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希腊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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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先生,前几年我给你们讲了意大利和尼德兰的艺术史,在表现人体方面,这是近代两个独创的重要学派。为结束这个课程,我只要再给你们介绍最伟大最有特色的一派,就是古代希腊的一派。——这一次我不讲绘画。除了水瓶,除了庞贝依,与赫叩雷尼阿姆的一些宝石镶嵌与小型的壁画以外,古代绘画的巨制都已毁灭,无法加以精确的叙述。并且希腊人表现人体还有一种更全民性的艺术,更适合风俗习惯与民族精神的艺术,或许也是更普遍更完美的艺术,就是雕塑。所以我今年用希腊雕塑作为讲课的题目。
不幸在这方面跟别的方面一样。古代只留下一个废墟。我们所保存的古代雕像,和毁灭的部分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庙堂上色相庄严的巨型神像,原是伟大的时代用来表现它的思想的,我们却只有两个头像可以作为推想巨型雕像的根据;菲狄阿斯的真迹,我们一件也没有;至于迈隆,波利克利塔斯,普拉克西泰利斯,斯科巴斯,来西巴斯,我们只见到一些临本或仿制品,时代早晚不等,与原作的距离也颇有问题。我们美术馆里的美丽的雕塑,一般都属于罗马时代,最早也不超过亚历山大的继承人时代。而最精的作品还是残破的。你们的〔巴黎美专的〕石膏陈列室近乎打过仗以后的战场,零零落落的只有残存的躯干,头颅和四肢。艺术家的传记也完全没有。直要最聪明最耐心的考据家花尽心血,依靠普利纳的半章历史,包塞尼阿斯的几段粗糙的描写,西塞罗,吕西安,昆提利安的零星文句,才发见一些艺术家的年表,各派的师承,大师的特征,艺术的发展和逐步衰落的情况。这些空白只有一个办法弥补;因为即使没有详细的记载,至少还留下一般的历史。要了解作品,这里比别的场合更需要研究制造作品的民族,启发作品的风俗习惯,产生作品的环境。
第一章 种族
首先我们要对种族有个正确的认识,第一步先要考察他的乡土。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乡土的痕迹越深刻。——法国人到波旁岛或玛蒂尼克岛上去殖民,英国人到北美洲和澳洲去殖民,随身带着武器,工具,艺术,工业,制度,观念,带着一种悠久而完整的文化,所以他们能保存已有的特征,抵抗新环境的影响。但赤手空拳,知识未开的人只能受环境的包围,陶冶,熔铸;他的头脑那时还象一块完全软和而富于伸缩性的粘土,会尽量向自然界屈服,听凭搓捏,他不能依靠他的过去来抵抗外界的压力。语言学家告诉我们,有过一个原始时期,印度人,波斯人,日耳曼人,克尔特人,拉丁人,希腊人,都讲同一种语言,文化程度也一样;还有一个比较晚近的时期,希腊人与拉丁人已经同别的兄弟民族分开,但他们俩还合在一起,能够酿酒,以畜牧和耕种为生,有划桨的船,在古代许多吠陀系神明之外又加上一个新的神,在拉丁语中叫做凡斯塔,在希腊语中叫做黑斯提阿,意思是灶神。
这些只能勉强作为初期文化的发端;即使他们已经不是野人,至少还是蛮子。从那时起,同一根株的两个枝条开始分离;我们后来再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结构和果实完全不同了;但一枝长在意大利,一枝长在希腊,所以我们要把希腊植物的环境考察一下,看看那边的泥土和空气是否能说明植物外形的特点和发展的方向。
一
摊开地图来看:希腊是一个三角形的半岛,以欧洲部分的土耳其为底边,向南伸展,直入海中,到科林斯土峡分散开来,形成一个更南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多伯罗奔尼撒象一张桑叶,靠一根细小的花梗和大陆相连。此外还有上百个岛屿,还有对面的亚洲海岸:许多小地方象一条縷子,一方面钉在未开化的大陆上,一方面环绕蔚蓝的海;散布在海中的一大堆岛象个苗圃。就是这个地区哺育和培养出一个那么早慧那么聪明的民族。——而这个地区也特别适合于这个事业。爱琴海之北,气候严酷,近乎德国中部;罗米利一带根本不生南方的果子,海滨没有番石權树。往南一走进希腊,对照就很显著。北纬四十度,在塞萨利区域便有常绿的森林,北纬三十九度的弗蒂奥蒂特〔塞萨利之南〕吹着暖和的海风,水稻,棉花,橄榄树都能生长。在优卑亚岛和阿提卡,已经看到棕榈树。西克拉提斯群岛棕榈更多;阿哥利特的东海岸有茂密的柠檬林和橘树林;克里特岛岛上的一角长着非洲的椰子树。在希腊文明的中心雅典,南方最上品的果树不必栽培就会生长。那儿每隔二十年才结一次冰;夏季的炎热有海上的微风调剂;除了从色雷斯偶尔吹来几阵东北风,地中海上有一般酷热的东南风以外,气候非常温和,便是今日,“居民从五月中旬到九月底都睡在街上,妇女睡在阳台上。”在这种地方,大家都过着露天生活。古人认为他们的气候是上帝的恩赐。攸里披堤斯说:“我们的天气温和宜人;冬天并不严寒,非巴斯的火箭也不伤害我们。”另外他又说:“伊累克修斯〔传说中雅典之王〕的子孙们,你们从古代起就是幸福的,极乐的神明把你们当作亲爱的孩子;你们神圣的乡土从未被人征服,你们从乡土得到的果实就是光辉灿烂的智慧;你们走在阳光底下永远感到心满意足,九个神圣的缪司〔文艺女神〕在明亮的太空哺育你们共同的孩子,金发的哈尔摩尼。据说赛普利斯女神〔维纳斯的别称〕在波纹优美的伊利萨斯溪中汲水,散在地方上,变成凉爽的西风;可爱的女神戴着芬芳的蔷薇花冠,还派小爱神去跟着智慧,帮他做各种造福人群的工作。”固然这是诗人的美丽的文词,但在歌颂之下也能看到事实。在这样的气候中长成的民族,一定比别的民族发展更快更和谐。没有酷热使人消沉或者懶愔,也没有严寒使人僵硬迟钝。他既不会象做梦一般的麻痹,也不必连续不断的劳动;既不沉溺于神秘的默想,也不堕入粗暴的蛮性。我们把一个那不勒斯人或普罗望斯人跟一个布勒塔尼人相比,把一个荷兰人同一个印度人相比,就会感到温和的自然界怎样使人的精神变得活泼与平衡,把机灵敏捷的头脑引导到思想与行动的路上。
希腊土地的两个特点也发生同样的作用。——首先,希腊是一片丘陵地。主干班多山脉向南伸展而为奥德利斯山,阿埃塔山,巴那斯山,黑利空山,西塞隆山,又分出许多支脉,连绵不断,岗峦起伏,越过科林斯土峡,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互相交错;再往前去,许多小岛仍然是浮出水外的山脊和山顶。这个崎岖的地方几乎没有平原;地上到处有露出的岩石,象我们的普罗望斯〔法国东南部〕;五分之三的土地不宜种植。你们翻翻斯塔克尔堡编的《希腊风景》吧:遍地是光秃的石头;小河与山溪在半干的河床与不毛的巉岩之间留出一条狭窄的可耕地。希罗多德已经把富饶的西西利和南部意大利跟贫瘠的希腊做对比,说希腊“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阿提卡的土壤尤其贫瘠单薄,出产的食物只有橄榄,葡萄,大麦和些少小麦。碧蓝的爱琴海中,星罗棋布的云石岛屿非常美丽,岛上疏疏落落有些神圣的树林,扁柏,月桂,棕榈,一片可爱的青草,小石遍地或山丘上长着零星的葡萄藤,园中长着美丽的果子,山坳里或山坡上种着一些谷物;但供养眼睛,娱乐感官的东西多,给人吃饱肚子,满足肉体需要的东西少。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产生一批苗条,活泼,生活简单,饱吸新鲜空气的山民。便是今日,“一个英国农民的食物在希腊可以供给一个六口之家;有钱的人只有一盘蔬菜也能满足;穷人只吃几颗橄榄或是一块咸鱼;平民只有复活节吃一顿肉。”在这方面,看他们夏天的生活小景很有意思。“七八个讲究饮食的人合吃六个铜子的一个羊头。不喝酒的人买一块西瓜或一条大黄瓜,当做苹果一般大嚼。”绝对没有醉汉:他们喝得很多,但喝的是清水。“他们上酒店是为聊天”;走进咖啡馆,“要一杯一个铜子的咖啡,一杯清水,讨个火点上纸烟,再要一份报纸和一副骨牌,就能消磨一天。”这种生活方式决不会使人头脑迟钝;减少了肚子的需要,只有增加智力的需要。古人已注意到培奥提人和阿提卡两地的对照,注意到培奥提人和雅典人〔雅典即阿提卡的首府〕的分别:一个住在肥沃的平原上,空气浓厚,吃惯丰富的食物和科巴伊斯湖中的鳗鱼,喜欢吃喝,脑子迟钝;一个生在希腊最穷的土地上,单单一个鱼头,一个玉葱,几颗橄榄就能满足,在稀薄,透明,光亮的空气中长大,从小就特别聪明活泼,一刻不停的发明,欣赏,感受,经营,别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好象只有思想是他的本行。”
其次,希腊是丘陵地带,但也是滨海之区。全国面积虽小于葡萄牙,海岸线却超过西班牙。大海凭藉无数的港湾和迂回曲折的地形侵入陆地;在游客带回的风景片上,即使是陆上的景致也多半能看到蔚蓝的海,或是一长条,或是一个三角形,或是一个半圆形,在远处闪闪发光。海水四周往往有陆上伸出去的巉岩或者几个相离不远的小岛,构成一个天然的港湾。——这种地形势必鼓励居民出去航海,尤其土地贫瘠,海岸全是岩石,养不活居民。原始时代只有近海的航运,而这里的海又最适宜于沿岸的居民作这种航运。每天早上,一阵北风把小艇从雅典送到西克拉提兹群岛;晚上一阵南风把小艇送回来。希腊与小亚细亚之间,岛屿的位置象浅水中的一块块石头;天气晴朗的时候,这段航线上从头至尾望得见海岸:在高西尔岛上可以看到意大利;在玛来角可以望见克里特岛上的山顶;从克里特岛可以遥望罗特岛上的群山;从罗特岛可以远眺小亚细亚;克里特岛和赛利尼岛之间只有两天航程;从克里特岛到埃丞只消三天。便是今日,“每个希腊人身上都有水手的气质。”全国人口只有九十万,而据一八四〇年的调查,有三万水手,四千条船;地中海里的短程航运,几乎给他们包办了。在荷马时代〔九世纪〕我们已经发见这个风俗。那时的人随时泛舟入海;于里斯就亲手造过一只船;他们在周围的海岸上经商和抢掠。商人,旅客,海盗,掮客,冒险家:他们出身就是这些角色,在整个历史上也是这样。他们用软硬兼施,搜刮东方几个油水充足的王国和西方的野蛮民族,带回黄金,白银,象牙,奴隶,盖屋子的木材,一切用低价买来的贵重商品,同时也带回别的民族的观念和发明,包括埃及的,腓尼基的,加尔底亚的,波斯的,伊特罗利亚的。这种生活方式特别能刺激聪明,锻炼智力。证据是古希腊人中最早熟,最文明,最机智的民族都是航海时民族,例如小亚细亚的爱奥尼阿人,大希腊的客民,科林斯人,爱琴痙人,西希翁尼人,雅典人。相反,守在山中的阿卡提亚人始终粗野简单;同样,阿卡内尼阿人,伊庇尔人,罗克利特人,奥佐尔人,出口的海〔希腊半岛西侧的爱奥尼阿海〕既没有爱琴海的条件优越,人民也不喜欢旅行,始终是半开化的蛮子。被罗马征服的时期〔二世纪〕,罗克利特人和奥佐尔人的邻居,伊多利人,还是野蛮的强盗,只有一些没有城墙的小镇。别人受到的鞭策,他们没有受到。——以上说的自然形势一开始就有启发精神的作用。这个民族好比一群蜜蜂,生在温和的气候之下,但土壤贫瘠,只能利用可以通行的出路去采集,搜寻,造新的蜂房,靠着灵巧和身上的刺保卫自己,建筑轻盈的屋子,酿成精美的蜜,老是忙忙碌碌的探求,嗡嗡之声不绝;周围一些大型的动物却只知道让主子牵着带去吃草或者莫名其妙的角斗。
便是今日,不管他们如何潦倒,“他们的才气还是不亚于任何民族,没有一种脑力劳动不能胜任。他们的理解力又快又高;喜欢学的东西学起来异乎寻常的方便。年轻的商人很快就能讲五六种语言。”即使是很难的手艺,工人花上几个月就能精通。一看到游客,整个村子从副村长起都来问长问短,津津有味的听客人谈话。“最值得注意的是小学生们孜孜不倦的用功”,不问年龄大小;当仆役的一面当差,一面会腾出时间自修,预备考律师或医生的文凭。“你在雅典会遇到各式各种的大学生,就是看不见不用功的大学生。”在这方面没有一个民族象希腊人这样天赋优厚,仿佛一切条件都集中在一处,启发他们的智力,刺激他们的才能。
二
再从希腊人的历史上去考察这个特征。无论在实际方面在思想方面,他们所表现的永远是精明,巧妙和机智的头脑。奇怪的是,在文明初启的时候,别的地方的人正在血气方刚,幼稚蛮横的阶段,他们两个英雄中的一个却是绝顶聪明的于里斯Ulysse,本领高强的水手,做人谨慎,有远见,性情狡猾,会随机应变,会层出不穷的扯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乔妆回家,嘱咐老婆想法叫求婚的人多多送她项链,手镯,也直要他们孝敬够了才杀死他们。女巫希尔塞委身于他的时候,或者水神卡利普索提议让他动身的时候,他都叫她们预先发誓,以防万一。人家问她姓名,他随时头头是道,背出一本现成的历史或家谱。便是他不认识的巴拉斯〔神话中的战神弥纳尔佛的别称〕。听了他编的故事,也佩服他恭维他,说道:“噢,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扯谎大家,想不到你这样诡计多端,除了神,谁也比不过你的聪明!”——子孙也不辜负这样的祖先:在文明衰亡的时候正如文明开始約时候一样,他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才气;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现在骨气丧尽,才气依旧存在。希腊屈服以后,就出现一批艺术鉴赏家,诡辩家,雄辩学教师,书记,批评家,领薪水的哲学家;在罗马统治之下又有一般当清客的,说笑凑趣的,拉纤撮合的所谓“希腊佬”,勤快,机警,迁就,什么行业都肯干,什么角色都肯当,花样百出,无论什么难关都能混过:反正是斯卡班,玛斯卡利,一切狡猾小人的开山祖师,除了聪明别无遗产,完全靠揩油过活。——现在再回头看他们的盛世,把他们最使人钦佩和同情的大事业考察一下。这事业就是科学;而他们从事科学还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同样的需要。腓尼基人长于经商,有一套数学用来算账。埃及人会丈量,凿石头,有一套几何学,在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洪水之后用来恢复田地的疆界。希腊人向他学了这些技术和方法,还嫌不够;他不能满足于工商业上的应用;他生性好奇,喜欢思索;他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他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有哪些微妙的阶段。箠萱降生前六百多年,赛利斯已经在论证二等边三角形的两角相等。据古人传说,毕太哥拉发见了“从直角三角形之弦引伸的方形,等于其他两边引伸的两个方形之和”的定理,欣喜若狂,甚至许下愿心要大祭神明。他们感到兴趣的是纯粹的真理;柏拉图看到西西利的数学家把他们的发见应用于机器,责备他们损害科学的尊严;按照他的意思,科学当以研究抽象的东西为限。的确,希人不断的推进科学,从来不考虑实用。他们对于圆锥曲线的特性的研究,直到一千七百年后刻卜勒,探求行星运动的规律,才得到应用。几何学是我们一切正确的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分析的正确,使英国至今还用欧几里得的几何作为学校教本。分析各种观念,注意它们的隶属关系,建立它们的连锁,不让其中缺少一个环节,使整个连锁有一项颠扑不破的定理或是大家熟悉的一组经验作根据,津津有味的铸成所有的环节,把它们接合,加多,考验,唯一的动机是要这些环节越多越好,越紧密越好:这便是希腊人在智力方面的特长。他们为思想而思想,为思想而创造科学。我们今天建立的科学没有一门不建立在他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第一层楼往往是他们盖造的,有时甚至整整的一进屋子。发明家前后踵接!数学从毕太哥拉到阿基米提,天文学方面从赛利斯与毕太哥拉到希巴尔卡斯与托雷美;自然科学从希波克拉提斯到亚理斯多德和亚历山大里亚的一般解剖学家;历史学从希罗多德到修西提提斯与波利俾阿斯;逻辑学,政治学,道德学,美学,从桕拉图,塞诺封,亚理斯多德到斯多噶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如此醉心于思想的入不会不爱好最崇高的思想,概括宇宙的思想。十一个世纪之内,从赛利斯到查斯丁尼安,他们哲学的新芽从未中断;在旧有的学说之上或是在旧有的学说旁边,老是有新学说开出花来;便是思考受到基督教正统观念拘禁的时候,也能打开出路,穿过裂缝生长。有一个教皇曾经说:“希腊语文是异端邪说的根源。”在这个巨大的库房中我们至今还找到后果最丰富的假定;他们想得那么多,头脑那么精密,所以他们的猜想多半合乎事实。
