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尔曼
梅里美 著
傅雷 译
一
一般地理学家说孟达一仗的战场是在古代巴斯多里·包尼人的区域之内,靠近现在的芒达镇,在玛尔倍拉商埠北七八里的地方:我一向疑心这是他们信口开河,根据佚名氏所作的《西班牙之战》,和奥须那公爵庋藏丰富的图书馆中的材料,我推敲之下,认为那赫赫有名的战场,凯撒与罗马共和国的领袖们背城借一的地点,应当到蒙底拉附近去寻访。一八三零年初秋,因为道经安达鲁齐,我就作了一次旅行,范围相当广大,以便解答某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我不久要发表的一篇报告,希望能使所有信实的考古学家不再彷徨。但在我那篇论文尚未将全欧洲的学术界莫衷一是的地理问题彻底解决以前,我想先讲一个小故事;那故事,对于孟达战场这个重大的问题,决不先下任何断语。
当时我在高杜城内雇了一名向导,两匹马,带着全部行装,只有一部凯撒的《出征记》和几件衬衣,便出发去探访了。有一天,我在加希那平原的高地上踯躅,又困乏,又口渴,赤日当空,灼人肌肤,我正恨不得把凯撒和庞培的儿子们一齐咒入地狱的时候,忽然瞥见离开我所走的小路相当远的地方,有一小块青翠的草坪,疏疏落落的长着些灯芯草和芦苇。这是近旁必有水源的预兆。果然,等到走近去,我就发见所谓草坪原是有一道泉水灌注的沼泽,泉水仿佛出自一个很窄的山峡,形成那个峡的两堵危崖是靠在加勃拉山脉上的。我断定缘溪而上,山水必更清冽,既可略减水蛭与虾蟆之患,或许还有些少荫蔽之处。刚进峡口,我的马就嘶叫了一声,另外一匹我看不见的马立即接应了。走了不过百余步,山峡豁然开朗,给我看到一个天然的圆形广场,四周巉岩拱立,恰好把整个场地罩在阴影中。出门人中途歇脚,休想遇到一个比此更舒服的地方了。峭壁之下,泉水奔腾飞涌,直泻入一小潭中,潭底细沙洁白如雪。旁边更有橡树五六株,因为终年避风,兼有甘泉滋润,故苍翠雄伟,浓荫匝地,掩覆于小潭之上。潭的四周铺着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在方圆几十里的小客店内决没有这样美好的床席。
可是我不能自鸣得意,说这样一个清幽的地方是我发见的。一个男人已经先在那儿歇着,在我进入山谷的时候一定还是睡着的。被马嘶声惊醒之下,他站起来走向他的马;它却趁着主人打盹跑在四边草地上大嚼。那人是个年轻汉子,中等身材,外表长得很结实,目光阴沉,骄傲。原来可能很好看的皮色,被太阳晒得比头发还黑。他一手拉着坐骑的缰绳,一手拿着一支铜的短铳。说老实话,我看了那副凶相和短铳,先倒有点出乎意外;但是我已经不信有什么匪了,因为老是听人讲起而从来没遇到过。并且,全副武装去赶集的老实的庄稼人,我也见得多了,不能看到一件武器就疑心那生客不是安分良民。心里还想:我这几件衬衣和几本埃尔才维版子的《出征记》,他拿去有什么用呢?我便对拿枪的家伙亲热的点点头,笑着问他是否被我打扰了清梦,他不回答,只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打量完毕,似乎满意了,又把我那个正在走近的向导同样细瞧了一番。不料向导突然脸色发青,站住了,显而易见吃了一惊。“糟了糟了,碰到坏人了!”我私下想;但为谨慎起见,立即决定不动声色。我下了马,吩咐向导卸下马辔;然后我跪在水边把头和手浸了一会,喝了一大口水,合扑着身子躺下了,象基甸手下的没出息的兵一样。
同时我仍暗中留神我的向导和生客。向导明明是很不乐意的走过来的……生客似乎对我们并无恶意,因为他把马放走了,短铳原来是平着拿的,此刻也枪口朝下了。
我觉得不应当为了对方冷淡而生气,便躺在草地上,神气挺随便的问那带枪的人可有火石,同时掏出我的雪茄烟匣。陌生人始终不出一声,在衣袋里掏了一阵,拿出火石,抢着替我打火。他显然变得和气了些,竟在我对面坐下了,但短铳还是不离手。我点着了雪茄,又挑了一支最好的,问他抽不抽烟。
他回答说:“抽的,先生。”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我发觉他念的S音不象安达鲁齐口音,可见他和我同样是个旅客,只不是干考古的罢了。
“这支还不错,你不妨试试,”我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支真正哈凡那的王家牌。
他略微点点头,拿我的雪茄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又点点头表示道谢,然后非常高兴的抽起来。
“啊,我好久没抽烟了!”他这么说着,把第一口烟从嘴里鼻子里慢慢的喷出来。
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就能结交朋友,正如近东一带拿盐和面包敬客一样。出我意料之外,那人倒是爱说话的。虽然自称为蒙底拉附近的人,他对地方并不太熟悉。他不知道我们当时歇脚的那可爱的山谷叫甚名字,周围的村子的名字,他也一个都说不上来;我问他有没有在近边见到什么残垣断壁,卷边的大瓦,雕刻的石头等等,他回笞说从来没留意过这一类东西。另一方面,他对于马的一道非常内行,把我的一匹批评了一阵,那当然不难;接着又背出他那一匹的血统,有名的高杜养马场出身,据说是贵种,极其耐劳,有一回一天之中赶了一百二十多里,而且不是飞奔便是疾走的。那生客正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了,仿佛说了这么多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而且懊恼了。“那是因为我急于赶到高杜,为了一件官司要去央求法官……”他局促不安的这样补充,又瞧着我的向导安东尼奥,安东尼奥马上把眼睛望着地。
既有树荫,又有山泉,我不由得心中大喜,想起蒙底拉的朋友们送我的几片上等火腿放在向导的褡裢内。我就教向导给拿来,邀客人也来享受一下这顿临时点心。他固然好久没有抽烟,但我看他至少也有四十八小时没吃过东西:狂吞大嚼,象只饿极的狼。可怜虫那天遇到我,恐怕真是天赐良缘了。但我的向导吃得不多,喝得更少,一句话都没有,虽然我一上路就发觉他是个头等话匣子。有了这生客在场,他似乎很窘;还有一种提防的心理使他们互相回避,原因我可猜不透。
最后一些面包屑和火腿屑都给打发完了,备人又抽了一支雪茄,我吩咐向导套马,预备向新朋友告别了,他却问我在哪儿过夜。
我还没注意到向导对我做的暗号,就回答说上居尔伏小客店。
“象你先生这样的人,那地方简直住不得……我也上那边去,要是许我奉陪,咱们可以同走。”
“欢迎欢迎,”我一边上马一边回答。
向导替我拿着脚蹬,又对我眨眨眼睛。我耸了耸肩膀表示满不在乎;然后出发了。
安东尼奥那些神秘的暗号,不安的表情,陌生人的某些话,特别是一天赶一百二十里的事和不近情理的说明,已经使我对旅伴的身分猜着几分。没有问题,我是碰上了一个走私的,或竟是个土匪;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西班牙人的性格,我已经摸熟了,对一个和你一块儿抽过烟,吃过东西的人,尽可放心。有他同路,倒反是个保障,不会再遇到坏人。并且我很乐意知道所谓土匪究竟是何等人物。那不是每天能碰上的;和一个危险分子在一起也不无奇趣,尤其遇到他和善而很斯文的时候。
我暗中希望能逐渐套出陌生人的真话,所以不管向导如何挤眉弄眼,竟自把话扯到翦径的土匪身上,当然用的是颇有敬意的口吻,那时安达鲁齐有个出名的大盗叫做育才·玛丽亚,犯的案子都是脍炙人口的。“谁知道在我身边的不就是育才·玛丽亚呢?”这样思忖着,我便把听到的关于这位好汉的故事,拣那些说他好话的讲了几桩;同时又对他的勇武豪侠称赞了一番。
“育才·玛丽亚不过是个无赖小人,”那生客冷冷的说。
“这算是他对自己的评语呢,还是过分的谦虚?”我这样问着自己,因为越看这同伴越觉得他象育才·玛丽亚了;我记得安达鲁齐许多地方的城门口都贴着告示,把他的相貌写得明明白白。——对啦,一定是他……淡黄头发,蓝眼睛,大嘴巴,牙齿整齐,手很小;穿着上等料子的衬衣,外罩银钮丝绒上装,脚登白皮靴套,骑一匹浑身棕色而鬣毛带黑的马……一点不错!但他既然要隐姓埋名,我也不便点破。
我们到了小客店;旅伴的话果然不虚,我所歇过的小客店,这一个算是最肮脏最要不得的了。一间大屋子兼作厨房,餐厅与卧室。中间放着一块平的石板,就在上面生火煮饭;烟从房顶上一个窟窿里出去,其实只停留在离地几尺的空中,象一堆云。靠壁地下铺着五六张骡皮,便是客铺了。算是整个屋子只有这间房;屋外一二十步有个棚子似的东西,马房。这个高雅的宾馆当时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煤烟般的皮色,衣服破烂不堪。——我心上想:古孟达居民的后裔原来如此;噢,凯撒!噢,撤克多斯·庞培!要是你们再回到世界上来,一定要诧异不置呢!
老婆子一看见我的旅伴,就大惊小怪的叫了一声。
“啊!唐·育才大爷!”她嚷着。
唐·育才眉头一皱,很威严的举了举手,立刻把老婆子拦住了。我转身对向导偷偸递了个暗号,告诉他关于这同宿的伙伴,不必再和我多讲什么。晚饭倒比我意料中的丰盛。饭桌是一张一尺高的小桌子,第一道菜是老公鸡煨饭,辣椒放得很多,接着是油拌辣椒,最后是迦斯巴曲,一种辣椒做的生菜。三道这样刺激的菜,使我们不得不常常打酒囊的主意,那是山羊皮做的一种口袋,里头装的蒙底拉葡萄酒确是美好无比。吃完饭,看到壁上挂着一只曼陀铃,——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就问侍候我们的小孩子会不会弹。
她回答说:“我不会;可是唐·育才弹得真好呢!”
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来个曲子听听?我对贵国的音乐简直是入迷的。”
“你先生人这么好,给了我这样名贵的雪茄,还有什么事我好意思拒绝呢?”唐·育才言语之间表示很高兴。
他教人摘下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声音粗野,可是好听;调子凄凉而古怪;至于歌辞,我连一个字都不懂。
“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我跟他说,“你唱的不是西班牙调子,倒象我在外省听见过的左旋歌,歌辞大概是巴斯克语。”
“对啦,”唐·育才脸色很阴沉。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下,抱着手臂,呆呆的望着快熄灭的火,有种异样的忧郁的表情。小桌上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又庄严,又凶猛,令人想起弥尔登诗中的撒旦。或许和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想着离别的家,想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逃亡生活。我逗他继续谈话,他却置之不答,完全沉溺在忧郁的幻想中去了。老婆子已经在屋子的一角睡下;原来两边壁上系着根绳子,挂着一条七穿八洞的毯子作掩蔽,专为妇女们过宿的。小姑娘也跟着钻进那幔子。我的向导站起身子,要我陪他上马房;唐·育才听了突然惊醒过来,厉声问他上哪儿去。
“上马房去,”向导回答。
“干什么?马已经喂饱了,睡在这儿罢,先生不会见怪的。”
“我怕先生的马病了;希望他自个儿去瞧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
显而易见,安东尼奥要和我私下讲几句话;但我不愿意让唐·育才多心,当时的局面,最好对他表示深信不疑。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我对于马的事一窍不通,想睡觉了。唐·育才跟着安东尼奥上马房,一忽儿就单独回来,告诉我马明明很好,但向导把它看得名贵得不得了,用自己的上衣替它摩擦,要它出汗,预备终宵不寐,自得其乐的搅这个玩艺儿。——我已经横倒在骡皮毯上,拿大衣把身体仔细裹好,生怕碰到毯子。唐·育才向我告了罪,要我原谅他放肆,睡在我旁边,然后他躺在大门口,可没有忘了把短铳换上门药,放在当枕头用的褡裢底下。彼此道了晚安以后五分钟,我们俩都呼呼入睡了。
大概我已经相当的累,才能在这种客店里睡着;可是过了一小时奇痒难熬的感觉打扰了我的好梦。等到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就起来,私忖与其宿在这个欺侮客人的屋子里,还不如露天过夜,便提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育才的铺位;他睡梦正酣,我的动作又极其小心,居然走出屋子没把他惊醒。门外有一条阔凳,我横在上面,尽量的安排妥贴,准备把后半夜对付过去。正当要第二次阖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声息全无的在我面前过。我坐起一瞧,认出是安东尼奥。他这个时间跑出马房,不由得令人纳闷;我便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先瞧见了我,站住了。
“他在哪儿呀?”安东尼奥轻轻的问。
“在屋子里睡着呢;他倒不怕臭虫。你干么把这马牵出来呢?”
