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弁言
假如战争是引向死亡的路,战争文学便是描写死亡的文学。这种说法,对《文明》似乎格外真切。因为作者是医生,象他所说的,是修理人肉机器的工匠。医院本是生与死的缓冲地带,而伤兵医院还有殡殓与墓地的设备。
伤兵撤离了火线,无须厮杀了,没有了眼前的危险;但可以拚命的对象,压抑恐惧的疯狂,也随之消灭。生与死的搏斗并没中止,只转移了阵地:从庞大的军事机构转到渺小的四肢百体,脏腑神经。敌人躲在无从捉摸无法控制的区域,加倍的凶残,防御却反而由集团缩为个人。从此是无穷尽的苦海,因为人在痛苦之前也是不平等的。有的“凝神壹志使自己尽量担受痛苦”;有的“不会受苦,象一个人不会说外国话一样”;有的靠了坚强的意志,即使不能战胜死亡,至少也暂时克服了痛楚;有的求生的欲望和溃烂的皮肉对比之下,反而加增了绝望。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死亡变成解放的救星,不幸“死亡并不肯俯从人的愿望,它由它的意思来打击你:时间,地位,都得由它挑。”——这样的一部战争小说集,简直是血肉淋漓的死的哲学。它使我们对人类的认识深入了一步,“见到了他们浴着一道更纯洁的光,赤裸裸的站在死亡前面,摆脱了本能,使淳朴的灵魂恢复了它神明的美。”
可是作者是小说家,他知道现实从来不会单纯,不但沉沦中有伟大,惨剧中还有喜剧。辛酸的讽喻,激昂的抗议,沉痛的呼号,都抑捺不了幽默的微笑。人的愚蠢、怪僻、虚荣,以及偶然的播弄,一经他尖刻辛辣的讽刺(例如《葬礼》、《纪律》、《装甲骑兵居佛里哀》),在那些惨淡的岁月与悲壮的景色中间,滑稽突梯,宛如群鬼的舞蹈(Dance macabre)。
作者是冷静的心理分析者,但也是热情的理想主义者。精神交感的作用,使他代替杜希中尉挨受临终苦难。没有夸张,没有嚎恸,两个简单的对比,平铺直叙的刻划出多么凄凉的悲剧。“这个局面所有紧张刺激的部分,倒由我在那里担负,仿佛这一大宗苦难无人承当就不成其为人生。”
有时,阴惨的画面上也射入些少柔和的光,人间的嘻笑教读者松一口气。例如《邦梭的爱情》:多少微妙的情绪互相激荡、感染;温馨美妙的情趣,有如华多的风情画。剖析入微的心理描写,用的却是婉转蕴藉的笔触:本能也罢,潜意识也罢,永远蒙上一层帷幕,微风飘动,只透露一些消息。作者是外科医生,知道开刀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要柔和。轻松而端庄的喜剧气氛,也是那么淡淡的,因为骨子里究竟有血腥味;战争的丑恶维持着人物的庄严。还有绿衣太太那种似梦似幻的人物,连爰国的热情也表现得那么轻灵。她给伤兵的安慰,就象清风明月一样的自然,用不到费心,用不到知觉就接受了。朴素的小诗,比英勇的呼号更动人。
然而作者在本书中尤其是一个传道的使徒。对死亡的默想,对痛苦的同情,甚至对长官的讽刺,都归结到本书的题旨,文明!个人的毁灭,不但象征一个民族的,而且是整个文明的毁灭。“我用怜悯的口气讲到文明,是经过思索的,即使象无线电那样的发明也不能改变我的意见……今后人类滚下去的山坡,决不能再爬上去。”他又说:“文明,真正的文明,我是常常想到的,那应该是齐声合唱着颂歌的一个大合唱队……应该是会说‘大家相爱’,‘以德报怨’的人。”到了三十年后的今日,无线电之类早已失去魅力,但即使象原子能那样的发明,我相信仍不能改变作者对文明的意见。
《文明》所描写的死亡,纵是最丑恶的场面,也有一股圣洁的香味。但这德性并不是死亡的,而是垂死的人类的。就是这圣洁的香味格外激发了生命的意义。《文明》描写死亡,实在是为驳斥死亡,否定死亡。
一九四二年四月我译完这部书的时候,正是二次大战方酣的时候。如今和平恢复了快二年,大家还没意思从坡上停止翻滚。所以本书虽是第一次大战的作品,我仍旧化了一个月的的功夫把旧译痛改了一遍。
译者 一九四七年三月
作者略传
乔治·杜哈曼(Georges Duhamel)一八八四年六月三十日生于巴黎,是八个兄弟姐妹中的第七个,他的父亲一生颠沛,到五十一岁才得到医学博士学位。离开巴黎大学才两年,小儿子乔治也进了校门。那位自学成功的老医生天性烦躁,不耐定居;乔治记得曾经跟父母搬过四十一次家。清贫而骚乱的童年,便是杜哈曼初期的经历。
一九〇二年,乔治·杜哈曼十八岁,中学毕业,专攻的科目是文学和数学。
从二十到三十岁(一九〇四——一四)杜哈曼在巴黎大学同时修习医科与理科,写最初的几册诗集与戏剧,徒步旅行欧洲,在“寺院”干印刷工作,在公立医院临诊,维持生活。