在这方面,只有他们的热诚胜过他们的成就。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公共事务与研究哲学两件事是人与野兽的分别,希腊人与异族的分别。只要读一遍柏拉图的《西阿哲尼斯》和《普罗塔哥拉斯》,就可看到一些年纪轻轻的人以如何持久的热情,通过艰难的辩证法追求抽象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目的地。在希腊人身上,穷根究底的推理家成分超过玄学家和博学家的成分。他喜欢作细微的区别,巧妙的分析,要求精益求精,最高兴织蜘蛛网那样的工作。他这方面手段之巧无与伦比,尽管这个太复杂太纤巧的网对实际与理论没有用处,他也毫不介意;只要看到绝细的丝能织成对称的,细微莫辨的网眼,他就满足。在这里,民族的缺点也表现出民族的天才。希腊是无事生非的强辩家,雄辩学教师和诡辩家的发源地。我们在别处从未见过一群有声望的优秀人物,象哥尔基阿斯,普鲁塔哥拉斯,波吕斯等等〔以上均诡辩派学者,诡辩派亦可译作哲人学派〕,能把以曲为直,对一个荒谬绝伦的命题振振有辞加以肯定的艺术,传授得如此成功,如此光彩。赞美瘟疫,热病,臭虫,赞美波利非玛斯和瑟赛提斯的;就是希腊的雄辩学教师,某一个希腊哲学家还说哲人在法拉利斯的铜牛中快乐无比呢。有些象卡尼阿提兹那样的学派〔新学院派〕同时站在正反两面作辩护,有些象亚纳西台谟斯那样的学派〔怀疑派〕,认为没有一个命题比反命题更真实了。〔就是说最接近真理的说法是反面的说法〕;在古代传给我们的遗产中,似是而非的和怪僻的议论比任何时代为多。他们的机智要不在谬误方面和真理方面齐头並进,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炮。
这一类的聪明从推理转移到文学方面,便形成所谓阿提卡趣味:讲究细微的差别,轻松的韵味,不着痕迹的讥讽,朴素的风格,流畅的议论,典雅的证据。相传阿培利去拜访普罗托哲尼斯,不愿留下姓名,拿笔在盘中画了一条又细又曲折的线。普罗托哲尼斯回家看了,说那必是阿培利,然后在图旁画了一条更细更活泼的线,叫人下次拿给来客看。阿培利第二次来,看到人家画得更好,心下惭恨,便画了第三条更精练的线,把原有的两个轮廓一分为二。普罗托哲尼斯看了说:“我输了,我要去拥抱我的老师。”——这个传说可以使我们对希腊的民族精神约略有个观念。他们就是用这种游丝一般的线条勾勒事物的轮廓,就是凭着这种天生的巧妙,精密,灵敏,在观念中漫游,目的是要把观念加以区别,加以联系。
三
但这不过是第一个特点,还有另外一个。我们再看看地形,就发觉第二个特点和第一个结合在一起。——在民族的事业和历史上反映出来的,仍然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希腊境内没有一样巨大的东西;外界的事物绝对没有比例不称,压倒一切的体积。既没有巨妖式的喜马拉雅,错综复杂,密密层层的草木,巨大的河流,象印度诗歌中所描写的那样;也没有无穷的森林,无垠的平原,面目浄狞的无边的海洋,象北欧那样。眼睛在这儿能毫不费事的捕捉事物的外形,留下一个明确的形象。一切都大小适中,恰如其分,简单明了,容易为感官接受。科林斯,阿提卡,培奥提,伯罗奔尼撒各处的山,高不过九百多公尺到一千四百公尺;只有几座山高达一千九百多公尺;直要在希腊的尽头,极北的地方,才有象庇来南和阿尔卑斯山脉中的高峰,那是奥林泼斯山,已经被希腊人当作神仙洞府了。最大的河流,贝南和阿基罗阿靼,至多不过一百二十或一百六十公里;其余只是些小溪和急流。便是大海吧,在北方那么凶猛那么可怕,在这里却象湖泊一般,毫无苍茫寂寞之感;到处望得见海岸或岛屿;没有阴森可怖的印象,不象一头破坏成性的残暴的野兽;没有惨白的,死尸般的或是青灰的色调,海並不侵蚀岸,没有卷着小石子与污泥翻腾的潮汐。海水光艳照人,用荷马的说法是“鲜明灿烂,秦酒的颜色或紫罗兰的颜色”;岸上土红的岩石环绕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赛过镂刻精工的一条边,有如图画的框子。知识初开的原始心灵,全部的日常教育就是与这样的风光接触。人看惯明确的形象,绝对没有对于他世界的茫茫然的恐惧,没有太多的幻想和不安的猜测。这便形成了希腊人的精神模子,为他后来面目清楚的思想打下基础。最后还有土地与气候的许多特色共同铸成这个模子。土地的矿物面貌比我们的普罗望斯的更显露,不象潮湿的北方到处隐没在可耕的土层和青翠的植物之下。土地的骨骼,地质的结构,灰紫色的云石,都暴露在外面成为巉岩,绵延而为悬崖绝壁,在天空显出峻峭的侧影,在盆地四周展开起伏的峰峦。当地的风景全是斩钉截铁的裂痕,刻成许多缺口和意想不到的棱角,有如一幅笔力遒劲的白描,奔放恣肆而无损于笔力的稳健与正确。空气的纯净还使事物的轮廓更加凸出。阿提卡的天空尤其明净无比。一过修尼阿姆海角,一二十里以外就远远看到雅典卫城顶上矗立着巴拉斯神像,连头盔上的羽毛都历历在目。海美塔斯山离雅典八九里;可是一个刚刚上岸的欧洲游客以为吃中饭以前还能去走一转。模糊的水汽老是在“我们的”天空飘荐,却从来不到这儿来减淡远处的轮廓;这些轮廓决不隐隐约约,迷迷糊糊,象经过晕染似的,而是非常清楚的映在背景之上,有如古瓶上的人像。再加灿烂的阳光把明亮的部分和阴暗的部分一齐推到极端,在刚劲的线条之外加上体积的对比。自然界在人的头脑中装满这一类的形象,使希腊人倾向于肯定和明确的观念。同时,自然界还间接加强这个倾向,因为希腊人的政治组织也是在自然界的驱使与限制之下形成的。
的确,比起希腊的荣誉来,希腊是个很小的地方。再看土地分割的琐碎,你会觉得希腊更小。一面是海,一面是主脉和横的支脉,希腊全境割成许多界限分明,内外隔离的区域;例如塞萨利,培奥提,阿哥利特,美西尼阿,雷科尼阿,还有一切岛屿。在野蛮时代,海洋是天险,连绵的山脉也是便于守卫的屏障。希腊的土著因此能不受外族征服,而把互相毗连,各自独立的小邦保存下来。荷马曾经提到三十个左右的国名,后来殖民地次第建立,逐渐加多的时候,小邦一共有好几百。在现代人眼中,希腊的一邦只能算一个缩小的模型。阿哥利特只有八至十英里长,四五英里宽;雷科尼阿也与此相仿;阿开雅只在傍海的山腰里占据一条狭长的土地。整个阿提卡区域还不及我们最小的州的一半;科林斯,西希翁尼,美加拉的领土只等于附郭的小镇;普通一个邦,尤其在岛上和殖民地上,不过是一个镇附带一片海滩或几个农庄。在卫城上可以望见邻邦的卫城或山脉。在一个如此狭小的区域之内,一切都清清楚楚映在脑子里;国家的观念不象在我们心目中的抽象,渺茫,无边无际;那个观念是感官所能接触的,和地理上的国家混在一起的;两者都轮廓分明,印在公民的头脑中。他一想到雅典,科林斯,阿哥斯或斯巴达,就想到那个地方的山谷的凹凸,城镇的形状。他既熟悉一邦的疆界,也认识一邦的公民;而政治范围的狭小,和地形一样先给人一个大小适中,界线确定的模型,作为他一切思想活动的范围。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考察他们的宗教。他们並不意识到宇宙无穷,並不觉得一个世代,一个民族,一切有限的生物,不管如何巨大,在宇宙中只是一刹那和一小点。时间並没在他们前面树起亿万年的金字塔,象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使我们渺小的生命显得象一个蚁穴,一撮沙土。希腊人不象印度人,埃及人,闪米人,日耳曼人那样挂念永无休止的轮回,坟墓中的静寂与永恒的睡眠;他们不想到没有形状的无底深渊,其中冒出来的生物似乎只是一阵水汽,也不想到独一无二,包罗万有,威力无边的上帝,自然界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他〔即上帝〕身上,而天和地在他只是一个帐幕和一个台阶;他们也没有虔诚的心情,在万物之中和万物之外发现那个庄严的,神秘的,无形的威力。希腊人的思想太明确,建立在太小的尺度之上。“包罗万有”的观念接触不到他们,至多只接触到一半;他们不奉之为神,更不视之为人;这个观念在他们的宗教中並不凸出,他们把它叫做壅阿雷,或者埃萨,或者埃玛尔曼纳,换句话说是每个人的命运。那是固定的,没有一个生物,人也好,神明也好,能逃避命中注定的事故。其实这是一条抽象的真理;荷马把摩阿雷说成女神也是出于虚构。在诗的词藻之下,好比在明净的水中,映现出事故的不可分解的联系,事物的不可毁灭的界限。我们的科学也承认这种联系和界限,希腊人对于命运的观念就是现代人对于规律的观念。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这是我们用公式说出来的,而他们是凭猜想预感到的。
他们发展这个观念,目的是要把加在万物身上的限制再加强一下。他们把推动命运和分配命运的那股隐藏的力造成一个内美西斯,专门打击骄傲的人,抑制一切过分的事。神示的重要箴言中有一句是:“勿过度”。全盛时代的一切诗人与思想家的忠告不外乎勿存奢望,忌全福,勿陶醉,守节度。他们看事情最清楚,理性完全出于自发:这种种都非其他民族可比。他们开始思考,想理解世界的时候,就按照自己心中的形象去理解。他们认为宇宙是一种秩序,一种和谐,是万物的美妙而有规则的安排,而万物又是变化无穷,生生不灭的东西。后来斯多葛派把字宙比做一个由最完善的法律统治的大城市,其中既不容许有巨大无边,渺渺茫茫的神明,也不容许有专制暴虐,吞噬生灵的神明。能设想这样一个世界的心灵当然健全平衡,不会感到宗教的迷惘。他们的神明不久就变了凡人。神有父母,子女,家谱,历史,衣服,宫殿,有一个和我们相仿的身体,有痛苦,会受伤。最高级的神,连宙斯在内,都看到自己登位的经过,也许有一天还会看到自己下台呢。阿基利的盾牌上画着一队兵由阿利斯,“由阿里斯(战神)和雅典娜率领,两个神都是全身金甲,美丽高大,正好配合神的身份;因为人比他们小。”的确,除了大小,神与人几乎没有分别。《奥德赛》中好几次讲到,于里斯或泰雷马卡斯突然遇见一个又高又美的人,就问他是不是神。——与人如此相近的神明,决不会使造出神明的人精神骚动。荷马还任意支配他们〔神明〕呢;他动不动请出雅典娜来当小差使,不是给于里斯指点阿西诺阿斯的住处,便是代他注意铁饼落在什么地方。这位神学家式的诗人在他的天国中漫游,郢种自由和那种平静的心境活象儿童在游戏。我们看着他嘻嘻哈哈,乐不可支,例如他讲到阿利斯和阿弗罗代提的私情被撞见的时候,阿波罗打趣赫美斯,问他是否愿意处在阿利斯的地位,赫美斯回答说:“噢,伟大的弓箭手阿波罗,那我真要谢天谢地了;我正求之不得呢;但愿我被搂抱得更紧,但愿所有的男女神明都看见,但愿我能够在金发的阿弗罗代提身边。”你们不妨念一念关于阿弗罗代提委身于安开西斯的颂歌,尤其是对赫美斯的颂歌:他生下来就会发明,偷窃,扯谎,跟希腊人一样,但风趣到极点;可见诗人的叙述很象雕塑家随心所欲的游戏。阿里斯托芬在《蛙》与《云》两出喜剧中间把赫叩利斯和巴古斯表现得更轻佻。这些观念发展下去,便出现庞贝依的带有装饰意味的神,吕西安笔下的隽永与诙谐的文字,而作为神仙洞府的奥林泼斯山也变做娱乐场所,搬到室内与舞台上来了。与人如此接近的神明,不久变为人的伙伴,后来又变为人的玩物。总之,希腊人的头脑那么明确,为了配合自己的理解力,使神没有一点儿无穷与神秘的意味;他知道神是自己造出来的,他以自己编的神话为游戏。
他们在实际生活中同样不知敬畏。希腊人不能象罗马人那样服从一个大的单位,隶属于一个只能想象而不能眼见的广大的国家。他的团体不超出一国即一城的形式。殖民地完全自主,祖国只派去一个祭司;殖民地对祖国的感情象子女之于父母;但隶属关系至此为止。希腊的殖民地是成年的女儿,近乎雅典的青年,一朝成人便完全自主,对谁牛都不再负责;罗马的殖民地却是一个驻兵的站,好比罗马的青年,尽管结了婚,做了长官,甚至当上执政,肩上始终压着父亲的铁腕和专断的权力,无法摆脱,除非经过三次转卖。放弃自己的意志,服从一些在远地的看不见的长官,把自己当作一个大的总体的一部分,为了民族的利益而忘掉自己:这是希腊人一向做不到的,即使做到,也不能持久。他们独立不羁,互相嫉妒;便是在大流士和瑟克西斯入侵的时候,他们的团结也很勉强;西拉叩斯〔西西利岛上的一邦〕拒绝援助,因为人家不让它当统帅;西皮斯甚至于倒向米太人一边。亚历山大虽然强迫他们联合起来去征略亚洲,拉西提蒙仍旧临时缺席。没有一个城邦能叫别的城邦奉为盟主而成立联邦;斯巴达,西皮斯,在这一点上都失败了。战败的城邦与其服从同胞,宁愿向波斯王卑躬屈膝,接受他的钱市。每个城邦内部,不同的党派轮流出亡;被逐的人象后来意大利共和邦中一样,竭力依靠外援打回老家。在如此分裂的情形之下,希腊终究沦于半野蛮的但是有纪律的异族之手,每个城邦独立的结果是使整个民族受人奴役。希腊的灭亡不是偶然的,而是不可避免的。希腊人设想的国家太小了,经不起外面大东西的撞击;希腊人设想的国家太小了,经不起外面大东西的撞击;那种国家是一件艺术品,精巧,完美,可是脆弱的很。他们最大的思想家,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把城邦限制为一个五六千自由人的社会。進典有两万人口;在他们看来,超过这数目就要变做一群贱民了。他们想不到更广大的社团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心目中的城邦只包括一座神庙林立的卫城,埋着创始英雄的骸骨,供着本族的神像,还有一个广场,一个剧场,一个练身场;几千个朴素,健美,勇敢,自由的人,从事“哲学或者公共事务”;侍候他们的是奴隶,耕田和做手艺的也是奴隶。在色雷斯,在黑海,意大利和西西利沿岸,这一类美妙的艺术品每天都在出现,完成;思想家看惯了,认为一切别种形式的社会都是混乱的,野蛮的。但这种艺术品的完美全靠它的小巧,在人世猛烈的冲突与震动之下,只能维持一个短时期。
与这些缺点相辅而来的有程度相等的优点。固然他们的宗教观念缺少严肃与伟大,固然他们的政治机构不够稳固与持久,但宗教或囯家的伟大使人性趋于畸形发展的弊病,他们也免除了。在别的地方,机能的天然的平衡受到文明破坏;文明总是夸张一部分机能,抑制另一部分机能;把现世为来世牺牲,把人为神牺牲,把个人为国家牺牲。文明造成印度的托钵僧,埃及与中国的官僚,罗马的法学家与收税官,中世纪的修士,近代的人民,被统治者,资产阶级。在文明的压力之下,人有时胸襟狭窄,有时兴奋若狂,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成了一家打击其中的一个齿轮,或者觉得自己在无穷的宇宙中等于零。在希腊,人叫制度隶属于人,而不是人隶属于制度。他把制度作为手段,不以制度为目的。他利用制度自身的和谐与全面的发展;他能同事成为诗人,艺术家,批评家,行政光,祭官,法官,公民,运动家;他锻炼四肢,聪敏,趣味,集一二十中才能与一身,而不使一种才能妨碍另外一种;他可以成为士兵而不变做机器,成为舞蹈家歌唱家而不成为舞台上的跑龙套,成为思想家和文人而不变做图书馆和书斋中的学究,他决定政治而不授权给代表,为神明举行赛会而不受教条束缚,不向一种超人的无穷的威力低头,不为了一个渺茫而无所不在的神灵沉思默想。仿佛他们对于人与人生刻划了一个感觉得到的分明的轮廓,把其余的观点都抛弃了,心里想:“这才是真实的人,一个有思想,有意志,又活泼又敏感的身体,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在呱呱而啼的童年与静寂的坟墓之间的六七十年寿命。我们要使这个身体尽量的矫捷,强壮,健全,美丽,要在一切坚强的行动中发展这个头脑这个意志,要用精细的感官,敏捷的才智,豪迈活跃的心灵所能创造和欣赏的一切的美,点缀这个人生。”令,在这个世界以外,他认为一无所有;即使有一个“他世界”,也不过象荷马说的那个西米利安人的乡土,是个暗淡无光的死人住的地方,罩着阴沉的雾,充满软弱的幽灵,象蝙蝠一般成群结队,发出尖锐的叫声,在土沟里喝俘虏的鲜血取暖。希腊人的精神结构把他们的欲望和努力纳入一个范围有限,阳光普照的区域,和他们的练身场一样明亮,界限分明;我们就得在这个场地上去看他们的活动。
四
为此我们还得把希腊的地方再看一遍,留一个全面的印象。希腊是一个美丽的乡土,使人心情愉快,把人生看做一个节日。如今面目全非,只剩一副骨骼了;土地被人搜刮,耕耨爬剔,比我们的普罗望斯还厉害。泥土元气丧尽,植物稀少;难得零零星星有些瘦小的灌木,光秃粗糙的石头霸占地面,占到四分之三。可是地中海岸土地保持原状的部分,例如在多隆和伊埃尔群岛〔今法属〕之间,在那不勒斯和阿玛非〔意大利口岸〕之间,还能使我们对古代的希腊有个观念;不过希腊的天色更蓝,空气更明净,山的形状更明确更和谐。那里好象是没有冬天似的。山坳与山峡中长着栎树,橄榄树,桔树,柠檬树,柏树,永远是夏天的风景;一直到海边都有树木;某些地方,二月里的桔子从树上直掉到水里。没有雾,也差不多没有雨;空气温暖,阳光柔和。我们在北方需要发明种种复杂的东西抵抗酷烈的气候,要煤气,火炉,两重三重四重的衣服,筑起人行道,派好清道夫等等,才能使又冷又脏的烂泥地能够居住;要没有警卫和设备,人就会陷在泥坑里。希腊人可不用如此费心。他无需发明戏院和歌剧中的布景,只要看看四周的景色就够了,自然界供给的希腊人比人工制造的更美。我正月里在伊埃尔群岛看过日出:光越来越亮,布满天空;一块岩石顶上突然涌起一朵火焰;象水晶一般明净的天把它的穹窿扩展出去,罩在无边的海面上,罩在无数的小波浪上,覃在色调一律而蓝得那末鲜明的海水上,中间展开一条金光万道的溪流。傍晚,远山染上锦葵,紫丁香和茶香玫瑰的色彩。夏天,太阳照在空中和海上发出灿烂的光华,令人心醉神迷,仿佛进了极乐世界;浪花闪闪发光;海水泛出蓝玉,青玉,碧玉,紫石英和各种宝石的色调,在到处洁白纯净的天色之下起伏动荡。我们就是要在这种漫天遍地的光明之下去想象希腊的海岸,好比一些云石做的水瓶水钵,疏疏朗朗散布在碧蓝的海水中。