那时我才发觉,为了要无声无息的走出棚子,安东尼奥撕了一条破毯子,把马蹄仔细裹上了。
“天哪!轻声点儿。”安东尼奥和我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吗?他便是育才·拿伐罗,安达鲁齐顶出名的土匪!今天一天我对你递了多少眼色,你都不愿意理会。”
我回答:“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么相干!他又没抢劫我们,我敢打赌,他也决无此意。”
“好吧;可是通风报信,把他拿住的人,有二百杜加的赏洋可得。离此五里,有个枪骑兵的驻扎所;天没亮以前,我还来得及带几个精壮结实的汉子来。我想把他的马骑着去,无奈它凶悍得厉害,除了拿伐罗,谁也不得近身。”
“该死的家伙!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告发他?并且你敢断定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土匪吗?”
“当然罗。刚才他跟我上马房,对我说:你好象认得我的;倘若你胆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来,仔细你的脑袋。——先生,你留在这儿,待在他身边,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这儿,他就不会疑心。”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了一程,和屋子离得相当远,人家不会再听到马蹄铁的声音。安东尼奥一霎眼就把裹着马脚的破布扯掉,准备上马了。我软骗硬吓,想留住他。
他回答说:“先生,我是一个穷光蛋,不能轻易放过二百杜加,同时又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点儿;倘若拿伐罗醒过来,一定会抓起他的短铳,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经做到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个儿想办法对付罢。”
那坏东西跨上马,踢了两下,一忽儿便在黑影里不见了。
我对我的向导大不高兴,心中也有点儿不安。想了一会,我打定了主意,回进屋子。唐·育才还睡着,大概他餐风宿露,辛苦了几日,此时正在补偿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扑上短铳的动作;幸而我防他一著,先拿他的武器放在离床较远的地方。我说:“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话要问你:倘若这儿来了五六个枪骑兵,你心里是不是乐意?”他纵起身子站在地下,厉声喝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只要消息准确,别管它哪儿来的。”
“一定是你的向导把我出卖了;喝,我不会饶了他的。他在哪儿?”
“不知道……大概在马房里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诉我……”
“谁?……总不会是老婆子吧?……”
“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人……闲话少说,只问你愿不愿意看到大兵来;如果不愿意,那末别耽误时间;不然的话,我向你告罪,打搅了你的好梦。”
“啊,你那向导!你那向导!我早就防着了……可是……我不会便宜他的!……再见了,先生。你帮我的忙,但愿上帝报答你。我不完全象你所想的那么坏……是的,还有些地方值得侠义君子的哀怜呢……再会了,先生……我只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报你的大恩。”
“唐·育才,希望你别猜疑人,别想到报复,就等于报答我了。这儿还有几支雪前绐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说罢,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声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铳和褡裢,和老婆子说了几句我不懂的土话,就赶向棚子。不多一忽儿,我已经听见他的马在田野里飞奔了。
我吗,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着。我心上盘算:把一个土匪,也许还是个杀人犯,从吊台上救下来,单单因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火腿吃过煨饭,是不是应当的。向导倒是站在法律方面,我不是把他出卖了吗?不是使他有受到恶徒报复的危险吗?但另一方面,朋友之间的义气又怎么办呢?……我承认那是野蛮人的偏见;这个土匪以后犯的罪,我都有责任……可是凭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这种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见吗?在我当时所处的尴尬局面中,也许怎么办良心都不会平安的。我对于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的问题,还在左思右想,委决不下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五六名骑兵和安东尼奥,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土匪已经逃走了不止两小时。老婆子被班长讯问之下,回答说她是认识拿伐罗的,但单身住在乡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险把他告发。她又说,他每次到这儿来,照例半夜就动身。至于我这方面,得走上好几里地,拿护照交给区里的法官查验,具了一个结,然后他们允许我继续去作考古的采访。安东尼奥对我心怀怨恨,疑心是我拦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财源。但回到高杜,我们还是客客气气的分手了;我尽我的财力重重的给了他一笔犒赏。
二
我在高杜耽留了几天。有人指点我,多明我会修院的图书馆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给我关于古盂达城的宝贵的材料。仁厚的教士们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呆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里去闲逛。太阳下山的时候,高杜很多闲人挤在高达奎弗河的右岸。那儿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因为当地制革的历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时你还可欣赏一个别有风味的景致。晚钟没响起以前几分钟,就有一大批妇女麇集在河边,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队伍可没有一个男人敢混进去的。只要晚祷的钟声一响,大家便认为天黑了。钟敲到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脱了衣服下水。于是一片叫喊声,嘻笑声,闹得震天价响。堤岸高头,男人们欣赏着这些浴女,把眼睛睁得挺大,可惜看不见什么。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蓝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诗意的人见了不免悠然神往;你只要略微用点想象力,就可把她们当作狄阿纳与水神们的入浴,还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运。
——有人告诉我,有一天几个轻薄无赖凑了钱,向大寺司钟的人行贿,教他把晚钟的时间比规定的提早二十分。虽然天色还很亮,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却毫不迟疑,对晚祷的钟声比对太阳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换了浴装,而那装束一向是最简单的。那一回我没有在场。我在高杜的时代,司钟的绝不贪污;暮色朦胧,只有猫眼才分得出最老的卖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没,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正靠着堤岸的栏杆抽着烟,忽然河边的水桥上走上一个女的,过来坐在我旁边:头上插着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别发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朴素,也许还相当寒酸,象大半的女工一样浑身都是黑衣服。因为大家闺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国打扮的。我那个浴女一边走近来,一边让面纱卸落在肩头上;我在朦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轻,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这个纯粹法国式的礼貌,她领会到了,赶紧声明她很喜欢闻烟味,遇到好纸现卷的烟叶,她还抽呢。碰巧我烟匣里有这种烟。马上拿几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个小钱问路旁的孩子要个引火绳点上了。我跟美丽的浴女一块儿抽着烟,不觉谈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觉得那时约她上饮冰室饮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谦让一下也就应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时间。我按了按打簧表,她听着那声音似乎大为惊奇。
“你们外国人搅的玩艺儿真新鲜!先生,您是哪一国人呢?一定是英国人罢?”
“在下是法国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罢?”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达鲁齐省里的。听您软声软气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对各地的口音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儿人了。”
“我想您是耶稣国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几步路。”
(这种说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维拉教给我的,意思是指安达鲁齐。)
“喝!天堂!……这里的人说天堂不是为我们的。”
“那末难道您是摩尔人吗?……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说她是犹太人。
“得了罢,得了罢!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个命?您可听人讲起过嘉尔曼西太吗?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个邪教徒,哪怕身边站着个妖婆,我也决不会骇而却走。当下心里想:“好罢,上星期才跟翦径的土匪一块儿吃过饭,今天不妨带一个魔鬼的门徒去饮冰。出门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还另有一个动机想和她结交。说来惭愧,我离开学校以后曾经浪费不少时间研究巫术,连呼召鬼神的玩艺也试过几回。虽然这种癖早已戒掉,但我对一切迷信的事照旧感到兴趣;见识一下巫术在波希米人中发展到什么程度,对我简直是件天大的乐事。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进饮冰室,拣一张小桌子坐下,桌上摆着个玻璃球,里头点着一支蜡烛。那时我尽有时间打量我的奚太那了;室内几位先生一边饮冰,一边看见我有这样的美人作伴,不禁露出错愕的神气。
我很疑心嘉尔曼小姐不是纯血统,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丽多少倍。据西班牙人的说法,一个美女必须具备三十个条件,换句话说,她要能用到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要适用于身上三个部分。比如说,她要有三样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样细致的:手指,嘴唇,头发。欲知详细,不妨参阅勃朗多末的大作。我那个波希米姑娘当然够不上这样完满的标准。她皮肤很勻净,但皮色和铜差不多;眼睛斜视,可是长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线极美,一口牙比出壳的杏仁还要白。头发也许太粗,可是又长,又黑,又亮,象乌鸦的翅膀一般闪着蓝光。免得描写过于琐碎,惹读者讨厌,我可以总括一句:她身上每一个缺点都附带着一个优点,对照之下,优点变得格外显著。那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犷悍的美,她的脸使你一见之下不免惊异,可是永远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带着又妖冶又凶悍的表情;从那时起我没见过一个人有这种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这句俗语表示他们观察很准确。倘若诸位没空上植物园去研究狼眼,不妨等府上的猫捕捉麻雀的时候观察一下猫眼。
当然,在咖啡馆里算命难免教人笑话。我便要求美丽的女巫允许我上她家里去;她毫无难色,马上答应了,但还想知道一下钟点,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给她听。
她把表细瞧了一会,问:“这是真金的吗?”
我们重新出发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铺子都已关门,差不多没有行人了。我们穿过高达奎弗大桥,到城关尽头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绝对不象什么宫邸。一个孩子出来开门,波希米姑娘和他讲了几句话,我一字不懂,后来才知道那叫做罗马尼或是岂泼·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话。孩子听了马上走开了,我们进入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小桌,两只圆凳,一口柜子,还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葱。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旧的纸牌,一块磁石,一条干瘪的四脚蛇,和别的几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着一个钱画个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种种预言在此不必细述,至于那副功架,显而易见她不是个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们不久就受到打搅。突然之间,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裹着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双眼睛,走进屋子很不客气的对着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没听清他说些什么,但他的音调表示很生气。奚太那看他来了,既不惊奇,也不恼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说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刚才对孩子说的那种神秘的土语。我所懂的只有她屡次提到的外江佬这个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对一切异族的人都这样称呼的。想来总是谈着我罢。看情形,来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烦了,所以我已经抓着一只圆凳的脚,正在估量一个适当的时间把它向不速之客摔过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开了,向我走来,接着又退了一步,嚷道:“啊!先生,原来是你!”
