第三部 遗产归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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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承继人的参考资料
十一月将尽,有一天中午时分,腓列普在弗拉班尔的中央走道上遇到奥勋先生,对他说:
“我发现你的外孙巴吕克和孙子法朗梭阿是玛克桑斯·奚莱的好朋友。夜里在伊苏屯掀风作浪的捣乱事儿,两个坏东西没有一桩不参加。我兄弟和母亲住在府上的时期,你们说的话全是两人搬给玛克桑斯听的。”
“这些混账事儿的证据,你怎么得来的呢?……”
“我听见他们夜里从酒店出来说的话。你的孙子外孙各人欠着玛克桑斯一千银洋。那流氓要两个傻小子剌探咱们打什么主意;他提到你曾经想利用教士来包围我舅舅,说现在也只有你能指点我,因为还好,玛克桑斯认为我是老粗。”
“怎么,我的孙子外孙居然会这样?……”
腓列普道:“你不妨暗中留神,自会看到他们半夜两三点钟陪着玛克桑斯回圣·约翰广场,醉得象香槟酒的瓶塞子。”
奥肋先生道:“怪不得两个小子在家里少吃少喝,很有节制!”
腓列普又道:“关于他们夜生活的材料都是法里沃告诉我的;要不然,我怎么想得到?西班牙人听见玛克斯对你两个孩子露出一些口风,大概我舅舅受着很大的压力。我疑心玛克斯和搅水女人打算卷掉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结婚。现在急于要知道舅舅家里的情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老人道:“让我回去考虑一下。”
腓列普和奥勋先生看见来了几个人,便分手了。
从外甥腓列普初次上门拜访以后,约翰·雅各·罗日一辈子也没受过那么大的罪。佛洛尔心惊肉跳,觉得预兆很坏,玛克斯要遇到危险了。她对主人腻烦到极点,而且尽管下毒手把他百般折磨,他还是撑了那么多年,佛洛尔生怕他老不死,尽活下去,便想出一个挺简单的办法:把老头儿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骗上手,逃到巴黎去和玛克斯结婚。老单身汉既非为了顾到亲属的利益,也非为了吝啬,而是受着情欲指使,抓着公债不放,推说佛洛尔本是他独一无二的承继人,全部家财都是她的。可怜虫明知佛洛尔爱玛克斯爱到什么地步,一朝有了足够的钱结婚就会扔掉他的。
佛洛尔对主人灌足迷汤还是遭到拒绝,便改用强硬手段:她不再和主人说话,只叫范提服侍;有一回老头儿哭了一夜,早上范提看见他眼睛通红。最近一星期,罗日老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吃饭了,不知怎么吃的!腓列普和奧勋先生谈过话的下一天,第二次去拜访舅舅,发觉他神色大变。佛洛尔守在老人身旁,眼神好不亲热的望着他,说话极其温柔,一出假戏做得十分精彩;腓列普看见佛洛尔当他的面对舅舅如此殷勤,料想局面一定是紧急了。奚莱的策略是绝对不和腓列普冲突,当时躲在楼上。腓列普用犀利的眼光把罗日和佛洛尔打量过后,认为需要“将一军”了。
“再见了,舅舅。”他说着站起身来,做出要往外走的模样。
老头儿受着佛洛尔的假温存,觉得挺舒服,便说:“噢!别走得这么快。腓列普,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好吧,只要你肯同我出去散步一小时。”
勃拉齐埃小姐道:“先生身体虚得很,刚才连坐车出去兜风还不愿意呢,”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去朝老头儿目不转睛的瞪着,好象人家用来制服疯子的那种眼神。
腓列普抓着佛洛尔的胳膊,逼她望着自己,同样目不转睛的瞪着她,说道:
“告诉我,小姐,是不是我舅舅不可以单独和我出去散步?”
佛洛尔无话可说,只能回答:“当然可以,先生。”
“那末来吧,舅舅。——小姐,把他的手杖和帽子拿来。”
“不过他平时没有我陪是不出去的。一是不是,先生?”
“是的,腓列普,是的,我随时要她服侍……”
佛洛尔道:“还是坐车的好。”
“对,咱们坐车出去吧,”老头儿只想在他两个魔王之间做和事佬。
“舅舅,要是不和我一路走着去散步,我从此不来了;足见伊苏屯人说的不错:你是被勃拉齐埃小姐捏在手里,不得自由。”腓列普又恶狠狠的瞅着佛洛尔,说道:“我舅舅爱你吧,好得很!你不爱我舅舅吧,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叫他受罪……那可不行!一个人想得遗产,也要靠巴结得来。——舅舅,你来么?……”
可怜的脓包愁眉苦脸,委决不下,望望佛洛尔,望望外甥,腓列普看了说:“啊!原来如此!好吧,舅舅,再见了。——至于你,小姐,我在此有礼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掉转身来,又撞见佛洛尔做着手势威吓他舅舅。
他道:“舅舅,你要愿意和我散步,过一会在大门口等我;我上奥勋先生家走一趟,只消十分钟……要是咱们俩不能一块儿出门,我会打发好多人出门的。”
腓列普说完,穿过圣·约翰广场往奥勋家去。
腓列普的告密在奥勋家引起的风波,每个读者都预料得到。早上九点,埃隆老先生带着文件上门,发现奥勋违反习惯,已经叫人在堂屋里生了火。奧勋太太也大清早穿扮好了,坐在壁炉旁边的靠椅上。孙子和外孙被关在家里,从阿陶斐纳口中听到消息,说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从上一天起就在酝酿。等到葛丽德把他们叫来,他们一看祖父母的排场大吃一惊,而且罩在他们头上的冷淡和怒气已有二十四小时之久。
奥勋老人对埃隆先生道:“你坐着,对两个十恶不赦的混蛋用不着客气。”
法朗梭阿叫道:“噢!爷爷!”
威严的老人喝道:“不许开口!你们的夜生活,你们和玛克桑斯·奚莱先生的来往,我全知道了;你们休想再在半夜一点钟上高涅德酒店去跟他相会;直要你们俩各奔前程的时候,我才许你们走出大门。嘿!你们竟弄得法里沃倾家荡产?刑事案子你们不知犯过多少次了!”他看见巴吕克想开口,马上把他喝住:“不准说话。你们俩都欠着玛克桑斯先生的债,他六年来供给你们钱,让你们拿着去荒唐胡闹。你们先听我监护时期的账目,事情以后再谈。你们听了清账就知道是不是能玩弄我,玩弄家庭,破坏家法,泄露我家里的秘密,把这儿所说的所做的去报告给玛克桑斯·奚莱先听……你们为了一千银洋当奸细,你们到手一万就会杀人吧?……你们不是已经差点儿害了勃里杜太太性命么?奚莱先生明知道伤他的是法里沃,硬把凶杀的罪名罩在我的客人约瑟·勃里杜头上。那个万恶的家伙下此毒手,就因为从你们嘴里知道了阿迦德太太想在这儿住下去的原因。你们,我的孙子,我的外孙,替这样一个人做奸细!你们竟行同土匪!你们难道不晓得,你们的大头目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一八零六年上就害死一个可怜的小媳妇儿?我不愿意杀人犯和强盗出在我家里,你们替我卷铺盖,到别的地方去叫人吊死吧!”
两个青年脸色雪白,一动不动,象石膏像。
吝啬鬼对公证人道:“请吧,埃隆先生。”
埃隆先生念出一份监护人的清账,鲍尼埃家两个孩子的财产,结算下来净存七万法郎,是他们母亲的陪嫁;但奥勋先生代女儿借过大宗款子,所以他代表债权人可以支配一部分外孙的产业。巴吕克应得的一半是两万法郎。
奥勋老人道:“这一下你有钱啦,你拿了自个儿去找出路吧!我的财产和你外婆的财产,她此刻意见和我完全一致,都由我作主,喜欢给谁就给谁,喜欢给阿陶斐纳就给阿陶斐纳:是的,只要我们愿意,尽可以让她攀一个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因为我们的全部家私将来都归她一个人。”
埃隆先生插言道:“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呢!”
奥勋太太道:“玛克桑斯·奚莱先生会补偿你的。”
奥勋先生叫道:“你帮那个下流东西去夺家私吧!”
“请原谅!”巴吕克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请原谅,下次不敢了!”老人学着孩子的声音挖苦他。“我要原谅了你们,你们马上去通知玛克桑斯先生,叫他防备……不成,不成,我的两位小少爷!你们将来的一举一动,我自有办法知道。你们怎么做,我怎么应付。我不拿你们一天或一个月的行为作准,而是要看几年呢!我脚头硬,眼睛亮,身体健康。你们将来走什么路,我希望还能亲眼看到。——告诉你这个资本家,你先上巴黎蒙日诺铺子去学银钱生意。要不好好做人,你就是自讨苦吃:有人会监视你的。你的资金存在蒙日诺父子钱庄上;这儿是两张汇票,监护人的清账后面附着收据,你替我签字,解除我监护人的责任,”奥勋从埃隆手里拿过清单来递给巴吕克。
“至于你,法朗梭阿·奥勋,”老人望着自己的孙子说,“你非但无钱可拿,还欠我的钱呢。——埃隆先生,把清账念出来,他的账很清楚……非常清楚。”
宣布账目的时候屋子里寂静无声。
公证人念完了,祖父开口说:“给你六百法郎一年,你替我上博济哀念法律去。我原来给你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前程;现在你得想法当律师来养活自己。——哼!小子,你们欺负了我六年!告诉你们,我,我只消一个钟点就把你们抓回来了;我跨一步好走几十里呢!”
埃隆先生挟着签过字的文件出门,葛丽德进来通报说勃里杜上校来了。奥勋太太带孙子外孙到房里去,照奥勋老人的说法,叫他们忏悔,同时看看刚才那顿训斥对他们发生什么作用。
腓列普和老头儿站在一个窗洞底下低声谈话。
奥勋先生指着罗日的屋子说:“我把你的形势细细考虑过了。我才同埃隆先生谈过。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只能由持票人出让,或者由他的代表出让。从你来到现在,你舅舅没有在公证人那儿立过委托书,他既没有走出伊苏屯,当然不会在别的地方签。倘在本地出立委托书,我们马上会知道;倘在外地,我们一样能知道;因为委托书要登记,有人会通知埃隆先生的。因此,万一老头儿离开伊苏屯,就得派人跟着,看他上哪儿,咱们有办法打听他干些什么。”
腓列普道:“委托书虽没有签,人家可逼着要;不过我希望能拦着不让签,而且一决一计一签一不一成!”他补上这一句,因为看见舅舅站到大门口来了。他一边指给奧勋先生瞧,一边把刚才的拜访,把那么琐碎而又那么重大的事故大致讲了一遍。他道:“玛克桑斯见了我害怕,但是他要躲也躲不了。弥涅南告诉我,所有老部队出身的军官,每年在伊苏屯庆祝皇帝的加冕纪念;所以两天之内,玛克桑斯非踉我见面不可。”
“要是他十二月一日上午拿到委托书,就会搭班车上巴黎,不参加庆祝……”
“好!那就得把舅舅软禁起来;好在无论什么傻瓜,我只要眼睛一瞪就压下去了,”腓列普说着对奧勋先生杀气腾腾瞪了一眼,吓得老头儿直打哆嗦。
“他们肯让老头儿和你出去散步,准是玛克桑斯想出了什么稳赢的办法,”老吝啬鬼提醒腓列普。
腓列普答道:“法里沃暗中看着他们,而且监视的人不止他一个。西班牙人在华当附近找到我的一个老部下,从前受过我好处。没想到那个朋雅明·布台就是西班牙人的下手,西班牙人自愿拨出一匹马给朋雅明用。”
“那畜生勾引我的孙子外孙,你要把他杀了,倒是一桩功德。”
腓列普答道:“今天我一张扬,整个伊苏屯都知道六年来玛克桑斯先生夜里干的什么勾当。你们所谓的闲话自会集中在他身上。这样他精神上已经给打败了!”
腓列普刚才一走出舅舅的屋子,佛洛尔马上跑进玛克斯卧房,把强横外甥上门拜访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
“怎么办呢?”她问。
玛克桑斯答道:“没有用到最后一着,跟这个僵尸鬼动武之前,应当狠狠的博一下,不是翻本便是输光。让脓包和他的外甥去散步吧!”
佛洛尔嚷道“可是那老粗决不拐弯抹角,会把事情直说的呢。”
“你听我说啊。”玛克桑斯逼尖着喉咙回答。“你以为我没有在门外听着,盘算咱们的局势么?你去叫高涅老头备一匹马,套一辆装好板凳的大车,等着要用!限他五分钟收拾停当。你把你所有的衣服什物装上车,带着范提上华当,好象预备长住的样子安顿下来;老头儿书桌里的两万现款,你随身带走。倘若我带老头儿到华当来,你非要他签了委托书才答应回家。你们回伊苏屯,我直奔巴黎。等会约翰·雅各散步回来不见了你,会急死的,准要追你回来……那时我出来跟他说话……”
他们在家中定计,腓列普和舅舅两人手挽着手,到巴隆环城道上散步去了。
奥勋老人望着上校扶着舅舅上街,心里想:“这一下是两雄相遇,斗起来了。为了九万法郎进款你争我夺,结局如何倒很值得一看。”
腓列普对舅舅说话所用的字眼,完全听得出他在巴黎的交游,他道:“好舅舅,你喜欢那婆娘,足见你眼力好极,她长得着实标致!可是她非但不心肝向儿的疼你,反而把你呼来喝去,当佣人看待;这还罢了;她还巴不得你呜呼哀哉,好嫁给她心爱的玛克桑斯……”
“是的,腓列普,我知道;不过我还是爱她。”
腓列普道:“好吧,我用你的嫡亲妹妹,我母亲的名字赌咒,替你把搅水女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百依百顺,跟那个流氓没有进门的时候一样,那混蛋根本不配当什么帝国的禁卫军……”
老头儿道:“噢!只要你做得到!”