所以希腊人有那种欢乐和活泼的本性,需要强烈的生动的快感也毫不足奇;我们今天在那不勒斯人身上,一般说来在所有的南方人身上,都还看得见这个性格。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得来的行动,会始终继续下去;因为自然界固定在人身上的才能与倾向,正是自然界每天予以满足的才能与倾向。阿里斯托芬在诗中描写这一类极坦率,极轻松,极有风趣的肉欲生活。他描写雅典人庆祝和平:“多快活啊,多快活啊!终究能脱下头盔,不吃乳酪和玉葱了。我不喜欢打仗,我喜欢同朋友伙伴一块儿喝酒,看夏天收割的枯枝在炉火中毕毕剥剥的烧,在炭上煨一些豆子和小毛榉,在我女人洗澡的时候抱着小赛拉太亲热一番。最愉快的莫如下了种,等天神去浇水,我趁此同邻居谈谈天,比如说:喂,科玛基丹斯,咱们干什么好呢?在宙斯替我们的土地加肥的时候,我倒愿意喝一杯呢。喂,老婆,炒三升蚕豆,加些小麦,挑一些好的无花果来;今天没法下葡萄田摘芽,也没法锄地,泥土太湿了。把画眉和两只黄雀拿来。家里还有些人奶和四块兔子肉。孩子,给我们拿三块来,送一块给祖父;去问埃基那丹斯要些番石榴和水果;再叫人到大路上去招呼卡利那丹斯,要他来和我们喝一杯,趁天神帮助我们叫田里的东西生长的时候……噢,可敬的尊贵的女神,噢,和平之神,心灵的主宰,婚姻的主宰,接受我们的祭献吧……希望你叫我们菜市上好东西多起来,肥大的蒜头,早熟的黄瓜;苹果,石榴,越多越好;但愿培奥提人成群结队带着鹅,鸭,鸽子,云雀,来到我们的菜市上;但愿科巴伊斯湖的鳗鱼整筐整篓的运到,让我们急急忙忙挤上去,围在鳗鱼四周跟墓利科斯,丹来阿斯和别的爱吃的人抢着买……喂,提科埃卜到逝,赶快去吃酒席呀……代奥奈萨斯的祭司请你呢;快点儿,人家等你呢;样样都端整好了,席面,床铺,靠垫,花冠,香粉,饭后的糖果。妓女也到了,还有咸的甜的点心,美丽的舞女,一切迷人的东西。”以下的文字太露骨了,我们只能引到这儿为止。古代的肉欲和南方人的肉欲都是举动非常放肆,言语非常鲜明的。
这种气质使人把生活看做行乐。最严肃的思想和制度,在希腊人手中也变成愉快的东西;他的神明是“快乐而长生的神明”。他们住在奥林泼斯的山顶上,“狂风不到,雨水不淋,霜雪不降,云雾不至,只有一片光明在那里轻快的流动。”他们在辉煌的宫殿中,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喝着琼浆玉液,吃着龙肝凤脯,听一群缪司女神“用优美的声音歌唱”。希腊人心目中的天国,就是在阳光普照之下的永远不散的筵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在荷马的诗歌中,最幸福的人是能“享受美好的青春,到达暮年的大门”的人。宗教仪式无非是一顿快乐的酒席,让天上的神饮酒食肉,吃得称心满意。最隆重的节会是上演歌剧。悲剧,喜剧,舞蹈,体育表演,都是敬神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从不想到为了敬神需要苦修,守斋,战战兢兢的祷告,伏在地上忏悔罪过;他们只想与神同乐,给神看最美的裸体,为了神而装点城邦,用艺术和诗歌创造辉煌的作品,使人暂时能脱胎换骨,与神明并肩。希腊人认为这股“热诚”便是虔诚;他们先用悲剧表现情感的伟大庄严的一面,再用喜剧发泄滑稽突梯和色情的一面。我们直要读了阿里斯托芬的《来西斯德拉达》和《塞斯谟福利斯的节日》,才能想见那种肉体生活的放纵,才能理解那时的人怎么会当众举行酒神节,在剧场中跳淫荡的舞,科林斯邦有上千妓女在阿弗罗代提神庙中应征,才能理解宗教怎么会允许一切骇人听闻的风俗,一切甘尔迈斯式的节会和狂欢节的荒唐胡闹。
他们对待社会生活也象对宗教生活一样轻松。罗马人的征略是为了要有所得;他以管理人和商人的手段,用有系统的固定的办法,把征服的民族当做分种田一般剥削。雅典人航海,登陆,作战,却毫无建树;他是不规则的,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为了需要活动,为了兴之所至,为了事业心,为了追求荣誉的欲望,为了在希腊人中出人头地的乐趣。他拿盟邦的钱装饰自己的城,叫艺术家盖神庙,造剧场,做雕像,设计装饰,筹备迎神赛会;他每天把公众的财富供自己享受,供所有的感官享受。阿里斯托芬用挖苦政治与长官的喜剧给雅典人消遺。雅典人看戏是免费的;酒神节结朿时候还分到盟邦缴纳而没有用完的公款。不久,连出席公民大会,上法院当审判,都要拿钱了。一切都为了他〔雅典的公民〕;他叫有钱的人供应合唱队,演员,上演戏剧,主办各种美丽的表演。一个獲典人不管怎么穷,他的浴场和运动场总是国家出资维持的,场所同武士用的一样舒服。临了,他不愿再辛苦;逢到战争只叫雇佣兵代替他参加。如果还关心政治,只是为了借此议论一番;以鉴赏家的态度去听政治家们的演说,辩论,责骂,针锋相对的妙语,好似看斗鸡一般。他批评演说家的才能,听到切中要害的攻击拍手叫好。他认为最要紧的是要有节目精彩的迎神赛会;他通过法令,凡是提议把用作赛会的款子移一部分作军费的人,一律处死。将领只是装点门面的;提摩斯西尼斯说:“除了一个将军你们看他出去作战的以外,其余的将军只跟在祭司后面点缀你们的赛会。”需要装配舰队出海的时候,不是毫无行动,就是行动太晚;相反,为了游行和表演倒是准备充分,有条有,执行又正确又准时。久而久之,在只图快乐的风气之下,国家变成一个只管演剧与赛会的机构,负责给趣味高雅的人供应富有诗意的娱乐。
同样,在哲学和科学方面,他们也只愿意摘谏事物的精华。他们绝对没有近代学者的牺牲精神,肯把所有的才智用来阐明考据学上的一个暧昧的问题,花十年功夫观察一神动物,不断的增加实验,检查自己的实验,心甘情愿的从事于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劳动,竭毕生之力替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耐着性子雕两三块石头,而这建筑物他是看不见完工,但对后世确是有贡献的。在希腊哲学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吳,,岛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有一些包罗全面的见解便是一种乐趣,并不想造一条结实稳固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业若即若离。总之,他们是理论家,喜欢在事物的峰顶上旅行,象荷马诗歌中的神明一般喜欢在一个广大而新鲜的区域中走马看花,一眼之间就把整个世界看尽。一个学说好比一出极美妙的歌剧,聪明和好奇的人编的歌剧。从塞来斯〔七至六世纪〕到普罗克拉斯〔纪元后五世纪〕,他们的哲学象他们的悲剧一样,始终围绕着三四十个重要的题目发展,加上无数的变化,引伸和混杂。哲学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种种观念与假定,正如神话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传说与神明。
他们所用的方法也显出同样的倾向。他们诡辩家的成分不亚于哲学家的成分;他们为了用聪明而用聪明。微妙的区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而乐此不疲;他们不够严肃;他们作某种研究,决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他们并非忘了一切,轻视一切而绝对的,专一的爱好真理。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禽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是喜欢行猎甚于捕获的禽兽,喜欢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曾经有一土楚及祭司对梭伦说:“噢,希腊人!希腊人!你们都是孩子!”不错,他们以人生为游戏,以人生一切严肃之事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
五
就因为此,他们是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家。他们的精神活泼可爱,充沛的兴致能想出新鲜的玩艺,沉溺于幻想的态度妩媚动人;这是驱使儿童不断创作小小的诗篇,不断加以琢磨的因素,目的只是要发泄他们新生的,过于活跃的,突然觉醒的机能。我们从希腊人性格中看到的三个特征,正是造成艺术家的心灵和聪明的特征。——首先是感觉的精细,善于捕捉微妙的关系,分辨细微的差别:这就能使艺术家把形体,色彩,声音,事故,总之是原素与细节,造成一个总体,用内在的联系结合得非常完善,使整体成为一个活的东西,求明白,懂得节制,讨厌渺茫与抽象,排斥怪异与庞大,喜欢明确而固定的轮廓:这就能使艺术家把意境限制在一个容易为想象力和感官所捕捉的形式之内,使他的作品能为一切民族一切时代所了解;而且因为人人了解,所以能垂之永久。最后是对现代生活的爱好与重视,对于人的力量的深刻的体会,立秋愉快::这就使艺术家避免描写肉体的残废与精神方面的病态,丽专门表现心灵的健康和肉体的完美,用题材的固有的美加强表情后天的美。——在他们所有的艺术中,这是最显著的三个特点。浏览一下他们的文学作品,拿来稆东方的,中世纪的以及近代的文学相比;念一遍荷马,拿来同《神曲》,《浮士德》或印度的史诗相比,研究一下希腊人的散文,拿来跟任何民族,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散文相比,你们马上会接受上面的结论。和他们的文体相比之下,别的文体都显得浮夸,笨重,不正确,不自然;和他们的典型人物比较之下,别的典型都变得过火,凄惨,不健全;和他们的诗歌与论说的体裁相比,一切不从他们那儿脱胎的体裁都显得内容比例不当,结合不够紧凑,彼此脱节。
因为篇幅有限,我们在无数实例中只能挑选一个。让我们来考察肉眼看得见的,一进城就令人注意的东西,就是说神庙。——神庙大都建筑在一块高地上,叫做卫城。卫城或者用岩石堆硇,象西拉叩斯,或者象一座小山的顶,而小山往往象雅典那样是部落最早的栖身之处,城邦的发源地。不论在平地上还是在附近的山同上,都能望见神庙;船只进口,远远里就向神庙致敬。神庙整个儿清清楚楚的凸出在明净的天空。它不象中世纪的大教堂被稠密的民居挤压,遮掉一半,除了局部和高头的部分,目光无法接触。希遒神庙的基础,侧影,整个的形体和所有的比例,都是一下子显露出来的。你用不到从一个部分去猜想全体;神庙坐落的地位使神庙正好配合人的感官。为了求印象绝对明确,他们造成中等的或小型的庙堂,只有两三座和我们的玛特兰纳〔巴黎的大教堂〕一般大小。绝对没有印度,埃及,巴比伦那样庞大的屋宇,重楼叠阁的宫殿,迷宫式的走道,围墙,厅堂,巨大的神像,错综复杂,使人头暈眼花。也绝对不象巍峨宏伟,能容纳一个城的全体居民的基督教堂,即使站在高处也望不到全部,侧影是看不见的,整体的和谐只能在图片上体会。希腊的庙堂不是会场,而是神明的居室,供奉神像的圣地,只安放一座雕像的云石的圣体架〔此是借用基督教堂的术语〕。离围墙一百步,就能看到痛堂的主要线条如何配合,向什么方向发展。并且线条极简单,一眼望去就能理解全部的意义。建筑物是一个由柱子环绕的长方形,没有一点复杂,古怪,繁琐的东西;统共只有三四个简单的几何形式,对称的布局用重复或对立的方法把这三四个几何形式表现出来。门楣高头的三角墙,柱身上的沟槽,柱顶上的石板,一切的附属品与细节使每个部分的特点更凸出,加上屋子外面涂着各种彩色,使各部分的作用格外清楚,明确。
在这许多特点中,可以看出艺术家的基本要求是范围有限而轮廓分明的形式。还有一连串别的特点显出他们的聪明机智和细腻入微的感觉。——一所庙堂包括各种形式,各种大小,而在这些形式和大小之间,正如在一个活的身体的各个器官之间,有一个连接一切的关键;这个关键,他们找到了。他们的建筑尺度是以柱子的直径决定柱子的高度,以高度决定款式,以款式决定础石和柱头,由此再决定柱间的距离和建筑物的总的布局。他们有心在形式方面不遵守正确的数学关系,而迁就眼睛的要求:他们把一根柱子的三分之二加粗;在巴德农,神庙上把一切水平线的中段向上提起,把一切垂直线向中央倾斜。他们不受呆板的对称的束缚。普罗比来斯〔卫城的大门——希腊语〕的两翼并不相等;伊累克修斯神庙的两所祭堂,地基高低不同。他们把许多平面,角度,加以交叉,变化,屈曲,使建筑上的几何形体象生命一样的妩媚,多样,推陈出新,飘逸有致;他们在屋子外部象绣花一般加上许多著色的雕塑做装饰,但仍无损于总体的效果。在这些方面,希腊人趣味的新奇,只有他趣味的高雅大方可以相比;他们把两个似乎不相容的特点结合为一:就是极其朴素而又极其华丽。我们现代人的感觉达不到这个境界,他们的发明完善到什么程度我们只能逐步体会,而且只体会到一半。直要发掘了庞贝依,我们对于他们墙壁装饰的鲜明与和谐才有一个概念。他们最美的神庙所以其美无比,是由于水平线的间上膨胀和垂直线的向外凸出,而这种细微莫辨的弯曲还是现代一个英国建筑师量出来的。在他们面前,我们好象一个普通的听众面对着一个天赋独厚,经过特别培养的音乐家,他的演奏有细腻的技术,精纯的音色,丰满的和弦,微妙的用意,完美的表情。但普通的听众天赋平常,训练不够,对那些妙处只能断断续续领略一个大概。我们对希腊艺术只留着一个总的印象,这印象与民族精神完全一致,效果很象一个快活而鼓舞人心的节会。——适避的建筑是健全的,单靠本身就能存活;它不需要象哥德式大教堂那样,养着一大队泥水匠经常修理,不需要借助于外方扶壁支持穹窿,用不到铁条做的骨架来维持那雕刻精工,高入云霄的钟楼,帮助教堂的墙上勾住那些奇妙繁复的花边,脆弱的镂空的石头装饰。希腊的建筑不是兴奋过度的幻想的产物,而是清明的理智的产物,它能单独存在,不依靠外力。倘不是人的蛮性或偏执狂发作而加以毁灭的话,几乎所有希腊神庙都能完整无缺。培斯塔姆的一组神庙经过二千三百年依然无恙;巴德农是由于火库爆炸而一分为二的〔一六八七年〕。要是听其自然,希腊神庙可以至今留存,而且还会留存下去;这可以从它稳固的基础上看出来;建筑物的整个躯体并不加重它的负担而只是使它更加坚固。我们感觉到,庙堂的各个部分都有一种持久的平衡,因为建筑师在屋子的外表上表现出内部的结构,眼睛看了比例和谐的线条而感到愉快,理智由于那些线条可能永存而感到满足。而且在雄健的气概之外还有潇洒与典雅的风度,希腊的建筑物不单单希望传世悠久象埃及的建筑物,它并不被材料压迫,象一个固执而臃肿的阿特拉斯;它舒展,伸张,挺立,好比一个运动员的健美的肉体,强壮正好与文雅和沉静调和。此外还得看希腊建筑物上的装饰品:怪在门楣上象一颗颗明星似的金盾,硇在三角墙两端和飞檐上的金饰,在太阳光底下发光的狮头,绕在柱头上的金丝的网络或珐琅的网络,施在屋外的彩色,朱红,桔红,蓝,绿,淡土黄,以及一切强烈或沉着的色凋,象在庞贝依那样联在一起,成为对比,给眼睛的感觉完全是一种天真的,健全的,南国风光的快乐情调。最后还有嵌在三角墙上的,刻在方龛上的,楣带上的浮雕和雕像,尤其是圣堂中的巨大的神像,以及一切用云石,象牙,黄金雕成的像,一切代表英雄或神明的身体。给人看到刚强的力,完美的体育锻炼,尚武精神,朴素与高尚的气概,清明恬静的心境,达到如何美满的地步。我们把这些都考虑到了,就能对他们的特质和艺术有一个初步的概念。
第二章 时代
现在需要再进一步,考察希腊文明的一个新的特点。——一个古代的希腊人不但是希腊人,而且是个古人;他不仅和英国人或西班牙人不同,因为他属于另一种族,具有另外一些才能,另外一些倾向;他还和现代的英国人,西人,人不同,因为他生在历史上前面一个时期,具有另外一些观念,另外一些感情。他在我们之前,我们跟在他的后面。他没有把他的文明建筑在我们的文明之上,而是我们的文明建筑在他的和别的几种文明之上。他住在底层。我们住在三楼或四楼。由此产生无数重要的后果,一个人住在地面上,所有的门户直接开向田野,另外一个在一所现代高楼上关在一些狭小的笼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样两种生活差别更大的呢?这个对比可以用两句话说明:他们的生活和精神境界是简单的,我们的生活和精神境界是复杂的。因此他们的艺术比我们的朴素;他们对于人的心灵与肉体所抱的观念,给他们的作品提供材料,但我们的文明已经不容许这一类的作品了。
一
只要对他们生活的外表看上一眼,就能发现那生活多么简单。文明逐渐向北方移动的时候,不能不满足人各式各种的需要,在南方最初的基地上可没有这些问题。——在高卢,日耳曼,英吉利,北美洲或是潮湿或是寒冷的气候之下,人吃得更多,需要更坚固更严密的屋子,更暖更厚的衣服,更多的火和更多的光,更多的掩蔽,给养,工具,工业。他必然要会制造;欲望又随着满足而增长,所以四分之三的精力都用来求生活的安乐。但得到的方便同时成为他的束缚,给他麻烦,他做了安乐生活的俘虏。你们想一想,今日一个普通男子的衣著包括多少东西!女人的衣著,即使是中等阶级的,更不知有多少!两三口柜子还装不下。那不勒斯或雅典的女子,如今也仿效我们的时装了。希腊的爱国志士〔指十九世纪的〕穿的古怪服装和我们的一样繁琐。我们北方的文明,回流到落后的南方民族中去的时候,把一套奇怪的不必要的复杂的装束带过去了;直要有在偏僻的区域和十分穷苦的阶层中才能遇见衣服减少到适合于当地气候的人:那不勒斯的所谓“穷光蛋”只穿一件长至膝盖的单褂,阿卡提亚〔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中部〕的女人只穿一件衬衣。