于是我也瞧着他,认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当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没让他给抓去吊死的。
“啊!老兄,原来是你!”我勉强笑着,可竭力不让他觉得我是强笑。“小姐正在告诉我许多未来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断了。”
“老是这个脾气!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齿,眼露凶光,直瞪着她。
波希米姑娘继续用土语跟他说着,渐渐的生气了。她眼睛充血,变得非常可怕,脸上起了横肉,拼命的跺脚:那光景好象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两意,委决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来抹去。我相信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对于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话,只斩钉截铁的回答几个字。波希米姑娘不胜轻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盘膝而坐,捡了一个橘子,剥着吃起来了。
唐·育才抓着我的胳膊,开了门把我带到街上。我们一声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着远处,说:“一直往前,就是大桥了。”
说完他掉过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点狼狈,心绪相当恶劣。最糟的是,脱衣服的时候,发觉我的表不见了。
种种的考虑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请求当地的法官替我找回来。我把多明我会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动身上塞维尔。在安达鲁齐省内漫游了几个月,我想回马德里,而高杜是必经之路。我没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对这个美丽的城市和高达奎弗河的浴女已经觉得头疼了。但是有几个朋友要拜访,有几件别人委托的事要办,使我在这个回教王的古都中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会的修院,一位对我考据古盂达遗址素来极感兴趣的神甫,立刻张着手臂嚷道:“噢,谢谢上帝!好朋友,欢迎欢迎。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现在跟你讲话的我,为超渡你的灵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当然我也不后悔。这样说来,你居然没有被强盗杀死!因为你被抢劫我们是知道了。”
“怎么呢?”我觉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吗,你那只精致的表,从前你在图书馆里工作,我们招呼你去听唱诗的时候,你常常按着机关报钟点的;那表现在给找到了,公家会发还给你的。”
“就是说我打断了他的话,有点儿窘了就是说我丢了的那只……”
“强盗现在给关在牢里;象他这种人,哪怕只为了抢一个小钱,也会对一个基督徒开枪的,因此我们很担心,怕他把你杀了。明儿我陪你去见法官领回那只美丽的表。这样,你回去可不能说西班牙的司法办的不行啦!”
我回答说:“老实告诉你,我宁可丢了我的表,不愿意到法官面前去作证,吊死一个穷光蛋,尤其因为……因为……”
“噢!你放心;他这是恶贯满盈了,人家不会把他吊两次的。我说吊死还说错了呢。你那土匪是个贵族,所以定在后天受绞刑,决不赦免。你瞧,多一桩抢案少一桩抢案,根本对他不生关系。要是他只抢东西倒还得谢谢上帝呢!但他血案累累,都是一桩比一桩残酷。”
“他叫什么名字?”
“这儿大家叫他育才·拿伐罗,但他还有一个巴斯克名字,音别扭得厉害,你我都休想念得上来。真的,这个人值得一看;你既然喜欢本地风光,该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西班牙的坏蛋是怎样离开世界的。他如今在小教堂里,可以请玛蒂奈士神甫带你去。”
那位多明我会的修士一再劝我去瞧瞧“挺有意思的绞刑”是怎么布置的,使我不好意思推辞了。我就去访问监犯,带了一包雪茄,希望他原谅我的冒昧。
我被带到唐·育才那儿的时候,他正在吃饭,对我冷冷的点点头,很有礼貌的谢了我的礼物,把我递在他手里的雪茄数了数,挑出几支,其余的都还给我,说再多也无用了。
我问他,是不是花点儿钱,或者凭我几个朋友的情面,能把他的刑罚减轻一些。他先耸耸肩膀,苦笑一下;然后又改变主意,托我做一台弥撒超渡他的灵魂。
他又怯生生的说:“你肯不肯为一个得罪过你的人再做一台?”
“当然肯的,朋友;可是我想来想去,这里没有人得罪过我呀。”
他抓着我的手,态度很严肃的握着,静默了一会,又道:“能不能请你再办一件事?……你回国的时候,说不定要经过拿伐省;无论如何,维多利亚是必经之路,那离拿伐也不太远了。”
我说:“是的,我一定得经过维多利亚;绕道上邦贝吕纳去一趟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为了你,我很乐意多走这一程路。”
“好罢!倘若你上邦贝吕纳,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挺美丽的城……我把这个胸章交给你(他指着挂在脖子上的一枚小锒胸章),请你用纸给包起来……”说到这儿他停了一忽,竭力压制感情,“……或是面交,或是托人转交给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会告诉你。——你只说我死了,别说怎么死的。”
我答应一切照办。第二天我又去看他,和他消磨了大半天。下面那些悲惨的事迹便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三
他说:我生在巴兹丹盆地上埃里仲杜地方。我的姓名是唐·育才·李查拉朋谷阿。先生,你对西班牙的情形很熟,一听我的姓名就能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姓上的唐字不是我僭称的;要是在埃里仲杜的话,我还能拿出羊皮纸的家谱给你瞧呢。家里人希望我进教会,送我上学,我可不用功。我太喜欢玩回力球了,一生倒楣就为这个。我们拿伐人一朝玩了回力球,便什么都忘了。有一天我赌羸了,一个阿拉伐省的人跟我寻事:双方动了玛基拉,我又赢了;但这一下我不得不离开家乡。路上遇到龙骑兵,我就投入阿尔芒查联队的骑兵营。我们山里人对当兵这一行学得很快。不久我就当上班长;正当要升作排长的时候,我走了背运,被派在塞维尔烟厂当警卫。倘若你到塞维尔,准会瞧见那所大屋子,在城墙外面,靠着高达奎弗河。烟厂的大门和大门旁边的警卫室,至今还在我眼前。西班牙兵上班的时候,不是玩纸牌就是睡觉;我却凭着规规矩矩的拿伐人脾气,老是不肯闲着。一天我正拿一根黄铜丝打着链子,预备拴我的枪铳针,冷不防弟兄们嚷起来,说:“打钟啦,姑娘们快回来上工了。”你知道,先生,烟厂里的女工有四五百;她们在一间大厅上卷雪茄,那儿没有二十四道的准许,任何男子不得擅入,因为天热的时候她们装束挺随便,特别是年纪轻的。女工们吃过中饭回厂的时节,不少青年男子特意来看她们走过,油嘴滑舌的跟她们打诨。宁绸面纱一类的礼物,很少姑娘会拒绝的;一般风流人物拿这个作饵,上钩的鱼只要弯下身子去捡就是了。大家伙儿都在那里张望,我始终坐在大门口的凳上。那时我还年轻,老是想家乡,满以为不穿蓝裙子,辫子不挂在肩上的,决不会有好看的姑娘。况且安达鲁齐的女孩子教我害怕;我还没习惯她们那一套:嘴里老是刻薄人,没有一句正经话。当时我低着头只管打链子,忽然听见一些闲人叫起来:呦!奚太那来了。我抬起眼睛,一瞧就瞧见了她。我永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我瞧见了那个你认识的嘉尔曼,几个月以前我就在她那儿遇到你的。
她穿着一条很短的红裙,教人看到一双白丝袜,上面的破洞不止一个,还有一双梃可爱的红皮鞋,系着火红的缎带。她把面纱撩开着,为的要露出她的肩膀和拴在衬衣上的一球皂角花。嘴角上另外又衔着一朵皂角花。她向前走着,把腰扭来扭去,活象高杜养马场里的小牝马。在我家乡,见到一个这等装束的女人,大家都要画十字的。在塞维尔,她的模样却博得每个人对她说几句风情话;她有一句答一句,做着媚眼,把拳头插在腰里,那种淫荡无耻,不愧为真正的波希米姑娘。我先是不喜欢她,便重新作我的活儿,可是她呀,象所有的女人和猫一样,叫她们来不来,不叫她们来偏来,竟在我面前站住了,跟我说话了:“大哥,”她用安达鲁齐人的口语称呼我,“你的链子能不能送我,让我拿去系柜子上的钥匙呢?”
“这是为挂我的枪铳针的,”我回答。
“你的枪铳针!”她笑起来了。“啊,你老人家原来是做挑绣的,要不然怎么会用到别针呢?”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了,我红着脸,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她接着又道:“好吧,我的心肝,替我挑七尺缕空黑纱,让我做条面纱罢,亲爱的卖别针的!”
然后她拿嘴角上的花用大拇指那么一弹,恰好弹中我的鼻梁。告诉你,先生,那对我好比飞来了一颗子弹……我简直无地自容,一动不动的愣住了,象木头一样。她已经走进工厂,我才瞧见那朵皂角花掉在地下,正好在我两脚之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我竟趁着弟兄们不注意的当口把花捡了起来,当作宝贝一般放在上衣袋里。这是我做的第一桩傻事!
过了二三小时,我还想着那件事,不料一个看门的气喘吁吁,面无人色的奔到警卫室来。他报告说卷雪茄的大厅里,一个女人被杀死了,得赶快派警卫进去。排长吩咐我带着两个弟兄去瞧瞧。我带了两个人上楼了。谁知一进大厅,先看到三百个光穿衬衣的,或是和光穿衬衣相差无几的女人,又是叫,又是喊,指手划脚,一片声响,闹得连上帝打雷都听不见。一边地下躺着个女的,手脚朝天,浑身是血,脸上给人用刀扎了两下,画了个斜十字,几个心肠最好的女工在那里忙着救护。在受伤的对面,我看见嘉尔曼被五六个同事抓着。受伤的女人嚷着:“找忏悔师来呀!找忏悔师来呀!我要死啦!”嘉尔曼一声不出,咬着牙齿,眼睛象四脚蛇一般骨碌碌的打转。我问了声:“什么事啊?”但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因为所有的女工都跟我同时讲话。据说那受伤的女人夸口,自称袋里的钱足够在维里阿那集上买匹驴子。多嘴的嘉尔曼取笑她:“喝!你有了一把扫帚还不够吗?”对方听着恼了,或许觉得这样东西犯了她的心病,便回答说她对扫帚是外行,因为没资格做波希米女人或是撒旦的干女儿可是嘉尔曼西太小姐只要陪着法官大人出去散步,后面跟着两名当差赶苍蝇的时候,不久就会跟她的驴子相熟了。嘉尔曼说:“好吧,让我先把你的脸掘个水槽给苍蝇喝水,我还想在上面画个棋盘呢。”说时迟,那时快,嘉尔曼拿起切雪茄烟的刀就在对方脸上画了个X形的十字。
案情是很明白了;我抓着嘉尔曼的胳膊,客客气气的说:“姊妹,得跟我走了。”她瞅了我一眼,仿佛把我认出来似的,接着她装着听天由命的神气,说:“好,走吧,我的面纱在哪儿?”
她把面纱没头没脑的包起来,一双大眼睛只露出一只在外面,跟着我两个弟兄走了,和顺得象绵羊。到了警卫室,排长认为案情重大,得送往监狱。押送的差事又派到我身上。我教她走在中间,一边一个龙骑兵,我自己照班长押送监犯的规矩,跟在后面。我们开始进城了,波希米姑娘先是不作声;等到走进蛇街,——你大概认得那条街吧,那么多的拐弯真是名副其实,一到了蛇街,她把面纱卸在肩膀上,特意让我看到那个迷人的脸蛋,尽量的扭过头来,和我说:“长官,您带我上哪儿去呢?”
“上监狱去,可怜的孩子。”我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个好军人对待囚犯,尤其是女犯,理当如此。
“哎哟!那我不是完了吗?长官大人,您发发慈悲罢。您这样年轻,这样和气!……”然后她又放低着声音说道:“让我逃走罢,我给您一块巴尔·拉岂,可以教所有的女人都爱您。”
巴尔·拉岂的意思是磁石,据波希米人的说法,有秘诀的人可以拿它作出许多妖术:比如磨成细粉,和入一杯白葡萄酒给女人喝了,她就不会不爱你。我却是尽量拿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回答:“这儿不是说废话的地方;我们要送你进监狱,这是上头的命令,无法可想的。”
我们巴斯克人的乡音非常特别,一听就知道跟西班牙人的不同;另一方面,象巴伊·姚那这句话,也没有一个西班牙人说得清。所以嘉尔曼很容易猜到我是外省人。先生,你知道波希米人是没有家乡,到处流浪的,各地的方言都能讲;不论在葡萄牙,在法兰西,在外省,在加塔罗尼亚,他们都到处为家;便是跟摩尔人和英国人,他们也能交谈。嘉尔曼的巴斯克语讲得不坏。她忽然之间跟我说:
“拉居那·埃纳·皮霍察雷那(我的意中人),你跟我是同乡吗?”