腓列普截住舅舅的话,说道:“事情简单得很,我替你把玛克桑斯杀了就完啦……可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罗日傻支支的望着外甥问。
“他们要的委托书,十二日三日以前你千万别签出去,要想法拖到那一天。两个混账东西只想拿了委托书,卖掉你五万利息的公债,逃到巴黎去结婚,拿你的钱去花天酒地……”
“我就怕这个啊。”罗日回答。
“不管他们对你怎么样,你的委托书一定耍拖到下星期。”
“好吧;可是佛洛尔和我一说话,我心里就糊涂了。她有种眼风,叫我觉得她的一双蓝眼睛赛过极乐世界,使我身不由主,尤其她对我板了几天面孔之后。”
“这样吧:她要对你撒娇,你就答应她立委托书,只要在签字前一天通知我。那就行了。玛克桑斯休想做你的代表,除非他把我杀了。反过来,要是我杀了他,你让我代替他的位置,保管替你叫那俏婆娘说东就东,说西就西,不敢有半点儿违拗。放心,佛洛尔准会爱你!她要使你不满意,我就抽她一顿。”
“噢!那我万万受不了。打在佛洛尔身上就痛在我心上。”
“可是对付女人和对付马一样,只有这个办法。唯有这样,男人才能叫女人害怕,疼爱,尊敬。这是我告诉你的诀窍。”那时路上来了弥涅南和卡邦蒂埃,腓列普招呼道:“两位先生好;我陪舅舅散步,还调理他来着;今日之下,小辈不能不负起责任来教育老长辈。”
说话之间,双方打了招呼。
腓列普接着道:“你们瞧,我的好舅舅为了倒楣的痴情弄成这副样子。有人想抢了他的家私溜之大吉,让他瞪着眼睛发楞;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老人家看出他们的鬼把戏,就是舍不得和甜姐儿分开几天,破他们的计,腓列普直截了当说出他舅舅的处境。”
临了他说:“事情很清楚,要救出我舅舅来没有第二个办法:不是勃里杜上校送奚莱少校的命,就是奚莱少校送勃里杜上校的命。咱们后天庆祝皇帝的加冕节;请你们把聚餐的席位安排一下,让我坐在奚莱少校对面。决斗的时候还希望两位赏脸做我的证人。”
弥涅南道:“到时推你做主席,我们俩坐在你旁边。再推玛克斯做副主席,他就坐在你对面了。”
卡邦蒂埃道:“那小子一定叫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做见证。城里尽管说玛克斯半夜三更横行不法,两个老实人以前做过他副手,这一回还是会帮他的……”
腓列普道:“舅舅,你瞧,水慢慢的烧开啦;所以十二月三日以前你决不可签字;到十二月四日你就自由了,幸福了,佛洛尔会疼你了,也没有太上皇压在你头上了。”
老头儿听着吓坏了,说道:“外甥,你不知道玛克斯的厉害呢。他在决斗中杀过九个人。”
“不错,但是那几回决斗不是要夺十万法郎一年进款的家私。”腓列普回答。
“一个人心虚就会手软。”弥涅南一本正经的说。
腓列普又道:“不消几天,只要搅水女人的悲伤过去了,你和她就如鱼得水。不用说,她会满地打滚,呼天喊地,哭得象个泪人儿;可是……你耐着点儿就是了。”
两个军官都支持腓列普的论点,尽量给罗日打气;他们一块儿散步了两小时左右。末了腓列普送舅舅回家,又最后嘱咐几句:“你凡事不同我商量不要决定。我识得女人的脾气;我养过一个女的,花的钱比你在佛洛尔身上花的还要多!我学会了从今以后怎样对付女性。女人是品质恶劣的小孩儿,比男人低一等的动物,非叫她们害怕不可;让这种畜生来管辖我们就糟糕了。”
老头儿回到家里大概是午后两点钟,科斯基一边开门一边哭,至少是按照玛克桑斯的吩咐装哭。
约翰·雅各问道:“什么事啊?”
“哎啊!先生,太太带着范提走了!”
“走……了?”老头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打击太厉害了,罗日一屁股坐在楼梯的踏级上。过了一会,站起来瞧瞧堂屋,瞧瞧厨房,走到自己房里,把每间屋都走遍了,又回进堂屋,倒在靠椅上簌落落的直掉眼泪。
“她在哪儿呢?”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叫。“她在哪儿呢?玛克斯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科斯基回答,“少校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奚莱老谋深算,认为需要上街溜达一会。让老头儿一个人伤心绝望,他被佛洛尔遗弃的痛苦就更尖锐,等会儿也就更听话。但他既然六神无主,就得防腓列普跑来帮他;所以玛克斯吩咐科斯基对来客一律挡驾。佛洛尔不在了,老人变成脱缰之马,情形是非常危险的。
玛克桑斯·奚莱在城里信步走去,许多在上一天还争着过来和他握手的人,见了他都回避了。反对他的空气正在各方面酝酿,个个人都在谈论逍遥团干的好事。约瑟·勃里杜的被捕如今真相大白,玛克斯马上名誉扫地;他的生活和他的行事一天之内显了原形。奚莱看见卜丹少校憋着一肚子火气正在找他。
“卜丹,你怎么啦?”
“地方上把禁卫军说得一塌糊涂!老百姓都在糟蹋你,我心里难过死了。”
“他们怪怨我什么呢?”玛克斯问。
“怨你夜里跟他们捣乱。”
“难道随便玩玩也不作兴么?……”
卜丹道:“不理他就是了。”
有些军官遇到镇长抗议,回答说:“大惊小怪干什么!烧了镇,赔你就是了!”卜丹便是这一等人,他听见逍遥团的捣乱全不在意。
奚莱道:“那末还有什么呢?”
“禁卫军跟禁卫军拼!我才痛心呢。布尔乔亚和你作对都是勃里杜挑起来的。禁卫军自个儿火并!这怎么行!玛克斯,你不能退缩,非跟勃里杜见个高低不可。我恨不得跟那个流氓寻事,把他干掉;那末老百姓就不会看见禁卫军火并了。打仗的时候我没有话说,两个禁卫军吵起来,打一架,平常得很,也没有老百姓在旁取笑。哼,我才不信那混蛋进过禁卫军呢。真正的禁卫军决不在布尔乔亚前面反对另外一个禁卫军!哼!没想到禁卫军被人笑话,而且在一向受到尊重的伊苏屯!”
玛克斯道:“得啦,卜丹,你别急。不过庆祝加冕节的聚餐,我还是不能参加……”
卜丹截住朋友的话,嚷道:“你后天不上拉克洛阿饭店?……难道你愿意被人当做胆怯,躲着勃里杜么?不行,不行!禁卫军里的步兵不能见了禁卫军里的骑兵退缩。你把事情另作安排,还是到场的好!”
玛克斯道:“又要我干掉一个!行,我想我可以到场,事情照样办好。”他心里想:“对了,委托书还是不要写我的名字;正如埃隆老头说的,不能让侵占的痕迹太显露。”
这头狮子被腓列普的绊马索缠住了,暗暗咬牙切齿;路上遇到人,他都掉过头去,打维拉德环城道走回家,私忖道:“决斗之前,公债已经到手。即使我死了,这笔钱也不会给腓列普拿去。公债将来用佛洛尔的户名。我叫她直奔巴黎,她要愿意,大可嫁一个帝政时代的穷元帅的儿子。委托书写巴吕克的名字,再要巴吕克照我的意思把公债过户。”
说句公道话,玛克斯心情越激动,念头越多,面上越镇静。做大将的各种才具,从来没有这样完美的集中在一个军人身上。拿破仑的规模宏大的事业极需要这等人,玛克斯要不中途被俘,误了前程,一定是皇帝的得力助手。他闯进堂屋,罗日做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的牺牲品,在那里哭个不休;玛克斯问罗日为何伤心,自己装做莫名其妙,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佛洛尔出走大吃一惊,表演得象真的一样。他盘问科斯基,想找出一些线索来了解这个奇怪的旅行究竟有什么目的。
科斯基道:“太太是这样说的,要我告诉先生,她在书桌里拿了两万法郎现金,认为她在这儿当差当了十二年,先生不会不给她这笔工钱的。”
罗日道:“工钱?”
科斯基道:“是这样说的,她走的时候告诉范提:哼!我再也不回来了!——范提舍不得先生,劝太太别走。太太说:不成,不成!他对我毫无情分,让他外甥粮蹋我,不当我人看待!——她一边说一边哭……不知掉了多少眼泪。”玛克桑斯冷眼觑着老头儿;老头儿叫道:“嘿!腓列普才不在我心上呢!佛洛尔在哪儿呢?怎么打听出来呢?”玛克桑斯冷冷的答道:“你样样听腓列普的主意,他会帮你忙的。”
“腓列普!”老人道,“他对那个小可怜儿有什么力量?……我的好玛克斯,只有你能找到她,她会跟你来的,你替我把她带回家……”
“我不愿意跟勃里杜先生作对。”
罗日叫道:“噢!你还顾虑,他可对我说要杀死你呢。”奚莱笑道:“好!咱们走着瞧吧。”
“朋友,你去找佛洛尔,说我样样依她就是了。”
于是玛克桑斯吩咐科斯基:“城里总该有人看见她走过;你先开晚饭,把菜一齐端在桌上;你去一路打听,我们吃到饭后点心,你准可以回来报告勃拉齐埃小姐往哪一条路走的。”
可怜的老人哼哼唧唧,象小孩儿不见了奶妈一样,听玛克斯下过命令,暂时安静下来。罗日原来痛恨玛克斯,当他是祸根,此刻又觉得他是天使了。象罗日对佛洛尔那样的痴情就象小孩子的行径。六点钟,波兰人虚应故事,在城里踱了一转回家,报告搅水女人走的是去华当的路。
科斯基说:“太太明明是回家乡去了。”
“你愿不愿意今晚就赶到华当?”玛克斯问老头儿。“路是不好走,可是科斯基赶车很有本领。你今晚八点钟讲和,不是比等到明天上午更好么?”
罗日道:“好,走吧!”
玛克斯吩咐科斯基:“你悄悄的套车;要顾着先生面子,别让城里人知道这些笑话。”他又咬着科斯基的耳朵说:“替我备起马来,我先走一步。”
奥勋先生已经把勃拉齐埃出走的消息通知腓列普,腓列普正在弥涅南家吃晚饭,立刻起身赶到圣·约翰广场;他猜出对方的战术是什么用意。腓列普想进舅舅屋子,科斯基从二楼窗口回答说先生不见客。
腓列普看见法里沃在大那兰德上闲逛,过去对他说:“法里沃,叫朋雅明骑着马来,我急于要知道我舅舅和玛克桑斯干些什么。”
法里沃原在监视罗日家中的动静,说道:“他们牵出马来预备套小轿车了。”
腓列普道:“如果他们上华当,你多找一匹马,带着朋雅明到弥涅南先生家等我。”
奥勋先生看到腓列普和法里沃两人在广场上,不由得走出屋子问:“你打算怎么办?”
“亲爱的奥勋先生,做将军的本领不但要仔细观察敌人的行动,还得从行动上猜到他的用意,在敌人突然改变步骤的时候随机应变,更动计划。倘若舅舅和玛克桑斯一同坐车出门,那一定是往华当去;玛克桑斯答应帮他劝佛洛尔回来;佛洛尔原是采用维琪尔将军的策略:逃到柳树荫下,故意要人发觉。要是这样,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还有一夜功夫可以想办法,舅舅总不能在夜里十点钟签委托书,公证人都睡觉了。倘若玛克斯走在我舅舅之前去指导佛洛尔,那小子就完了。这一著对玛克斯也是必要的,他很可能采取的,因为我知道他们还另外套一匹马。你等着瞧吧,赌起遗产来,咱们这批老兵是怎么翻本的……赌到最后一局,我用得着助手,我要回弥涅南家去和我朋友卡邦蒂埃谈一谈。”
腓列普跟奧勋先生拉了拉手,走下小那兰德往弥涅南家去了。过了十分钟,奥勋先生看见玛克桑斯骑着马飞奔而去。老人愈来愈好奇,站在堂屋的窗下等破旧的小轿车出来,不久果然出来了。约翰·雅各急不及待,玛克桑斯走了二十分钟,他就跟着动身。科斯基准是奉着他真正的主人之命,慢吞吞的赶着车,至少在城里的一段。
奥勋心上想:“万一他们上巴黎去,事情就没希望了。”
那时有个罗马城关的小孩儿,上奥勋先生家给巴吕克送来一封信。老人的孙子外孙从早起就失魂落魄,自动守在家里。他们对前途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非笼络两个老长辈不可。巴吕克心里明白,自己的祖父母对外公奥勋言听计从;倘若他的行为叫老人们把希望转到阿陶斐纳身上,像早上那种威吓的说法替她攀一头好亲事,那末奥勋先生竟会叫鲍尼希家把产业传给孙女的。巴吕克比法朗梭阿更有身家,担的风险更大,所以只能完全屈服,只要求替他还掉玛克斯的债。至于法朗梭阿,他的命运完全操在祖父手里;根据监护人的清账,他还倒欠祖父的钱,日后只能指望祖父给他一笔财产。两个青年为了利害关系不得不赌神发咒,表示悔过。欠玛克桑斯的债,外婆叫他们不必担忧。
她说:“你们做了荒唐事儿,以后应当安分守己,补赎罪过;外公的气会平下去的。”
因此,法朗梭阿挨在巴吕克身边看了信,咬着他耳朵说:“问爷爷去讨主意吧。”
“你瞧,”巴吕克把信拿去递给外公。
“你念出来吧,我身边没带眼镜。”
“亲爱的朋友:
我托你做罗日先生的全权代表;目前形势危急,希望你帮忙,能够接受。明天早上九点你赶到华当,我要派你上巴黎去。放心,我会给你旅费,我也会马上到巴黎去找你的。十二月三日我恐怕要离开伊苏屯。再见了!我相信你会顾到交情,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玛克桑斯”
奥勋先生叫道:“谢天谢地!脓包的遗产到底没有落入那些魔鬼手里。”
奥勋太太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可靠的了。我真感谢上帝,他一定是接受了我的祷告。可见恶人得势终究不会长的。”
老人吩咐巴吕克道:“你尽管上华当去做罗日先生的代表。他们要你把五万利息的公偾过户绔勃拉齐埃小姐。你也尽管答应去巴黎,可是在奥莱昂停下来等我的信,不让人家知道你的住址。你在巴尼埃城关最末一家客栈下宿,不管是不是赶车的住的小客店……”
法朗梭阿听见大那兰德那一头传来车马的声音,奔往窗口张望,叫道:“啊!又出了新鲜事啦:罗日老头和腓列普·勃里杜先生坐着轿车回来了,朋雅明和卡邦蒂埃先生骑着马在后面跟着!”