古希腊的男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短背心,女人穿一件没有袖子的长到脚背的单衫,自肩到腰是双层的:这便是主要服装了;此外再用一大块方形的布裹在身上,女人出门戴一块面纱,通常穿一双便鞋;苏格拉底只有赴宴会才穿便鞋;平时大家都赤着脚光着头出去。所有这些衣服一举手之间就可脱掉,绝对不裹紧在身上,可以勾出一个人体大概的轮廓;在衣服飘动的时候或者接缝中间随时会暴露肉体。在练身场上,跑道上,好些庄严的节会中,他们还把衣服完全脱掉。普利纳说:“全身赤露是希腊人特有的习惯。”衣著对于他们只是一件松松散散的附属品,不拘束身体,可以随心所欲在一刹那之间扔掉。人的第二重包裹,房屋,也同样简单。你们把圣·日耳曼,或枫丹白露,的屋子,跟庞贝依或赫叩雷尼阿姆的屋子做个比较吧:那是两个美丽的内地城镇,当时在罗马郊外的地位与用途,正如今日圣·日耳曼和枫丹白露之于造蘩。你们计算一下,现在一所过得去的住屋包括些什么:先是用软砂石盖的二层或三层的大建筑,里头有玻璃窗,有糊壁纸,花绸,百叶窗,二重或三重的窗帘,暖气机壁炉架,地毯,床,椅子,各种家具,无数的小骨董,无数的实用的奢侈东西。再想象一下墙壁单薄的庞贝依的屋子:中央一个小天井,有个滴滴答答的喷泉,天井四周十来个小房间,画一些精致的画,摆着一些小小的铜像;这是一个轻巧的栖身之处,给人晚上歇宿,白天睡午觉,一边歇凉一边欣赏优美的线条,和谐的色彩;按照当地的气候,再没有别的需要了。在希腊的盛世,室内配备还要简单得多。小偷很容易挖掘的墙壁只刷白粉,在伯里克理斯的时代〔五世纪〕,壁上还没有图画;室内不过是一张床,几条毯子,一只箱子,几个漂亮的有图画的水瓶,一盏简陋的灯,挂着几件兵器;小小的屋子还不一定有楼,但对于一个雅典的贵族已经足够。他老在外边过活在露天,在廊下,在广场上,在练身场上;而给他过公共生活的公共建筑也和他的私宅一样朴素。那决非高楼大厦,象我们的立法议会或者伦敦的韦斯敏斯德,内部有许多布置,有成排的席位,有灯火,有图书馆,有饮食部,有各个部门有各种服务;希腊的议会只是一个空旷的广场,叫做尼克斯,几级石砌的台阶便是演说家的讲坛。此刻我们正在建造一所歌剧院,我们需要一个宽大的门面,四五座大楼,各种的休息室,客厅和走道,一个宽敞的池子,一个极大的舞台,一个巨型的顶搂安放布景,无数大大小小的房间安置演员和管理人员;我们花到四千万〔法郎〕,场子有二千座位在希腊,一个剧场可以容纳三万到五万观众,造价比我们的便宜二十倍,因为一切都由自然界包办了:山腰上凿一个圆的梯形看台,下面在圆周的中央筑一个台,立一座有雕塑的大墙,象奥朗日的那样,反射演员的声音;太阳就是剧场的灯光,远处的布景不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海,便是躺在阳光之下的山脉。他们用俭省的办法取得豪华的效果,供应娱乐的方式象办正事一样的完善,这都是我们花了大量金钱而得不到的。
再看人事方面的组织。一个现代的国家包括三四千万人,散处在纵横千余里的领土之内。它比古代的城邦更巩固多但另一方面也复杂得多。要在国内当一个公职必须是一个专门的人;因此行政工作也象别的职业一样成为专门的了。大多数人只能每隔许多时候用选举的方式参与国家大事。平日他们住在内地过活,不可能有什么个人的和明确的见解,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盲目的情绪;遇到要决定战争或捐税的时候,只能让一般比他们知识丰富,而由他们派到京城去当代表的人办理。关于宗教,司法,陆军,海军的问题,也同样由人代庖。这些公事每一项都有一批专门的人;必须经过长期的学习才能在其中当个角色,大多数的公民都不能胜任。我们完全不参与这些事情,我们有代表,或者出于自愿,或是由于国家选择,代我们去打仗,航海,审判,祈祷。事实上我们也不得不如此;职务太复杂了,不能临时由一个生手去执行;教士要进过神学院,法官要进过法学院,军官要进过军校,军营或军舰,公务员要经过考试和办公室的实习。相反,一个象希腊城邦那样小的国家,普通人能担任一切公共职务;社会并不分做官吏和平民:没有退休的布尔乔亚,只有始终在活动的公民。雅典人对于有关公众的事都亲自决定;五六千公民在广场上听人演说,当场表决;广场便是菜市,大家在这儿售卖自己的酒和橄榄,在这儿制定法律,决定法令;领土不过等于现代的一个城郊,乡下人出席大会,比城里人多走的路也很有限。讨论的事情并不超过他的知识程度,只关涉一个教区的利益,因为城邦只有一个城。应当如何对付美加拉或科林斯,普通的公民不难理解;只消凭个人的经验和日常的印象就行;他用不着做一个职业政治家,精通地理,历史,统计等等。同样,他在自己家中就是教士,每隔多少时候还当本部族或本部落的祭司;因为他的宗教是保姆嘴里讲的美丽的故事,仪式是他从小就会的舞蹈或唱歌,还有是穿了某种衣服当主席,吃一顿饭。此外,他也在法院中当审判,审理民事刑事,宗教案子,在自己的诉讼中当律师,自己出庭辩护。一个南方人,一个希腊人,天生头脑灵活,能说会道;当时法律条文还没有那么多,没有积成一部法典和一大堆头绪纷繁的东西;他大体都知道;法官可以背给他听;而且习惯容许他凭自己的本能,常识,情绪,性子说话,至少同严格的法学和根据法理的论证同样有效。——倘若那公民有钱,他就做演出的主办人。你们已经看到希腊的剧场不象我们的复杂;而且雅典人素来爱排练舞蹈,歌唱,戏剧。——不论贫富,人人都是军人;战争的技术还简单,还没有战争的机器,民团就是陆军。在罗马人未来之前,没有比这个最优秀的军队了。要培养精锐的士兵有两个条件,而这两个条件都由普通教育完成了,木甩特殊训练,不用办新兵操练班,不用军营中的纪律和练习。一方面他们耍每个士兵都是出色的战士,身体要极强壮,极柔软,极灵活,最会攻击,招架,奔跑。这些都由练身场担任去了;练身场是青年人的学校,他们连续几年,整天在里面搏斗,跳跃,奔跑,掷铁饼,有系统的锻练所有的肢体和肌肉。另一方面他们要士兵能有秩序的走路,奔驰,做各种活动。应付这些,他们的舞蹈学校就足够了:所有全民的和宗教的赛会都教儿童和青年如何集合,如何变换队形;斯巴达的公共舞蹈队和军队奉同一个神为祖师。在这样的风俗习惯培养之下,公民一开始就能毫无困难的成为军人。需要更多的学习。当时的战舰不过是一条航行近海的船,至多载二百人,无论到哪里都不大会望不见陆地。在一个既有海岸,又以海上贸易为生的城邦之内,没有一个人不会操纵这样的船。我们的水手和海军军官要十年的学习和实习,才能精通气候的征兆,风向的变化,位置与方向,一切的技术,一切的零件;希腊近海的城邦却没有一个人不是事先就会或一学就会的。
古代生活的所有这些特点,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前例而简单的文明;都归结到同一个后果,就是非常平衡而简单的心灵,没有一组才能与倾向是损害了另一些才能与倾向而发展的,心灵没有居于主要地位,不曾因为发挥了任何特殊作用而变质。现在我们分做有文化的人和没有文化的人,城里人和乡下人,内地人和巴黎人,并且有多少种阶级,职业,手艺,就有多少种不同的人,人到处关在自己制造的小笼子里,被自己的一大堆需要所包围。希腊人没有经过这么多的加工,没有变得这样专门,离开原始状态没有这样远,给他活动的政治范围更适应人的机能,四周的风俗更有利于保持动物的机能:他和自然的生活更接近,少受过度文明的奴役,所以他更近于本色的人。
二
这些仅仅是铸造个人的环境和外界的模子。现在让我们深入个人的内心,接触他的思想和感情。在这方面希腊人和我们的距离更加惊人。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国家,养成思想感情的总不外乎两种教育:宗教教育和世俗教育;两者都向同一方面发生作用,在当时是保持思想感情的单纯,现在是使思想感情趋于复杂。——近代民族是基督徒,而基督教是宗教上第二次长的芽,和本能抵触的。那好比一阵剧烈的抽搐,把心灵原有的姿势扭曲了基督教宣称世界万恶,人心败坏;在基督教产生的时代,这是事实。所以基督教认为人应当换一条路走。现世的生活是放逐;我们应当把眼睛转向天上。人性本恶,所以应当压制一切天生的倾向,折磨肉体。感官的经验和学者的推理都是不够的,虚妄的;应当把启示,信仰,神的指点作为指路的明灯。应当用赎罪,舍弃,默想来发展我们的心灵;使眼前的生活成为热烈的期待,求解脱的期待,时时刻刻放弃我们的意志,时时刻刻既依上帝,对他抱着至高无上的爱,那末偶尔还可以得到一些酬报,能出神入定,看到极乐谊界的幻影。一千四百年之间(指文艺复兴以前),理想的模范人物只是隐士、与修士。要估量这样一种思想的威力,要知道这思想改变人的机能与习惯到什么程度,只消读一遍伟大的基督教诗歌,读一遍《神曲》,再读一遍《奥德塞》与《伊利亚特》。一但丁看到一个幻象,他走出了我们这个渺小的暂时的世界,进入永恒的国土。他在其中看到刑罚,赎罪,幸福〔地狱,炼狱,天堂〕。剧烈的痛苦和可怕的惨状僮他心惊胆战;凡是执法者与刽子手逞着狂怒与奇妙的幻想所能发明的酷刑,但丁都看到了,感觉到了,吓坏了。然后他升到光明中去,身体失去了重量,往上飞翔;一个通体光明的妇女堆着笑容,但丁不由自主的受她吸引;他听觅灵魂化为飘飘蓊荡的歌声与音乐,看到人的心灵变为一朵巨大的玫瑰,鲜艳的光彩都是天上的德性与威力;神圣的言语,神学的真理,在太空发出嘹亮的声音。在灼热的高空,理智象蜡一般溶化,象征与幻景互相交错,互相掩盖,终于达到一个神秘的令人眩惑的境界;而整个诗篇,包括地狱的和天界的部分,就是一个从恶梦开始而以极乐告终的梦境。可是荷马给我们看到的景色自然得多了,健全得多!他讲到特洛亚特,伊萨卡岛和希腊的各处海岸;我们今日还能追寻那种景色,认出山脉的形状,海水的颜色,飞涌的泉水,海鸟筑巢的扁柏与榛树;荷马的蓝本是稳定而具体的自然界;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觉得处处脚踏实地,站在现实之上。他的作品是历史文献;他所描写的是他同时人的生活习惯,奥林泼斯山上的神明不过是一个希腊人的家庭。我们毋须勉强自己,毋须鼓起狂热的心情,就能发觉自己心中也有诗人所表现的情感,就能想象出他描写的世界,包括战斗,旅行,宴会,公开的演说,私人的谈话,一切现实生活的情景,友谊父母子女的爱,夫妇的爱,光荣的追求,行动的需要,忽而发怒,忽而息怒,对迎神赛会的爱好,生活的兴致,以及纯朴的人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欲望。诗人把自己限制在一个看得见的范围之内,那是人的经验在每一代身上都能重新看到的;他不越出这个范围;现世对他已经足够了,也只有现世是重要的;“他世界”只是一些幽魂居住的渺茫的地方。于里斯是阿台斯〔地狱之神〕那儿遇到阿喀琉斯,祝贺阿喀琉斯在亡魂中仍然是领袖,阿喀琉斯回答说:“光荣的于里斯,不要和我谈到死。我宁可做个农夫,替一个没有遗产而过苦日子的人当差,那比在从古以来所有的死人中间当头儿还强得多。你还是和我谈谈我光荣的儿子吧,告诉我,他在战场上是不是第一个英雄好汉。”——可见他进了坟墓仍旧在关心现世的生活。“于是飞毛腿阿喀琉斯的幽魂退隐了,在野水仙田里迈着大步走开,非常高兴,因为我告诉他,他的儿子出了名,勇敢得很。”——在希腊文明的各个时代都出现同样的情感,不过稍有出入而已;他们的世界是阳光普照的世界;临死的人的希望与安慰,无非是他的儿子,他自己的光荣,坟墓,乡土,能够在阳光之下继续存在。梭伦对克雷萨斯〔自命为最幸福的国王〕说:“我认识最幸福的人莫过于雅典的丹罗斯;因为他的城邦兴旺,儿子长得又美又有德行,他们也有了孩子,能守住家业,而他老人家还活着;他这样兴旺的过了一辈子,结局也很光荣。雅典人和邻居埃留西斯人打仗,丹罗斯出来效力,在赶走敌人的时候死了;雅典人在他倒下去的地方为他举行国葬,把他大大表扬了一番。”在柏拉图的时代,希彼阿斯提到大多数人的意见,也说:“不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人生最美好的事莫如在希腊人中享有财富,健康,声望,一直活到老年,把父母体体面面的送终,然后由子孙用同样体面的排场把自己送进坟墓。”哲学家长篇大论的提到“他世界”的时候,那个世界也并不可怕,并不无边无际,既不与现世相去天壤,也不象现世这样确实无疑,既没有无穷的刑罚,也没有永恒的快乐,既不象一个可怕的深渊,也不象荣耀所归的天国。苏格拉底对审判他的人说:“死不外乎两种情形:或者一个人化为乌有,任何感觉都没有了,或者象有些人说的,死是一种转变,是灵魂从这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假如死后一无所觉,好象睡着一样,连梦都没有,那末死真是件妙事,因为在我看来,倘若有人在他的许多夜中举出这么一夜,睡得那么深沉,连梦都没有的一夜,再想到在一生的日日夜夜之间,有过哪一天哪一夜比这个无梦之夜更美好更甜蜜的,那他一定很容易得出结论,我这么说不但是以普通人而论,便是对波斯的国王也一样。倘若死是这样的,我认为死真是上算得很,因为死后全部的时间只等于一夜功夫。假如死是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的过程,而假如真象人家说的,那个地方所有的死者都住在一起,那末,诸位审判员,我们还能想象得出比死更大的乐事么?倘若一个人到了阿台斯〔地狱之神〕的境内,摆脱了眼前你们这些自称为的审判员的人,而遇到一些真正的审判员,如迈诺斯,拉达曼塔斯,埃阿克,德利普托雷玛斯,以及一切生前正直的神明,象人家说的那样,在那里当法官,那末搬到那儿有什么不好呢?跟奥尔番斯,牟西阿斯,希西俄德,荷马住在一起:试问谁不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换取这样的乐趣呢?至于我,倘若事实果真是这样,我还愿意多死几次呢。”因此无论在何种情形之下我们对于死应当抱着乐观的态度。”——过了两千年,巴斯格提到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疑惑,可是他认为不信上帝的人前途“不是永久的毁灭便是永久的痛苦,两者必居其一”。这样一个对比指出人的心灵在一千八百年中所受的扰乱。永久快乐或永久痛苦的远景破坏了心灵的平衡;到中世纪末期为止,在这个千斤重担的压迫之下,人心好比一个机件损坏,乱蹦乱跳的天平,一忽儿跳得极高,一忽儿掉的极低,永远趋于极端。文艺复兴的时期,被压迫的天性力自振作,重新占着优势,但旧势力还站在面前预备把天性压下去,古老的禁欲主义与神秘主义,不但拥有原来的或经过革新的传统与制度,并且还有那些主义在痛苦的心中和紧张过度的幻想中所散布的持久的骚乱。便是今日,这个冲突还存在;在我们心中,在我们四周,关于天性和人生就有两种教训,两种观念,两者不断的摩檫使我们感觉到年轻的世界原来多么自在,和谐;在那个世界中,天生的本能是完整而笔直的发展的,宗教只帮助本能成长而并不加以抑制。
一方面,我们的宗教教育以杂乱无章的情感加在我们自发的倾向上面;另一方面,世俗的教育把一些煞费经营的外来观念在我们精神上筑起一座迷宫。开始最早而最有力量的教育是从语言来的,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希腊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我们的现代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英语,都是土话,原来是美丽的方言,如今只剩下面目全非的残余。长时期的衰落已经使语言变坏,再加外来语的输入和混合更使语言混乱。那些语言好比用古庙的残砖剩瓦和随便捡来的别的材料造成的屋子。的确,我们是用了破碎的拉丁砖瓦,按照另外一种布局安排起来,再用路上的石子和粗糙的石灰屑,造成我们的屋子,先是哥德式的宫堡,此刻是现代的住家。固然我们的思想在我们的语言中能够存活,因为已经习惯了;可是希腊人的思想在他们的语言中活动起来不知要方便多少!比较带一些概括性的名词,我们不能立刻领会;那些名词是透明的,显不出词的根源,所假借的生动的事实;从前的人不用费力,单单由于类似而懂得的名词,假如性别,种类,文法,计算,经济,法律,思想,概念,等等,现在需要解释了。即使豊文中这一类的缺陷比较少,仍然无线索可寻。所有我们的哲学和科学的词汇,几乎都是外来的;要运用确当,非懂希腊文和拉丁文不可;而我们往往运用不当。这个专门的词汇有许多术语混进日常的谈话和文学的写作;所以我们现在的谈话和思索,所依据的是笨重而难以操纵的字眼。我们把那些字的现成的,照原来配搭好的格式拿过来,凭着习惯说出去,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细微的区别;我们不能充分表达心里的意思。作家要花到十五年功夫才学会写作,不是说写出有才气的文章,那是学不来的,而是写得清楚,连贯,恰当,精密。他必须把一万到一万二千个字和各种辞藻加以钻研,消化,注意字与词的来源,血统,关系,然后把自己所有的观念和思想按照一个别出心裁的方案重新建造。如果不下过这番功夫而对于权利,责任,美,国家,一切人类重大的利益发表议论,他就要暗中摸索,摇晃不定,陷入浮夸空泛的字句,响亮的滥调,抽象而死板的公式。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看看报纸和通俗演说家的讲话,而在一般聪明二未受古典教育的工人身上尤其显著;他们不能控制字眼,因之也不能控制思想,他们将这一种高深而不自然的语言,对他们是一种麻烦,扰乱他们的头脑;他们没有时间把语言一点一滴的滤过。这是一个极大的不方便,而为希腊人所没有的。他们的形象的语言和纯粹思考的语言,平民的语言和学者的语言,并无距离,后者只是前者的继续,一篇柏拉图的《对话录》,没有一个字眼不能为刚从练身场上修业完毕的少年人所理解,一篇提摩斯西尼斯的演讲,没有一句不能和雅典的一个铁匠或乡下人的头脑一拍即合。你们不妨把彼德或米拉菩的一篇演讲,甚至爱迭孙,或尼高尔的一篇短文,试译为纯粹的希腊文;你们势必要把原文重新思索,更动次序,对于同样的内容,你们不能不寻找更接近实际事物与具体经验的字眼。