先生,我们的语言真是太好听了,在外乡一听到本土的话,我们就会浑身打颤……
(说到这里,唐·育才轻轻的插了一句:“我希望有个外省的仟悔师。”停了一会,他又往下说了。)
我听她讲着我本乡的话,不由得大为感动,便用巴斯克语回答说:“我是埃里仲杜人。”
她说:“我是埃查拉人,——(那地方离开我本乡只有四个钟点的路程。)——被波希米人骗到塞维尔来的。我现在烟厂里作工,想挣点儿钱回拿伐,回到我可怜的母亲身边,她除了我别无依靠,只有一个小小的巴拉察,种着二十棵酿酒用的苹果树。啊!要是能够在家乡,站在积雪的山峰底下,那可多好!今天人家糟蹋我,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跟这些流氓,骗子,卖烂橘子的小贩不是同乡,那般流氓婆齐了心跟我作对,因为我告诉她们,哪怕她们塞维尔所有的牛大王一齐拿着刀站出来,也吓不倒我们乡下一个头戴蓝帽,手拿玛基拉的汉子。好伙计,好朋友,你不能对个同乡女子帮点儿忙吗?”
先生,这完全是她扯谎,她老是扯谎的。我不知这小娘儿一辈子有没有说过一句真话,可是只要她一开口,我就相信她,那简直不由我作主。她说的巴斯克语声音是走腔的,我却相信她是拿伐人。光是她的眼睛,再加她的嘴巴,她的皮色,就说明她是波希米人。我却是昏了头,什么都没注意。我心里想,倘若西班牙人敢说我本乡的坏话,我也会割破他们的脸,象她对付她的同伴一样。总而言之,我好象喝醉了酒,开始说傻话了,也预备做傻事了。
她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要是你倒下了,那两个加斯蒂人休想抓得住我……”
真的,我把命令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对她说:“那末,朋友,你就试一试罢,但愿山上的圣母保佑你!”我们正走过一条很窄的巷子,那在塞维尔是很多的。嘉尔曼猛的掉过身来,把我当胸一拳。我故意仰天翻倒。她一纵就纵过了我的身子,开始飞奔,教我们只看到她两条腿!……俗话说巴斯克的腿是形容一个人跑得快;她那两条腿的确比谁都不输……不但跑得快,还长得好看。我呀,我立刻站起身子,但是把长枪横着,挡了路,把弟兄们先给耽搁一会;然后我也往前跑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可是穿着马靴,挂着腰刀,拿着长枪,不用想追上她!还不到我跟你说这几句话的时间,那女犯早已没有了影踪。街坊上的妇女还帮助她逃,有心指东说西,跟我们开玩笑。一忽儿往前一忽儿往后的白跑了好几趟,我们只得回到警卫室,没拿到典狱长的回单。
两个弟兄为了免受处分,说嘉尔曼和我讲过巴斯克语;而且那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拳就轻易把我这样一个大汉打倒,老实说也不近情理。这种种都很可疑,或者是太明显了。下了班,我被革掉班长,判了一个月监禁。这是我入伍以后第一次受到惩戒。早先以为垂手可得的排长的金线就这样的吹了。
进监的头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当初投军的时候,想至少能当个军官。同乡龙迦,米那,都是将军了;夏巴朗迦拉,象米那一样是个黑人,也象他一样亡命到你们贵国去的,居然当了上校;他的兄弟跟我同样是个穷小子,我和他玩过不知多少次回力球呢。那时我对自己说:过去在队伍里没受处分的时间都是白费的了。现在你的记录有了污点;要重新得到长官的青眼,必须比你以壮丁资格入伍的时候多用十倍的苦功!而我的受罚又是为的什么?为了一个取笑你的波希米小贼娘!此刻也许就在城里偷东西呢。可是我不由得要想她。她逃的时候让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七穿八洞的丝袜,——先生,你想得到吗?——竟老在我眼前。我从牢房的铁栅中向街上张望,的确没有一个过路女人比得上这鬼婆娘。同时我还不知不觉闻到她扔给我的皂角花,虽然干瘪了,香味始终不散……倘若世界上真有什么妖婆的话,她准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天,狱卒进来递给我一块阿加拉面包,说道:“这是你的表妹给捎来的。”
我接了面包,非常纳闷,因为我没什么表妹在塞维尔。我瞧着面包想道:也许弄错了吧;可是面包那么香,那么开胃,我也顾不得是哪儿来的,送给谁的,决意拿来吃了。不料一切下去,刀子碰到一点儿硬东西。原来是一片小小的英国锉刀,在面包没烘烤的时候放在面粉里的。另外还有一枚值两块钱的金洋。那毫无疑问是嘉尔曼送的了。对于她那个神族人,自由比什么都宝贵,为了少坐一天牢,他们会把整个城市都放火烧了的。那婆娘也真聪明,一块面包就把狱卒骗过去了。要不了一小时,最粗的铁栅也能用这把锉刀锯断;拿了这块金洋,随便找个卖旧衣服的,我就能把身上的军装换一套便服。你不难想象在山崖上掏惯老鹰窠的人,决不怕从至少有三丈高的楼窗口跳到街上;可是我不愿意逃。我还顾到军人的荣誉,觉得开小差是弥天大罪。但我心里对那番念旧的情意很感动。在监牢里,想到外边有人关切你总是很高兴的。那块金洋使我有点气恼,恨不得把它还掉;但哪儿去找我的债主呢?这倒不大容易。
经过了革职的仪式以后,我自忖不会再受什么羞辱的了;谁知还有一件委屈的事要我吞下去。出了监狱重新上班,我被派去和小兵一样的站岗。你真想不到,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子,这一关是多么难受哇。我觉得还是被枪毙的好。至少你一个人走到前面,一排兵跟在你后面,大家争着瞧你,你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我被派在上校门外站岗。他是个有钱的年轻人,脾气挺好,喜欢玩儿。所有年轻的军官都上他家里去,还有许多老百姓,也有女的,据说是女戏子。对于我,那好比全城的人都约齐了到他门口来瞧我。呕!上校的车子来了,赶车的旁边坐着他的贴身当差。你道下来的是谁?……就是那奚太那。这一回她妆扮得象供奉圣徒骨殖的神龛一般,花花绿绿,妖冶无比,从上到下都是披绸戴金的。一件缀着亮片的长袍,蓝皮鞋上也缀着亮片,全身都是金银铺绣的滚边和鲜花。她手里拿着个波浪鼓儿。同来的有两个波希米女人,一老一少。照例还有个带头的老婆子,和一个老头儿,也是波希米人,专弄乐器,替她们的跳舞当伴奏的。你知道,有钱人家往往招波希米人去,要她们跳罗马里,这是她们的一种舞蹈;还教她们搅别的玩艺儿。
嘉尔曼把我认出来了。我们的眼睛碰在了一起,我恨不得钻下地去。
她说:“阿居·拉居那;长官,你居然跟小兵一样的站岗吗?”
我来不及找一句话回答,她已经进了屋子。
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虽然人多,我隔着铁栅门差不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听见鼓声,响板声,笑声,喝采声;她擎着波浪鼓儿往上纵的时候,我偶尔还能瞧见她的头。我又听见军官们和她说了不少使我脸红的话。她回答什么,我不知道。我想我真正的爱上她,大概是从那天起的;因为有三四回,我一念之间很想闯进院子,拔出腰刀,把那些调戏她的小白脸全部开肠破肚。我受罪受了大半个时辰;然后一群波希米人出来了,仍旧由车子送回。嘉尔曼走过我身边,用那双你熟悉的眼睛瞅着我,声音很轻的说:“老乡,你要吃上好炸鱼,可以到德里阿那去找里拉·巴斯蒂阿。”
说完,她身子轻得象小山羊似的钻进车子,赶车的把骡子加上一鞭,就把全班卖艺的人马送到不知哪儿去了。
不消说,我一下班就赶到德里阿那;事先我剃了胡子,刷了衣服,象阅兵的日子一样。她果然在里拉·巴斯蒂阿的铺子里。他专卖炸鱼,也是波希米人,皮肤象摩尔人一般的黑;上他那儿吃炸鱼的人很多,大概特别从嘉尔曼在店里歇脚之后。
她一见我就说:“里拉,今儿我不干啦。明儿的事明儿管!——老乡,咱们出去溜溜罢。”
她把面纱遮着脸;我们到了街上,我却是糊里糊涂的不知上哪儿。
“小姐,”我对她说,“我该谢谢你送到监狱来的礼物。面包,我吃了;锉刀,我可以磨枪头,也可以留作纪念;可是钱哪,请你收回罢。”
“呦!他居然留着钱不花,”她大声的笑了。“可是也好,我手头老是很紧;管它!狗只要会跑就不会饿死。来,咱们把钱吃光算了。你好好请我一顿罢。”
我们回头进城。到了蛇街的街口上,她买了一打橘子,教我用手帕包着。再走几步,她又买了一块面包,一些香肠,一瓶玛查尼拉酒;最后走进一家糖果店,把我还她的金洋,和从她口袋里掏出来的另外一块金洋和几个银角子,一齐摔在柜台上,又要我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我只有一个角子和几个小钱,如数给了她,觉得只有这么一点儿非常难为情。她好象要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尽挑最好最贵的东西,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果子,直到钱花完为止。这些都给装在纸袋里,归我拿着。你大概认得刚第雷育街吧,街上有个唐·班特罗王的胸像,那倒值得我仔细想一想呢。在这条街上,我们在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她走进过道,敲了底层的门。开门的是个波希米女人,十足地道的撒旦的侍女。嘉尔曼用波希米语和她说了几句。老婆子先咕噜了一阵。嘉尔曼为了安慰她,给她两个橘子,一把糖果,又教她尝了尝酒;然后替她披上斗篷,送到门口,拿根木闩把门闩上了。等到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象疯子一般的又是跳舞,又是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我站在屋子中间,捧着一大堆食物,不知放在哪里好。她却把一切摔在地下,跳上我的脖子,和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才是加茱的规矩!”
啊!先生,那一天啊!那一天啊!……我一想到那一天,就忘了还有什么明天。
(唐·育才静默了一会,重新点上雪茄,又往下了。)我们一块儿待了一天,又是吃,又是喝,还有别的。等到她象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吃饱了糖,便抓了几把放在老婆子的水壶里,说是“替她做冰糖酒”;她又把甜蛋黄扔在墙上,摔得稀烂,说是“免得苍蝇跟我们麻烦……”总之,所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都做到家了。我说很想看她跳舞,可是哪里去找响板呢?她听了马上把老婆子独一无二的盘子砸破了,打着珐瑯碎片跳起罗马里来,跟打着紫檀或象牙的响板一般无二。和她在一起决不会厌烦,那我可以保险的。天晚了,我听见召集归营的鼓声,便说:“我得回营去应卯了。”
“回营去吗?”她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难道你是个黑奴,给人牵着鼻子跑的吗?简直是只金丝雀,衣服也是的,脾气也是的。去吧去吧,你胆子跟小鸡一样。”
我便留下了,心里发了狠预备回去受罚。第二天早上,倒是她先提分手的话。
“你说,育才多,我可是报答你了?照我们的规矩,我再也不欠你什么,因为你是个外江佬;但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咱们这是两讫了。再会吧。”
我问她什么时候能跟她再见。
她笑着回答:“等到你不这么傻的时候。”然后她又用比较正经一些的口吻,说:“你知道吗,小子?我有点儿爱你了。可是不会长久的。狗跟狼做伴,决没多少太平日子,倘若你肯做埃及人,也许我会做你的罗米。但这些全是废话,办不到的。哎,相信我一句话,你运气不坏。你碰到了魔鬼,——要知道魔鬼不一定是难看的,——他可没把你勒死。我身上披着羊毛,可不是绵羊。快快到你的圣母面前去点支蜡烛吧;她应该受这点儿孝敬。再见了。别再想嘉尔曼西太,要不然她会教你娶个木腿寡妇的。”
这么说着,她卸下门闩,到了街上,拿面纱一裹,掉转身子就走。
她说得不错。我要从此不想她就聪明啦;可是从刚第雷育街相会了一场以后,我心里就没第二个念头:成天在街上溜达,希望能遇上她。我向那老婆子和卖炸鱼的打听。两人都回答说她上红土国去了,那是他们称呼葡萄牙的别名。大概是嘉尔曼吩咐他们这么说的,因为不久我就发觉他们是扯谎。在刚第雷育街那天以后几星期,我正在某一个城门口站岗。离城门不远,城墙开了一个缺口;日中有工人在那里做活,晚上放个步哨防走私的。白天我先看见里拉·巴斯蒂阿在岗亭四周来回了几次,和好几个弟兄说话;大家都跟他相熟,踉他的炸鱼和炸面块更其熟。他走近来问我有没有嘉尔曼的消息。
我回答说:“没有。”
“那末,老弟,你不久就会有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夜里,我被派在缺口处站岗。班长刚睡觉,立刻有个女人向我走来。我心里知道是嘉尔曼,可是嘴里仍喊着:
“站开去!不准通行!”