奥勋先生道:“让我过去瞧瞧。”他一心想看热闹,把别的顾虑都忘了。
奥勋发见罗日老头正在房里照着外甥的口述写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姐:
如果你不见信即回,你的行事就表示你忘恩负义,我将要取消那份优待你的遗嘱,把财产给我的外甥腓列普。你也应该明白奚莱先生既然与你同在华当,他以后就不能再住我家。我托卡邦蒂埃上尉面交此信,希望你能听他的劝告,他和你说的话等于我说的。
约翰·雅各·罗日”
腓列普用挖苦的口气告诉奥勋:“我和卡邦蒂埃先生碰到我舅舅,他糊里糊涂想到华当去找勃拉齐埃小姐和奚莱少校。我解释给舅舅听,这样办等于闭着眼睛自投罗网。只要签了委托书,让那婆娘把五万利息的公债过到她自己名下,舅舅不是立刻被他一脚踢开了么?如今写这封信去,还怕逃出去的美人儿今夜不赶回家来?……奚莱先生住在这儿,太不成体统了;舅舅要是让我代替奚莱的位置,保管叫勃拉齐埃小姐一辈子软得象根柳条……你说对不对?……舅舅倒还哭哭啼啼的抱怨呢!”
奥勋先生道:“我的邻居,你要家里太平,这是最好的办法。倘使你肯听我的话,只消把你的遗嘱取消,勃拉齐埃小姐对你就会和开头几年一样。”
老人哭着说:“不会的,我给她受了罪,她不会原谅我,不会再爱我了。”
腓列普道:“会爱你的,而且爱得很呢,我向你担保。”奥勋道:“哎,你还不睁开眼睛来么?人家就想卷了你的钱溜之大吉……”
脓包叫道:“啊!要是真的话!”
老奥勋道:“好,我有一封玛克桑斯写给我外孙巴吕克的信,你念吧。”
罗日一边哭一边念,卡邦蒂埃听着嚷道:“太可怕了!”
腓列普道:“舅舅,事情还不明白么?听我的话,你杷钱抓在手里,她为了钱就会疼你……就是说一半真心一半勉强的爱你。”
“她太爱玛克桑斯了,她要离开我的,”老头儿表示害怕得厉害。
“可是舅舅,玛克桑斯和我两个,后天必有一个从此不在伊苏屯地面上出现……”
老头儿说:“那末好吧,卡邦蒂埃先生,既然你答应带她回家,你就去吧!你是君子人,你认为应当代我说的话,都对她去说吧”
腓列普道:“卡邦蒂埃先生会悄悄的告诉她,我预备到巴黎找个姑娘来,又年轻,又漂亮,那婆娘听了就服服帖帖赶回家了!”
卡邦蒂埃亲自赶着破轿车出发;朋雅明骑马跟着,因为科斯基不见了。虽然两个军人拿着告他一状和敲破他饭碗的话吓过他一阵,波兰人仍旧租着一匹马逃往华当,把遭到拦截的事去报告玛克桑斯和佛洛尔。卡邦蒂埃不愿意传过信再和搅水女人同车,预备骑朋雅明的马回来。
腓列普知道科斯基溜了,就吩咐朋雅明:“今晚你在这儿接波兰人的差事。等会你不要给佛洛尔发觉,偷偷爬在轿车背后,和她同时赶回家。”
腓列普又道:“奥勋老头,事情有了眉目了。后天的聚餐才热闹呢。”
老吝啬鬼问:“你打算住在这儿么?”
“我才吩咐法里沃把我行李搬来。我住在奚莱少校对面的房间里,舅舅答应了。”
老头儿心中好不惊慌,问道:“这许多事情绪局怎么样呢?”
奥勋答道:“结局是四小时以内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回到这儿,象祭坛上的羔羊一般和顺。”
“但愿如此!”老头儿抹着眼泪说。
腓列普道:“现在是七点,你的宝贝大概十一点半可以到了。家里没有了奚莱,你还不象教皇一般快活么?”他又凑着奥勋先生的耳朵说:“要是你愿意看见我成功,不妨在这儿等狐狸精回来,你还能帮助我劝老头儿拿定主意。然后咱们俩叫搅水小姐明白究竟怎样才对她真正有利。”
奥勋先生觉得此话不错,便陪着腓列普;可是两人也不得空闲,罗日老头只顾象小孩子般哼哼嗐嗐直要听了腓列普说到十来遍的理由才安静一下:“舅舅,只要佛洛尔回来,而且对你亲亲热热,就证明我的办法不错。你既受着疼爱,又保住了公债,从今以后照我的主意办事,保你赛过登天一样。”
十一点半,大那兰德上传来小轿车的声音,问题在于来的是空车还是坐着人。罗日的脸色急得要命,一看见车子掉头预备进屋,车厢里有两个妇女,立刻露出欣喜欲狂的样子。
腓列普一面扶佛洛尔下车一面说:“科斯基,你不用侍候罗日先生了,今瞵不能睡在这儿,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你的位置由朋雅明接下去。”
佛洛尔含讥带讽的问:“你是主人么?”
“只等你批准,”腓列普说着,一只手象钳子一般抓住了佛洛尔的手。“过来,咱们两个也得把心事象搅水似的搅他一下。”
佛洛尔愣住了,腓列普带她走了几步,站在圣·约翰广场上。
“我的美人儿,后天奚莱要被这条胳膊送回老家去了,”他伸着右臂说,“要不然就是他来送我的命。万一我死了,你就在我可怜的脓包舅舅身边当家作主:算你运气!要是我活下去,那你就得安安分分,第一要使我舅舅开心快活。否则的话,我在巴黎认识一些搅水女人,不是我估低你,长得比你还俏,因为只有十七岁。她们会叫我舅舅快活,而且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你今天晚上就得好好服侍主人,老头儿明天要不象小雀子一样高兴,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仔细听着:要杀死一个男人而官厅不来干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他决斗;但是我有三种办法干掉一个女人。就是这句话,我的小宝贝!”
佛洛尔一边听着一边象发烧似的直打哆嗦。
“你要杀掉玛克斯么?……”她借着月光望着腓列普问。
“赶快去吧,我舅舅出来了……”
不管奥勋先生怎么劝说,罗日老头还是摸到街上来牵佛洛尔的手,有如守财奴见了自己的金银宝贝。他回进屋子,带佛洛尔进房,不出来了。
朋雅明对波兰人道:“今儿是纪念圣·朗倍,谁离开岗位,谁敲破饭碗。”
“等我主人回来叫你们一个都开不得口,”科斯基说着,上驿车旅馆投奔玛克斯去了。
二 你死我活的决斗
下一天从九点到十一点,妇女们站在屋门口闲话。城里传来传去的新闻无非是隔天在罗日家发生的离奇的革命。那些谈话的结论到处都一样。
“明儿庆祝加冕节的聚餐会上,玛克斯和勃里杜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腓列普对范提说了两句话:“要就是六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要就是撵出大门!”范提只能在腓列普和佛洛尔两大势力之间暂守中立。
佛洛尔知道玛克斯有性命危险,对罗日比他们同居的初期更温柔了。可叹在爱情方面,别有用心的虚假总比真面目可爱,就因为此,才有许多男人肯在一般手段高明的女骗子身上挥金如土。搅水女人直到吃中饭才扶着罗日下楼。玛克斯的位置上坐着深蓝眼睛,满面杀气的腓列普,搅水女人看了不由得直掉眼泪。
腓列普招呼过舅舅,问道:“小姐,你怎么啦?”
老人道:“她想到你要和奚莱少校决斗,心里难受……”
腓列普回答说:“我又不要害奚莱性命;他只消离开伊苏屯上美洲去,我第一个会劝你绮他一笔本钱,让他带一批最好的货色去贩卖,还劝你祝他一路顺风呢!他大可以靠此发财,那比着夜里在伊苏屯兴风作浪,把你家里弄得七颠八倒,体面多了。”
“唔,这个办法不错吧?”罗日望着佛洛尔道。
“上美——洲——去!”佛洛尔哭着回答。
腓列普道:“逃往纽约去总比在法国睡薄皮松板强吧?……不过你会说他武艺高强,会杀死我的!”
“你肯让我和他谈一谈么?”佛洛尔低声下气的央求腓列普。
上校说:“行,他可以来拿行李;不过他来的时候,我得陪着舅舅,从此我不离开老人家了。”
佛洛尔把范提唤来吩咐道:“范提,赶快上驿车旅馆去对少校说,我请他来……”
“来拿行李。”腓列普截住了佛洛尔的话。
“对,对,范提。他借这个名目来看我不会伤面子,我有话跟他说……”
佛洛尔心中的仇恨完全被恐怖压下去了;她是一向得宠惯的,如今碰上一个刚强而无情的男人,吓得魂不守舍,只有向腓列普屈服的份儿,正如可怜的罗日向她屈服一样。她心绪不宁的等着范提,范提回来说玛克斯一口回绝,他请勃拉齐埃小姐把他的行李送往驿车旅馆。
勃拉齐埃问罗日:“你允许我送去么?”
老人道:“可以,不过你一定回来的是不是?”
“小姐中午不回来,你一点钟就给我委托书代你拋出公债”,腓列普对舅舅说着,眼睛望着佛洛尔。——“小姐,你叫范提陪着去,脸上好看一些。从今以后一定要顾我舅舅的面子。”
佛洛尔无论怎么劝说,玛克斯都不答应。他在众目昭彰之下被人从不体面的位置上摔下来,又羞又恨,而且心高气傲,不肯在腓列普面前表示畏缩。搅水女人反对这些理由,提议跟他一同逃往美洲;但奚莱得不到罗日的家私根本不想要佛洛尔,又不愿在女的面前透露真正的心思,只能一口咬定要干掉腓列普。
他说:“咱们犯了大错。咱们三人早该上巴黎去过冬;但是见到那个僵尸鬼之后,谁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局势变化太快了,弄得人昏头昏脑。我错看了腓列普,把他当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老粗。既然我没有先下手为强,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今天再退缩就显得我没有种了。他叫地方上瞧不起我,只有送他性命才能挽回我的面子。”
“你还是拿着四万法郎上美洲去;我会躲开那蛮予,脱出身来找你的,这个办法好多了……”
“给人看了象什么话?”玛克斯抱着一肚子成见,只顾到地方上的闲话。“不行,不行。而且我已经干掉过九个。这家伙看来没有多大本领:他是军校出身,到一八一五年为止都在战场上,后来到美洲去,从来没受过剑术训练,不象我有第一流的刀法。骑兵用的武器是腰刀,我让他提出用刀决斗,还显得我大方呢;我打算让他侮辱,然后送他性命。的确是这样的好。你放心,咱们后天就出头啦。”
可见在玛克斯心中,无聊的面子比聪明的策略更重要。佛洛尔一点钟回去,关在房里痛哭。那天从早到晚,闲话在伊苏屯城里满天飞,腓列普和玛克桑斯的一场决斗公认为免不了的了。
弥涅南和卡邦蒂埃在巴隆环城道上散步,碰见奥勋,说道:“啊!奥勋先生,我们很担心,奚莱样样兵器都很来得。”那位内地军师回答说:“没有关系!腓列普把这件事调度得很好……看他象野马,没料到这么快就得手。两条好汉象两朵乌云一般碰上了!”
卡邦蒂埃道:“噢!腓列普好厉害呢,他在贵族院庭上的作风可以说是足智多谋的杰作。”
一个布尔乔亚招呼勒那,说道:“喂,上尉,老话说豺狼虽狠,不伤同类;现在看来,玛克斯要跟勃里杜上校动武了。事情出在禁卫军里头,倒是非同小可呢。”
卜丹少校答道:“哼!你们看了开心是不是?因为可怜的哥儿夜里闹着玩儿,你们恨他。要知道奚莱是何等人物,住在伊苏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地方,没有一点儿活动是不成的!”另外一个人插言道:“总而言之,玛克斯和腓列普各有各的角色。上校不是应当替他兄弟报仇么?你们该记得玛克斯下过毒手,诬陷约瑟。”
勒那道:“嘿!一个艺术家算得什么!”
“不过问题在于罗日老头的遗产。听说上校住进舅舅家去的时候,奚莱先生正想吞掉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
卜丹叫道:“奚莱抢人家的公债?告诉你,迦尼凡先生,你这话不能在别处说,要不然当心你舌头吐了出来缩不进去!”
所有的布尔乔亚家庭都希望正派的勃里杜上校得胜。第二天下午四点光景,帝国部队出身的军官,凡是住在伊苏屯或伊苏屯近边的,都在菜市广场上拉克洛阿饭店门前溜达,等腓列普·勃里杜到场。纪念加晃节的聚餐照军队习惯定在五点。场上三五成群,谈的无非是玛克桑斯和他被腓列普从罗日家轰走的事,因为普通的士兵想到的只是在广场上凑在一起买杯酒喝。军官当中只有卜丹和勒那尽力为他们的朋友辩护。
勒那道:“两个承继人的纠葛,咱们管他干么?”