一切真理与谬误,在一道强烈的光照耀之下,会格外显著;以前你们认为自然和明白的东西,现在会显得做作和暗晦;经过一番对照,你们会懂得为什么希腊人的更简单的思想工具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另一方面,作品也跟着工具而变得复杂,而且复杂得超过一切限度。我们除了希腊人的观念以外,还有人类一千八百年来所制造的观念。我们的民族一开始就得到太多的东西,把头脑装得太满了。才脱离粗暴的野蛮状态(指近代的欧洲人),在中古时代晨光初动的时候,仅仅在咿呀学语的幼稚的头脑就得接受古希腊古罗马的残余,以前的宗教文学的残余,头绪纷繁的拜占庭!神学的残佘,还有亚理斯多得的知识总汇,原来就范围广博,内容深奥,还要被阿拉伯的笺注家弄得更繁琐更晦涩。从文艺复兴起,经过整理的古文化又钯它的概念加在我们的概念之上,有时还扰乱我们的思想,不问合适与否硬要我们接受它的权威,主义,榜样,在精神和语言方面把我们变做拉丁人和希腊人,象十五世纪的意大利学者那样;拿它的戏剧体裁和文字风格给我们做范本,象十七世纪那样;拿它的格言和政治理想来暗示我们,例如卢梭的时代和大革命时期。已经扩大的小溪还有无数的支流使它更扩大:实验科学和新发明一天天日益加多,在五六个大国中同时发展的现代文明也各有所贡献。一百年来还加上许多别的东西:现代语言和现代文学的知识开始传布了,东方的与遥远的文明发现了,史学的惊人的进步使多少种族多少世纪的风俗人情在我们面前复活过来。原来的细流汇为大江,驳杂的程度也一样可观。这都是现代人的头脑需要吸收的,真要象歌德那样的天才,耐性和长寿才能勉强应付。——可是在江河的发源地,水流要细小得多,明净得多。在希腊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一个青年学的是识字,写字:计算,弹六弦琴,搏斗和其他练身体的运动。”“世家大族的孩子”受的教育只有这些。不过加上音乐教师教他唱几支宗教的和民族的颂歌,背几段荷马,希西俄德和别的抒情诗人的作品,出征时唱的战歌以及在饭桌上唱的哈摩提阿斯歌。年纪再大一些,青年人就在广场上听演说家们演讲,颁布法令,引用法律条文。在苏格拉底的时代,青年人倘若好奇的,可以去听哲人学派的舌战与议论,他也会想法找一本阿那克萨哥拉斯和埃利亚的齐诺;有些青年还对几何学感到兴。但总的说来,他们的教育完全以体育与音乐为主,在练身之余花在留心哲学讨论上的一小部分时间,决不能和我们十五年二十年的古典研究和专门研究相比,正如他们二三十卷写在草纸上的手稿不能与我们藏书三百万册的图书馆相比。所有这些对立的情形,归结起来只是一种全新的不假思索的文明和一种煞费经营而混杂的文明化的对立。希腊人方法少,工具少,制造工业的器械少,社会的机构少,学来的字眼少,输入的观念少;遗产和行李比较单薄,更易掌握;发育是一直线进行的,一个系统的,精神上没有骚乱,没有不调和的成分;因此机能的活动更自由,人生观更健全,心灵与理智受到的折磨,疲劳,改头换面的变化,都比较少:这是他们生活的主要特点,也就反映在他们的艺术中间。
三
不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倘使我们观察现代人的心灵,就会发觉感情与机能的变质,混乱,病态,可以说患了肥胖症,而现代人的艺术便反映出这种精神状态。——中世纪的人,精神生活过分发展,一味追求奇妙与温柔的梦境,沉溺于痛苦,厌恶肉体,兴奋过度的幻想与感觉竟会看到天使的幻影,一心一意的膜拜神灵。你们都知道《仿效基督》与《圣·芳济的小花》〔两部迦特力教的重要通俗著作〕中的境界,但丁和彼特拉克的境界,你们也知道骑士生活和爱情法庭包含多少微妙的心理和多么疯狂的情绪。因此绘画和雕塑中的人物都是丑的,或是不美的,往往比例不称,不能存活,几乎老是瘦弱,细小,为了向往来进而苦闷,一动不动的在那里期待,或者神思恍惚,带着温柔抑郁的修院气息或是出神入定的光彩,人不是太单薄就是太兴奋,不宜于活在世界上,并且已经把生命许给天国了。
处境普遍有所改善,重新发见而且受到了解的古代,给他树立了榜样,精祎得到解放,看到自己伟大的发明感到骄傲,开始活跃:这种种异教的思想感情和异教的艺术重新有了生机。可是中世纪的制度仪式继续存在,在意大利与法兰德斯〔荷兰与比利时的总称〕的最优秀的作品中,人物与题材的对立非常剠目:殉道的圣徒好象是从古代的练身场中出来的,基督不是变做威风凛凛的邱比特,便是变成神态安定的阿波罗,圣母足以挑引俗世的爱情,天使同小爱神一般妩媚,有些玛特兰特〔改邪归正的罪女〕竟是过于娇艳的神话中的女妖,有些圣·赛巴斯蒂安竟是过于放肆的赫叩利斯;总之,那些男女圣者在苦修与受难的刑具中间保持强壮的身体,鲜艳的皮色,英俊的姿势,大可在古代的欢乐的赛会中充当捧祭品的少女,体格完美的运动员。到了今日,塞得满满的头像,种类繁多二互相矛盾的注意,过度的脑力活动,闭门不出的习惯,不自然的生活方式,各大京城中的狂热的刺激,使得精神过于紧张,过分追求剧烈与新鲜的感受,把潜伏的忧郁,把潜伏的忧郁,渺茫的欲望,无穷的贪心,尽量发展。过去的人只是一种高等动物,能在养活他的土地之上和照临他的阳光之下活动,思索,就很高兴:他要能永远保持这个状态也许更好。但现在的人有了奇大无比的头像,无边无际的灵魂,四肢变成了赘疣,感官成了仆役,野心与好奇心贪得无厌,永远在搜索,征服,内心的震动或爆发随时扰乱身体的组织,破坏肉体的支持,他往四面八方漫游,知道现实世界的边缘和幻想世界的深入,人类的事业与成绩巨大,有时使他沉醉,有时使他丧气,他拼命追求不可能的事,或者在本行中灰心失意,不是扑向一个痛苦,激动,扩大无边的梦,象贝多芬,海涅,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便是受着社会牢笼的拘囚,为了某种专业与偏执狂而钻牛角尖,象巴尔扎克的人物那样。人有了这种精神境界,当然觉得造型艺术不能满足他了;他在人像上感到兴趣的不是四肢,不是躯干,不是整个生动的骨骼;而是富于表情的脸,变化多端的相貌,用手势表达出来的看得见的心灵,在外表和形体上还在波动和泛滥的,无形的思想或情欲。倘若他还喜欢结构美妙的形体,只是由于教育,由于受了长期的训练,靠鉴赏家的那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趣味。他凭着方面众多,包罗世界的学识,能关心所有的艺术形式,所有过去的时代,上下三等的人生,能欣赏外国风格和古代风格的复兴,田园生活平民生活野蛮生活的场面,异国的和远方的风景;只要是引起好奇的东西,不论是历史文献,是激动感情的题目,是增加知识的材料,他都感到兴趣。像这种饱食过度,精神分散的人,就要求艺术有意想不到的强烈的刺激,要色彩,面貌,风景,都有新鲜的效果,声调口吻必须使他骚动,给他刺激或娱乐,总之是变成习气的,有意做作的与过后的风格。
相反,希腊人的思想感情是单纯的,所以趣味也单纯。以他们的戏剧为例:绝对没有象莎士比亚所创造的那种心情复杂,深不可测的人物;没有组织严密,结局巧妙的情节;没有出其不意的局面。戏的内容不过是一个英雄的传说,大家从小就听熟的;事情的经过与结局也预先知道。情节用两句话就能包括。阿查克斯一阵迷糊,把田里的牲口当作敌人杀死;他对自己的疯狂又羞又恨,怨叹了一阵,自杀了。菲罗克提提斯受着伤,被人遗弃在一个岛上;有人来找他索取他的箭;他先是生气,拒绝,结果听从赫叩利斯的吩咐,让步了。梅南特的喜剧,我们只有从忒仑斯的仿作中见识过,内容竟可以说一无所有;罗马人直要把他的两个剧本混合起来才能编成一出戏;即使内容最丰富的剧本也不超过我们现代喜剧的一景。你们不妨念一念柏拉图的《共和国》的开头,西奥克利塔斯的《西拉叩斯女人》,最后一个阿提卡作家吕西安的《对话录》,或者塞诺封的《经济学》和《居鲁士》;没有一点儿紧张,一切很单纯,不过写一些日常小景,全部妙处只在于潇洒自然;既不高声大气,也没有锋芒毕露的警句;你读了仅仅为之微笑,可是心中的愉快仿佛面对一朵田间的野花或一条明净的小溪。人物或起或坐,时而相视,时而谈些普遍的事,和庞贝依壁画上的小型人像一样悠闲。我们的味觉已经迟钝麻木,喝惯烈酒,开头几乎要认为这样的饮料淡而无味,但是尝过数月之后,就只愿意喝这种新鲜纯净的水,觉得别的文学作品都是辣椒,红焖肉,或者竟是有毒的了。
我们现在到他们的艺术中去观察这个倾向,尤其在我们所要研究的雕塑中观察。靠着这种希腊人的气质,希腊的雕塑臻于尽善尽美,真正成为他们的民族艺术;因为没有一种艺术比雕塑更需要单纯的气质,情感和趣味的了。一座雕像是一大块云石或青铜,一座大型的雕像往往单独放在一个座子上,既不能有太猛烈的手势,也不能有太激动的表情,象绘画所允许,浮雕所容忍的那样;因为那要显得做作,追求效果,有流于贝尼尼作风的危险。此外,一座雕像是结实的东西,胸部与四肢各有重量;观众可以在四周打转,感觉到是一大块物质;并且雕像多半是裸体或半裸体;雕塑家必须使雕像的躯干与四肢显得和头部同样重要,必须对肉体生活象对精神生活一样爱好。——希腊文明是唯一能做到这两个条件的文明。文化发展到那个阶段那个形式的时候,人对肉体是感到兴趣的;精神尚未以肉体为附属品,置肉体于不重要的地位;肉体有其本身的价值。观众对肉体的各个部分,不问高雅与否,同等重视;他们看重呼吸宽畅的胸部,灵活而强壮的脖子,在脊骨四周凹陷或隆起的肌肉,投掷铁饼的手臂,使全身向前冲刺或跳跃的脚和腿。在桕拉图的著作中,一个青年批评他的对手身体强直,头颈细长。阿里斯托芬告诉年轻人,只要听他的指导,一定会康强健美:“你将来能胸部饱满,皮肤白晳,肩膀宽阔,大腿粗壮……在练身场上你可以成为体格健美,生气勃勃的青年;你可以到阿卡台米去,同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安分的朋友在神圣的橄榄树下散步,头上戴着芦花织成的冠,身上染着土茯苓和正在抽芽的白杨的香味,悠闲自在的欣赏美丽的春光,听枫杨树在榆锊旁边喁喁细语。”这种完美的体格是一匹骏马的体格,这种乐趣也是骏马的乐趣;而柏拉图在作品中也曾把青年人比做献给神明的战马,特意放在草场上听凭他们随意游荡,看他们是否单凭本性就能找到智慧与道德。那种人看到象巴德农神庙上的西修斯和卢佛美术馆中的阿基利一类的身体,毋须经过学习,就能领会和欣赏。躯干在骨盘中伸缩自如的位置,四肢的灵活的配合,脚踝上刻划分明的曲线,发亮而结实的皮肤底下的鲜剥活跳的肌肉,他们都能体验到美,好比一个爱打猎的英国绅士赏识所养的狗马的种,骨骼和优点。他们看到裸体毫不奇怪。贞洁的观念还没有变做大惊小怪的羞耻心理,在他们身上,心灵并不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高踞在孤零零的宝座之上,贬斥用途不甚高雅的器官,把它们打入冷宫;心灵不以那些器官为羞,并不加以隐蔽,想到的时候既不脸红,也不微笑。那些器官的名字既不猥亵,亦无挑拨意味,亦非科学上的术语;荷马提到那时的口吻,同提到身体别个部分的口吻毫无分别。那些器官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只引起快乐的观念,不象在拉伯雷笔下有淫秽意味。这个观念并不成为狼亵文学的一部分,使古板的人不敢正视,文雅的人掩鼻而过。它经常出现,不是在戏剧中,舞台上,便是在敬神的赛会中间,当着长官们的面,一群年轻姑娘捧着生殖器的象征游行,甚至还被人奉为神明呢。一切巨大的自然力量在曼腾都是神圣的,那时心灵与肉体尚未分离。
所以整个身体毫无遮蔽的放在座子上,陈列在大众眼前,受到欣赏,赞美,决没有人为之骇怪。这个肉体对观众有什么作用呢?雕像灌输给观众的是什么思想呢?对于我们,这个思想差不多毫无内容,因为它属于另一时代,属于人类精神发展的另一阶段。头部没有特殊的意义,不象我们的那样包含无数细微的思想,骚动的情欲,杂乱的感情;脸不凹陷,不秀气,也不激动,没有多少线条,几乎没有表情,几乎永远是静止的;就因为此,那个脸才适合于雕像;象我们今日所看到的,所制作的,脸部的重要超出了应有的比例,掩盖了别的部分,我们会不注意躯干与四肢,或者想把躯干四肢穿上衣服。相反,在希腊的雕像上,头部不比躯干或四肢引起更多的注意;头部的线条与布局只是继续别的线条与布局,脸上没有沉思默想的样子,而是安静平和,差不多没有光彩,绝对没有超出肉体生活和现世生活的习惯,欲望,野心,全身的姿势和动作都是这样。倘若人物做着一个有力的动作,象罗马的《掷铁饼的人》,卢佛的《搏斗者》,或者庞贝依的《福纳的舞蹈》,那末纯粹肉体的作用也把他所有的欲望与思想消耗完了;只要铁饼掷得好,攻击得好或招架得好,只要跳舞跳得活泼,节奏分明,他就感到满足,他的心思不放到动作以外去。但人物多半姿态安静,一事不做,一言不发;他没有深沉或贪婪的目光表现他全神贯注在某一点上,他在休息,全身松弛,绝无疲劳之状!有时站着,一只脚比另一只脚着力一些,有时身躯微侧,有时半坐半睡;他才奔跑完毕,象那个《拉西第蒙少女》一样,或者手持花冠,象那《花神》一样,他的动作往往无关重要,他转的念头非常渺茫,在我们看来竟是一无所思,因此直到今天,大家提出了十来种假定,还是无法肯定《弥罗的维纳斯》究竟在做什么。他活着,光是这一点对他就够了,对于观众也够了。伯里克理斯和柏拉图时代的人,用不到强烈和突兀的效果去刺激他们迟钝的注意力,或者煽动他们骚扰不安的感觉。一个壮健的身体,能做一切练身场上威武的动作,一个血统优秀,发育完美的男人或女人,一张暴露在阳光中的清明恬静的脸,由配合巧妙的线条构成的一片朴素自然的和谐:这就够丁,他们用不着更生动的场面。他们所要欣赏的是同人的器官与条件完全配合的人,在肉体的可能范围以内完美无缺;他们不要求别的,也不要求更多;否则他们就觉得过火,畸形或病态。——这是他们简单的文化使他们遵守的限度,我们的复杂的文化却使我们越出这个限度。他们在这个限度以内找到一种合适的艺术,雕像的艺术;而我们是超越了这种艺术,今日不能不向他们去求范本。
第三章 制度
一
艺术与生活一致的迹象表现得显而易见的,莫过于希腊的雕塑史。在制作云石的人或青铜的人以前,他们先制造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第一流雕塑是和造成完美的身体的制度同时发展的。两者形影不离,有如卡斯多和包吕克斯,而且由于机缘凑巧,远古史上渺茫难凭的启蒙期已经照到两道初生的光。
雕塑与促成完美的人体的制度在第七世纪的上半期一同出现。——那时艺术在技巧上有重大发现。六八九年左右,西希翁尼的布塔台斯把粘土的塑像放在火里烧的办法,进一步他就塑成假面的像装饰屋顶。同一时期,萨摩斯的罗阿科斯与赛奥多罗发明用模子浇铸青铜的方法。六五〇年左右,赛奥的梅拉斯造出第一批云石的雕像,而在一届又一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之间,整个七世纪的末期和整个六世纪,塑像艺术由粗而精,终于在辉煌的米太战争〔五世纪中叶波斯入侵希腊的战争〕之后登峰造极。因为舞蹈与运动两个科目那时已成为经常而完整的制度。荷马与史诗的时代告终了;另外一个世界,阿基罗卡斯,卡来那斯,忒班特,奥林巴斯,和抒情诗的世界开始了。九世纪与八世纪是荷马及其继承人的时代,七世纪是新韵律新音乐的发明人的时代;两个时代之间,社会与风俗习惯有极大的变化。——人的眼界不但扩大了,而且日益扩大;全部地中海都探索过了,西西里和埃及也见识过了,而荷马时代的人对这些地方还只知道一些传说。六三二年,萨摩斯人第一次航行到塔喜什岛〔西班牙半岛的东南〕,把一部分所得税造了一只其大无比的青铜杯献给希雷女神,杯上雕着三只秃鹰,杯子的脚是三个跪着的人像,高达十一戈台(合今五公尺半)。大批遗民密布在大希腊,西西里,小亚细亚和黑海沿岸。一切工业日趋完善;古诗里说的五十桨的小艇变成二百桨的大船。一个赛奥人发明了使铁变软变硬和焊接的万法。多利阿式的神庙盖起来了,荷马所不知道的钱币,数字,书法,都相继出现;战术也有变化,不再驾车混战而改用步兵,列成阵势。社会集团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非常松懈,现在组织严密了。史诗中说的伊萨卡岛上,每个家庭都单独过活,所有的家长都各自为政,谈不到群众的权力,二十年也不举行一次全民大会;如今却建成了许多城镇,既有守卫,又能关闭,既有长官,又有治安机关,成为共和邦公民一律平等,领袖由选举产生。
同时,并且是受了社会发展的影响,精神文化开始变化,扩大,有了新的面目。固然那时还只有诗歌;散文要以后才出现;但原来的六音步史诗只有单调的朗诵,现在改用许多不同的歌唱和不同的韵律了。六音步诗之外加出五音步诗;又发明长短格,短长格,二短一长格;新的音步和旧的音步交融之下,化出六音步与五音步的混合格,化出合唱诗,化出各式各种的韵律。竖琴从四弦加到七弦;忒班特固定了琴的调式,作出按调式制成的音乐;奥林巴斯和萨来塔斯先后调整竖琴,长笛和歌唱的节奏,配合诗歌层次细腻的情调。那个遥远的,遗物散落殆尽的世界,我们来设想一下吧;再没有比那个世界差别更大的了,直要竭尽我们的想象才能有所了解,但那个世界的确是一个原始而经久的模子,希腊世界就是从中脱胎出来的。