“别吓唬人好不好?”她走上来让我认出了。
“怎么!是你吗,嘉尔曼?”
“是的,老乡。少废话,谈正经。你要不要挣一块银洋?等会有人带了私货打这里过,你可别拦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过。这是命令。”
“命令!命令!那天在刚第雷育街,你可没想到啊。”
“啊!”我一听提到那件事,心里就糊涂了。“为了那个,忘记命令也是划得来的。可是我不愿意收私贩子的钱。”
“好吧,你不愿意收钱,可愿意再上陶洛丹老婆子那里吃饭?”
“不!我不能够。”我拚命压制自己,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好极了。你这样刁难,我不找你啦。我会约你的长官上陶洛丹家。他神气倒是个好说话的,我要他换上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哨兵。再会了,金丝雀。等到有朝一日那命令变了把你吊死的命令,我才乐呢。”
我心一软,把她叫回来,说只要能得到我所要的报酬,哪怕要我放过整个的波希姆也行。她赌咒说第二天就履行条件,接着便跑去通知她那些等在近旁的朋友。一共是五个人,巴斯蒂阿也在内,全背着英国私货。嘉尔曼替他们望风:看到巡夜的队伍,就用响板为号,通知他们;但那夜不必她费心。走私的一霎眼就把事情办完了。
第二天我上刚第雷育街。嘉尔曼让我等了好久,来的时候也很不高兴。
“我不喜欢推三阻四的人,”她说。“第一回你帮了我更大的忙,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报酬。昨天你跟我讨价还价。我不懂自己今天怎么还会来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给你一块银洋做酬劳,你替我走罢。”
我几乎把钱扔在她头上,我拚命压着自己,才没有动手打她。我们吵架吵了一个钟点,我气极了,走了:在城里溜了一会,东冲西撞,象疯子一般;最后我进了教堂,跪在最黑的一角大哭起来。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着:
“喝!龙的眼泪倒好给我拿去做媚药呢。”
我举目一望,原来是嘉尔曼站在我面前。
她说:“喂,老乡,还恨我吗?不管心里怎么样,我真是爱上你了。你一走,我就觉得神魂无主。得了吧,现在是我来问你愿不愿意上刚第雷育街去了。”
于是我们讲和了;可是嘉尔曼的脾气象我们乡下的天气。在我们山里,好好儿的大太阳,会忽然来一场阵雨。她约我再上一次陶洛丹家,临时却没有来。陶洛丹老是说她为了埃及的事上红土国去了。
过去的经验使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便到处找嘉尔曼,凡是她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尤其是刚第雷育街,一天要去好几回。我不时请陶洛丹喝杯茴香酒,差不多把她收服了。一天晚上我正在她那儿,不料嘉尔曼进来了,带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是我们部队里的排长。
“快走罢,”她和我用巴斯克语说。
我愣住了,憋着一肚子怒火。
排长吆喝道:“你在这儿干么?滚,滚出去!”
我却是一步都动不得,仿佛犯了麻痹症。军官大怒,看我不走,连便帽也没脱,便揪着我的衣领狠狠的把我摇了几摇。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拔出剑来,我的刀也出了鞘,老婆子抓住我的胳膊,我脑门上便中了一剑,至今还留着疤。我退后一步,摆了摆手臂,把陶洛丹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军官追上来,我就把刀尖戳进他的身子,他合扑在我刀上倒下了。嘉尔曼立刻吹熄了灯,用波希米话教陶洛丹快溜。我自己也窜到街上,拔步飞奔,不知往哪儿去,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跟着。后来我定了定神,才发觉嘉尔曼始终没离开我。她说:
“呆鸟!你只会闯祸。我早告诉过你要教你倒楣的。可是放心,跟一个罗马的法兰德女人交了朋友,一切都有办法。先拿这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把皮带扔掉,在这个巷子里等着,我马上就来。”
说完她不见了,一忽儿回来,不知从哪儿弄了件条子花的斗篷,教我脱下制服,就套在衬衣上。经过这番化妆,苒加包扎额上伤口的手帕,我活象一个华朗省的乡下人,到塞维尔来卖九法甜露的。她带我到一条小街的尽里头,走进一所屋子,模样跟早先陶洛丹住的差不多。她和另外一个波希米女人替我洗了伤口,裹扎得比军医官还高明,又给我喝了不知什么东西;最后我被放在一条褥子上,睡着了。
我喝的大概是她们秘制的一种麻醉药,因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但头痛欲裂,还有点发烧,半晌方始记起上一天那件可怕的事。嘉尔曼和她的女朋友替我换了绷带,一齐屈着腿坐在我褥子旁边,用她们的土话谈了几句,好象是讨论病情。然后两人告诉我,伤口不久就会痊愈,但得离开塞维尔,越早越好;倘若我被抓去了,就得当场枪毙。
“小家伙,你得找点儿事干啦,”嘉尔曼和我说;“如今米饭和鳕鱼王上都不供给了,得自个儿谋生啦。你太笨了,做贼是不行的。但你身手矫捷,力气很大;倘若有胆量,可以上海边去走私。我不是说过让你吊死吗?那总比枪毙强。搅得好,日子可以过得跟王爷一样,只要不落在民兵和海防队手里。”
这鬼婆娘用这种怂恿的话指出了我的前途;犯了死罪,我的确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不用说,她没费多大事儿就把我说服了。我觉得这种冒险与反抗的生活,可以使我跟她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对我的爱情也可以从此专一。我常听人说,有些私贩子跨着骏马,手握短铳,背后坐着情妇,在安达鲁齐省内往来驰骋。我已经在脑子里看到,自己挟着美丽的波希米姑娘登山越岭的情景。她听着我的话笑弯了腰,说最有意思的就是搭营露宿的夜晚,每个罗姆拥着他的罗米,进入用三个箍一个幔支起来的小篷帐。
我说:“一朝到了山里,我就对你放心了!不会再有什么排长来跟我争了。”
“啊,你还吃醋呢!真是活该。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没看出我爱你吗,我从来没向你要过钱。”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想把她勒死。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嘉尔曼找了一套便服来,我穿了溜出塞维尔,没有被发觉。带着巴斯蒂阿的介绍信,我上吉莱市去找一个卖茴香的商人,那是私贩子聚会的地方。我和他们相见了,其中的首领绰号叫做唐加儿,让我进了帮子。我们动身去谷尚,跟早先与我约好的嘉尔曼会合。逢到大家出去干事的时节,嘉尔曼就替我们当探子;而她在这方面的本领的确谁也比不上。她从直布罗陀回来,和一个船长讲妥了装一批英国货到某处海滩上交卸。我们都上埃斯德波那附近去等,货到之后,一部分藏在山中,一部分运往龙达。嘉尔曼比我们先去,进城的时间又是她通知的。这第一次和以后几次的买卖都很顺利。我觉得走私的生活比当兵的生活有意思得多;我常常送点东西给嘉尔曼。钱也有了,情妇也有了。我心里没有什么悔恨,正象波希米俗语说的,一个人花天酒地的时候,生了疥疮也不会痒的。我们到处受到好款待,弟兄们对我很好,甚至还表示敬意。因为我杀过人,而伙伴之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等亏心事的。但我更得意的是常常能看到嘉尔曼。她对我的感情也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可是在同伴面前,她不承认是我的情妇,还要我赌神发咒不跟他们提到她的事。我见了这女人就毫无主意,不论她怎么使性,我都依她。并且,这是她第一遭在我面前表示懂得廉耻,象个正经女人;我太老实了,竟以为她把往日的脾气真的改过来了。
我们一帮总共是八个到十个人,只有在紧要关头才聚在一起,平日总是两个一组,三个一队,散开在城里或村里。表面上我们每人都有行业:有的是做锅子的,有的是贩马的;我是卖针线杂货的,但为了那件塞维尔的案子,难得在大地方露面。有一天,其实是夜里了,大家约好在凡日山下相会。唐加儿和我二人先到。他似乎很高兴,对我说:“咱们要有个新伙计加入了。嘉尔曼这一回大显身手,把关在泰里法陆军监狱的她的罗姆给释放了。”
所有的弟兄们都会讲波希米土话,那时我也懂得一些了;罗姆这个字使我听了浑身一震。
“怎么,她的丈夫!难道她嫁过人吗?”我问我们的首领。
“是的,嫁的是独眼龙迦奇阿,跟她一样狡猾的波希米人。可怜的家伙判了苦役。嘉尔曼把陆军监狱的医生弄得神魂颠倒,居然把她的罗姆恢复自由。啊!这小娘儿真了不起。她花了两年功夫想救他出来,没有成功。最近医官换了人,她马上得手了。”
你不难想象我听了这消息以后的心情。不久我就见到独眼龙迦奇阿,那真是波希姆出的最坏的坏种:皮肤黑,良心更黑,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样狠毒的流氓。嘉尔曼陪着他一块儿来,一边当着我叫他罗姆,一边趁他掉过头去的时候对我眨眼睛,扯鬼脸。我气坏了,一晚没和她说话。第二天早上,大家运着私货出发,不料半路上有十来个骑兵跟踪而来。那些只会吹牛,嘴里老是说不怕杀人放火的安达鲁齐人,马上哭丧着脸纷纷逃命,只有唐加儿,迦奇阿,嘉尔曼,和一个叫做雷蒙达杜的漂亮小伙子,没有着慌。其余的都丟下骡子,跳入追兵的马过不去的土沟里。我们没法保全牲口,只能抢着把货扛在肩上,翻着最险陡的山坡逃命。我们把货包先往底下丢,再蹲着身子滑下去。那时,敌人却躲在一边向我们开枪了;这是我第一遭听见枪弹飕飕的飞过,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有个女人在眼前,不怕死也不算希奇。终于我们脱险了,除掉可怜的雷蒙达杜;他腰里中了一枪,我扔下包裹,想把他抱起来。
“傻瓜!”迦奇阿对我嚷着,“背个死尸干什么?把他结果了罢,别丢了咱们的线袜。”
“丢下他算了!”嘉尔曼也跟着嚷。
我累得要死,不得不躲在岩石底下把雷蒙达杜放下来歇一歇。迦奇阿却过来拿短铳朝着他的头连放十二枪,把他的脸打得稀烂,然后瞧着说:“哼,现在谁还有本领把他认出来吗?”