卜丹素来玩世不恭,他说:“玛克斯就不过是喜欢女人罢了。”
有个在上巴当种菜的排长说道:“要动武了。奚莱不该冒冒失失住到罗日家去;住了进去被人当做奴仆一般赶出来,再不评理就没有种了。”
弥涅南冷冷的答道:“当然,荒唐事儿一失败就变做罪恶。”
玛克斯过来和许多拿破仑旧部会合的时候,场中静悄悄的另有一种空气。卜丹和勒那一边一个,挽着玛克斯的胳膊走到一旁去谈话。那时众人远远看见腓列普穿着全副军装来了,他拖着手杖,冷静非凡;玛克斯却听着两个仅有朋友谈话,聚精会神:两人的表情正好成为对比。弥涅南,卡邦蒂埃,还有几个别的人,都和腓列普拉手。玛克斯经过佛洛尔的央告,尤其受过她一番温存之后,一个人在旅馆里多少有了些畏缩的心思,也可以说有过见机的念头,但一看腓列普受的待遇和自己大不相同,终于把那些思想打消了。
他回答勒那上尉说:“我一定和他决斗,拚个你死我活!你们甭提了,我这个角儿非好好扮下去不可。”
他声音很激动的说完了,三个拿破仑党徒一齐回到军官队伍里。玛克斯先向腓列普行礼,腓列普还了礼,彼此的眼神都冷得可怕。
卜丹少校叫道:“喂,各位先生,咱们入席吧!”
勒那道:“皇帝如今进了英雄的天堂,咱们为他不朽的光荣干几杯去!”
谁都明白那矮小的轻装兵上尉的用意:上了饭桌,局面不至于太窘。拉克洛阿铺子的餐厅是个长方形,天花板很低,窗子靠着菜市。大家一拥而入,急急忙忙就座。正如腓列普事先要求的那样,两个冤家面对面坐着。城里好几个青年,尤其是以前的逍遥团团员,不放心聚餐会的结局,在门外跋来踱去,谈论玛克桑斯被腓列普弄得进退两难的局势。他们认为决斗是不幸的,可是必要的。
到饭后点心为止,一切正常。但尽管饭桌上很热闹,两个对手还是相当矜持,显得心神不定。一方面彼此都在等待,盘算如何翻脸,一方面腓列普装做十分镇静,玛克斯表示兴高彩烈;但在精明的人看来,他们俩都在做戏。
端上点心,腓列普就说:
“朋友们,把杯子斟满了,请允许我第一个敬酒。”
勒那咬着玛克斯的耳朵,说道:“他是说的朋友们,你别斟酒。”
玛克斯却照样把杯子斟满了。
腓列普自己倒满一杯,热情洋溢的叫道:“为帝国的大军干杯!”
众人异口同声的叫起来:“为帝国的大军干杯!”
餐厅门口出规十一个普通的士兵,内中有朋雅明和科斯基,他们也跟着欢呼:“为帝国的大军干杯!”
卜丹少校道:“弟兄们,进来吧!咱们一同来为他干杯。”
那些老兵一齐过来站在军官们背后。
皇帝的临终苦难现在是过去了,有个班长当初为之很难受,所以科斯基对他说:“你瞧,他并没有死啊!”
弥涅南道:“让我来敬第二杯酒。”
众人免得发僵,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弥涅南站起来说:“为曾经想拥戴他儿子的人干杯!”
除了玛克斯,全场的人都向腓列普举杯致敬。
玛克斯站起来说:“让我来!”
屋外有人说着:“听玛克斯!听玛克斯!”
餐厅内,广场上,顿时寂静无声;大家知道奚莱的脾气,“但愿咱们明年此日都能在这里相会!”他含讥带讽的向腓列普敬酒。
科斯基对旁边的伙伴说:“快了,快了。”
卜丹少校对腓列普说:“巴黎的警察是不让你们举行这样的聚餐的。”
玛克斯口气很粗暴的说道:“你干么要和勃里杜上校提起警察?”
腓列普苦笑道:“卜丹少校并没有什么恶意……”
屋子里声息全无,连飞过一只苍蝇都听得见。
腓列普又道:“警察见了我害怕,才送我到伊苏屯来;我很高兴在这儿遇到当年的弟兄们;不过老实说,本地也没有什么消遣。象我这样喜欢玩玩的人,不免无聊。好在我省吃俭用,积些钱预备花在娘儿们身上。我不象某些人睡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有公债可得,倒是为了歌剧院的玛丽埃德大大的花过一笔钱呢。”
“你这话可是对我说的,亲爱的上校?”玛克斯问,他瞪着腓列普的眼光象放射电流似的。
“随你怎么解释吧,奚莱少校。”腓列普回答。
“上校,明儿我请在场的两位朋友勒那和卜丹去跟……”
腓列普指着身边的两个军官接口道:“跟弥涅南和卡邦蒂埃谈判。”
“好,”玛克斯道,“咱们接下去干杯吧。”
两个当事人的口吻始终和谈天一样;只有全场肃静的气氛显出事情的严重。
腓列普向士兵瞅了一眼,说道:“喂!弟兄们,我们的事跟老百姓不相干……外边一句话别提,部队里的事只有部队里知道。”
勒那道:“上校,你放心,他们一定遵守命令,我敢担保。”
卜丹叫道:“太子万岁!但愿他来统治法国!”
卡邦蒂埃嚷道:“叫英国人抵命!”
这句干杯的口号大受欢迎。
勒那上尉喊道:“哈德松·罗不要脸!”
直到聚餐完毕,席面上平静无事,酒喝得很畅。两个敌人和四个证人竭力要使这场决斗不落俗套,因为争执的目标是一笔极大的财产,当事人又是两个英勇出众的汉子。玛克斯和腓列普当日的气派便是英国绅士也未必能胜过。等在广场上看热闹的青年和布尔乔亚,可以说大失所望。参加聚餐的不愧为真正的军人,事后对饭局后半节的插曲绝口不提。晚上十点,两个对手得到消息,决斗用腰刀,场子选在卡波桑教堂背后,时间是早上八点。高台以当过军医的身分参加聚餐,也被双方的证人邀请到场。不问结果如何,决斗以十分钟为限。
夜里十一点,腓列普正要睡觉,奥勋先生陪着太太过来,使腓列普大为诧异。
老太太眼泪汪汪的说道:“事情我们知道了,我特意来嘱咐你,明天一定要做过祷告再出门你得一心向着上帝。”
奥勋老人在妻子背后向腓列普示意,腓列普回答说:“是,太太。”
阿迦德的干妈又说:“不但如此,我还得代表你可怜的妈妈,我要送你一样我的最名贵的东西……”
她拿出一方金线镶边的黑丝绒,上面用绿缎带钉着一颗牙齿,给腓列普看过了,放进一个小袋。
“这是保佑贝利的圣女索朗日的遗骨,我从大革命中抢救出来的,你明儿藏在怀里。”
腓列普问道:“身上带着这个是不是刀枪不入了?”
“是的,”老太太回答。
腓列普道:“我既不能穿上盔甲,当然不能要这个护身符。”
“他说什么?”奥勋太太问丈夫。
奥勋老人道:“他说这等于作弊。”
老太太道:“那末不用提了。我替你祷告吧。”
“对,太太,做一次祷告,再痛痛快快的戳一刀,那可没有害处。”腓列普做着手势向奥勋先生心口刺过去。
老太太亲了亲腓列普的额角,下楼把她仅有的三十法郎现款赏给朋雅明,要他拿圣女的牙齿缝在主人裤腰袋里。朋雅明照办了,不是相信那颗牙齿真有神通,他认为主人自有本领对付奚莱,而是得了那么多赏钱,不能不给人做到。奥勋太太回去的时候却是对圣女索朗日信心十足。
下一天,十二月三日早上八点,天气阴沉,玛克斯由两个证人和波兰人陪着,到了老卡波桑教堂背后的小草坪上。腓列普和他的证人先到,还有朋雅明。卜丹和弥涅南量好二十四尺地位,两头用铲子划出两条界线。谁要退过这道线就算示弱:每人要站在自己的线上,等公证人喊了一声“开始!”才可自由前进。
“咱们脱衣服么?”腓列普冷冷的问奚莱。
“好吧,上校,”玛克斯和斗剑专家一样神态自若。
两人只穿长裤,隔着衬衫隐隐然映出粉红的肉。挑的腰刀重量相等,都在三斤左右,长三尺。各人站好位置,刀尖着地,等公证人发令。两人一样镇静,虽是冷天,身上没有一块肌肉发抖,好比是铁打的。高台,四个证人和两个大兵看了不由得暗暗叫好。
卜丹还溜出一句:“都是狠将!”
当初逍遥团团员把鸽子放进法里沃的粮栈,在教堂顶上开过一个窟窿。公证人刚好发令,玛克斯忽然看见法里沃从那窟窿里探出头来,恶狠狠的望着他们,两只眼睛仿佛射出两道仇恨的火,玛克斯不由得一阵眼花。腓列普用一个先声夺人的姿势冲向对方。决斗的行家都知道,只有高手才敢把手腕提得比刀尖高,行话叫做“抢上风”。这个进退裕如的架式说明对手是个第一流的决斗家,玛克斯见了先就心里一虚,精力也跟着松了一些,正如赌徒遇到名家或是走运的对手,心慌意乱,手段比平时更笨拙。
玛克斯心上想:“那流氓倒是头等本事,我糟糕了!”
玛克斯前后左右挥舞刀子,象舞棍专家一般灵活;他想唬住腓列普,乘机碰上腓列普的刀,把它震落;谁知一碰之下,腓列普的手劲象钢铁一样有力,韧性象钢丝弹簧。玛克斯不得不改用别法,这倒楣鬼还临时转起念头来;腓列普却目光炯炯,比两人的刀光还亮,他把每一个攻势都挡回去了,态度的镇定不亚于练武场中穿着护胸甲的教师。
两个这样勇猛的敌手对垒,有些情形颇象民间的那种恶斗,所谓“摔跤”。胜负往往取决于一个落空的动作或者计算的错误,机会来的时候象闪电一般短促,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厮杀过程中必有一个时间,双方集中精神打量敌人,动作非常慢,非常谨慎,仿佛谁都不愿交锋;当事人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旁观者觉得极短;而内行人都知道这是最吃紧的关头,跟着来的就是迅速的决战。玛克斯一个招架不稳,手里的刀被腓列普打落了。
腓列普停下来说道:“捡起来,我不杀赤手空拳的敌人。”
这一著真是毒辣透了。一个人如此大方,明明表示他武艺超群;旁观者都觉得这是腓列普使的最厉害的计策,果然,玛克斯重新站定位置的当口,心里乱了,而对方又摆出那个居高临下,一面防卫一面进攻的架势。玛克斯急于争回面子,想用冒险的行动取胜;他顾不得再防卫,两手并在一起握着刀,发疯似的往腓列普直砍过去,打算一下子结果腓列普的性命,不料反而断送了自己。腓列普的脑门和脸上的一角被砍伤了,但他为了招架而狠命回过去的一刀把玛克斯的脑袋从斜里劈成两半。决斗就以这个凶恶的回合结束,时间是九分钟。法里沃爬下教堂,赶来看他的仇人作着垂死的抽搐,心里好不痛快;因为玛克斯身强力壮,死后肌肉还在地下乱抽,可怕得很。腓列普给人抬往舅舅家里。
玛克桑斯的一条性命就这样送掉了。象他那种人倘若环境适宜,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得天独厚,又勇敢,又冷静,又有赛查·菩尔查式的智谋;可惜他的教育不曾培养他高尚的思想,高尚的行为,而缺了这两样,干哪一行都不能有所成就的。玛克斯死后没有人怜惜;人品明明不如他的腓列普,早已利用玛克斯可耻的行为使他声名扫地。他一死,逍遥团的活动就此结束,地方上为之称快不置。所以没有人为这场决斗和腓列普为难;况且事情好象是天报应。决斗的细节在四乡八镇传开去,众口一辞说两个当事人都了不起。
摩伊隆先生说:“可惜两人没有同归于尽,让政府省掉许多麻烦。”
三 罗日太太
佛洛尔·勃拉齐埃的地位已经十分尴尬,再加玛克斯送了性命,哪得不吓出一场急病来!她神经错乱,三天的风波使她脑子发炎,情形很危险。要没有病倒,说不定她早就逃出去了;因为她头顶上便是杀玛克斯的仇人,住着玛克斯的卧房,盖着玛克斯的被褥。她九死一生,病了三个月,替她治疗的就是为腓列普治伤的高台先生。
腓列普一朝能执笔了,马上写了两封信:
致诉讼代理人特洛希先生
“两只野兽中更凶恶的一只,我已经杀了,可是我也不免中了一刀,砍破脑袋,幸而那混蛋下手并不太重。现在还有一条毒蛇,我得想法跟她打交道,因为舅舅把她看得比性命还宝贵。搅水女人长得太漂亮了,我怕她溜走而舅舅跟着去追;幸亏她在紧要关头吓成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倘使上帝肯保佑我,或许会趁她忏悔罪孽的当口召她回去。目前靠奥勋先生的力量(老头儿身体好得很呢!)有个高台医生替我当说客。他觉得舅舅的遗产落在外甥手里比落在那些狐狸精手里妥当得多。奥勋先生对一个姓斐希的老头颇有影响,斐希的女儿陪嫁丰富,高台有心替儿子攀亲,所以高台帮我的忙不一定是为了医好我的脑袋能到手—千法郎诊金。他当过作战部队第三团的军医,还受着我的朋友,两个豪侠的军官弥涅南和卡邦蒂埃包围,正在代我刺探女病人的心思。”
“高台一边替佛洛尔按脉一边说:——孩子,你瞧,归根到底,上帝是有的!这场大祸,原因都在你身上,你得想法补赎。事情本身就有天意在里头,人按着天意做的事简直不可思议!宗教到底是宗教;还是服从的好,低头的好:第一你会安静下来,对你的病和我的药一样灵验。千万留在这儿服侍主人。最后,你该忘记一切,原谅一切,这是基督教的戒律。”
“高台答应我让搅水女人在床上躺三个月。也许那女的会不知不觉的习惯跟我住在一所屋子里。我已经把厨娘拉过来。那混账老婆子对搅水女人说,玛克斯活着只会叫她受罪。她听见玛克斯露过口风,万一老头儿死了,要他娶佛洛尔的话,他才不愿意为一个女人耽误前程呢。厨娘还暗示玛克斯会丢掉佛洛尔的。因此,诸事顺利。我舅舅依着奥勋老头劝告,把遗嘱撕掉了。”
致巴黎玛菜区王社姆广场奚罗多先生
(佛洛朗薄纳小姐转交)
“老伙计:
你打听一下赛查丽纳那小鬼是不是闲着,叫她准备停当,等我要她来的时候立即动身上伊苏屯,一刻都不能耽搁。我要她态度稳重,不能露出一点儿做戏的腔派,装做一个阵亡军人的女儿。人要端庄,穿扮象私塾出身的女孩子,品行一等:这些都非照办不可。万一我需要赛查丽纳而她能把事情办成功的话,我等舅舅死后给她五万法郎。万一赛查丽纳不能来,请你把我的要求告诉佛洛朗蒂纳,你们两人合力替我找一个能扮那种角色的女戏子,想夺遗产的家伙已经呜呼哀哉。决斗的时候我的脑袋砍伤了。经过情形以后再谈。啊!朋友,咱们有的是好日子,将来一定能痛痛快快玩一阵,要不然拿破仑也不成其为拿破仑了。你要能寄我五百发子弹,保管替你放个精光。再会了,老伙计。这封信你不妨拿去点雪茄。不消说,所谓军官的女儿是从夏多罗到伊苏屯来求我帮忙的。可是我还希望不需要用到这个危险的办法。代我向玛丽埃德和所有的朋友问好。”
阿迦德接到奥勋太太的信,赶到伊苏屯;哥哥招待她到家里去,把腓列普的老房间给她住。可怜的妈妈对忤逆的儿子又百般疼爱起来,听着城里的布尔乔亚在她面前夸奖上校,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阿迦德到的当天,奥勋太太和她说:“孩子,青年时期早晚要过去的。一般有父亲管教的子弟,决不会象帝政时代的军人那样放肆。唉!你才不知道那下流的玛克斯半夜三更在伊苏屯干的好事呢!靠着你儿子之力,伊苏屯总算透过气来,从此好安心睡觉了。腓列普醒悟得晚了一些,可是终究醒悟了。他对我们说,在卢森堡监狱关了三个月,他心里明白过来;他在这里的行事,奥勋先生看了非常高兴,地方上都看重他。他要离开一个时候巴黎,没有那些诱惑,将来一定会使你满意。”
阿迦德听着这些宽慰的话,快活得对干娘直冒眼泪。
腓列普在母亲面前装好人,因为他正用得着母亲。这个精明的策略家只要勃拉齐埃对他不深恶痛绝,决不愿意求助于赛查丽纳。佛洛尔受过玛克桑斯训练,是个出色的工具,舅舅又离不开她:腓列普觉得还是利用她为妙;一个巴黎姑娘很可能叫老头儿和她正式结婚的。福希劝路易十八抄拿破仑的老文章,不必另起炉灶颁布什么新的大宪章;同样,腓列普宁可照奚莱的一套如法鸩制,但不愿损害自己最近在贝利地区挣来的名誉;而在搅水女人身边继承玛克斯的角色,对搅水女人和对腓列普一样难堪。住在舅舅家里,吃用都出在舅舅账上,这是“亲戚当权”的惯例,决不有伤颜面;要勾搭佛洛尔也只能等她恢复名誉之后。在这重重困难之下,腓列普一心想着遗产,居然得出一条妙计来,就是叫搅水女人做他的舅母。他暗中打着这个主意,要母亲去探望佛洛尔,当她嫂子一般跟她亲热。
他装着一副道学面孔,眼睛望着替阿迦德做伴的奥勋老夫妇,说道:“老实讲,妈妈,舅舅的生活方式不大得体,要改正只有使地方上能够敬重勃拉齐埃小姐。对她说来,难道做罗日太太不比做一个老单身汉的管家婆强么?凭一纸婚书得来的切切实实的权利,不是比侵占承继人的遗产简单得多么?倘若妈妈,或者奥勋先生,或者随便哪个好心的神甫肯提这件事,一般正派人感到痛心的丑事就好结束。而且勃拉齐埃小姐被你叫声嫂子,被我叫声舅母,心里也一定快活。”
下一天,阿迦德和奥勋太太拥在佛洛尔床前,把腓列普的一片好心告诉病人和罗日。伊苏屯城中到处谈着上校,特别为他对待佛洛尔的态度,称赞他心肠好,人格高尚。高台既是佛洛尔的医生,当然对病人影响很大;可敬的奥勋太太是完全受着宗教信仰鼓动;至于阿迦德,人又柔和又虔诚:搅水女人一个月之内只听见这三个人对她反复开导,说着和罗日结婚的种种好处。等到做罗日太太,规规矩矩做个布尔乔亚的念头打动了佛洛尔,急切希望早日病好,以便举行婚礼的时候,就不难使她明白要做罗日家的媳妇决不能赶腓列普出门。
有一天高台老子和她说:“你这一次交好运不是全靠他成全么?玛克斯在的话,才不让你嫁给罗日老头呢。”高台又咬着她耳朵道:“再说,要是你能生儿育女,使勃里杜家得不到遗产,也就报了玛克斯的仇。”
惨剧发生过后两个月,一八二三年二月里,搅水女人听着所有周围的人劝告和罗日的央求,终于答应腓列普来和她见面。她看着腓列普的伤疤哭了,但腓列普对她特别温和,表示亲热,使她安静下来。大家顺着腓列普的意思让他们俩单独谈话。
军人说:“亲爱的孩子,我一开头就劝舅舅娶你;只要你愿意,病好了就好办喜事……”
佛洛尔回答道:“他们和我说过了。”
“我伤害你完全是形势所迫,所以现在想尽量待你好是很自然的。得到财产,受到尊重,有一个家,对于你比那个男人重要得多。我舅舅死了,那汉子不会长久要你的,我听见他的朋友们说,他不预备给你过什么好日子。亲爱的孩子,咱们讲明在先:咱们三个人都可以很快活。你做我的舅母,也只做我的舅母。你只要不让舅舅在遗嘱上忘记我就行;至于我这方面,将来在舅舅的婚书上给你什么好处,你等着瞧吧……你先静下来想一想,咱们以后再谈。你已经看到,最明理的人,地方上所有的人,都劝你把不合法的地位告一结束,没有人会责备你和我见面。谁都明白,人生在世总是利益在前,感情在后。等你结婚那天,你一定比以前更漂亮。病过一场,脸上血色褪淡一些,倒反显得高雅。要不是舅舅发疯一般的爱你,”他站起身来亲着佛洛尔的手,“老实说,你准可以做勃里杜上校的太太。”
腓列普走出房间,让佛洛尔听着最后一句话隐隐约约有种报仇出气的快感:她看见这个可怕的人物拜倒在自己脚下,差不多高兴起来。腓列普刚才扮演的就是理查三世杀了国王,追求王后的一场戏,只是缩小了规模罢了。由此可见,用感情做掩护的心计最能打动人,即使对方心中抱着极大的悲痛也会烟消云散。在天才的作品中所谓艺术的顶峰,在私生活中单靠人的本性就能达到;本性所用的手段不过是利益,而利益原是金钱的特征。
一八二三年四月初,为着勃拉齐埃小姐和老单身汉签订婚书,约翰·雅各·罗日家的堂屋里大开筵席,地方上没有一个人对这件事觉得奇怪。请的客有公证人埃隆;有弥涅南,卡邦蒂埃,奥勋和高台医生四位证婚人;有市长和本堂神甫;坯有阿迦德·勃里杜,奥勋太太和奥勋太太的好友鲍尼希太太:这是伊苏屯最有声望的两个老辈。看在腓列普面上,两位老太太特意来吃喜酒,认为对一个悔过的女孩子应当抬举一下,未来的新娘为此十分感激。她那天容光焕发,特别漂亮。搅水女人没有学过“教理问答”,最近半个月才由本堂神甫指导,签婚约以后第二天还得举行初领圣餐的仪式。布日的《希尔州日报》和夏多罗的《安特尔州日报》,为这桩婚事登出一段充满宗教气息的新闻:
伊苏屯讯:宗教势力在贝利地区大有进展。本城某大业主的有背礼法的生活,还是远在宗教衰微的时期开始的,昨天宣告结束了。教会的朋友和一般正派的人都在场观礼。这是宗教界热心努力的成缋。凡是在道德沦丧的革命时期结合的非正式配偶,希望都能看了这个榜样改正他们的错误。
这件事情特别值得注意,因为发动的是一个帝国部队出身的上校,经贵族院特测庭判决,住在本地的。他不惜冒着丧失舅舅遗产的危险,促成这桩婚姻。如此大公无私的行为今日并不多见,应当予以表扬。
罗日在婚书上写明给佛洛尔十万法郎,另外送她三万法郎利息的收入作为终身财产。喜事的排场极其铺张。事后阿迦德回到巴黎,变了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把她所谓的好消息告诉约瑟和特洛希。
诉讼代理人听完勃里杜太太的报告,回答说:“你儿子太精明了,决不会放松这笔遗产。你和你老实的约瑟休想得到你哥哥的一个子儿。”
勃里杜太太道:“难道你跟约瑟一样,始终对可怜的孩子抱着成见么?他在贵族院庭上的行事明明是个大策略家,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腓列普过去的错误是由于伟大的才能没处施展。他已经承认,行为不正对一个立志向上的人多么有害;因为我知道他志气不小,断定他有前途的也不止我一个,奥勋先生就深信腓列普前程远大。”
特洛希道:“噢!他要是用他那份儿阴险恶毒去打天下,的确会成功的,因为他不择手段,这种人都爬得很快。”
“怎见得他将来的成功不是走的正路呢?”勃里杜太太问。
“你等着瞧吧!”特洛希回答。“走运也罢,倒楣也罢,腓列普永远是玛萨里纳街上的腓列普,害死台戈安太太的凶手,家庭里的小偷;可是你放心,将来成功了,大家都觉得他是正人君子!”
罗日结婚以后第二天,新夫妇穿着便服下楼吃中饭;吃过中饭,舅舅上去换衣服,腓列普挽着罗日太太的胳膊踱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
“漂亮的舅母,现在你我是一家人了。亏得我,你各方面有了保障。你可不能捣乱!我希望咱们公平交易。你可能耍弄我的花招,我全知道;我要管着你,比西班牙专门看管少女的老婆子还周到。没有我陪,你绝对不能出门,也不能离开我。家里的事样样归我负责,我好比蹲在网中央的蜘蛛。你手瘫脚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我很可以叫舅舅分文不给,轰你出去,证据在这里,你念吧!”