我们心目中的抒情诗不外乎雨果的小诗或拉马丁的分节诗:那是用眼睛看的,至多在幽静的书斋中对朋友低声吟哦,我们的文化把诗歌变成两个人之间倾吐心腹的东西。希置人的诗不但高声宣读,并且还在乐器的伴奏声中朗诵和歌唱,并且用手势和舞蹈来表演。我们不妨回想一下鱼尔萨德或维阿多太太唱《依斐日尼》或《奥尔番斯》中的一段咏叹调,罗日·特·利勒或拉甘尔小姐唱《马赛曲》,唱格鲁克的《阿赛斯德》中的一段合唱,就象我们在戏院中看到的,有领唱人,有乐队,有分组的演员,在一所庙堂的楼梯前面时而交叉,时而分散,但不象今天这样对着脚灯,站在布景前面,而是在广场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想象一下,我们对于希腊人的赛会和风俗可以有一个相差不致太远的印象。那时整个的人,心灵与肉体,都一下子浸在里面,至于留存到今日的一些诗句,只是从他们歌剧脚本中散的时候,死者倘是被人谋杀的,就由“挽歌女”对着遗骸唱她临时创作的复仇歌,倘死者是个少女,“挽歌女”对着灵柩唱悼歌。在卡拉布勒〔意大利南部〕或西西里岛的山中,逢到跳舞的日子,年轻人用手势和身体的动作表演小小的戏剧与爱情的场面。古代的希腊不但气候与此相仿,天色还更美;在小小的城邦内大家都相识,人民同意大利人与科西嘉人同样富于幻想,喜欢指手划脚,情绪的冲动与表情的流露也和他们同样迅速,而头脑还更活泼,新颖,更会创造,更巧妙,更喜欢点缀人生的一切行动一切过程。那种音乐哑剧,我们只有在穷乡僻壤孤零零的看到一些片段,但在上面所说的社会中就能尽量发展,长出无数枝条,绐整个文学作为素材;那有歌有舞的抒情诗没有一种情感不能表达,没有一种意思一种局面不能适应,没有一个公共生活或私生活的场面不经过它的点缀。它成为天然的语言,应用的普遍与通俗不亚于我们手写的和印刷的散文;但我们的散文是干巴巴的符号,今日用来给纯粹的理智作为互相沟通的工具;同纯粹出于模仿而与肉体相结合的初期语言相比,我们的散文等于一种代数,一种渣滓。
法国语言的腔调缺少变化,没有旋律,长短音不够分明,区别极微。你非要听过一种富于音乐性的语言,例如声音优美的意大利人朗诵一节塔索的诗,才能知道听觉的感受对情感的作用,才会知道声音与节奏如何影响我们全身,使我们所有的神经受到感染。当时的希腊语言便是这样,现在只剩下一副骨骼了。但笺注家和古籍收藏家告诉我们,声音与韵律在古希腊语中占的地位,跟观念与形象同样重要。是人发明一种音步等于创造一种新的感觉。长短音的某种配合必然产生轻快的感觉,另一种配合必然产生壮阔的感觉,另外一种又产生活泼会写的感觉,不但思想到,并且在姿势与音乐上也显出每种配合的特性和抑扬顿挫的变化。因此,产生丰富的抒情诗的时代连带产生了同样丰富的舞蹈。现在还留下两百种希腊舞蹈的名称。雅典的青年,到十六岁为止的全部教育就是舞蹈。“在那个时代”,阿里斯托芬说:“同一街坊上的青年一同到竖琴教师那儿去上课,哪怕雪下得象筛面粉一般,也照样赤着脚在街上整整齐齐的走着。到了教师家里,他们坐的姿势决不把两腿挤在一起。人家教他们唱‘扫荡城邦,威灵赫赫的巴拉斯’颂歌,或者唱‘一个来自远处的呼声’,他们凭着祖传的刚强雄壮的声调引吭高歌。”
一个世家出身的青年叫做希波克利台斯,到西希翁尼的霸主克来斯西尼斯宫中作客,把他各项运动的造就都表现过了,在举行宴会的晚上还炫耀他优异的教育。他要吹笛的女乐师吹《爱美利曲》,他跳了一个爱美利舞;过了一会又叫人端来一张桌子,他在桌上跳各种拉西提蒙的和雅典的舞蹈。——受过如此训练的青年是“歌唱家而兼舞蹈家”;他们把形象优美,诗意盎然的节目自演自唱,供自己娱乐,不象后来的人花了钱叫跑龙套担任。在倶乐部聚餐会中,吃过饭,行过敬神的奠酒礼,唱过颂赞阿波罗的贝昂颂歌,然后是正式节目,其中有连说带做工的朗诵,有竖琴或笛子伴奏的抒情诗朗诵,有夹着“重唱”的独唱,象后期纪念哈摩提阿斯和阿利斯托齐同的歌,也有载歌载舞的双人表演,象后来在塞诺封的《宴会》中所描写的巴古斯与阿丽阿纳的相会。一个公民一朝身为霸主而想享乐的话,便扩大这一类的节会,经常举行。萨摩斯的霸主波利克拉提斯养着两个诗人,伊俾卡斯和阿那克利翁,专门替他安排节目,制作乐曲与诗歌。表演这些诗歌的是当时一般最俊美的青年,例如吹笛子和唱爱奥尼阿诗歌的巴提尔,眼睛象的西玛罗斯;而满头卷发的斯曼提埃斯还是到色雷斯去找来的。那是一个小型的家庭歌剧院。当时所有的抒情诗人同时都是合唱与舞蹈教师;他们的家仿佛音乐院,简直是“缪司之家”。雷斯菩斯岛上除了女诗人萨福的家以外,还有好几个这一类的音乐院,都由女子主持;他们的学生来自邻近的岛屿或海岸,如米莱,科罗封,萨拉米斯岛,巴姆非利阿等等;他们要花好几年功夫学音乐,朗诵和专门讲究姿势的艺术〔舞蹈〕;他们嘲笑粗人,笑“乡下姑娘不懂得怎样把衣衫撩到脚踝上”。那些教师还为丧事喜事供应合队队长,训练合唱和舞蹈的人员。的私人生活,从婚丧大典到娱乐,都把人训练为我们所谓的歌唱家,跑龙套,模特儿和演员,但他们对这些名称都用庄严的态度,从最美的意义去理解。公众生活也促成同样的效果。在希腊,宗教和政治,平时和战时,纪念死者和表扬胜利的英雄,都用到舞蹈。爱奥尼阿族有个赛会叫做萨日利在赛会中诗人米姆纳玛斯和他的情妇那诺吹着笛子带领游行的队伍。卡来那斯,阿尔赛,西奥格尼斯,唱着诗歌鼓动他们的同胞或政党。雅典人屡次战败,下令凡提议收复萨拉米斯岛者一律处死梭伦却穿着传令官的服装,戴着赫美斯的帽子,在群众大会中突然出现,登上传令官站立的台阶,激昂慷慨的朗诵一首哀歌,青年们听了马上出发“去解放那个可爱的岛,洗雪雅典的奇耻大辱。”——斯巴达人经常在野外的营帐内唱歌。吃过晚饭,每人连说带做,轮流念一段哀歌,表演最好的人由队长赏一块大肉作奖品。当然场面很好看,那些高大的青年都是长得最健美最强壮的希腊人,长头发整整齐齐的拢在头顶上,穿着红背心,拿着阔大光滑的盾牌,作着英雄式的和运动家的手势,唱着:
“我们要为了这个地方,为了我们的乡土英勇作战,——为了我们的子女而死,毫不吝惜我们的灵魂。——你们这般青年,你们得并肩战斗,顽强到底;——不能有人不顾羞耻的逃跑,或者表示害怕,——要在你们胸中养成一颗豪侠勇猛的心……——对你们的前辈,膝盖不灵活的老人,——不能遗弃,不能躲避;——让须发皆白的老人倒在前列,倒在年轻人前面,岂不丢尽脸面!——看他躺在尘埃,英勇的灵魂只剩一口气,——双手在裸露的皮肤上抓着流血的伤口,——那对你们是多么可耻!——相反,受伤的应该是年富力强的青年。——受着男人的赞美,女人的爱,——他们倒在前列还是一样的俊美……最难看的莫过于躺在尘埃,被标枪从背后洞穿。——但愿人人在热情奋发过后坚持不屈,——两脚牢牢的钉在地上,牙齿咬紧嘴唇,——大腿,小腿,肩膀,从胸部到肚子,整个身体,——都有阔大的盾牌掩蔽;——作战的时候脚钉着脚,盾牌顶着盾牌,——头盔顶着头盔,羽毛顶着羽毛,胸脯顶着胸脯,——身体贴着身体,用长枪或利剑,——洞穿敌人的身子,把他杀死。”
当时有许多这一类的歌配合军队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在笛子伴奏的二短一长格的冲锋的战歌。我们在大革命初期人心狂热的时候,也出现过这一类的景象;丢摩利埃把帽子矗在剑上攀登日马普城墙的那一天,就唱着《开拔曲》,士兵跟着他一边唱一边冲上城去。从那一大片喧嘈闹杂的声音中,我们不难想象一支正规的战歌,一支古代的进行曲是怎么一回事。在萨拉米斯战役胜利〔四八〇年希腊大败波斯王瑟克西斯的舰队〕以后,雅典最漂亮的青年,十五岁的索福克勒斯文在显赫的军容和战利品前面,按照习俗全身裸露,用舞蹈来表演贝昂颂歌向阿波罗神致敬。可是敬神的风俗供给舞蹈的材料比战争与政治更多。在希腊人心目中,娱乐神明最好的场面莫如展览妖艳,俊美,所有表现健康和力量的姿势都发展到家的肉体。因此他们最庄严的赛会等于歌剧院的游行和巴蕾舞。在神前表演舞蹈与合唱的人,有时是特别挑选的公民,有时象斯巴达那样包括整个城邦的公民。每个重要的城邦有诗人负责制作音乐与歌词,安排队伍的动作,教授姿势,长时期的训练演员,规定服饰。如今只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使我们对这种仪式有个观念:在巴未利亚(德国)的奥桕阿麦高镇上,从中世纪起所有五六百居民从小受着训练,每十年庄严隆重的表演一次基督受难,至今还在举行。在这一类的盛会中,阿尔克曼和斯泰西科拉斯都身兼诗人,音乐指挥,巴蕾舞指挥,有时还兼作祭司,在大型作品中作主要领唱人,由青年男女合唱队当众表演英雄的传说或关于神明的传说。许多祭神舞蹈之中的一种,叫做代息兰布〔酒神颂歌〕,后来即演变为希腊的悲剧。希腊悲剧原来不过是宗教节会中的一个节目,经过加工和节略,从广场搬到剧场,内容是一连串的合唱,中间插入一个主要人物的叙事和歌唱,有如赛巴斯蒂安·巴哈用《福音书》的题材写的圣乐,海顿作的《耶稣七言》,西克施庭教堂中唱的弥撒祭乐:歌唱的人分成几组,担任各个不同的部分。
这些诗歌中最通俗而最能使我们了解古代风俗沾,奠如庆祝四大运动会的优胜者的清唱曲。这类作品,整个希膛,包括西西里和各个岛屿在内,都请诗人平达制作。他或者亲自到场,或者托他的朋友斯丁法尔的埃奈代表,教合唱队舞蹈,音乐,唱他作的歌词。赛会先从游行和祭神开始;然后〔优胜的〕运动员的朋友,家属,城里的要人,一同聚餐。有时清唱曲在游行时唱,队伍还停下来念一段抒情诗中段的短诗;有时在宴会以后唱,在一间摆着盔甲,标枪和刀剑的大厅上。演员便是运动员的伙伴,凭着南方人的聪明活泼表演他们担任的角色,象后代意大利人演假面喜剧一样,但当时希腊人演的不是喜剧;他们的角色是严肃的,竟可以说不是一种角色;他们体会到人类所能感受的最深刻最崇高的乐趣,觉得自己长得俊美,满载着光荣,超脱了凡俗的生活,在追怀民族英雄,召唤神明,纪念祖先,颂赞祖国的时候,自己升到奥林泼斯的山顶上和光明中去了。因为运动员的胜利便是公众的胜利,诗人在作品中把本邦和所有守护本邦的神明同运动员的胜利联在一起。周围既有这些伟大的形象,又受着自己的行动刺激,他们达到那个至高无上的,所谓狂喜的境界,就是说与神明合而为一。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人觉得四周的群众和自己一样坚强,一样欢乐,从而感到自己威武的力量与高尚的意境无限扩张的时候,就等于神降临在他身上。
我们现在无法理解平达的诗;那些诗太特殊,地方色彩太重,省略的地方太多,太不连贯,太针对六世纪的希腊运动员说话;留存下来的诗只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音调,手势,歌唱,乐器的声音,场面,舞蹈,游行的队伍,以及许许多多的附属品,一切与诗歌同样重要的东西,都一去不复返了。希腊人的全新的头脑没有念过书,没有抽象的观念,所有的思想都是形象,所有的字儿都唤起色彩鲜明的形体,练身场和田径场上的回忆,神庙,风景,明晃晃的海和海岸,一大堆活生生的人物,象荷马时代的人物同样接近神明,也许更接近;对于这样的头脑,我们极难想象。可是他们回旋震荡的声音偶尔还有些余腔给我们听到;我们仿佛在一道闪电似的光辉中瞥见得奖的青年气概不凡,从合唱队中走出来念一段耶松的话或赫叩利斯的许愿;我们能想象出他简单的手势,伸出的手臂,胸部宽厚的肌肉;我们还东零西碎碰到一些绚烂的诗意浓郁的景象,和庞贝依新出土的绘画一般鲜明。
有时合唱队队长走出来,“象一个豪爽的父亲端起一个大金杯——家藏的宝物,宴会的装饰品,——斟满了葡萄鲜露敬他的女婿一样,说道:我向优胜的运动员献一杯仙酒,送他们这个缪司女神的礼物,我用我思想的香果,使袅林匹克和毕多〔阿波罗的别称〕的胜利者尽情快活。”
有时合唱停止,分成几组,越来越响亮的唱一支气势雄伟的颂歌,浩浩荡荡的声音直上云霄:“在地上,在桀骜不驯的海洋上,只有邱比特不喜欢的生灵才恨彼厄利提斯的声音。比如那个神明的敌人,长着一百个脑袋,躲在丑恶的塔塔尔的泰封。西西里压着他多毛的胸脯;一根柱子直上天空,那便是白雪皑皑的埃德那,孕育冰雾的乳母,它抑止着泰封的力量……然后他从深坑中吐出耀眼的火浆。白天,火浆的溪流中升起一道半红不红的浓烟;晚上,回旋飞卷的鲜红的火焰,把岩石轰隆隆的推向深不可测的海洋……其大无比的巨蟒被镇压在埃德那的高峰和黑黝黝的森林之下,平原之下,背上受着铁链的折磨戳刺,狂嗥怒吼:真是奇观异景。”
形象愈来愈多,随时被出其不意的飞泉,回流,激流所阻断,那种大胆与夸张绝对无法翻译。希腊人在散文中表现得极其朴素,一清如水,但为了疏散感情而激动与陶醉的时候也会冲过一切限度。那种极端的境界那种极端的境界同我们迟钝的感官和深思熟虑的文化是无法配合的。但我们还能有相当体会,懂得那样的文化对于表现人体的艺术的贡献。——希腊文化用合唱与舞蹈培养人:教他姿态,动作,一切与雕塑有关的因素;把人编入队伍,这队伍就等于活动的浮雕;希腊文化竭力把人造成一个自发的演员,凭着热情,为了兴趣而表演,为娱乐自己而表演,在跑龙套的动作和舞蹈家的手势之间流露出公民的傲气,严肃,自由,朴素,尊严。舞蹈把姿势,动作,衣褶,构图,教会了雕塑;巴德农楣带上的主题,就是庆祝雅典娜神的游行,而非加来阿和布特仑两处的雕塑也是受了毕利克〔敬阿波罗的舞蹈〕的启发。
二
舞蹈之外,希腊还有一个更普遍的制度构成教育的第二部分,就是锻炼身体。——在荷马的诗歌中,我们已经见到英雄们的角斗,掷铁饼,赛跑,赛车,运动不高明的人被目为“商人”,贱民,“坐在货船上只想赚钱和囤积”。但那时制度还没有成为常规,既不纯粹,也不完备。竞技没有固定的日期,只有在英雄去世或欢迎外宾的时候偶尔举行。专门使身体矫捷强壮的许多锻炼还不曾知道;另一方面,他们有比武的节目,如射箭,掷标枪,流血的决斗。直到下一时期,在舞蹈与抒情诗的时代,运动才开始发展,固定,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形式,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首先倡导的是多利阿人;他是一个新民族,属于纯粹的堂遭血统,从山中出来侵入伯罗奔尼撒半岛,有如后代的法朗克人侵入高卢,带来新的战术,在邻邦中称雄,充沛的元气使民族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勇敢,强焊,颇象中世纪的瑞士人,远不如爱奥尼阿人聪明活泼;但是重传统,重权威,守纪律,心胸高尚,刚强沉着。他们的宗教仪式古板严肃,神明英勇而有德,反映出他们的民族性。主要的一支便是斯巴达人,定居在雷科尼阿地区,周围是被他们征服或剥削的土著。骄傲冷酷的统治者一共只有九千户,住在一个没有城墙的城里,要叫十二万农夫二十万奴隶听命服从,所以他们不得不在人数多出十倍的敌人中间成为一支经常的军队。
从这个主要特点化出一切其他的特点。环境逼成的制度逐渐固定,到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始〔八世纪〕的时期发展完全。为了公共的安全,个人的利益与任性不能不退后去。他们的纪律等于一支经常遭到危险的军队的纪律。斯巴达人一律不准经营商业,工业,出售土地,増加收入;他应该全心全意的当兵。出门旅行,他可以使用邻居的马匹,奴隶,干粮;同伴之间叫人帮忙是应有的权利,所有权并不严格。新生的婴儿送去给长老会检查,凡是太软弱或者有缺陷的一律处死;军队只接受壮健的人,而斯巴达人在摇篮里已经入伍了。不能生育的老人自动挑一个年轻人带回家,因为每个家庭都应当供应新兵。成年人为了巩固友谊,交换妻子;军营里对家室的问题并不认真,往往许多东西是公有的。大家在一起吃饭,按队伍集合;军中会食的制度自有一套规则,各人或是出钱或是出实物。最紧要的事是操练;赖在家中是丢人的;军营生活占的地位远在家庭生活之上。新婚的男人只能偷偷摸摸的与妻子相会,他仍须和未婚的时候一样整天在新兵训练班或操场上过活。由于同样的理由,儿童都是军人子弟,全部公育,从七岁起就编入队伍。对这些子弟,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前辈,都是军长官,可以处罚他们,做父亲的毫无异议。孩子们赤着脚,只穿一件冬夏一律的大褂,走在街上静悄悄的,低着眼睛,活象年轻的新兵行敬礼。服装是制服,穿扮的格式和步伐一样有规定。他们睡在芦苇上,天天在冰凉的攸罗塔斯河中洗澡,吃得又少又快,在城里的生活比军营里还要坏;因为未来的军人应当吃苦。每一百儿童编为一队,归一个青年军官带领,彼此经常拳打足踢,作为打仗的准备。倘想在菲薄的饭食之外多吃一点东西,就得在人家家里或农庄上拿;当兵的应该会靠劫掠过活。每隔一些日子,长官还特意放他们出去在大路上打埋伏,晚归的土著往往被他们杀死;看见流血,预先试试身手,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至于艺术,也是适合军队的那些艺术。他们带来一种特殊的音乐叫做多利阿调式,纯粹出于希腊来源的音乐也许只有这一种。特色是严肃,雄壮,高贵,非常朴素,甚至有些肃杀之气,宜于培养人的耐性和毅力。这种调式不受个人的幻想支配;不许羼入别种风格的变调,柔媚和装饰趣昧;它是一种公共的精神教育,象我们的军号军鼓一般调节步伐,指挥队伍。斯巴达有世代相传的吹笛手,好比苏格兰某些民族中吹风笛的乐师。便是舞蹈也是一种兵操或阅兵式。孩子们从五岁起就学毕利克,那是一种由武装的战士表演的哑剧,模仿所有攻守的动作,所有攻击,招架,后退,跳跃,弯下身子,拉弓,掷标枪的姿态与手势。还有一种舞蹈叫阿那巴尔,教年轻的男孩子模仿角斗和扭殴。还有许多为青年男子的,专门为青年姑娘的,包栝剧烈的跳跃,“母鹿的蹦跳”,冲刺的奔跑,“飘着头发,象小马一般把场地弄得尘埃滚滚。”但主要的是基姆诺班提斯:那是全体民族分成许多合唱队与舞蹈队,一律参加的大检阅。老人的合唱队唱:“我们从前都是强壮的青年”;壮年合唱队答唱:“我们现在便是强壮的青年,你要高兴,不妨来表演一下”!儿童合唱队接唱:“我们,我们将来比你们更勇敢。”步伐,队形变化,声调,动作,大家从小就学,反复不已的练习;没有一个地方的合唱队伍比斯巴达的规模更大,调度更好的了。
倘使今日想找一个千载之下还相仿佛,而事实上也相去不远的场面,那末可以举出圣·西尔军校的检阅和操演,或更近似的是军事体育学校的士兵合唱作例子。