你瞧,先生,这便是我过的美妙的生活。晚上我们在一个小树林中歇下,筋疲力尽,没有东西吃,骡子都已丢完,当然是一无所有了。可是你猜猜那恶魔似的迦奇阿干些什么?他从袋里掏出一副纸牌,凑着他们生的一堆火,和唐加儿俩玩起牌来。我躺在地下,望着星,想着雷蒙达杜,觉得自己还是象他一样的好。嘉尔曼蹲在我旁边,不时打起一阵响板,哼哼唱唱。后来她挪过身子,象要凑着我耳朵说话似的,不由分说亲了我两三回。
“你是个魔鬼,”我和她说。
“是的,”她回答。
休息了几小时,她到谷尚去了;第二天早上,有个牧童给我们送了些面包来。我们在那儿待了一天,夜里偷偷的走近谷尚,等嘉尔曼的消息。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天亮的时候,路上有个骡夫赶着两匹骡,上面坐着一个衣著体面的女人,撑着阳伞,带着个小姑娘,好象是她的侍女。迦奇阿和我们说:“圣·尼古拉给我们送两个女人两匹骡子来了。最好是不要女人,全是骡子;可是也罢,让我去拦下来!”
他拿了短铳,掩在杂树林中往小路走下去。我和唐加儿跟着他,只隔着几步。等到行人走近了,我们便一齐跳出去,嚷着要赶骡的停下来。我们当时的装束大可以把人吓一跳的,不料那女的倒反哈哈大笑。
“啊!这些傻瓜竟把我当作大家闺秀了!”
原来是嘉尔曼,她化妆得太好了,倘若讲了另一种方言,我简直认不出来。她跳下骡子,和唐加儿与迦奇阿咕哝了一会,然后跟我说:“金丝雀,在你没上吊台以前,咱们还会见面的。我为埃及的事要上直布罗陀去了,不久就会带信给你们。”
她临走指点我们一个可以躲藏几天的地方。这姑娘真是我们的救星。不久她教人送来一笔钱,还带来一个比钱更有价值的消息,就是某一天有两个英国爵爷从格勒拿特到直布罗陀去,要经过某一条路。俗语说得好:只要有耳朵,包你有生路。两个英国人有的是金基尼。迦奇阿要把他们杀死。我跟唐加儿两人反对。结果只拿了他们的钱和表,和我们最缺少的衬衣。
先生,一个人的堕落是不知不觉的。你为一个美丽的姑娘着了迷,打了架,闯了祸,不得不逃到山里去,而连想都来不及想,已经从走私的变成土匪了。自从犯了那两个英国人的案子以后,我们觉得待在直布罗陀附近不大妥当,便躲入龙达山脉。——先生,你和我提的育才·玛丽亚,我便是在那儿认识的。他出门老带着他的情妇。那女孩子非常漂亮,人也安分,朴素,举动文雅,从来没一句下流话,而且忠心到极点!……他呀,他可把她折磨得厉害,平时对女人见一个追一个;还要虐待她,喜欢吃醋。有—回他把她扎了一刀。谁知她反倒更爱他。唉,女人就是这样脾气,尤其是安达鲁齐的女人。她对自己胳膊上的伤疤很得意,当作宝物一般的给大家看。除此以外,育才·玛丽亚还是一个最没义气的人,你决不能跟他打交道!我们一同做过一桩买卖,结果他偷天换日,把好处一个人独占,我们只落得许多麻烦和倒楣事儿。好了,我不再扯开去了。那时我们得不到嘉尔曼的消息,唐加儿便说:“咱们之中应当有一个上直布罗陀走一遭;她一定筹划好什么买卖了。我很愿意去,可是直布罗陀认识我的人太多了。”
独眼龙说:“我也是的,大家都认得我;我跟龙虾开了那么多玩笑,再加我是独眼,不容易化妆。”
我就说:“那末应当是我去了。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能再见嘉尔曼,我心里就高兴。
他们和我说:“或是搭船去,或是走陆路经过圣·洛克去,都随你。到了直布罗陀,你在码头上打听一个卖巧克力的女人,叫做拉·洛洛那;找到她,就能知道那边的情形了。”
大家决定先同到谷尚山中,我把他们留在那边,自己再扮做卖水果的上直布罗陀。到了龙达,我们的一个同党给我一张护照;在谷尚,人家又给我一匹驴:我载上橘子和甜瓜,就上路了。到了直布罗陀,我发觉跟拉·洛洛那相熟的人很多,但她要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监牢;据我看,她的失踪便是我们跟嘉尔曼失去联络的原因。我把驴子寄在一个马房里,自己背着橘子上街,表面上是叫卖,其实是为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熟人。直布罗陀是世界各国的流氓汇集之处,而且简直是座巴倍尔塔,走十步路就能听到十种语言。我看到不少埃及人,但不敢相信他们;我试探他们,他们也试探我:明知道彼此都是一路货,可弄不清是否同一个帮子。白跑了两天,关于拉·洛洛那和嘉尔曼的消息一点没打听出来,我办了些货,预备回到两个伙伴那里去了;不料傍晚走在某一条街上,忽然听见窗口有个女人的声音喊着:“喂,卖橘子的!……”我抬起头来,看见嘉尔曼把肘子靠在一个阳台上,旁边有个穿红制服,戴金肩章,烫头发的军官,一副爵爷气派。她也穿得非常华丽:又是披肩,又是金梳子,浑身都是绸衣服;而且那婆娘始终是老脾气,吱吱格格的在那里大笑。英国人好不费事的说着西班牙文叫我上去,说太太要买橘子;嘉尔曼又用巴斯克语和我说:“上来罢,别大惊小怪!”
的确,她花样太多了,什么都不足为奇。我这次遇到她,说不上心中是悲是喜。大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英国当差头,上扑着粉,把我带进一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嘉尔曼立刻用巴斯克语吩咐我:“你得装做一句西班牙文都不懂,跟我也是不认识的。”然后她转身对英国人:“我不是早告诉你吗,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巴斯克人,你可以听听他们说的话多古怪。他模样长得多蠢,是不是?好象一只猫在食柜里偸东西,被人撞见了似的。”
“哼,你呢,”我用我的土话回答,“你神气完全是个小淫妇儿;我恨不得当着你这个姘夫教你脸上挂个彩才好呢。”
“我的姘夫!你真聪明,居然猜到了!你还跟这傻瓜吃醋吗?自从刚第雷育街那一晚以后,你变得更蠢了。你这笨东西,难道没看出我正在做埃及买卖,而且做得挺好吗?这屋子是我的,龙虾的基尼不久也是我的;我要他东,他不敢说西;我要把他带到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去。”
“倘若你还用这种手段搅埃及买卖,我有办法教你不敢再来。”
“哎唷!你是我的罗姆吗,敢来命令我?独眼龙觉得我这样办很好,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做了我独一无二的小心肝,还不满足吗?”
英国人问:“他说些什么呀?”
嘉尔曼回答:“他说口渴得慌,很想喝一杯。”
她说罢,倒在双人沙发上对着这种翻译哈哈大笑。告诉你,先生,这婆娘一笑之下,谁都会昏了头的。大家都跟着她笑了。那个高大颟顸的荚国人也笑了,教人拿酒给我。
我正喝着酒,嘉尔曼说:“他手上那个戒指,看见没有?你要的话,我将来给你。”我回答:“戒指!去你的罢!嘿,要我牺牲一只手指也愿意,倘若能把你的爵爷抓到山里去,一人一根玛基拉比一比。”
“玛基拉,什么叫做玛基拉?”英国人问。
“玛基拉就是橘子,”嘉尔曼老是笑个不停。“把橘子叫做玛基拉,不是好笑吗?他说想请你吃玛基拉。”
“是吗?”英国人说。“那末明天再拿些玛基拉来。”
说话之间,仆人来请吃晚饭了。英国人站起来,给我一块钱,拿胳膊让嘉尔曼搀着,好象她自个儿不会走路似的。嘉尔曼还在那里笑着,和我说:“朋友,我不能请你吃饭;可是明儿一听见阅兵的鼓声,你就带着橘子上这儿来。你可以找到一间卧房,比刚第雷育街的体面一些。那时你才知道我还是不是你的嘉尔曼西太。并且咱们也得谈谈埃及的买卖。”
我一言不答,已经走到街上了,英国人还对我嚷着:“明天再拿玛基拉来!”我又听见嘉尔曼哈哈大笑。
我出了门,决不定怎么办,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对这奸细婆娘恨死了,决意不再找她,径自离开直布罗陀;可是鼓声一响,我就泄了气,背了橘子篓直奔嘉尔曼的屋子。她的百叶窗半开着,我看见她那只大黑眼睛在后面张望。头上扑粉的当差立刻带我进去;嘉尔曼打发他上街办事去了。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就象鱷鱼般张着嘴大笑一阵,跳上我的脖子。我从来没看见她这样的美,妆扮得象圣母似的,异香扑鼻……家具上都披着绫罗绸缎,挂着绣花幔子……啊!而我却是个土匪打扮。
嘉尔曼说:“我的心肝,我真想把这屋子打个稀烂,放火烧了,逃到山里去。”
然后是百般温存!……又是狂笑!……又是跳舞!她撕破衣衫的褶裥,栽筋斗,扯鬼脸,那种淘气的玩艺连猴子也及不上。过了一会,她又正经起来,说道:“你听着,我告诉你埃及的买卖。我要他陪我上龙达,那儿我有个修道的姊姊……(说到这儿又是一阵狂笑。)我们要经过一个地方,以后再通知你是哪儿。到时你们上来把他抢个精光!最好是送他归天,可是,——(她狞笑着补上一句,某些时候她就有这种笑容,教谁见了都不想跟着她一起笑的。)——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让独眼龙先出马,你们后退一些;龙虾很勇敢,本领高强,手枪又是挺好的……你明白没有?……”
她停下来纵声大笑,使我听了毛骨悚然。
“不行,”我回答说;“我虽然讨厌迦奇阿,但我们是伙计。也许有一天我会替你把他打发掉,可是要用我家乡的办法。我当埃及人是偶然的;对有些事,我象俗语说的始终是个拿伐的好汉。”
她说:“你是个蠢货,是个傻瓜,真正的外江佬。你象那矮子一样,把口水唾远了些,就自以为长人。你不爱我,你去罢。”
她踉我说:你去罢;我可是不能去。我答应动身,回到伙伴那儿等英国人。她那方面也答应装病,直病到离开直布罗陀到龙达去的时候。我在直布罗陀又待了两天。她竟大着胆子,化了妆到小客店来看我。我走了,心里也拿定了主意。我回到大家约会的地方,已经知道英国人和嘉尔曼什么时候打哪儿过。唐加儿和迦奇阿等着我。我们在一个林子里过夜,拿松实生了一堆火,烧得很旺。我向迦奇阿提议赌钱。他答应了。玩到第二局,我说他作弊;他只是嘻嘻哈哈的笑。我把牌扔在他脸上。他想拿他的短铳,被我一脚踏住了,说道:“人家说你的刀法跟玛拉迦最狠的牛大王一样厉害,要不要跟我比一比?”唐加儿上来劝解。我把迦奇阿捶了几拳。他一气之下,居然胆子壮了,拔出刀来;我也拔出刀来。我们俩都叫唐加儿站开,让我们公平交易,见个高低。唐加儿眼见没法阻拦,便闪开了。迦奇阿弓着身子,象猫儿预备扑上耗子一般。他左手拿着帽子挡锋,把刀子扬在前面。这是他们安达鲁齐的架式。我可使出拿伐的步法,笔直的站在他对面,左臂高举,左腿向前,刀子靠着右面的大腿。我觉得自己比巨人还勇猛。他象箭一般的直扑过来;我把左腿一转,他扑了个空我的刀却已经戳进他的咽喉,而且戳得那么深,我的手竟到了他的下巴底下。我把刀一旋,不料用力太猛,刀子断了。他马上完了。一道象胳膊价粗的血往外直冒,把断掉的刀尖给冲了出来。迦奇阿象一根柱子似的,直僵僵的扑倒在地下。
“你这是干什么呀?”唐加儿问我。
“老实告诉你,我跟他势不两立。我爱嘉尔曼,不愿意她有第二个男人。再说,迦奇阿不是个东西,他对付可怜的雷蒙达杜的手段,我至今记着。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了,但咱们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说,愿不愿意跟我结个生死之交?”唐加儿向我伸出手来。他已经是个五十岁的人了。“男女私情太没意思了,”他说。“你要向他明讨,他只要一块钱就肯把嘉尔曼卖了。如今我们只有两个人了,明儿怎办呢?”