腓列普递给佛洛尔一封信,佛洛尔没有看信已经愣住了。
“亲爱的孩子,佛洛朗蒂纳终究在新建的歌剧院中登台了,踉玛丽埃德和多丽阿搭配一场舞蹈。佛洛丽纳正式脱离了罗斯多,跟着拿当了。佛洛朗蒂纳和佛洛丽纳都没有忘记你。两个妖精代你找到一个世界上最妙的妙人儿,只有十七岁,美貌出众象英国姑娘,安分老实象一个荒唐胡闹的爵士夫人,狡猾象特洛希,忠心象高特夏。玛丽埃德把她调理好了,只希望你成功。这小天使真有魔鬼附身,无论哪个女人都比她不上:她能扮各种角色,能抓住你舅舅,叫他神魂颠倒。她和可怜的高拉莉一样天真烂漫,会哭哭啼啼,说话的声音便是铁石心肠听了也甘心情愿让她敲诈千把法郎,喝起香槟来酒量比我们还大。她叫做哀斯丹,真是个尤物,欠着玛丽埃德情分,有心要报答。她吃掉了两个英国人、一个俄国人和一个罗马亲王的家私,但现在连生活都维持不了。你给她一万法郎,她就满足了。她刚才笑着说:
‘呦!我还没有吞过布尔乔亚的家私,这一下可以试试身手了!’——斐诺,皮克西沃,吕卜克斯,咱们圈子里的人都跟她很熟。倘若法兰西还有敌国之富的大阔佬,她便是当今最了不起的名妓。拿当,皮克西沃,斐诺,常到我编辑室来;他们打算和哀斯丹在一所豪华富丽的住宅里大大的玩一下;屋子是特·玛赛的生身父达德利老勋爵替佛洛丽纳布置的。你知道,佛洛丽纳是个风趣十足的女戏子,最近扮一个新角色,凭着她的装束勾上了达德利。多丽阿仍然是雷多雷公爵的相好,玛丽埃德还跟着莫弗利原士公爵;她们两人正在设法使你的管制在王上万寿节得到特赦。你不妨在圣·路易节以前叫你舅舅在温柔乡中归天,带着遗产回来好好请几次客,让哀斯丹和你的老朋友们快活一下。我们在此一同署名向你问好。
拿当,佛洛丽纳,皮克西沃,斐诺,玛丽埃德,
佛洛朗蒂纳,奚罗多,多丽阿。”
这封信在罗日太太手中抖个不停,可见她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恐怖。舅母不敢朝外甥望,外甥却虎视眈眈的瞪着舅母,说道:“我多么信任你,你现在看见了;可是我不能白做人情。我捧你出来做舅母,为的将来可以和你结婚。在舅舅身边,你和哀斯丹一样有作用。一年之内咱们上巴黎去,美人儿只有在巴黎有生路。那里终年过着狂欢节,你可以比在这儿玩得痛快一些。我预备回部队,日后做到将军,那你便是堂堂贵夫人了。这是你的前途,你自己努力吧……可是你我之间的联盟,你非给我保证不可。从今天起一个月之内,你得替我弄到舅舅的委托书,只说你和舅舅不愿再操心管理产业。再过一个月,我要一份特别委托书把公债过户。等到公债换上我的户名,你我的利益就完全一致,为将来结婚打定基础。这些事,漂亮的舅母,都简单明白。你我之间不该有半点儿含糊。舅母孀居一年之后,我尽可跟她结婚;可是我没法娶一个声名狼藉的姑娘。”
腓列普不等佛洛尔回答,说完就走。过了一刻钟,范提进来收拾饭桌,发见女主人面孔雪白,虽然天气不热,也冒着汗。佛洛尔仿佛堕入了万丈深渊,前途漆黑一片,黑暗中远远出现一些浄狞可怖的东西,她模模糊糊看到了,吓得心惊胆战,好似周围有股从地道里来的湿漉漉的冷气。她莫名其妙的怕这个男人,同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叫,说她只配受这个男人管辖。她对于自己的命运一筹莫展。她没有嫁给罗日的时候,为了保持体统还有一间单独的卧房;如今做了罗日太太,不能不委身于丈夫,把管家婆所有的一些宝贵的自由丧失了。在这个可怕的处境中,佛洛尔只巴望生一个孩子;无奈五年来约翰·雅各已经被她折磨得老态龙钟,衰败不堪了。结婚对可怜虫的后果,正如路易十二的续娶一样。况且腓列普辞了职,无所事事:受着这样一个人的监督,哪里还能使出什么报复的办法!朋雅明一片天真,只晓得忠于本主,在家里做着间谍工作。范提见着腓列普就发抖。佛洛尔觉得自己孤掌难鸣。最后她还怕死;她虽不知道腓列普怎么下手,但猜到一有怀孕的迹象,就是自己的死日到了。腓列普对她处处有礼,骨子里却非常粗暴:那种声音语调,那种赌徒的光芒内敛的眼神,军人的一举一动,都使佛洛尔不寒而栗。但伊苏屯城里还把凶狠的上校当作英雄呢。他要求的委托书,他需要的时候一伸手就拿到了;因为佛洛尔完全给捏在腓列普掌心里,正如法国人当年给捏在拿破仑掌心里。罗日老头好比蝴蝶被蜡烛油粘住了脚,把最后一些精力很快的消耗完了。
外甥若无其事的看着舅舅奄奄待毙,有如一八一四年代各国的外交家看法兰西帝国作着垂死的抽搐。
腓列普不信还会有什么拿破仑二世登台,给陆军部长写了一封信去,由玛丽埃德托莫弗利原士公爵转交:
“大人:
我向拿破仑宣过誓,所以对他忠诚到底;现在拿破仑死了,我可以报效王上了。倘蒙大人不弃,把我的行事奏明王上,也许王上会觉得我的行动即使不合王国的规矩,也还合乎道义。王上认为他的传令官拉泼将军哀悼故主是人情之常,想必对我也会曲予宽容,因为拿破仑原是我的恩人。
我预先保证我绝对服从,决无二心。但求大人考虑是否能以我原来的军阶赏我一个职位。我一定报效王上,作一个最忠诚的庶民。
请接受我的敬意,我是
您的最卑微的仆人 腓列普·勃里杜
前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荣誉团勋四位,
居留伊苏屯受警察总署管制。”
信内附一份申请书,为了家务要求移居巴黎。摩伊隆先生又附入伊苏屯的市长,县长,警察局长的信,一致对腓列普赞美不置,还提出报上在他舅舅结婚时发表的消息为证。
过了半个月,正当举行美术展览会的时期,腓列普接到通知,移居的要求批准了;陆军部长回信说王上特别开恩,第一步准予恢复军阶,列入现役军官的名册。
四 圣女的忏悔
腓列普陪舅母和罗日老头上巴黎,三天以后带舅舅到国库去过户,公债变了腓列普的产业。腓列普青年时期来往的尽是一般危险人物,有俾昼作夜的女演员,有新闻记者,有艺术家,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快死的舅舅和搅水女人被外甥带进他的圈子,沉湎酒色,玩得不亦乐乎;罗日老头碰到另外一批搅水女人,喜欢得魂都没有了。奚罗多自告奋勇,叫罗日在温柔乡中送了性命;据说后来有位法兰西元帅也做了这一类的风流鬼。害死老头儿的狐狸精是歌剧院里最漂亮的一个跑龙套洛洛德。但罗日是吃过佛洛朗蒂纳一顿极讲究的宵夜之后死的,所以送贝利佬性命的究竟半夜餐要负多少责任,洛洛德小姐要负多少责任,倒也难说。洛洛德说他致命的原因是鹅肝酱;既然斯特拉斯堡的出品不会开口分辩,大家就认定老头儿是害在不消化手里。罗日太太在荒淫无度的社会中如鱼得水;腓列普托玛丽埃德留心看管,不让寡妇乱来,但寡妇在守孝期间也少不得有几桩风流佳话作为点缀。
一八二三年十月,腓列普揣着舅母的委托书上伊苏屯清算舅舅的遗产,手续办得很快,一八二四年三月他已经带着一百六十万法郎回到巴黎,那是舅舅全部产业的价值,此外还有那批名贵的古画,始终不曾离开奥勋老人的屋子。腓列普把资金存入蒙日诺父子钱庄,年轻的巴吕克在那里学生意,据奥勋老头的情报,铺子的信用和支付能力都很可靠。钱庄对一百六十万存款出到六厘年息,条件是提取本金必须早三个月通知。
有一夭,腓列普跑去邀母亲参加他的婚礼,证婚人是奚罗多,斐诺,拿当和皮克西沃。婚书上订明,罗日寡妇的陪嫁共有一百万,倘她死在丈夫之前而没有子女,遗产即赠与丈夫。腓列普不发帖子,不请客,不排场,因为腓列普另有打算。他把老婆安顿在圣·乔治街,公寓是洛洛德连同家具作价让给他的。勃里杜少夫人觉得屋子美丽极了,但夫妇俩难得在家中出现。腓列普瞒着所有的熟人,花二十五万法郎在格里希街买进一幢豪华的住宅,当时还没人想到那个区域的房产后来会猛涨。腓列普先交十五万,余数分两年付清。他用了大笔款子装修内部,置办家具,总数等于他两年的收入,名画经过整修,估价值到三十万,挂在屋子里光彩夺目。
查理十世登基之后,旭里欧公爵一家比以前更得宠,长子雷多雷公爵常在多丽阿处见到腓列普。在查理十世治下,波旁家的长房自以为王位稳固,便听着早先戈维翁·圣西尔元帅的献计,尽量拉拢帝政时代的军人。腓列普准是揭露了有关一八二零和一八二二两次阴谋的秘密,居然以中校职衔派在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团里服役。那位风流的爵爷觉得既然抢了腓列普的玛丽埃德,理当提拔腓列普。歌剧院的舞蹈团对腓列普的任命也不无功劳。当时查理十世的秘密会议定下一个聪明的策略,要太子略微带点儿开明的色彩。腓列普等于莫弗利原士公爵的亲随,不但见到太子,还见到太子的妃子,而妃子也不讨厌粗鲁的性格和以忠心出名的军人。腓列普对太子所扮的角色看得很清楚,利用他假装开明的第一场戏,在一位得宠的元帅手下谋到一个副官的职位。一八二七年正月,莫弗利原士公爵在王家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腓列普转过去当中校,还多方活动要求封爵。王政复辟时代,凡是在禁卫军当差的平民,封爵几乎成为应当享受的权利。勃里杜上校买下勃朗堡的田产,请求作为世袭的庄园,封他为伯爵。他平时结交权贵,车马烜赫,前呼后拥,摆出一派大佬的排场,居然把爵位弄到了。等到腓列普在禁卫军中最威风的一个骑兵团里当了中校,在《王家年鉴》中被称为特·勃朗堡伯爵之后,便经常在炮兵中将特·苏朗日伯爵门下出入,追求他最小的女儿阿曼莉·特·苏朗日小姐。贪心不足的腓列普仗着一帮要人的情妇撑腰,竭力钻谋,想当太子的武官。他胆敢对妃子说:“经过大战,受过几次伤的老军官,必要的时候对殿下不无用处。”腓列普对于逢迎吹拍的手段无一不精,在上流社会中大显身手,正如他在伊苏屯拉拢弥涅南时一样。他手面阔绰,请客摆酒穷奢极侈;凡是地位低微,足以影响他前程的老朋友,一律不让进门。他对自己堕落时代的同伴铁面无情。奚罗多被佛洛朗蒂纳丢下了,想回部队,托皮克西沃向腓列普说情,被腓列普一口回绝。
他说:“这家伙没有品行!”
奚罗多道:“我替他打发了舅舅,他倒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皮克西沃道:“不忙,咱们以后再跟他算账。”
腓列普又要娶阿曼莉·特·苏朗日小姐,又要求升为将军,又要求在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他提出那么多要求,人家为免得他罗唆,给了他荣誉团和圣·路易的三等勋章。
有天晚上,阿迦德和约瑟在雨中走回家,看见腓列普穿着军服,挂着绶带,坐着华丽的轿车,车廂糊着黄缎子,车身的纹章高头漆着伯爵的冠冕,到爱里才·波旁宫去参加晚会;他老气横秋的对母亲和兄弟招招手,车子带起的泥浆直溅到他们身上。
“好,好,这小子!”约瑟对母亲道,“难道他除了泥浆就不该送些别的东西来么?”
母亲回答说:“他地位太好了,太高了,别怪怨他忘记我们。爬这样的险坡,他要做多少人情,作多少牺牲,尽管心里牵挂,也没法来看我们。”
莫弗利原士公爵有天晚上对新封的勃朗堡伯爵说:“朋友,我相信上面对你的要求一定另眼相看;可是要娶阿曼莉·特·苏朗日小姐,你总得身体自由才行。你怎么处置你太太呢?”
“我太太么?……”腓列普的那种手势,眼神,声调,后来腓特烈·勒曼德尔串演一个杀气腾腾的角色的时候完全揣摩到了。“可怜我和她是相处不久的了。她再也活不了几天。唉!亲爱的公爵,你才不知道错配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呢!当过厨娘的样样脱不了厨娘口味,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真痛苦。可是我向王妃解释过我的处境。我舅舅立的遗嘱给那个女的一百万,当时非救出那一百万不可。幸而我太太染上酗酒的习惯;她一死,存在蒙日诺庄上的一百万就归我支配;我还有三万多五厘公债的利息,有进款四万的庄园。看情形,苏朗日大概会升到元帅;我攀了亲,凭着勃朗堡伯爵的头衔,有希望升为将军,当贵族院议员。这是东宫的随从武官的后路。”
一八二三年的美术展览会闭幕以后,供奉内廷的首席画家,当时最热心的一个人,替约瑟的母亲补上中央菜场附近一家彩票行的缺分。过了一阵,阿迦德机缘凑巧,不用补贴跟人调了塞纳街上的一家彩票行,正好和约瑟租的画室在一幢屋子里。阿迦德也雇了一个掌柜,生活不必再由儿子负担。可是到一八二八,阿迦德虽则靠着约瑟的名望当上一家生意兴隆的彩票行经理,仍然不相信儿子真有声名,因为社会上对约瑟象对真正的天才一样,毁誉不一。约瑟这个情绪波动的大画家开支浩大;为了出入上流社会,为了在青年画派中占着特殊的位置,不能不撑起一个阔绰的场面,收入却不够应付。尽管小集团中的朋友和台·多希小姐竭力替约瑟捧场,布尔乔亚可不喜欢约瑟。今日的财富本来操在布尔乔亚手中,而布尔乔亚就从来不肯在尚未肯定的天才身上破钞。反对约瑟的有古典派,有学士院,有依靠这两大势力的批评家。勃朗堡伯爵遇到人家和他提起约瑟,还表示诧异呢。勇敢的艺术家虽有葛罗和日拉支持,替他在一八二七的展览会中争到荣誉团勋章,向他定画的人还是寥寥可数。他的大幅的作品,内政部和宫廷已经不大乐意收购,画商和有钱的外国人更懒得理会。并且我们前面说过,约瑟不大能约束自己的幻想,作品好坏不一,被敌人作为把柄,不承认他的才能。
他的朋友比哀·葛拉苏和他说:“气派伟大的画完全衰落了。”葛拉苏自己正在迎合布尔乔亚口味画一些庸俗的作品,而且布尔乔亚住的屋子也挂不下大幅的东西。
希奈屡次对约瑟说:“要有一座大教堂给你画就好了,你只能用一件大作品来堵住批评家的嘴。”
这些话叫老实的阿迦德听了寒心,愈加相信早先对两个孩子的看法不错。事实证明,这个始终不脱内地气息的女人毕竟是有理的:她一向偏心的儿子腓列普不是终于成了光耀门楣的大人物么?她觉得腓列普早年的过失只是有天才的人一时糊涂。她不把约瑟的作品放在心上,酝酿和打画稿的阶段看得多了,完成以后已经无心欣赏。在她看来,一八二八年代的约瑟并不比一八一六年代有什么进展。可怜的约瑟欠着钱,受债务压迫,干着一门没出息的行业。最后,阿迦德还想不通为什么政府要给约瑟勋章。腓列普封了伯爵。腓列普意志坚定,不再进赌场,腓列普有资格赴王妃的晚会,成为一貌堂堂的上校,逢着阅兵或游行的日子,穿着鲜艳的军眼,挂着两条红绶带:阿迦德为娘的美梦完全实现了。有一天在公开的典礼中,腓列普在学校河滨道上做着王太子的前卫,军帽上羽毛高耸,穿着铺金镶皮的短褂,金光闪闪的在母亲面前走过,把母亲当年在同一地段看见他穷途落魄的印象抹得干干净净。对于画家,阿迦德只象一个忠心耿耿的不出家的女修士,对于王太子殿下的威风十足的侍从武官,阿迦德才觉得真有母子的感情!她为了腓列普而感到骄傲,相信腓列普不久会给她享福受用,却忘了眼前靠着活命的彩票行倒是约瑟替她谋到的。
有一天,阿迦德看见可怜的艺术家对着颜料铺子的账单一筹莫展,不由得暗暗诅咒艺术,想代他料清欠账。老太太平日拿彩票行的盈余应付家中的开销,从来不肯向约瑟要一个钱,所以手头一无所有。但她相信腓列普很阔气,一定会解囊相助。三年来她天天等儿子上门,等腓列普捧一大笔钱来让她拿去给约瑟,单单想到这一点她就特别高兴,因为约瑟和特洛希一样对腓列普的看法始终不变。
于是她瞒着约瑟给腓列普写了一封信:
致特·勃朗堡伯爵
“亲爱的腓列普,五年功夫你一点没有想起你母亲!这是不对的。你该稍稍回想一下你的过去,哪怕只想到你好心的兄弟也是应当的。现在约瑟手头很紧,而你富贵尊荣;你宴会无虚日,他却日以继夜的工作。舅舅的遗产在你一个人手里。据年轻的鲍尼希说,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收入。来看看约瑟吧!来的时候放两万法郎在骷髅里:腓列普,这也是你欠我们的。可是你弟弟仍然会感激不尽,你给你母亲的快乐更不必说了。
阿迦德·勃里杜”
过了两天,阿迦德才和约瑟吃过中饭,女佣人把一封可怕的回信送进画室:
“亲爱的母亲,我不能拿着核桃壳娶阿曼莉·特·苏朗日小姐,尤其在勃朗堡伯爵的姓氏之下,还有你儿子的姓氏——
腓列普·勃里杜”
阿迦德倒在画室里的半榻上,差不多晕过去了,手里的信掉在地下。纸张掉下的轻微的声音,和母亲那一声低沉而凄惨的叫喊,把约瑟吓了一跳。他正在很兴奋的打一幅画稿,忘了母亲在场,听见声响才从画架上探出头来;一看母亲横在榻上,便丢了画板画笔,过去抱起那僵直的身体送入卧房,放在床上,随手打发女佣人去请他的朋友皮安训。等到约瑟能盘冋母亲的时候,方始知道母亲写给腓列普的信和腓列普的回音,便跑去捡信。可怜的母亲的脆弱的心被两句简短而狠毒的话砸碎了,偏心了一辈子建筑起来的壮丽的庙堂,顿时归于泡影。
约瑟懂得体贴,回到母亲床前不出一声。可怜的阿迦德不是害了三星期病,而是受了三星期临终苦难,这期间约瑟绝口不提哥哥。皮安训每天来看病,那种热心证明他是真正的朋友;他一开始就点醒约瑟说:“以你母亲的年纪,遭到这种情形,只有尽量减少她的临终痛苦,除此以外别无办法。”
阿迦德自己也很清楚上帝要召她回去了,病倒第二天,要人把她二十二年以来的忏悔师陆罗老神甫请来,举行宗教仪式。阿迦德趁左右无人的时候把所有的伤心事儿告诉神甫,又说出她从前对干妈说过而平时也常说的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上帝呢?难道我不是全心全意的敬上帝么?难道我走的不是超度灵魂的路么?我错在哪儿啊?倘若我犯了一桩自己都不知道的过失,还来得及补赎么?”