这样一个城邦在体育方面组织完善是不足为奇的。斯巴达人要不能一以当十的对付土著,就有生命危险。因为他是全身带甲的步兵,打仗全靠排着阵势,站定脚跟,血肉相搏,所以最好的教育要训练出最灵活最结实的斗士。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在出生以前就准备,同其他的希腊人相反,他们不但锻炼男子,还锻炼女人,使儿童从父母双方都能禀受勇敢和强壮的天赋。年轻的姑娘有单独的练身场,不是裸体就是只穿一件短背心,象男孩子一样的操练,跑,跳,掷铁饼,掷标枪。她们有她们的合唱队,在基姆诺班提斯中和男人一同出场。阿里斯托芬带着一些雅典人的讥讽口吻赞美她们的皮色,健康,近于粗野的体力。法律规定结婚的年龄,选择最有利于生育的时期与情况。这样的父母自然有机会生出美丽壮健的孩子;这是改良马种的办法,而且做得非常彻底,因为坏的出品极本淘汰。
走路就当做马一样的“教练”,按步就班的把身体练得又柔软又强壮。塞诺封说:“希腊人中只有斯巴达人把头颈,手臂,肩膀,腿,身体的各个部分平均锻炼,并且不限于少年时代,而是天天不断,终身锻炼;在军营中一天要练两次。”这种教育不久就显出效果。塞诺封说:“斯巴达人是所有的希膛人中最健全的,他们中间有希腊最美的男子,最美的女人。”他们把漫无秩序,象荷马时代一样专凭蛮劲打仗的美西尼阿人征服了,成为各邦的仲裁人和领导;米太战争时期,他们声望极高;不但在陆地上,便是在他们几乎一条船都没有的海上也当统帅,所有的希腊人,连雅典人在内,对此都毫无异议。
一个民族在政治上军事上领先之后,造成他优势的制度就多多少少被邻居模仿。希腊人逐步采取斯巴达人的,更广泛的是多利阿人的风俗,体制,艺术方面的特色,采用多利阿调式的音乐,卓越的合唱诗,好几种舞蹈的形式,建筑的风格,更简单而更威武的服装,更严密的军队组织,运动员改为完全裸体,体育锻炼定成为一种制度。有关军事技术,音乐与体育的术语,许多是出于多利阿语或多利阿的方言。中断的体育竞赛在九世纪时重新举行,已经显示出体育锻炼的更受重视,但还有许多事实表明竞赛比以前更普遍。七七六年在奥林匹亚举行的大会成为希腊纪年开始的年份。以后两百年间又创办了毕多,伊斯米和尼米阿,的三大竞赛。节目先只限于单程赛跑,以后陆续加入双程赛跑,角斗,拳击,扭殴,赛车,赛马;后来又加入儿童的赛跑,角斗,扭殴,拳击和其他的竞技,共有二十四项。拉西提蒙人的风俗代替了荷马时代的传统:优胜者的奖品不是贵重之物,而是一个用树叶编成的简单的冠;古式的腰带废止了;在第十四届奥林匹克大会上,运动员完全裸体出场。从优胜者的名单上可以看出,整个希腊的人都来参加竞赛,包括大希腊,最遥远的岛屿和殖民地在内。从那时起没有一个城邦没有练身场,练身场成为希腊城镇的标记之一。雅典最早的练身场设于七〇〇年。塗盤当政的时代有三个大规模的公共体育场,还有许多小型的。十六至十八岁的青年整天在练身场上过活,有如走读的中学生,但不是为训练头脑,而是训练身体。好象那个时期连文字和音乐的功课也暂时停止,让青年人进入更专门更高级的〔指体育的〕班子。练身场是一大块方形的场地,有回廊,有种着枫杨树的走道,往往靠近一处泉水或一条河,陈列许多神像和优胜的运动员的雕像。场中有主任,有辅导,有助教,有敬赫美斯神的庆祝会。休息时间青年人可以自由游戏;公民可以随意进去,跑道四周有座位,外边的人常来散步,看看青年人;那是一个谈天的场所;后来哲学也在那里产生。学业结束的时候举行会考,竞争的激烈达于极点,往往出现奇迹;有些人竟锻炼一辈子。规则订明,进场受训的青年必须发誓至少连续训练六个月;但他们实际上的锻炼远不止六个月,往往几年的练下去,直到壮年;他们生活起居有一定的规则,按时进食,吃得很多;用铁耙和冷水锻炼肌肉;避免剌激;不寻欢作乐,自愿禁欲。某些运动员的事迹和神话中的英雄一般。据说米龙能肩上扛一头公牛,能从后面拉住一辆套着牲口的车不让前进。在克罗多人法罗斯的雕像下面刻着一段文字,说他跳远跳到五十五尺〔合今一七·六二公尺〕,把八斤重〔四公斤〕的铁饼掷到九十五尺〔三〇·四三八公尺〕。在平达歌颂的运动员中有几个竟是巨人。
我们还得注意,那些健美的肉体在希腊文化中,绝非凤毛麟角,绝非奢侈品,不比现在这样象开在麦田里的无用的罂粟花,相反,那是一大片庄稼中几支较高的麦穗。国家需要他们,风俗习惯也需要他们。以上提到的那些大力士不仅仅在检阅场上装点门面。米龙带着同胞上阵;法罗斯率领克罗多人援助希腊人抵抗米太人。那时的将军不是一个设计划策的人拿着地图和望远镜站在高地上,而是手执长枪跑在队伍前面,象小兵一样跟敌人肉搏。米太阿提斯,阿利斯太提,伯里克理斯,和时期晚得多的阿哲西雷阿斯,培罗彼达斯,比吕斯,不但用到才智,还用到膂力,在厮杀的高潮中攻打,招架,冲锋,或是在马上,或是在马下。哲学家兼政治家伊巴米农达斯重伤身死之前,象普通的装甲士兵一样安慰自己,因为人家替他抢回了盾牌。一个五项运动的优胜者,希腊最后的将官阿累塔斯,因为能在奇袭与攻城中显出他的矫捷勇猛而高兴。亚历山大冲击格拉奈斯的时候象轻骑兵,跳进奥克西特拉克族的城墙的时候象轻装的步兵。作战的方式需要个人与肉体发挥极大的作用,所以第一流的公民,连统治者在内,非成为出色的运动家不可。——除了公共安全的需要,还有迎神赛会的需要,典礼与战争同样要求训练有素的身体;不是练身场出身的不能在合唱与舞蹈队中露头角。上文曾经提到,诗人索福克勒斯在萨拉米斯胜利以后怎样裸体跳贝昂舞;这个风气到四世纪末照旧存在。亚历山大东征,到特洛亚特,为了向阿喀琉斯致敬,和同伴们在英雄墓上的柱子周围裸体赛跑,更往前去,在法西利斯城内的广场上看到哲学家西奥但克德的雕像,垩历山大吃过晚饭以后绕着雕像舞蹈,把花冠丢在像上。要满足这样的嗜好,这样的要求,练身场是唯一的学校,仿佛我们前几世纪的青年贵族学击剑,跳舞和骑马的传习所。
自由的公民原是古代的贵族,所以没有一个自由的公民不受过练身场的训练;唯有这样才算有教养的人,否则就降为做手艺的和出身低微的人。柏拉图,克赖西巴斯,诗人提摩克雷翁,早先都是运动家;毕太哥拉据说得过拳击奖;欧里庇得斯在埃留西斯运动会上得过锦标。西希翁尼的霸主克来斯西米斯招待一般向他女儿求婚的人,给他们一个运动场,据希罗多德的记载,为的是“考查他们的出身和教育”。的确,身体上永远留着受过体育锻炼或者只受低级教育的标记,可以从功架,步伐,举止,安排衣褶的方式上一望而知,好象我们从前辨别一个人是经过传习所训练与琢磨的绅士,还是一个蠢笨的粗人,瘦弱的工匠。
即使一个人没有动作而露出肉体,他的外形的美也证明他受过锻炼。一晒惯太阳,擦惯油,经过灰土,铁耙和冷水浴的冲刷:皮肤栋色,结实,完全没有不穿衣服的样子,皮肤与空气接触惯了,看上去在露天非常舒服,当然不会哆嗦,不会青一块紫一块,也不会起鸡皮疙瘩;它组织健全,色泽鲜明,表示生命豪放活泼。阿哲西雷阿斯为了鼓动士兵,有一天叫人脱掉波斯俘虏的衣服;希腊人看见波斯人的软绵绵的白肉都笑起来,从此瞧不起敌人,作战更勇敢了。——他们肌肉练得又强壮又柔软,没有一处忽略;身上各个部分保持平衡;现在我们那么瘦削的上臂,无肉而强直的肩胛骨,那时都很丰满,同腰部和大腿成为恰当的比例。体育教师是真正的艺术家,不但把人的身体练得强壮,行动迅速,并且力求对称,與雅。以柏加马斯派的雕塑《垂死的高卢人》和代表运动家的雕像相比,立刻显出粗糙的身体和经过训练的身体的距离:一方面,蓬乱的头发粗硬如马鬃,手脚完全是乡下人的样子,皮肤很厚,肌肉僵硬,胳膊肘子是尖的,血管隆起,轮廓都有棱角,线条毫不调和,纯粹是结实的野蛮人的身体;另一方面,所有的形式都很高雅,本来软弱而畸形的脚跟,现在变为线条分明的椭圆形,脚原来过分张开,露出人和猴子的血缘关系,如今成为弓形,跳跃更有弹性;膝盖骨,各个关节,整个骨骼,原先都很凸出,现在隐没了一半,仅仅有个标识而已;肩膀的线条原是水平的,硬性的,现在略为倾斜,气息柔和了;身上各个部分豚络贯通,呵成一气;到处显出生命的活动,年轻与娇嫩,和一株树一朵花的生命同样自然同样朴素。柏拉图在《梅纳克塞纳》,《竞争者》,《卡尔米特》几篇对话录中,有不少段落勾勒出现实生活中的这一类姿势。受过这种教育的青年自会很好的很自然的运用四肢;他不论俯仰,站立,或是身靠柱子,都和雕像一样的美;正如大革命以前的贵族在行礼,吸鼻烟,听人谈话的时候一种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的风度,那是我们在版画和肖像画上看到的。不过希腊人在态度,举动,姿势上面所显示的,决非出入宫廷的朝臣,而是运动场上的人。柏拉图曾经有过描写世代相传的体育锻炼在一个特殊民族中培养出来的人物:
“卡尔米特,你能胜过别人是很自然的;因为我想没有人能够在雅典举出两个家庭,结亲以后能比你的父族母族生下更美更优秀的后代。你父族的祖先克利提阿斯是特罗比特的儿子,受过阿那克利翁,梭伦,和许多别的诗人的赞扬,认为他不但在美与善方面,並且在一切与幸搞有关的德性方面都出类拔萃。你的母族也是如此。据说你的母舅边利兰普被派到波斯和大陆上别的地方出使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长得比他更俊美更高大。而无论在哪一点上,这一家所有的人都不比前面一家逊色。你既是这样的父母所生,自然样样出人头地。而且就肉眼所能看到的来说,以整个外表来说,亲爱的格劳卡斯的孩子,我觉得你不辜负你无论哪一个祖先。”
在另外一个场合,苏格拉底还加以补充,他说“我觉得他〔卡尔米特〕的身段和美貌都令人钦佩……我们成年人有这种感觉还不足为奇;但我注意到孩子们也对他目不转睛,便是最小的儿童也这样……所有的人望着他象望神像一般。”克雷封说得更进一步:“他的脸真好看,是不是,苏格拉底?可是他要脱下衣服的话,他的相貌就相形见绌了,因为他整个的身体太美了。”
这个小故事使我们追溯到比这段文字更早得多的时代,一直追溯到裸体的黄金时代。这是很有意义的宝贵的材料。我们从中看到重视血统的风俗,教育的效果,普遍爱美的风气,一切完美的雕像的渊源。当时许多文献都证实我们这个印象。荷马提到阿喀琉斯和尼雷,说在攻打特洛亚的群英大会中,他们两个是最美的希腊人;希罗多德说斯巴达人卡利克拉德〔有名的运动家〕是和马多尼阿斯〔波斯将领〕作战的希腊人中最美的。一切敬神的庆祝,重大的典礼,都等于健美比赛。雅典挑选最美的老人在雅典娜庆祝大会中执树枝,伊利斯挑选最美的男子向本邦的女神献纳祭品。在斯巴达的基姆诺班提斯大会中,凡是身材不够高大,仪表不够高雅的将军和名人,在游行的合唱队伍中不能居于前列。西奥弗拉斯塔斯〔四至三世纪时哲学家〕说,拉西提蒙人对他们的国王阿基达马斯处以罚金,因为他娶了一个矮小的女人,大家认为她只能生出一个小不点儿的后代而生不出国王来。包塞尼阿斯在阿卡提亚发见有些美女比赛会已有九世纪的历史。有一个波斯人是国王瑟克西斯的亲戚,在队伍中个子最高大,死在阿冈德〔马其顿地区,属希腊〕,当地的居民把他当做英雄一般祭祀。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优胜者,当时希腊最美的男子克罗多人腓利普,逃亡在塞哲斯塔〔西西里岛上的城邦〕,死后由当地人在墓上盖一所小庙,希罗多德在世的时候祭礼还在举行。这是由教育培养出来的感情,而这感情又反过来影响教育,使教育以培养健美为目的。当然,种族本来是美的,但种族用制度使自己更美;意志把自然加工过了,而塑像艺术更进一步,把经过琢磨的自然只做到一半的功夫补充完全。
锻炼身体的两个制度,舞蹈与体育,在两百年中诞生,发达,从发源地推广出去,遍及整个希腊,为战争与宗教服务,从此年代有了纪元,培养完美的身体成为人生的主要目的,对于健美的肉体的崇拜甚至流为恶习。用金属,木材,象牙,云石制作雕像的艺术,隔着相当距离在制造活人的教育后面逐渐出现。艺术并不与教育步伐相同;两者虽则同时,艺术在两个世纪之中还留在低级的与抄袭的阶段。人仿造的肉体;先忙着组织合唱队,然后用雕塑表现合唱队。
肉体的或精神的模型永远出现在表现模型的作品之前;但在大众心目中记忆犹新。艺术是一个和谐的经过扩大的回声;正当现实生活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反映现实生活的艺术才达到完全明确而丰满的境界。希腊的雕塑便是这个情形;雕塑成年的时代正在抒情诗的时代高中,萨米拉斯战役以后的五十年间,正当随着散文,戏剧,初期哲学的兴起而开始一个新文化的时期。艺术突然从正确的模仿一变而为美妙的创新。阿利斯托克兰斯,爱琴岛上的雕塑家奥那塔斯,卡那古斯,利基阿姆的毕太哥拉,卡拉米斯,阿日拉达斯都还亦步亦趋的模仿现实的形式,有如〔意大利十五世纪前期的〕凡罗契奥,包拉伊乌罗,琪朗达约,弗拉·菲列波,甚至于班鲁琴;但到了他们的学生迈隆,波利克利塔斯,菲狄阿斯手里,理想的形式就出现了,正如文艺复兴的绘画到了雷沃那,弥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手里一样。
三
希腊的塑像艺术不但造出了人,最美的人,并且还造出神明,而据所有古人的判断,那些神明是希腊雕像中的杰作。群众和艺术家除了对于受过锻炼的肉体的完美,感觉特别深刻以外,还有一种特殊的宗教情绪,一种现在已经泯灭无存的世界观,一种设想,尊敬,崇拜自然力与神力的特殊方式。我们心目中必须有这一类独特的情绪与信仰,才能对波利克利塔斯,阿哥拉克利塔和菲狄阿斯的精神和天才有所领会。
只要念一下希罗多德的著作,就知道五世纪上半期社会上对宗教还非常热心。希罗多德本人固然相信神明,十分虔诚,甚至不敢提到神圣的姓氏和某种传说,而且整个民族在敬神的礼拜中也极热烈,庄严,同当时伊士奇与平达的诗歌中所表现的一样。神明是活的,就在面前;大家看得见他们,好比七三世纪时的圣母和圣者。——瑟克西斯的几个使节被斯巴达人杀害以后,他们的脏腑变为不祥之物,因为这桩凶杀案得罪了一个死者,阿伽曼农手下的光荣的使节,斯巴达人崇拜的英雄塔西皮奥斯。为了平息他的怒气,城中两个有钱的贵族出发到亚洲去向瑟克西斯自首,愿意抵罪。——波斯人侵入希腊的时候,所有的城邦都乞求神示;神示吩咐雅典人向他们的女婿求救;他们想起始祖伊累克修斯的女儿奥利赛曾被菩雷抢走,便在伊利萨斯河边为菩雷修一所小庙。特尔斐的神声称他自己会抵抗,于是霹雳打在蛮子身上,岩石滚下来把他们压死,同时,巴拉斯·普罗诺阿神庙中人声鼎沸,只听见喊杀之声;当地两个身材奇大的英雄,菲拉科斯和奥多奴斯把惊惶失措的波斯人全部逐走。——萨拉米斯战役之前,里痤人从爱琴岛上运来几座埃阿西特神像帮他们打仗。战役进行的时节,埃留西斯附近的旅客看见尘埃蔽天,听到神秘的伊阿科斯出发去援助希腊人的声音。战役结束以后,他们把三条俘虏的船献神,其中一条献给阿查克斯;他们在战利品中提出一笔钱给特尔斐岛造一座十二戈台〔合六公尺〕高的像。公众崇拜神明的表现不胜枚举;萨拉米斯战争以后五十年,民间的信仰还很热烈。普卢塔克说,代奥比塞斯“颁布法令,要公众揭发否认神明或者对夭上的现象教授新学说的人”。为了亵渎神明,阿斯培希阿,安那克萨哥拉斯,欧里庇得斯,都受到惊扰或控告,阿尔西拜提被判死刑,苏格拉底被处死刑,他们的罪名有的是虚构的,有的是事实。对于嘲笑神秘事物或破坏神道观念的人,群众的义愤非常激烈。当然,我们在这些细节中除了看到古老的信仰历久不衰以外,同时也看到自由思想的诞生。在伯里克理斯周围,正如在梅提契周围,有一小群哲学家和穷根究底的推理家;菲狄阿斯和后世的弥盖朗琪罗一样,就在这个小圈子内。但在两个时代中,传统与传说仍旧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支配一般人的想象与行事。因为脑子里都是五光十色的形体,即使听了哲学家的议论而有所波动,对他心目中的神明的形象也只有澄清和扩大的作用。新的智慧并不毁灭宗教而是表达宗教,恢复宗教的本质,使人对于自然界的威力回复到诗的观点。初期的物理学家尽管对宇宙作过一番海阔天空的猜测,世界照旧很生动,反而更庄严;菲狄阿斯也许就是听见了安那克萨哥拉斯的“睿智”学说,才有创造他的邱比特,巴拉斯,阿弗罗代提诸神的意境,而象希腊人所说的,表现出神的庄严。
要有神明的观念,必须在传说中面目分明的神身上辨别出一些产生神的永恒,普遍与巨大的力。只看见神的形象,而不能在光明闪烁的境界中窥见形象所象征的物质力量或精神力量,那就不过是一个狭隘,枯燥的偶像崇拜者。那种力量,塞蒙和伯里克理斯时代〔五世纪〕的人还能看到。最近,各种神话的比较研究指出,与印度神话有亲属关系的希腊神话,原先只表现自然界各种力量的活动,后来由语言逐渐把物质的原素与现象,把它们千变万化的面目,把它们的生殖力,把它们的美,变做了神。多神教的来源是人看到生生不灭,生育万物的大自然以后产生的感觉,这个感觉是永远存在的。每样东西都有神的意味,人会与万物交谈,在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中,人往往呼召万物,以万物为与他共同指挥人生大含唱的神灵。菲罗克提提斯出发〔征伐特洛阿〕之前,向“流动的水仙,海水冲击巉岩的宏亮的声音”告别,说道:“波涛环绕的雷姆诺斯土地,再会了,但愿你把我一路顺风送走,送到运命派我去的地方。”钉在山崖上的普罗密修斯向天上地下的一切伟大的生灵呼吁,说道:“噢!神明的空气,迅速的呼吸,河流的泉源,海浪的无边的微笑;万物的母亲;洞烛一切的日球,我向你们呼吁!你们看我身为神明,被诸神折磨得好苦!”这些原始的隐喻本是宗教的根源,观众只要让情感自由活动,就仍旧会想到这种隐喻。在埃斯库罗斯的一个散失的剧本中,阿弗罗代提说:“明净的天空喜欢钻入大地,爱神以大地为妻;产生万物的天上降下的雨使大地受孕,然后大地给凡人生产牲畜的饲料和特米忒〔农业之神〕的谷物。”——要了解这种语言,只消离开我们建造的市镇和行列整齐的庄稼;只要独自走到岗峦起伏的海滨,完全浸在原封未动的自然界的景色中间,你就会和自然界交谈,会觉得自然羿有声有色,象人的相貌一样,狰狞的静止的山会变做秃顶的巨人或蹲伏的妖怪,跳跃发亮的水好比快活,唠叨,疯疯癫癫的家伙:静悄悄的巨松象古板的处女。等到你望着碧蓝的南海,光辉四射,妆扮得象参加胜会一般,如埃斯库罗斯所说的堆着无边的笑容,那时你被醉人心脾的美包围了,浸透了,想表达这个美感,便自然而然提到生自浪花的女神的名字〔阿弗罗代提——维纳斯〕,跨出波涛使凡人和神明都为之神摇魄荡的女神的名字。