“让我一个人对付吧。现在我天不怕地不怕了。”埋了迦奇阿,我们移到二百步以外的地方去过宿。第二天,嘉尔曼和英国人带着两个骡夫一个当差来了。我跟唐加儿说:
“把英国人交给我。你管着别的几个,他们都不带武器。”
英国人倒是个有种的。要不是嘉尔曼把他的胳膊推了一下,他会把我打死的。总而言之,那天我把嘉尔曼夺回了,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已经做了寡妇。她知道了详细情形,说道:
“你是个呆鸟,一辈子都改不了。照理你是要被迦奇阿杀死的。你的拿伐架式只是胡闹,比你本领高强的人,送在他手下的多着呢。这一回是他死日到了。早晚得轮到你的。”
我回答说:“倘若你不规规矩矩做我的罗米,也要轮到你的。”
“好罢;我几次三番在咖啡渣里看到预兆,我跟你是要一块儿死的。管它!听天由命罢。”
她打起一阵响板:这是她的习惯,表示想忘掉什么不愉快的念头。
一个人提到自己,不知不觉话就多了。这些琐碎事儿一定使你起腻了吧,可是我马上就完了。我们那种生活过得相当长久。唐加儿和我又找了几个走私的弟兄合伙;有时候,不瞒你说,也在大路上抢劫,但总得到了无可如何的关头才干一下。并且我们不伤害旅客,只拿他们的钱。有几月功夫,我对嘉尔曼很满意,她继续替我们出力,把好买卖给我们通风报信。她有时在玛拉迦,有时在高杜,有时在格勒拿特;但只要我捎个信去,她就丢下一切,到乡村客店,甚至也到露宿的帐篷里来跟我相会。只有一次,在玛拉迦,我有点儿不放心。我知道她勾上了一个大富商,预备再来一次直布罗陀的把戏。不管唐加儿怎么苦劝,我竟大清白日的闯进玛拉迦,把嘉尔曼找着了,立刻带回来。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你知道吗?”她说,“自从你正式做了我的罗姆以后,我就不象你做我情人的时候那末喜欢你了。我不愿意人家跟我麻烦,尤其是命令我。我要自由,爱怎么就怎么。别逼人太甚。你要是惹我厌了,我会找一个体面男人,拿你对付独眼龙的办法对付你。”
唐加儿把我们劝和了:可是彼此已经说了些话,记在心上,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了。没有多久,我们倒了楣,受到军队包围。唐加儿和两位弟兄被打死,另外两个被抓去。我受了重伤,要不是我的马好,也早落在军队手里了。当时我累得要命,身上带着一颗子弹,去躲在树林里,身边只剩下一个独一无二的弟兄。一下马,我就晕了,自以为就要死在草堆里,象一头中了枪的野兔一样。那弟兄把我抱到一个我们常去的山洞里,然后去找嘉尔曼。她正在格勒拿特,马上赶了来。半个月之内,她目不交睫,片刻不离的陪着我。没有一个女人能及得上她看护的尽心与周到,哪怕是对一个最心爱的男人。等到我能站起来了,她极秘密的把我带进格勒拿特。波希米人到哪儿都有藏身之处;我六个星期躲在一所屋子里,跟通缉我的法官的家只隔两间门面。好几次,我掩在护窗后面看见他走过。后来我把身子养好了;但躺在床上受罪的时期,我千思百想,转了好多念头,打算改变生活。我告诉嘉尔曼,说我们可以离开西班牙,上新大陆去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她听了只是笑我:“我们这等人不是种菜的料,天生是靠外江佬过活的。告诉你,我已经和直布罗陀的拿打·彭·约瑟夫接洽好一桩买卖。他有批棉织品,只等你去运进来。他知道你还活着,一心一意的倚仗着你。你要是失信了,对咱们直布罗陀的联络员怎么交代呢?”
我被她说动了,便继续干我那个不清不白的营生。
我躲在格勒拿特的时节,城里有斗牛会,嘉尔曼去看了。回来她说了许多话,提到一个挺有本领的斗牛士,叫做吕加的。他的马叫什么名字,绣花的上衣值多少钱,她全知道。我先没留意。过了几天,我那唯一老伙计耶尼多,对我说看见嘉尔曼和吕加一同在查加打一家铺子里。我这才急起来,问嘉尔曼怎么认识那斗牛士的,为什么认识的。
她说:“这小伙子,咱们可以打他的主意。只要河里有声音,不是有水,便是有石子。他在斗牛场中挣了一千二百块钱。两个办法随你挑:或是拿他的钱,或是招他入伙。他骑马的功夫很好,胆子又很大。咱们的弟兄这个死了,那个死了,反正得添人,你就邀他入伙罢。”
我回答说:“我既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人,还不准你和他来住。”
“小心点儿,”她说,“人家要干涉我作什么事,我马上就作!”
幸亏斗牛士上玛拉迦去了,我这方面也着手准备把犹太人的棉织品运进来。这件事使我忙得不可开交,嘉尔曼也是的;我把吕加忘了,或许她也忘了,至少是暂时。先生,我第一次在蒙底拉附近,第二次在高杜城里和你相遇,便是在那一段时间。最后一次的会面不必再提,也许你知道的比我更多。嘉尔曼偷了你的表,还想要你的钱,尤其你手上戴的那个戒指,据说是件神妙的宝物,为她的巫术极有用处。
我们为此大闹一场,我打了她,她脸色发青,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不由得大为震动。我向她道歉,但她整天呕气,我动身回蒙底拉,她也不愿意和我拥抱。我心中非常难受;不料三天以后,她来找我了,有说有笑,象梅花雀一样的快活。过去的事都忘了,我们好比一对才结合了两天的情人。分别的时候,她说:
“我要到高杜去赶节,哪些人是带了钱走的,我会通知你。”
我让她动身了。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把那个节会,和嘉尔曼突然之间那么高兴的事,细细想了想。我对自己说,她先来迁就我,一定是对我出过气了。一个乡下人告诉我,高杜城里有斗牛。我听了浑身的血都涌起来,象疯子一般的出发了,赶到场子里。有人把吕加指给我看了;同时在第一排的凳上,我也看到了嘉尔曼。一瞥之下,我就知道事情不虚。吕加不出我所料,遇到第一条牛就大献殷勤,把绸结子摘下来递给嘉尔曼,嘉尔曼立刻戴在头上。可是那条牛替我报了仇。吕加连人带马被它当胸一撞,翻倒在地下,还被它在身上踏过。我瞧着嘉尔曼,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我被人挤着,脱身不得,只能等到比赛完场。然后我到你认得的那所屋子里,整个黄昏和大半夜功夫,我都静静的等着。清早两点左右,嘉尔曼回来了,看到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对她说:“跟我走。”
“好,走吧!”
我牵了马,教她坐在马后;大家走了半夜,没有一句话。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客店中歇下,附近有个神甫静修的小教堂。到了那里,我和她说:“你听着,过去的一切都算了,我什么话都不跟你提;可是你得赌个咒:跟我上美洲去,在那边安分守己的过日子。”
“不,”她声音很不高兴,“我不愿意去美洲。我在这儿觉得很好呢。”
“那是因为你可以接近吕加的缘故;可是仔细想一想吧,即使他医好了,也活不了多久。并且干么你要我跟他生是非呢?把你的情人一个一个的杀下去,我也厌了;要杀也只杀你了。”
她用那种野性十足的目光直瞪着我,说道:“我老是想到你会杀我的。第一次见到你之前,我在自己门口遇到一个教士。昨天夜里从高杜出来,你没看到吗?一支野兔在路上窜出来,正好在你马脚中间穿过。这是命中注定的了。”
“嘉尔曼西太,你不爱我了吗?”
她不回答,交叉着腿坐在一张席上,拿手指在地下乱画。
“嘉尔曼,咱们换一种生活罢,”我用着哀求的口吻,“住到一个咱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地方去。你知道,离此不远,在一株橡树底下,咱们埋着一百二十盎斯的黄金……犹太人彭·约瑟夫那儿,咱们还有存款。”
她笑了笑回答:“先是我,再是你。我知道一定是这么回事。”
“你想想罢,”我接着说;“我的耐性,我的勇气,都快完了;你打个主意罢,要不然我就决定我的了。”
我离开了她,走到小教堂那边,看见隐修的教士作着祈祷。我等他祈祷完毕,心里也很想祈祷,可是不能。看他站了起来,我便走过去和他说:“神甫,能不能请您替一个命在顷刻的人作个祈祷?”
“我是替一切受难的人祈祷的,”他回答。
“有个灵魂也许快要回到造物主那里去了,您能为它做—台弥撒吗?”
“好罢,”他把眼睛直瞪着我。
因为我的神气有点异样,他想逗我说话。
“我好象见过你的,”他说。
我放了一块银洋在他凳上。
“弥撒什么时候开始呢?”
“再等半个钟点。那边小客店老板的儿子要来帮我上祭。年轻人,你是不是良心上有什么不安?愿不愿意听一个基督徒的劝告?”
我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告诉他等会儿再来,说完便赶紧溜了。我去躺在草地上,直等到听见钟声响了才走近去,可是没进小教堂。弥撒完了,我回到客店去,希望嘉尔曼已经逃了;她满可以骑着我的马溜掉的……但她没有走。她不愿意给人说她怕我。我不在的时候,她拆开衣衫的贴边,拿出里头的铅块;那时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瞅着二个水钵里的铅块,那是她才溶化了丢下的。她聚精会神的作着她的妖法,一时竟没发觉我回来。一忽而她愁容满面的拿一块铅翻来翻去,一忽儿唱一支神秘的歌,呼召唐·班特罗王的情妇,玛丽·巴第拉,据说那是波希米族的女王。
“嘉尔曼,”我和她说,“能不能跟我来?”
她站起来把她的木钟扔了,披上面纱,预备走了。店里的人把我的马牵来,她仍坐在马后,我们出发了。
走了一程,我说:“嘉尔曼,那末你愿意跟我一块儿走了,是不是?”
“跟你一块儿死,是的;可是不能再跟你一块儿活下去。”
我们正走到一个荒僻的山峡,我勒住了马。
“是这儿吗?”她一边问一边把身子一纵,下了地。她拿掉面纱,摔在脚下,一只手插在腰里,一动不动,定着眼直瞪着我。
她说:“我明明看出你要杀我,这是我命该如此,可是你不能教我让步。”
我说:“我这是求你;你心里放明白些罢。你听我的话呀!过去种种都甭提啦。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断送了的;为了你,我当了土匪,杀了人。嘉尔曼!我的嘉尔曼!让我把你救出来罢,把我自己和你一起救出来罢。”
她回答:“育才,你的要求,我办不到。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你还爱着我,所以要杀我。我还能对你扯谎,哄你一下;可是我不愿意费事了。咱们之间一切都完了。你是我的罗姆,有权杀死你的罗米;可是嘉尔曼永远是自由的。她生来是加里,死了也是加里。”
“那末你是爱吕加了?”我问她。
“是的,我爱过他,象对你一样爱过一阵,也许还不及爱你的情分。现在我谁都不爱了,我因为爱过了你,还恨我自己呢。”
我扑在她脚下,拿着她的手,把眼泪都掉在她手上。我跟她提到我们一起消磨的美妙的时间。我答应为了讨她喜欢,仍旧当土匪当下去。先生,我把一切,一切都牺牲了,但求她仍旧爱我!