老人声气柔和的回答说:“唉!来不及了。看起来你的生活是清白的,你的灵魂是纯洁的;但是我告诉你这个伤心人:上帝的眼光比他的传道师深刻得多!我也发觉得晚了一些,因为你把我都蒙蔽了。”
陆罗神甫素来对阿迦德只有安慰和温暖的话,阿迦德听到这几句,一骨碌在床上坐起,睁大着眼睛,又惊又急,嚷道:“你说吧!你说吧!”
神甫回答说:“你放心,你受了这样的惩罚,大概能得到宽恕的了。上帝只有对他看中的人才在现世表示得如此严厉。在世界上横行不法而始终得意的人才万劫不复;他们要等到进天国的关头方始为了一些轻微的错误受到严厉的惩罚,给大众做警戒。你做错了一辈子。你是自掘坟墓,因为我们都是放松了自己才会有过失。明明是禽兽,你当做你的光荣,把你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另外一个儿子是你真正的光荣,你反而不知道赏识!你靠着约瑟过活,另外一个儿子始终在剥削你;你过去太不公平了,连这样显著的事都分辨不出。穷儿子一心一意孝敬你,供应你每天的口粮,并没得到应有的慈爱;有钱的儿子从来不想念你,还瞧不起你,恨不得你快死。”
阿迦德道:“噢!竟这样么?……”
神甫说:“是的,你身分低微,妨碍他的野心……这是你做娘的罪过!可是你的痛苦和烦恼说明你将来能享到天国的安乐。你的约瑟太伟大了,从来不因为你偏袒他哥哥而减少他对你的孝心;你得好好的爱他。在这最后几天之内,把你的感情全部给他吧。你应当为他祈祷;至于我,我要为你祈祷。”
经过这样有力的点拨,母亲的眼睛终于擦亮了。她回溯一生的经历,发见了自己无心的罪过,泪如泉涌。一个人忏悔他由宁无知而犯的过失,老神甫看着很难受;他慌忙退出,免得阿迦德发觉他的怜悯。
约瑟在外边向朋友借钱付一批最急迫的账,等神甫走了两小时才回来,他以为母亲睡熟了,轻手轻脚的进房坐在靠椅上,病人根本没看见。
阿迦德忽然哭出声来,嚷道:“他肯原谅我么?”约瑟急得一身大汗,直站起来,以为母亲临终昏迷,说起胡话来了。
病人脸上痛苦万分,眼睛都哭红了;约瑟看着大吃一惊,问道:“妈妈,你怎么啦?”
“啊!约瑟,你肯原谅我么,我的孩子?”
约瑟道:“原谅什么呢?”
“我辜负了你的孝心,没有好好的爱你……”
“亏你想得出!”约瑟嚷道。“你说你不爱我?……咱们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么?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么?我过着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为命,对我又宽容又温柔么?是不是因为你不了解画?……哎!那是勉强不来的!昨天我还和葛拉苏说来着:我苦苦挣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个好妈妈;艺术家的太太要象她那样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着我的日常生活,绝对不来麻烦我……”
“不是的,约瑟,不是的;你是爱我的!我没有象你爱我那样的爱你。啊!我真想多活几年!把你的手给我……”阿迦德拿儿子的手亲着握着,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着他,碧蓝的眼睛里有一道一向只对腓列普流露的慈爱的光。约瑟既是画家,熟悉表情,看到这个变化大为感动,知道母亲整个的心都给了他,便紧紧搂着母亲,嘴里发疯般叫着:
“噢!妈妈!妈妈!”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孩子原谅了妈妈,上帝也该原谅我了!”
“你应当安静,别烦恼;行了,我觉得你这一下等于爱了我一辈子。”约瑟说着把母亲的头放回到枕上。
这个圣洁的女子在生死关头挣扎了两星期,两星期内对约瑟的眼神,动作,心情,表现出不知多少慈爱,仿佛每次都是整个生命的流露……为娘的心上只有儿子,忘了自己;有了母爱支持,她身上的痛苦也不觉得了。她象小孩子般说些天真的话。大丹士,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费尔扬斯·里达,比哀·葛拉苏,皮安训,都来陪约瑟,常在病人屋里低声讨论问题。
有天晚上阿迦德听见他们谈论一幅画,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么叫做色彩!”
约瑟对待母亲也无微不至,从来不离开她的卧房,对她温存体贴,用同样的爱回报她的爱。大画家的朋友们永远忘不了这个动人的景象。那些朋友不但真有才具,还有高尚的品格,在约瑟和他母亲面前的态度恰如其分,好比是和约瑟一同祈祷一同哀伤的天使,并非真的做着祷告,哭哭啼啼,而是在精神上行动上和约瑟息息相通。约瑟是心灵和才具同样伟大的艺术家,看了母亲的某些眼神,猜到她还有一个愿望压在心里,有一天对大丹士说:
“她太喜欢混账的腓列普了,不会不希望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
腓列普不时还踉生活放荡的艺术家们来往,而皮克西沃在那个圈子里也颇有面子;约瑟托皮克西沃叫那卑鄙的发户发发善心,哪怕是做戏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骗骗可怜的妈妈,让她临死得到一点儿安慰。皮克西沃本是冷眼旁观,愤世嫉俗的讽刺家,很愿意当这样一个差使。
特·勃朗堡伯爵在糊着大马色黄缎子的卧室里接见皮克西沃,皮克西沃告诉他母亲的病情,他听着哈哈大笑道:“真是见鬼!你叫我去干什么?老太婆只有一桩事情好帮我忙,就是快点儿死;要不然,我和苏朗日小姐结婚那天,她还不丢尽我的脸?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希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里杜这个姓埋葬得干干净净!我兄弟出头露面,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实姓,简直要我的命!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比如你当上了国会议员,舌剑唇枪,嘴巴好厉害,象旭佛兰一样叫人忌惮,有希望成为皮克西沃伯爵,当美术署署长: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还活着,你高兴不高兴让一个圣·雷翁太太那样的老婆子站在你身边?你肯搀着她上蒂勒黎花园散步么?你竭力想踏进去的贵族家庭,你会替她介绍么?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里才怪!得啦,还是同我一同吃中饭,谈谈别的吧。朋友,我是暴发户,我知道。我不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将来我的儿子比我运气,一出山就是个王爷。小家伙也会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则也不成其为我的儿子了。”他拉了铃,吩咐当差:“客人在这里吃饭,菜弄得精致些。”
皮克西沃道:“可是上流社会又看不见你在母亲房里。花几个钟点向可怜的老人家装出一点孝心,又不破费你什么……”
“嘿!”腓列普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受他们请托而来的。拉拢啊,巴结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亲想在断气之前替约瑟敲我一笔!哼,休想!”
皮克西沃把经过情形回报约瑟,约瑟听着一直凉到心里。
就在那天晚上,阿迦德声音悲悲戚戚的问:“腓列普有没有知道我病倒了?”
约瑟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出来,走出去了。陆罗神甫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唉!你向来只有一个儿子!”
阿迦德听着心中有数,病势急转直下,到了最后阶段。二十小时之后,她死了;死前说的胡话中间漏出一句:
“腓列普究竟象谁啊?”
约瑟单独送了母亲的丧。腓列普为了部队里的公事上奥莱昂去了;原来约瑟在母亲断气的当口给腓列普去了一封信,叫他没法留在巴黎:
“没心没肺的禽兽,母亲被你那封信气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过你还是装病为妙:我不愿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和我一块儿送她的灵柩。
约瑟·勃里杜”
五 结局
约瑟悲痛之极;也许只有呆板的工作能使他分心,可是他提不起精神来画画。朋友们互相约着经常来陪他,不让他孤独。皮克西沃的喜欢约瑟,在一个爱嘲弄的人可以说是到了最大限度,出殡之后半个月也常到画室来。有一天女佣人忽然进来递给约瑟一封信,说送信的老婆子在门房里等回音。
“先生:
我不敢称你为弟,但是既然我姓了这个姓,就不能不写信给你……”
约瑟翻过信纸,查看信末的签名,一见佛洛尔·特·勃朗堡伯爵夫人几个字,打了一个寒噤,料定哥哥又干下什么卑鄙龌龊的勾当了。
他道:“这强盗始终为非作歹!而人家还当他诚实君子!脖子里挂着一连串勋章!明明应该送上吊架,偏偏出入宫廷,耀武扬威!明明是个下流东西,偏偏称为伯爵大人!”
皮克西沃道:“这种人可多着呢!”
约瑟接着道:“再说,搅水女人也活该吃苦,不要脸的臭婆娘当初竟会叫人把我砍头,象杀鸡一样容易,她就不肯开一声口,说我是冤枉的!”
约瑟把信一扔,皮克西沃急忙捡起来高声念道:
“身为勃里杜·特·勃朗堡伯爵夫人,不管过去犯了什么过失,死到医院去总不大得体吧?倘若我命该如此,倘若伯爵和你的意思要我如此,那我也没有话说。但你是皮安训医生的朋友,求他说个情送我进医院。先生,替我送这封信的人,到格里希街的勃朗堡府上一连去过十一天,没有能得到我丈夫的帮助。我目前的情形不允许我委托一个诉讼代理人用法律手续取得我应有的权利,使我能太太平平的死。我是无论如何救不活的了,我知道。你要不愿照管你不幸的嫂子,至少请你给我必要的钱,让我从容就死;因为我看出你哥哥要我死,他一向就要我死。他早说过有三个可靠的办法置一个女人于死地,我却是笨得很,料不到他会用这一著。”
“倘若承蒙你好意肯帮助我,肯亲自来看看我落难的情形,我的地址是乌沙伊街,在香德兰德街口的六层楼上。明天我要不付清拖欠的房租,就得赶出大门!叫我上哪儿去呢,先生?我是不是能称为
你的嫂子 佛洛尔·特·勃朗堡伯爵夫人?”
约瑟道:“嘿!卑鄙龌龊到这个地步!内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皮克西沃道:“叫送信的女人上来,从她嘴里可以听到故事的开场白。”
过了一会,出现一个女人,皮克西沃称之为“一堆会走路的垃圾!”的确,你只看见一件套着一件的破烂衣衫,因为时令关系四边都沾满泥浆,底下是一双粗腿,一双臃肿的脚,套着千补百衲的袜子,穿着裂缝里渗出水来的鞋子。一大堆破布上面耸起着一张脸,活象夏莱笔下的扫街女人,包着一条经纬磨光的头巾。
那女的拿着一把一七九三年代的雨伞,当拐杖一般撑着身体。皮克西沃拿起笔来画速写,约瑟问她:“你姓什么?”