一个民族只要能在自然景物中感觉到神妙的生命,就不难辨别产生神的自然背景。传说把自然背景表现为面目分明的人,但在雕像艺术的鼎盛时期,自然背景还清清楚楚在人的形象之下映现出来。有些神明,特别是流水,树林,山脉的神,他们的背景始终一见便明。那伊阿特〔泉水与河流的女神〕或奥雷阿特〔山神〕的确是一个年轻姑娘,象在奧林匹亚神庙的方龛上坐在岩石上头的那一个,至少形象的幻想和雕塑的幻想把她这样表现的;但你一提到她的名字,自会发觉静寂的森林的庄严神秘,或者飞涌的泉水的清新无比的气息。在希腊人的圣经,荷马的诗歌中,于里斯掉在海里,游泳两天以后,到了“一条秀美的河流出口的地方,他对河流说‘大王,不管你是谁,容我向你告禀;我躲过波塞顿的愤怒,逃出大海,向你热诚呼吁……大王,求你怜悯,我能向你祈求就是我的荣幸。’他这样说着,河流果然平静下来,止住浪潮,在于里斯面前停着不动,在出口的地方把他接进去了”。这儿的神显然不是一个躲在岩穴中的满面胡子的人物,而是河流本身,而是和平而好客的流水。——又如对阿喀琉斯发威的河流:“桑萨斯一边说着一边向他〔阿喀琉斯〕猛扑过来,逞着疯狂的怒气响成一片,挟着水沫,鲜血和死尸。从宙斯那儿来的耀眼的水波一跃而起,抓住彼雷的儿子〔阿喀琉斯〕……于是赫淮斯托斯把他鲜明的火焰向河流喷射,榆树烧起来了,还有杨树,还有垂柳;莲花也烧起来了,还有密布在美丽的河边的菖蒲,扁柏;缦鲤和鱼类,被赫淮斯托斯滚热的呼吸逼得四散弃逃,或者在漩涡中下沉,便是河流也感到筋疲力尽,叫道:‘赫淮斯托斯!没有一个神能跟你抵敌。算了吧。’他说着,浑身火热,明净的水都在沸腾。”六个世纪以后,亚历山大在海达斯班士河〔今印度基拉姆河〕上登舟,站在船首向海达斯班士河,向另外一条姊妹河,向两河汇合而他也要经过的印度河奠酒致祭。
河,就是一种神力;人看见河就觉得是一个永恒的,永远在活动的生灵,有时保育万物,有时毁灭万物,有无数的形状与面貌;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庄严,超人的生命。即使到了艺术衰微的时期,在代表尼罗河和台伯河的塑像上面,古代雕塑家还记得原始的印象;雕像的宽阔的上身,平静的姿态,茫然的眼神,表明艺术家仍然想借人体来表达江河的浩荡,水流的平匀与超然物外的意境。
有些场合,单是神的名字就透出他的本质。“黑斯提迥”的意思是厨灶,家庭生活的中心,因此黑斯提阿女神永远离不开圣洁的火焰。“特米忒”的意思是哺育万物的土地,崇拜她的形容词称她为黑色的,深沉的,地下的,幼小生物的保姆,送果子的女人,绿化使者。在荷马的诗篇中,太阳不是阿波罗而是另外一个女神,后来因为阿波罗是光明之神,才与太阳神合而为一。许多其他的神,如四季之神霍雷,正直之神提赛,报复之神内美西斯,在崇拜者心中都是意义与名字同时出现的。试以爱神埃洛斯为例,就可说明希人的聪明活泼的头脑,怎样把对于某一个神的崇拜和对于一种自然力的猜测结合在同一情绪之内。索福克勒斯说:“爱神,你是不可战胜的,你投向权势,投向财富,你住在少女的娇嫩的面颊上;你飞渡海洋,你也走进简陋的茅屋;不朽的神明也罢,生命短促的凡人也罢,没有一个能躲开你。”时期再晚一些,《宴会》中的许多宾客对爱神的名字有不同的解释,使这个神的性质又有许多变化。有些人认为既然爱情的意义是同情与协和,爱神应当是最普遍的神,并且正如希西俄德所说的,是世界上一切秩序一切和谐的创造者。另外一些人认为,爱神在诸神中最年轻的,因为老年排斥爱情,爱情也最娇弱的,因为他的行动与休息都在最温柔的东西之上,在人的心上,而且只在一些温柔的心上;他的的本质是由微妙的液体组成的,因为他出入于人的心灵而不给人发觉;他的皮色象鲜花一般,因为他是在芬芳中与花丛中生活的。还有人说,爱情既是欲望,就是说有所不足,所以爱神是贫穷之子,又瘦又脏,没有鞋子,睡在露天,但是爱美,所以他大胆,活跃,勤谨,有恒,胸怀旷达。可见在柏拉图手中,申花有了新生命,化出许多形状。在阿斯利托芬笔下,天上的云变做几乎逼真的神。希西俄德在《诸神谱系》中把神明和自然原素有意无意的混为一谈,说“在哺育万物的大地之上有三万守护神”;最早的物理学家兼哲学家塞来斯说万物生于湿,又说万物之中皆有神;如果我们注意这些说教,就能懂得支持希腊宗教的深厚的意识,懂得希腊人在神明的形象之下猜到自然界无穷的威力的时候,自有一种激动,赞叹和虔敬的心情。
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神与实物合为一体的程度一律相等。有些神,而且正是最通俗的神,经过传说竭力加工,已经脱离实物而成为面目鲜明的人物。希腊神明的世界有如夏末秋初的橄榄树。按照枝条的地位和高低,果实的成熟早晚不一;一部分果实刚刚长出来,只有一个饱满的雌蕊,与果树密切相连;另一部分果子已经成熟,但还留在枝上,还有一些,结构全部完成,已经掉在地下,要留神细看才能认出原来的花梗。希腊的奥林泼斯便是这个情形,人把自然力拟人化的变形的程度各有不同,在某些神身上自然力的特征还盖住个人的面貌;有些神是两个面貌同样显著,还有一些神已经变为人,和自然力的联系只有几根线索,有时只有一线相连,而且还不易辨认。可是究竟还相连。宙斯在《伊利亚特》中是个傲慢的族长,在《普罗密修斯》中是个篡位而专制的国王,可是许多特点表明他始终不失本来面目,始终是下雨和轰雷闪电的天,关于宙斯的通行的形容词,古老的成语,都指出他原来的性质,比如说“宙斯降下河流”,“宙斯下雨”等等。在克里特岛上,宙斯这一字的意思是白昼;后来恩尼阿斯〔三至二世纪之间〕在罗马说他是“那个灼热的白光,大家称之为邱比特”。我们在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中看到,在农夫,平民,头脑简单而老派的人心目中,宜逝始终是“灌溉田地,叫庄稼生长”的神。哲人学派〔亦有译作诡辩派〕的学者告诉他们并没有什么宙斯,他们听了奇怪,问道:“那末打雷和下雨的是谁呢?”宙斯曾经雷劈泰坦,雷劈长着一百个龙头,口吐黑焰的泰封;他们生自地下,象蛇一般纠结在一起,侵犯天空。宙斯住在群山顶上,高与天接,云雾所聚,霹雳轰击的地方;他是奥林泼斯山上的宙斯,也是伊索姆山上的宙斯,也是海美塔斯山上的宙逝。事实上他和所有的神一样有多重性,凡是人特别感觉到他存在的地方,凡是在天边认出他的面目,奉他为神而祭献的各个城邦,以至于各个家庭,都有他。泰克曼斯〔神话中的女英雄〕说:“我用你家里的宙斯的名义恳求你。”——要正确理解希腊人的宗教情绪,必须设想某一部族所住的一个山谷,海岸,整个原始的风景;那个部族觉得是神灵的东西,并非一般的天空,一般的土地,而是他的群山环绕的天空,而是他所居住的土地,他生活其中的树林溪水,他有他的宙斯,他的波塞顿,他的希雷〔司婚姻的女神〕,他的阿波罗,正如他有他的森林与河流的仙女一样。罗马的宗教把原始精神保留特别完整,加米叶〔四世纪〕说过:“这个城里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宗教的痕迹,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神。”埃斯库罗斯悲剧中的一个人物说:“我不怕你国内的神,我对他们没有义务。”严格说来,希腊的神是地方性的因为从本源上看,神就是这块地方;所以在希塍人心目中,他所属的城邦是神圣的,所有的神和他的城邦是一体。他出门回来向城邦致敬,决非一种富于诗意的仪式象服尔德悲剧中所写的坦克累特,也不仅仅象现代人这样因为重见熟悉的东西,因为回到故居而感到高兴;他的海滩,他的山岭,环绕在他部族四周的城墙,路旁保存着本邦创始英雄的骸骨和神灵的坟墓,他周围的一切,对他都等于一所神庙。阿伽曼农说:“阿哥斯以及本地所有的神,我首先向你们致敬,是你们帮助我回家的,也是你们帮助我向豊赖阿姆〔特洛阿的国王〕的城报了仇的。”——我们越仔细观察,越觉得他们的情绪严肃,他们的宗教言之成理,他们的敬神极有根据,只是到后来,在轻浮与颓废的时代,希腊人才变为偶像崇拜者。他们说:“我们所以用人的形象来代表神,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人更美的形体。”但在生动的形体之外,他们还隐隐约约窥见统治人心统治宇宙的普遍的威力。
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迎神赛会中挑出一个,例如庆祝雅典娜的胜会,分析一下雅典人杂在庄严的行列中去瞻仰他的神明的时候,有些什么思想什么情绪。时期是九月初。接连三天,全邦的人都去看竞技;先是在奥台翁,有场面豪华的舞蹈,有荷马诗歌的朗诵,有歌唱比赛,七弦竖琴比赛,有裸体的青年舞蹈队跳毕利克舞,有穿衣服的合唱队列成圆周唱酒神颂歌;接着田径场上举行各种裸体竞赛,有男子的和儿童的角斗,拳击,扭殴,五项运动,裸体或武装的人的单程赛跑,双程赛跑,火炬赛跑,又有赛马,有驾两匹马的和四起马的赛车,有普通车比赛,战车比赛,上面两人,一个中途跳下,在车后奔跑,然后又跃上车去。诗人平达说:“神明都喜爱竞技”,所以敬神最好是请他们看竞技。——第四天开始游行,巴德农的楣带雕塑还给我们留下一个游行的场面。领队是高级的祭司,经过挑选的最美的老人,世家的处女,手捧祭品的加盟城邦的代表团,然后是客民捧着金银镂刻的杯盘器皿,运动员或步行,或骑马,或驾车,然后是一长串行祭礼的人和作祭礼的牺牲;最后是盛装华服的民众。港口中的“圣舟”同时出发,桅上挂起巴拉斯的帆,那是养在伊累克修斯神庙里的年轻姑娘专诚为巴拉斯绣起来的。“圣舟”从陶器区驶往埃留西斯湾绕一个圈子,沿着卫城的东面与北面航行,靠近阿勒山冈〔雅典大法庭所在地〕停下,卸下桅上的帆,捧去献给雅典娜。游行的队伍也在这里跨上一百尺长〔三十二公尺〕,七十尺宽〔二十四公尺强〕的云石大梯,直达卫城大门,叫做普罗比来斯正如比萨〔意大利城名〕老城的一角被大教堂,斜塔,先贤祠,浸礼堂挤满了一样,雅典城中那块陡峭的高地全部作祭神之用,只看见宗教建筑,大庙,小庙,巨型雕像,普通雕像。但那高地在四百尺〔一二八公尺〕的高度之上控制全区,天空衬托着庙堂的侧影,而在庙堂的转角与柱子之间,雅典人可以望见大半个阿提卡〔地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四周的光山照着夏天的太阳,发亮的海嵌在岩石嶙峋的海岸中间,还有一切产生神明的巨大而永久的生灵,如彭泰利卡斯山和山上的神坛,远处的巴拉斯一雅典娜神像,海美塔斯山和安希斯姆山,那儿巨大的宙斯像还显出打雷的天与高山峻岭的原始关系。
雅典人把圣舟上的帆一直送进伊累克修斯神庙。这是他们所有的神庙中最庄严的一所,藏着神圣的遗物,有从天上掉下的巴拉斯像,有阿提卡开国的王西克罗普斯的坟墓(一切坟墓中最早的一座)和神圣的橄榄树。在这儿,一切传说,一切仪式,一切神灵的名字,在头脑中引起一片隐隐约约的、境界壮阔的回忆,想起人类文明最初的奋斗和最早的阶段。在半明半暗的神话中,人窥见太古时代的水,火,土的斗争,有万物诞生就是斗争的结果;土地从水中浮起,有了生殖的力量,布满有益的植物和养育人的谷物树木;自然界的矿野的原素互相冲击,精神逐渐在混沌中抬头,居于主导地位,然后土地才宜于人类居住。始祖西克罗普斯的象征是与他同名的蝉;大家认为蝉生于土,是纯粹雅典的虫,歌声美妙,身体微小,住的是干燥的山冈;老辈的雅典人把它的形象作为装饰品,插在头发上。西克罗普斯的旁边是世界上第一个发明家,磨谷物成粉的德利普托雷玛斯,他的父亲是狄奥洛斯,意思是两道犁沟,女儿叫做高提斯,意思是大麦。关于雅典的祖先伊累克修斯的传说,含义更深。初民幼稚的幻想把他的出身说得又天真又古怪,伊累克修塑的意义是肥沃的土地,他的几个女儿叫做“明朗的空气”,“露水”,“大露水”:这些名字说明原始的人懂得干旱的土地要靠夜里的潮气才能生产。祭礼中许多细节还有更进一步的说明。为伊累克修斯绣帆的姑娘叫做伊累福尔,递送露水的使者,她们夜里到阿弗罗代提神庙附近的窟穴中走一遭,就是汲取露水的象征。开花的季节叫做“塞罗”,结果的季节叫做“卡波”,仍然是司农神的名称,一律受到崇拜。所有这些名字的意义都深深的印在雅典人的头脑中,使他模模糊糊的感觉到本民族的历史。他相信他的奠基人和祖先的英灵在坟墓周围继续活着,继续保佑敬重他们坟墓的人,他给他们送点心,蜜,酒,而在供奉祭品的时候,一眼之间便瞻前顾后,看到城邦的长时期的兴旺,心中的希望又把将来与过去连接在一起。
在古老的庙堂,巴拉斯还和伊累克修斯在一处;伊克泰那斯建造的新庙〔巴德农〕却专门供奉巴拉斯,庙内的一切都叙述她光荣的历史。雅典人对于她原始时代的情形已经不甚了了,精神面貌的发展湮没了她与物质世界的关系,但兴奋的心情自有它的悟性,而零星的传说,与她有关的形容词,从古以来的头衔,都令人想到她出生的那个遥远的时代,而她就是从那个遥远的时代中来的。大家知道,她是专打霹雳的天的女儿,就是宙斯的女儿,而且是他一个人生的;她在轰雷闪电,自然界大骚动的时节从宙斯的头里冲出来;希利奥斯〔太阳与光明之神〕为之停止不前;大地和奥林泼斯为之震撼;海浪大作;光芒四射的金雨降在地上。毫无问题,初民最早是把她作为霁色初开的境界崇拜的,大雷雨之后,他们突然看到洁白明净的夭色,感到一股新鲜之气,不由得伏在地上膜拜;他们把她比做一个刚强的姑娘,称她为巴拉斯。但阿提卡的空气特别透明,灿烂,纯净,所以巴拉斯又成为雅典娜,意思是雅典女子。她早期的另一别号有一个叫做德利多日尼,是出生于水的意思,说明她是雨水所生或者令人想起波浪的闪光。还有一个痕迹指出她的来源:她眼睛青中带蓝,象征她的鸟是眼珠能在夜里放光的枭。她的面貌逐步确定,她的历史也逐渐增加。她出生时天摇地动的情景使她成为战神,全身带甲,威力无边,宙斯与造反的泰坦作战,她就在旁出力。因为是处女和纯洁的光明,所以她慢慢变为思想与智力的女神;她又号称为工艺之神,因为她发明艺术;号称骑士,因为她驯服了马;号称救苦救碓之神,因为她能治病。神庙壁上记录着她所有的功德和勋绩。雅典人的目光从庙堂的山墙转移到一大片风景中去的时候,一刹那之间能同时看到宗教上两个互相印证的时代,而在极美的境界前面,两个时代在雅典人心中结合为一。他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看到无边的大海,名叫波塞顿,他是蓝色的神明,拥抱着大地,撼动着大地,手臂抱着海岸和岛屿,而在巴德农西端的三角墙上,雅典人又看到海神波塞顿站在那里,挺着肌肉发达的胸脯,强壮的裸露的身体,作着赫然震怒的手势;他后面是阿姆非德雷提〔海的女神,波塞顿之妻〕,差不多裸露的阿弗罗代提坐在塞来萨身上,拉多纳带着两个孩子〔阿波罗与狄阿娜〕,还有留科苏埃,哈利罗赛沃斯,欧累德,那些女性与儿童的婀娜的形体,表现海水的妩媚,娇憨,活泼,和永远的微笑。在同一块云石〔雕塑〕上面,胜利女神巴拉斯制服了波塞顿用铁耙从土中翻出来的马,把它们带给代表土地的神;那些神是阿提卡的奠基人西克罗普斯,始祖伊累克修斯,他的三个使贫瘠的土地滋润的女儿,美丽的泉水卡利罗埃和浓荫掩蔽的河流伊利萨斯:雅典人看过了神明的形象,只消往下一瞥就能在高地〔卫城〕之下发现神明本身〔河流,溪水,土地,海〕。
但是没有一处没有巴拉斯的光彩。用不到思索,用不到学问,只消有诗人或艺术家的眼睛和心灵,就能辨别出这个女神和事物的关系:灿烂的天色中有她,辉煌的阳光中有她,轻灵纯净的空气中也有她。雅典人认为他们的创造力和民族精神的活跃,都得力于这个轻灵的空气,而巴拉斯就是地方特性与民族精神的代表;在密布橄榄树的田里,在种满五色缤纷的农作物的山坡上,在兵工厂冒烟和船舶云集的三个港口内,在城市通到海边的又长又坚固的夹墙中,在美丽的城中,极目所及,没有一处不显出巴拉斯的天赋,灵敏和事业。就是巴拉斯所代表的民族天才使雅典有练身场,剧场,公民大会的会场,重修的纪念建筑与新建〔指萨拉米斯战役以后〕的屋宇,上上下下盖满了山冈;并且凭其艺术,工业,赛会,发明,不屈不挠的勇气,雅典成为“全希腊的学校”,领土遍及整个地中海,所有的希腊民族都受雅典的影响。
那时〔追述游行队伍〕巴德农的大门打开了:在祭品,花冠,水瓶,甲胄,箭筒,银制的面具中间,巍峨的神像,本邦的守护神,童贞女,战无不胜的将军〔巴拉斯——雅典娜〕,一动不动的站着,长枪靠在肩上,盾牌笔直的放在身边,右手托一个黄金与象牙雕的胜利之神,胸披黄金的胸甲,头戴紧窄的金盔,身穿色泽深浅不一的金袍;脸,手脚,臂膀的温和的象牙色调,被富丽堂皇的武器与服饰衬托得格外显著;宝石嵌成的明亮的眼睛在漆成彩色而光线柔和的圣堂中炯炯发光。当然,菲狄阿斯在想象巴拉斯的庄严恬静的表情时,的确体会到一种超人的力控制事物的进行,控制活跃的智慧的普遍的力,在雅典人心目中,活跃的智力原是本邦的精神所在、那时新派的物理学和哲学还不曾把精神与物质分离,认为思想是“最轻最纯粹的一种物质”,近乎微妙的以太,在世界上建立秩序,维持秩序;也许菲狄阿斯回想起这种学说,所以会产生一个比通俗的观念更高级的观念。爱琴神庙中的巴拉斯〔属于较早的古风时代〕已经很庄严,但菲狄阿斯的巴拉斯在表达永恒事物的庄严方面更进一步。——我们走着迂回曲折的途径,从越来越逼近中心的圆周中把塑像艺术的全部源流观察过了;但供奉雕像的地方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遗址,庄严的形体已经杳无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