她回答说:“仍旧爱你吗?办不到。我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了。”
我气疯了,拔出刀来,巴不得她害了怕,向我讨饶,但这女人简直是个魔鬼。
我嚷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不!不!”她一边说一边跺脚。
她从手上脱下我送给她的戒指,往草里扔了。
我戳了她两刀。那是独眼龙的刀子,我自己的一把早已断了。在第二刀上,她一声不出的倒了下去。那双直瞪着我的大眼睛,至今在我眼前;一忽儿她眼神模糊了,闭上了眼。我在尸首前面失魂落魄的呆了大半天。然后我想起来,嘉尔曼常常说喜欢死后葬在一个树林里。我便用刀挖了一个坑,把她放下。我把她的戒指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放在坑里,靠近着她,又插上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也许这是不应该的。然后我上了马,直奔高杜,遇到第一个警卫站就自首了。我承认杀了嘉尔曼,可不愿意说出尸身在哪儿。隐修的教士真是一个圣者。他居然替她祷告了,为她的灵魂做了一台弥撒……可怜的孩子!把她教养成这样,都是加莱的罪过。
四
散布在全欧洲的这个流浪民族,或是称为波希米,或是称为奚太诺,或是称为奇泼赛,或是称为齐格耐,或是叫做别的名字,至今还是在西班牙为数最多。他们大半都住在,更准确的说是流浪于南部东部各省,例如安达鲁齐,哀斯德拉玛杜,缪西;加塔罗尼亚省内也有很多,——这方面的波希米人往往流入法国境内。我们南方各地的市集上都有他们的踪迹。男人的职业不是贩马,便是替骡子剪毛,或是当兽医;别的行业是修补锅炉铜器,当然也有作走私和其他不正当的事的。女人的营生是算命,要饭,卖各种有害无害的药品。
波希米人体格的特点,辨认比描写容易;你看到了一个,就能从一千个人中认出一个与他同种的人。与住在一地的异族相比,他们的不同之处是在相貌与表情方面。皮色黑沉沉的,老是比当地的土著深一点。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往往自称为加莱(黑人)。服睛的斜视很显著,但长得很大很美,眼珠很黑,上面盖着一簇又浓又长的睫毛。他们的目光大可比之于野兽的目光,大胆与畏缩兼而有之;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眼睛把他们的民族性表现得相当准确:狡猾,放肆,同时又天生的怕挨打,象巴奴越一样。男人多半身段很好,矫捷,轻灵,我记得从来没遇到一个身体臃肿的。德国的波希米女人好看的居多;但西班牙的奚太那极少有俊俏的。年轻的时候,她们虽然丑,还讨人喜欢;但一朝生了孩子就不可向迩了。不论男女,都是出人意外的肮脏,谁要没亲眼见过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发决计想象不出是怎么回事,纵使你用最粗硬,最油腻,灰土最多的马鬃来比拟,也还差得很远。在安达鲁齐省内某几个大城市里,略有姿色的姑娘们对自身的清洁比较注意一些。这般女孩子拿跳舞来卖钱,跳的舞很象我们在狂欢节的公共舞会中禁止的那一神。英国传教士鲍罗先生,受了圣经会的资助向西班牙境内的波希米人传教,写过两部饶有兴味的著作;他说奚太那决不委身于一个异族的男人,绝无例外。我觉得他赞美她们贞操的话是过分的。第一,大半的波希米女人都象奥维特书中的丑婆娘:俏姑娘,你们及时行乐罢。贞洁的女人决没有人请教。至于长得好看的,那也和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挑选情人的条件很苛:既要讨她们喜欢,又要配得上她们。鲍罗先生举一个实例证明她们的贞操,其实倒是证明他自己的贞操,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证明他的天真。他说,他认识一个浪子,送了好几盎斯黄金给一个奚太那,结果一无所得。我把这故事讲给一个安达鲁齐人听,他说这个浪子倘若拿出两三块锒洋,倒还有得手的希望;把几个盎斯的黄金送给一个波希米女人,其无用正如对一个乡村客店的姑娘许上一二百万的愿。——虽然如此,奚太那对丈夫的赤胆忠心却是千真万确的。为了救丈夫的患难,她们能受尽辛苦,历尽艰难。他们对自己民族的称呼之一,罗梅,原义是夫妇,足以说明他们对婚姻关系的重视,以一般而论,他们最主要的优点是乡情特别重,我的意思是指他们对同族的人的忠实,患难相助的热心,和作奸犯科的时候严守秘密的义气。但在一切不法的秘密社团中都有类似的情形。
几个月以前,我在伏越山中参观一个定居在那里的波希米部落。在一个女族长的小屋子里,住着一个非亲非故,得了不治之症的波希米人。他原来住在医院里受到很好的看护,但特意出来死在同乡人中间。他在那儿躺了十三个星期。主人把他招待得比同住一屋的儿子女婿还要好。他睡的是一张用干草与藓苔铺得很舒服的床,被褥相当干净;家里别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却是睡的木板,每块板只有三尺长。这是他们待客的情谊。但那个如此仁厚的女子竟当着病人和我说:“快了,快了,他要死了。”归根结蒂,这些人的生活太苦了,死亡的预告对他们并不可怕。
波希米人的另一特点是对宗教问题毫不关心;并非因为他们是强者或是怀疑派。他们从来不标榜什么无神论。反之,他们所在地的宗教便是他们的宗教,但换一个国家就换一种宗教。在文化落后的民族,迷信往往是代替宗教情绪的,但对波希米人也毫不相干。利用别人的轻信过日子的人,怎么自己还会迷信呢?可是我注意到西班牙的波希米人最怕接触尸首。他们很少肯为了钱而帮丧家把死人抬往坟墓的。
我说过波希米女人会算命。她们在这方面的确很有本领;但最主要的收入还是卖媚药。她们不但抓着虾蟆的脚,替你羁縻朝三暮四的男人的心,或是用磁石的粉末使不爱你的人爱你;必要时还会用法术请魔鬼来帮忙。去年一个西班牙女人告诉我下面一个故事:有一天她在阿加拉街上走,心事重重,非常悲伤;一个蹲在阶沿上的波希米女人招呼她说:“喂,美丽的太太,您的情人把您欺骗了。那是一定的。要不要我替您把他拉回来?”不消说,听的人是欣然接受了;而且一眼之间猜到你心事的人,你怎么会对她不信任呢?在马德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当然不能兴妖作法;她们便约定了下一天。到时,奚太那说:“要把您那不老实的情人拉回来真是太容易了。他可送过您什么手帕,围巾,或是面纱吗?”
人家给了她一块包头布,她就说:“现在您用暗红丝线在布的一角缝上一块银洋,——另外一角缝半块钱;这儿缝一个角子;那儿缝两个五分的。最后,在布的中央缝上一块金洋,最好是一枚两块钱的。”女太太一一照办了。“现在您把这包头布给我,我要在半夜十二点芷送往公墓。倘若您想瞧瞧奇妙的妖法,不妨跟我一块儿去。我包您明天就能看到情人。”临了,波希米女人独自上公墓去了,那太太怕魔鬼,不敢奉陪。至于可怜的弃妇结果是否能收回她的头巾,再见她的情人,我让读者自己去猜了。
波希米人虽则穷苦,虽则令人感到一种敌意,但在不大有知识的人中间受到相当敬重,使他们引以为豪。他们觉得自己在智力方面是个优秀的种族,对招留他们的土著老实不客气表示轻视。伏越山区的一个波希米女人和我说:“外江佬蠢得要死,你哄骗他们也不能算本领。有一天,一个乡下女人在街上叫我,我便走进她家里:原来她的炉子冒烟,要我念咒作法。我先要了一大块咸肉,然后念念有词的说了儿句罗马尼,意思是:你是笨贼,生来是笨贼,死了也是笨贼……我走到门口,用十足地道的德文告诉她:要你的炉子不冒烟,最可靠的办法是不生火……说完我拔起脚来就跑。”
波希米族的历史至今尚是问题。大家知道他们最早的部落人数不多,十五世纪初时出现于欧洲东部,但说不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到欧洲来的。最可怪的是他们在短时期内,在各个相隔甚远的地区之中,居然繁殖得如此神速。便是波希米人自己,对于他们的来源也没保留下什么父老相传的说法。固然,他们多半把埃及当作自己的发源地,但这是一种很古的传说,他们只是随俗附会而已。
多数研究过波希米语的东方语言学者,认为这民族是印度出身。的确,罗马尼的不少字根与文法形式都是从梵文中化出来的,我们不难想象,波希米族在长途流浪的期间采用了很多外国字。罗马尼的各种方言中有大量的希腊文,例如骨头,马蹄铁,钉子这些字。现在的情形几乎是有多少个隔离的波希米部落,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方言。他们到处对所在地的语言比自己的土语讲得更流利,土语只为了当着外人之面便于自己人交谈而讲的。德国的波希米人与西班牙的波希米人已经儿百年没有往来,以双方的土语比较,仍可发见许多相同的字;但原来的土语,到处都被比较高级的外国语变质了,只是变质的程度不同而已;因为这些民族不得不用所在地的方言。一方面是德文,一方面是西班牙文,把罗马尼的本质大大的改变了,所以黑森林区的波希米人与安达鲁齐的同胞已经无法交谈,虽然他们只要听几句话,就能知道彼此的土语同出一源。有些极常用的字,我认为在各种土语中都相同,例如在任何地方的波希米字汇中都能找到的:巴尼(水),芒罗(面包),玛斯(肉),隆(盐)。数目字几乎是到处一样的。我觉得德国的波希米语比西班牙的纯粹得多,因为前者保留不少原始文法的形式,不象奚太诺采用加斯蒂语的文法形式。但有几个例外的字仍足证明两种方言的同源。
既然我在此炫耀我关于罗马尼的微薄的知识,不妨再举出几个法国土语中的字,为我们的窃贼向波希米人学来的。《巴黎的神秘》告诉我们,刀子叫做旭冷(chourin),这是纯粹的罗马尼。所有罗马尼的方言都把刀叫做旭利(tchouri)。维杜克把马叫做格兰(gres)也是波希米语:gras,gre,graste,gris。还有巴黎土语把波希米人叫做罗马尼希(romanichel),是从波希米语的罗马南·察佛(romanetchave)—字变化出来的。可是我自己很得意的,是找出了弗里摩斯(frimousse)—字的字源,意义是神色,脸;那是所有的小学生,至少我小时候的同伴都用的切口。乌打于一六四零年份编的字典就有飞尔里摩斯(firlimcmse)—字。而罗马尼中的飞尔拉,飞拉(firla,fila)便是脸孔的意思;摩伊(mui)也是一个同义字,等于拉丁文中的奧斯(os)与摩索斯(musus)都可作脸孔解。把飞尔拉(firla)和摩伊(mui)连在一起,变成飞尔拉摩伊(firlamui),在一个波希米修辞学者是极容易了解的,而我认为这神混合的办法与波希米语的本质也相符。
对于《嘉尔曼》的读者,我这点儿罗马尼学问也夸耀得很够了。让我用一句非常恰当的波希米俗语作结束罢,那叫做:嘴巴闭得紧,苍蝇飞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