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者2:比哀兰德
巴尔扎克 著
傅雷 译
一 比哀兰德·洛兰
一八二七年十月,有一日天才透亮,普罗凡“下城”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十六岁光景的青年,身上的衣著表明他照现代语言很不客气的说法是个无产者。那个时间,少年人尽可把长方形广场上的屋子一幢幢打量过来,不会受人注意。普罗凡河上的磨坊已经开工。水车声和上城方面传来的回声,在清冽的空气和耀眼的晨光中使环境格外显得幽静,哪怕四五里外在大路上经过一辆班车,你也听得见车身上那些铁器震动的声音。
长里的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行菩提树,建筑朴素,显出布尔乔亚日子过得安静,刻板。那地段毫无市面。有钱人家那种华丽的大门也不大看见;即使有也难得打开,除非是马德南先生府上,他是医生,不能不有一辆双轮马车坐着出门。有几家门面上爬着葡萄藤,也有爬着长枝条的蔷薇直到二楼,稀稀朗朗开着一大球一大球的花,把香气送进窗内。广场的一头差不多直达下城的大街。另外一头丁字式横着一条街,和大街平行,街上住户的花园一直伸展到河边,就是灌溉普罗凡盆地的两条河中间的一条。
广场的这一头尤其安静。青年工人认出了人家告诉他的屋子:白石门面,一排排的石头之间露出接缝的构槽;窗外装着半截的细铁栏杆,栏杆上嵌着黄漆的蔷薇花纹,灰色的百叶窗一律关着。假三层的屋面盖着石板,顶楼上一共有三扇窗。一座山墙顶上装着新式的定风针,形状是个预备放枪打野兔的猎人。楼下大门口有三级石阶大门的一边,一节铅管把污水通往一条小小的阴沟,可见里头是厨房。另外一边有两个窗洞,紧闭的灰色护窗板上雕出鸡心形的洞眼,透进一些光线,看上去是饭厅。因为有了石级,屋基比较高了;每扇窗下,靠近地面露出地窖的出风洞,装着上漆的铅皮小门,门上许多洞眼还象煞有介事镂出花纹来。样样都是新的。经过修理的屋子,一切讲究的装饰都还新簇簇的,在别的旧屋子中间非常凸出:会观察的人看了马上体会到告老的小商人的俗气和得意。少年人望着门面上的种种光景,神气又高兴又难过;眼睛从厨房移到顶楼上去的动作表示他在心中盘算。太阳的红光照出顶楼上只有一扇窗挂着卡里谷布的窗帘。少年人的脸忽然开朗,完全快活了。他退后几步,靠在一株菩提树上,用西部人特有的拖沓的声音唱出一支布勒塔尼的情歌。布吕奇埃作过不少可爱的歌曲,也发表过这一支。按照布勒塔尼的风俗,村上的青年大多用这支歌向新婚夫妇道喜:
愿你们俩婚姻美满,
祝你新嫁的郎君,
也祝你这新过门的媳妇。
新婚的太太,
你如今受着金链的牵缠,
要死了才能解开。
你不能再上舞会,跟我们一起作乐寻欢;
你只好看守门户,
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去跳舞。
你可曾心下明白,
对丈夫要忠诚到底,
爱他象爱你自己?
我献你这花球,请你赏收。
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
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
这支地方歌曲,同夏朵勃里昂改编的《姊姊,你可还想得起?》一样优美,在香巴涅一带的勃里区的小城中唱起来,一个布勒塔尼女子听了必然引起许多回想。布勒塔尼原是一个庄严古老的乡土,那支歌把当地的风俗,景色和人情的敦厚描写得非常真切。歌词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情调,令人深深感动。平时很熟悉而往往很愉快的节奏,竟会唤起一大堆严肃,甜蜜,心酸的往事:这股力量就是民歌的特色,怪不得音乐界对民歌有种迷信。因为迷信无非是民族经过了多少次革命和打击,始终没有消灭的东西。少年工人一边唱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顶楼上的窗帘。第一节唱完了,毫无动静。唱到第二节,卡里谷布动起来了。“我献你这花球”一句才唱完,窗上便出现一个姑娘的脸。等到工人唱着情调凄凉而文字极简单的两句:“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那姑娘已经伸出雪白的手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来,向工人点头招呼了。工人突然从树下探出身子,在短褂下面掏出一朵金黄的花,在布勒塔尼极普通的金雀花,但在勃里很少看见,大概是那青年从田野里采来的。
姑娘轻轻的说道:“是你吗,布里谷?”
“是啊,比哀兰德,是啊。我到了巴黎,出来跑码头了。不过你在这儿,说不定我就在这儿住下。”
那时,比哀兰德房间底下的二层搂上,窗闩吱吱格格的响起来。布勒塔尼姑娘慌张得不得了,吩咐布里谷:
“快走吧!”