所谓“寺院”是几个青年学生的理想集团,大半是诗人,梦想过一种公共的隐遁生活,一面从事各人的研究与写作,一面把印刷作为自食其力的生计。他们在巴黎近郊克莱端伊(Créteuil)租下一所有大花园的屋子,设立印刷工场,承印书籍。大门上标着十六世纪拉勃莱的名句:“这里,请进来……这里,有的是栖枝和堡垒,可以抵御那可恶的谬误……进来,大家来锻炼深刻的信仰……”不久经济问题逼倒了这个理想集团,十几个月的历史,存留下来的只有一二十册印成的书,和许多现在已经成名的作家,如于勒·罗曼、查理·维特拉克与杜哈曼等。杜氏也在那边认识了白朗希·亚巴纳小姐,他未来的夫人。
一九〇八年,杜哈曼理科毕业;一九〇九年,又修完医科学程,得博士学位。从此到一九一四,他做着实验室工作,同时热烈从事文学活动:每年一部作品,三年中有三部剧本问世。
一九一四年大战爆发,杜哈曼志愿入伍(按第一次大战时,法国尚许医生免除军役),被任为二等助理军医。在五十七个月的长期军役内,五十个月都在前线,先在第一军的救护队,继而在自动救护队,终于升为外科队主任。
大战结束的时候,杜氏成绩是:经他救护的伤兵:四千名;由他亲手开刀的:二千三百名;三部战争文学:《殉难者行述》、《文明》、《动乱中的谈话》;一部默想录:《世界之占有》。
《殉难者行述》在一九一四——一六年间写成,过了九个月方始印行;《文明》的完稿期是一九一七年,一九一八年初版时用但尼·丹佛南(Denis Thevenin)的假名,据说一半是为书中有批评军事长官的地方,恐怕引起纠纷。结果这两册书都获得极大的成功,《文明》更受到一九一八年的龚果尔奖,立刻被译成各国文字,畅销一时的情形,仅次于巴比塞的战争小说:《火线下》。
他的重要作品,是以一个人物为研究中心的五部小说:(出版于一九二〇——三二年间)《午夜忏悔录》、《两人》、《萨拉伐日记》、《里昂街上的俱乐部》、《如此内心》,总称叫做《萨拉伐历险记》。内容偏重于心理分析,描写一个没有力量控制潜意识的人,据作者自白,是“发掘一个人的隐蔽世界,——精神领域。”短篇小说集最著名的有,《被遗弃的人们》。戏剧有《光明》、《战争》等五种。批评集有《诗与诗人》等三种。诗集有《伴侣》与《挽歌》两种。游记有《莫斯科游记》、《未来生活的景象》(美国游记)等。迄二次大战为止,杜哈曼全部的著作共计五十种左右。
一九三五年,杜氏被选为法兰西学士院会员。
一 面貌
轮廓秀美的宽广的额角,深沉而又天真的目光,下巴上有着酒窝,颇有威风的短髭,嘴巴的表情显得痛苦而并不消沉,你这张法国人的脸,我永远记得,虽然只瞧见一刹那,在一支火柴蹦跳的微光之下。
从夏隆到圣德·曼纳坞的火车,全部熄了灯,在秋夜里往上开。时间是一九一六。平静无事的香巴臬战线,象火山口一样在我们左边打吨,瞌睡中充满恶梦,惊悸,和闪电。我们冲破黑暗,慢慢穿入一片凄凉的田野,——说不定被狰狞的战具捣乱得更不象样了。小火车蹒跚向前,哼呀哼的,带些迟疑的神气,仿佛一个认得路的瞎子。
我假满回营;因为不舒服,横在长凳上。对面,兰个军官在谈天。他们的声音是青年人的,作战的经验是老年人的。他们也回到自己的部队去。
“这个战区,此刻还安静,”其中有一个说。
“当然罗,”另一个说,“咱们可以安宁到春天。”
一片静默,只有钢轨被车轮辗压的声音。于是一个尖锐的、年青的、快乐的声音,差不多是低低的说:
“噢!等不到春天,咱们还一定要干一下呢……”
他立刻接下去说:
“那要轮到我第十二次冲锋了。但是侥幸得很!我只挂了一次彩。”
两句话还在我耳朵里响,说话的人划起一支火柴,抽起烟来微光一闪,照出一张可爱的脸。他是一个有名的部队里的。青年军官所能获得的最高奖章,在他土黄色的军服上发光。整个的气度显出他的勇敢是冷静的,经过思虑的。
黑暗重新占领了空间。可是还有什么黑暗,其浓密的程度能够抹去我在一闪之下窥见的形象?还有什么静默,其沉重的程度能够掩盖我在隆隆的车声之下听到的两句喁语?
从此以后,我时常想起它们,每当我象那天晚上一样,抱着一腔的悲痛与热爱,对这些法国人的过去与将来轮番瞻望的时候,——这些法国人,我的成千累万的同胞,在从容就义的时候,仍不肯不说出心头的话,他们心灵的伟大,奔放的智慧,动人的天真,都是大家不曾真切领会的。
我又怎么能不想到那副面貌和那些话呢,当一个优秀的民族,熬着长期的苦难,独自在无边的黑夜中寻找秩序与救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