“我姓葛吕日。”她看见皮克西沃对她冷笑,不免有点生气,朝着他说:“我的好少爷,我从前也有过钱呢。要不是我可怜的女儿迷上一个男的,我今天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她是投河死的,可怜的伊达!我昏着头,拚命追四连号的彩票;为了这缘故,亲爱的先生,活到七十七岁还在看护病人,一天拿十个铜子,吃病人的……”
“病人可不管你穿衣是不是?”皮克西沃道,“当年我老祖母尽管追三连号,身上倒还穿得整齐。”
“不过我十个铜子里头还要付房租……”
“你看护的那个太太得了什么呀?”
“先生,她什么都没得……我是说……钱,你知道。要说她的病么,叫医生看了都要吓一跳……她欠着我两个月工钱,所以我还在服侍她。丈夫是个伯爵,她还是伯爵夫人呢;她死后,她丈夫一定会付我的账。为此我有一个钱给她垫一个钱……现在我也完了,所有的东西都进了当铺!她欠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还有三十法郎工钱;她想用煤气自杀,我告诉她使不得……我不在家的时候托看门女人防着她,说不定她会跳搂。”
“她到底是什么病呢?”
“哎!先生,女修士会的医生来看过了,说到她的病么……”葛吕日太太好象不好意思说出口,“医生认为应当送医院……病是不会好的了。”
皮克西沃道:“咱们瞧瞧去。”
约瑟道:“好吧,这里还有十法郎。”
画家伸手到骷髅里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赶到玛萨里纳街跳上一辆马车去找皮安训,幸而他在家;皮克西沃奔往皮西街找他们的朋友特洛希。一个钟点之后,四个人在乌沙伊街上会齐了。
皮克西沃一边上楼一边对三个朋友说:“腓列普·勃里杜真是曼菲斯托番转世,不过多了一匹马。他摆脱老婆的手段恶毒透了。咱们的朋友罗斯多每月从腓列普手里拿到一千法郎,当然很高兴拉着勃里杜太太和佛洛丽纳,玛丽埃德,多丽阿,华尔诺勃尔一帮人鬼混。等到腓列普看出搅水女人好吃好穿,过惯了奢华生活,马上断绝她的财源,让她自己去张罗……怎么张罗,你们都想象得出。一年半之后,腓列普使他女人一季不如一季的堕落下去;临了又给她一个年轻漂亮的下级军官,引诱她喝上了酒。腓列普一步一步向上爬,他女人一步一步往下跌,如今伯爵夫人竟陷入了泥淖。这女的生在乡下,身体经得起磨折,我弄不清腓列普怎么能把她拖倒的。我很想研究这出戏,因为我要替一个朋友报仇。唉!告诉你们,”皮克西沃的口气叫三个朋友猜不透是开玩笑还是说的正经,“要断送一个人,只消叫他染上一样嗜好。雨果说过:她太喜欢跳舞了,就为着眺舞送命!我祖母喜欢赌彩票,腓列普就用彩票害死她!罗日老头喜欢淫乐,性命就送在洛洛德手里!可怜的勃里杜太太喜欢腓列普,就为着腓列普气死!唉!嗜好!嗜好!什么叫做嗜好,你们知道没有?嗜好就是催命鬼!”
特洛希笑着对皮克西沃道:“那末你将来准是说笑话说死了!”
从第五层起,四个年轻人走的不是楼梯,而是一种笔直的扶梯,象巴黎有些屋子通往阁楼用的。约瑟见过才貌出众的佛洛尔,这时存心看到一个可怕的对比,但还想不到摆在他艺术家面前的景象会丑恶到这个田地。
房间只是阁楼上的一个斜角,没有糊壁纸,帆布床上的褥子大概塞的是兽毛。躺在床上的女人皮色发绿,象淹死了两天从水里捞起来的,骨痩如柴,好比临死前两小时的痨病鬼。臭气触鼻,头上包一块方格子的印花布,头发都秃了。凹下去的眼睛四周发红,眼皮象鸡蛋里的薄膜。当年多么迷人的肉体变了一副怕人的骨骼。佛洛尔看见客人,马上把胸口的一块破纱裹紧,大约原来是条小窗帘,边上还留着铁梗的镑斑。房里只有两把椅子,一口蹩脚五斗拒;柜上一个番薯当烛台,插着一支油蜡,地下乱糟糟的放着几个盘子,没有生火的壁炉旁边有一只搪泥的炉子。皮克西沃看见一本从杂货店买来的练习簿,写信给约瑟用的信纸就是从簿子上撕下来的,信大概也是佛洛尔和看护的老婆子商量着写的。那种惨象只有“令人作恶”四个字可以形容,这个形容词本来也没法用别的字加强。病人见了约瑟,腮帮上淌下两滴眼泪。
皮克西沃道:“她还能哭呢!怪了怪了:骨牌上竟会掉出眼泪来!我这才明白摩西的奇迹。”
约瑟道:“她完全干瘪了!……”
佛洛尔道:“我是给忏悔的火烧干的。可是我连一个教士都见不到,我一样都没有,便是让我看到神像的十字架也没有!”她伸出两条象木头雕的胳膊,嚷道:“先生,我固然罪孽深重,可是上帝惩罚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严厉的!玛克斯替我出过恶毒的主意,腓列普把他杀了,如今把我也杀了。上帝借他的手来报复,就象用天灾来惩罚人一样!你们好好的做人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都会遇到一个腓列普的。”
皮安训道:“你们走开,让我看看病是不是还医得好。”
特洛希道:“你把她治好了,腓列普可要气疯了。我要把他老婆的情形报告法院;他既没有告过妻子犯奸,妻子应当享有全部权利;腓列普免不了有场官司,闹得他声名狼藉。咱们先把伯爵夫人送往圣·但尼城关丢蒲阿医生的疗养院,让她舒舒服眼的治病。接着我进张状子要伯爵回家履行同居义务。”
皮克西沃叫道:“了不起,特洛希!做一粧好事叫人吃吃苦,倒也痛快!”
过了十分钟,皮安训下楼告诉两个朋友:“我找台北兰去要他开刀,还能救活这个女的。台北兰一定会给她治疗。纵酒的结果,她得了一种奇妙的病,大家本以为那种病已经绝迹了。”
“荒唐医生,算了吧!难道她只有一种病么?”皮克西沃问。
皮安训已经奔入院子,急于向台北兰去报告重要消息。过了两小时,约瑟的倒楣嫂子给送往丢蒲阿医生创办的医院;那医院办得很好,后来由巴黎市收买了。
三星期以后,《医院汇报》上发表一篇报告,叙述现代外科学上的一次极大胆的试验,病人的姓名简称为F·B。她的死亡与其说由于开刀的反应,毋宁说由于生活太苦,身体支持不住。
上校勃朗堡伯爵马上戴着孝去见苏朗日伯爵,告诉他遭了重大的变故,伤心极了。上流社会里窃窃私语,盛传特·苏朗日伯爵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人才出众的暴发户,不久就会升做少将,在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特·玛赛把消息告诉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在仙岩饭店吃宵夜的时候谈到了,皮克西沃正好在座。
俏皮的艺术家暗暗发誓:“这头亲事决不让它成功!”
在腓列普翻转面皮不理的朋友中间,象奚罗多那样的人固然没法报复,但皮克西沃靠着才气到处有人招待,吃了亏决不轻易原谅。腓列普得意忘形,竟得罪了皮克西沃。有一回在仙岩饭店吃宵夜,皮克西沃要腓列普请他上勃朗堡府第去,腓列普当着许多要人的面回答说:
“等你当了部长再来吧?”
皮克西沃搭讪着说:“是不是要我改信了新教才能上你家去呢?”
他嘴里这么说,心上想:“哼!就算你是歌利亚,我也有扳机,也有石子。”
听到拉斯蒂涅说的新闻以后,促狭鬼第二天在一个做演员的朋友家穿扮齐整,化装得象一个还俗的教士,戴着绿眼镜,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苏朗日府上。皮克西沃既然被腓列普当做捣乱朋友,也就有心跟腓列普捣乱一下。他一再要求,说有要事面谈,居然见到了特·苏朗日先生。皮克西沃道貌岸然,好象肚子里装满了机密大事。他用假嗓子说出勃朗堡伯爵夫人的病情,说出从皮安训那儿听来的可怕的内幕,说出阿迦德是怎么死的,罗日老头是怎么死的,勃朗堡伯爵还为之得意呢;他又把台戈安女人的死,盗用报馆公款以及腓列普堕落时期的种种行为,一古脑儿全说了。
“伯爵,你许配小姐之前最好向各方面打听—下,不妨问问他早年的朋友,例如皮克西沃,奚罗多上尉等等,过了三个月,上校特·勃朗堡伯爵在家请杜·蒂埃,纽沁根,拉斯蒂涅,玛克辛·特·脱拉伊,特·玛赛吃宵夜。客人带着安慰的口气谈到他和苏朗日家闹翻的事,主人听了表示满不在乎。”
玛克辛说:“你要攀亲还可以攀更高的门第。”
“讨一个葛朗里欧家的小姐,要多少家私?”腓列普问特·玛赛。
特·玛赛很不客气的回答:“你去提亲的话……便是六个女儿中最丑的一个,至少也得一千万。”
拉斯蒂浬道:“噢!凭着每年二十万法郎进款,你可以娶特·朗日小姐,她是侯爵的女儿,相貌奇丑,年纪三十岁,陪嫁一个钱都没有:对你倒正合式。”
腓列普答道:“再过两年我可以有一千万。”
杜·蒂埃微微一笑,说道:“今天是一八二九年正月十六;我干了十年,还没弄到这个数目!”
腓列普说:“咱们多交换交换意见,你就能看出我在金融方面的眼力。”
“你统共有多少财产?”纽沁根问。
“我的田地和住宅包括在我世袭的庄园之内,我不能动,也不愿意动;但是拋出了公债,总该有三百万……”
纽沁根和杜·蒂埃很狡猾的互相望了望,杜·蒂埃就说:“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愿意,咱们来合作吧。”
特·玛赛发觉杜·蒂埃又向纽沁根瞟了一眼,意思是说:“这几百万是咱们的了!”的确,那两个银行家对政局内幕非常熟悉,能在紧要关头和腓列普在交易所中对赌,但等局势从各方面看来都有利于腓列普而实际是有利于他们的时候,十拿九稳的赢他。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到一八三零年七月为止,杜·蒂埃和纽沁根帮腓列普赚了一百五十万,勃朗堡伯爵不再堤防他们,觉得他们诚实可靠,主意很高明。腓列普是靠王政复辟起家的,尤其瞧不起布尔乔亚,所以看错大局,以为王上的敕令必然见效,对公债行市看涨;纽沁根和杜·蒂埃却相信革命一触即发,对行市看跌。两个狡猾的伙计假装同意腓列普的看法,让他抱着希望以为几百万财产可以赚上一倍;暗里却安排定当,准备把腓列普的几百万赚到自己手里。
查理十世对抗七月革命的成败,攸关腓列普的四百万法郎;因此他奋勇作战。他的忠诚被上面知道了,王上在圣·格罗宫中召开会议,叫腓列普随同莫弗利原士公爵出席。这点儿宠遇可救了腓列普;因为七月二十八日他本想向大街上冲锋,来一次扫荡战;他的朋友奚罗多正带着革命军的一个支队,很可能送几颗子弹来,结果腓列普的性命。
一个月以后,勃里杜上校的偌大财产只剩下住宅,田地,古画和家具了。他说他还犯了一桩大错,相信波旁家的长房能够夺回王位,到一八三四年为止还不肯变节。直到看见奚罗多升为上校,腓列普才心中嫉妒,要求回部队。不幸他在一八三五年上被派到阿尔及利亚去带一个团,在极危险的岗位上守了三年,希望升做将官;无奈奚罗多将军暗中作梗,始终不让他晋级。腓列普变得性情暴戾,对部下过分严厉,虽象缪拉一般勇敢,大家还是恨他入骨。在形势险恶的一八三九年年初,腓列普遇到优势的敌人,不得不退却,中途又对阿拉伯人展开反击:他只带一连兵冲锋,不料对方是主力部队。战斗非常剧烈,残酷,都是一个对一个的肉搏,法国的骑兵只有一小部分幸免。离得远一些的部下望见团长陷入重围,觉得犯不上白白牺牲性命去救他。他们听见他喊着:来救你们团长!帝国时代的上校!接下来是一阵凄厉的呼号;但部下自顾自逃回去跟大队会合。腓列普死得极惨,在马上中了乱刀翻在地下,差不多已经剁成肉酱,还被割下脑袋。
那个时期,约瑟靠赛里齐伯爵帮忙,娶了一个做过包税商的百万富翁的女儿,承继了勃朗堡的府第和田产。腓列普生前虽不愿意让兄弟得他的遗产,可是没有能把产业变卖。
约瑟最得意的是到手那批出色的古画。他的丈人活象奥勋先生,不过带点土气,每天在替他攒钱。约瑟每年已经有六万法郎收入。他画出一些很精彩的作品,帮艺术家很多忙,但是还没有进学士院。按照政府关于贵族世袭产业的条例,特·勃朗堡伯爵的封号竟落在约瑟头上。对于这一点,他在画室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忍俊不禁,觉得滑稽透了。
“伯爵心地善,衣衫穿得美!”雷翁·特·洛拉对约瑟说。洛拉虽则成了有名的风景画家,还是那个老脾气,喜欢把成语改头换面。他看见约瑟交了好运表示谦虚,又打趣他说:
“嘿!嘴巴是越吃越渴的!”
一八四二年十一月 巴 黎
一九五九年四月至十二月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