布里谷象受惊的青蛙,一窜就往磨坊那边的街道拐角上窜过去;那条街后半段折入大街——下城的主要街道。但他尽管溜的快,打着铁掌的鞋子踏在普罗凡的街面上,二层楼上开出窗来的人在磨坊的水车声中还是分辨得出。那人是个女性。男人们清早都睡得好好的,决不肯为了一个现代打扮的行吟诗人打断好梦,只有姑娘家才会被情歌惊醒。所以那女的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老姑娘。她手势象蝙蝠似的推开百叶窗,向四下里张望;布里谷早已去远,只隐隐听见他的脚声。我们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过于大清早窗口出现一个难看的老姑娘。出门人经过小城小镇自会见到许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这个景象也要吃不消,觉得太不愉快,太丑恶了,要笑也笑不出。那个耳朵极灵的老姑娘当时一点装扮都没有,既没有假头发做的前刘海,也没有领围。她象老婆子一样脑袋上包着一小块塔夫绸的黑头巾,式样难看无比,睡帽在床上扭来扭去,推到脑后去了,头巾也露在睡帽外面。披头散发的模样使她神气格外凶恶,象画家笔下的妖婆。脑门,耳朵,颈窝,都没有遮盖好,显得一味枯干;僵硬的皱裥红得好难看,把短袖衬衣褪得发白的颜色衬托得愈加分明。衬衣的领口扣着扭曲的带子,敞开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丑的乡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痩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过外面包了衣服罢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显得个子高大,因为她的脸厚实开阔,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无比的面孔。她的相貌整个儿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线条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专门研究相貌的人见了也会厌恶。这些浮面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不是堆着生意人招呼顾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尔乔亚的蠢相,倒象忠厚老实,跟她来往的人很容易当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俩共有的产业。兄弟在房里呼呼大睡,哪怕以音响宏大出名的歌剧院乐队在旁演奏,他也不会惊醒。
老姑娘眼皮几乎老是带点儿虚肿,眼睫毛很短,浅蓝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头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顶楼上望,想望见比哀兰德,望了一会觉得无法可想,便缩进屋子,动作赛过乌龟头伸出壳来又缩了回去。百叶窗关上了,广场上仍旧静悄悄的,只有进城的乡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尔有些声响。屋子里只要住了一个老处女,就用不着看家狗:事情不管多么小,她没有一件不看见,不推详,不作出各式各种推论。所以刚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严重的猜疑,展开一场家庭惨剧。倘若读者允许我把家务纠纷也叫做戏剧的话,这类场面虽然无人得知,也照样惊心动魄。
比哀兰德不再上床。布里谷的出现对她是桩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难者的伊甸园,比哀兰德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烦恼,夜里都能逃过。有一首民歌,记不起是德国的还是俄国的,其中的主角觉得黑夜才是快乐的生活,白天只是可怕的恶梦;比哀兰德就有这个感觉。她早上醒来感到偷快还是三年来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诗歌,声音又优美动人。第一节歌她是在睡梦中听到的,第二节使她直跳起来,听了第三节她惊疑不定:遭难的人多半是怀疑派。外面唱到第四节,她已经光着脚站在窗口,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认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里谷。啊,不错,是那种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摆笔直向下,两只衣袋在腰里晃来晃去:地道布勒塔尼式的蓝呢短褂,粗糙的罗昂布背心,扣着金鸡心的布衬衫,大翻领;耳环,笨重的皮鞋,从上到下的纹缕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蓝布裤,从头到脚是布勒塔尼的穷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结实。背心和短褂上那些兽角做的大白钮扣,比哀兰德看着心儿直跳。她一见金雀花,眼睛都湿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忆,立刻被一阵强烈的恐怖压了下去。比哀兰德想到表姊可能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里谷慌慌张张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走开,布里谷看着莫名其妙,可是马上照办了。
这种不假思索的服从活活表现出纯洁而死心塌地的感情,那是古往今来偶尔在世界上出现过几回的,正如美丽岛上的芦荟,一百年也得开两三次花。谁要看见布里谷溜走的样子,看到他凭着极天真的感情,极天真的表现他的英勇,怎么能不暗暗赞叹呢?比哀兰德正好足十四岁,雅各·布里谷和她是天生的一对。两个还都是孩子呢!比哀兰德看见布里谷被自己的手势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逃,不由得哭了。她回身坐在一把破靠椅上,面对一张小桌,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把胳膊肘子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腮帮出神,坐了个把钟点。她想到布勒塔尼的沼泽区,想到邦霍埃小镇,小雅各替她在老杨树底下解下一条小船,在池塘里划着玩儿,险些儿出事;又想到老态龙钟的祖父祖母,病容满面的妈妈,一貌堂堂的布里谷少校,以及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仍旧是一个梦,在灰暗的背景上照出几道快乐的光彩。
在睡梦中弄皱的小睡帽底下,蓬蓬松松露出一头美丽的浅灰头发;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钉着管子形的皱边。太阳穴两旁的头发卷儿散在灰色纸卷外面。压得扁扁的粗辫子松开着挂在脑后。白得过分的脸说明她害着少女们常有的萎黄病,医学上的名字倒很好听,叫做克罗罗士。这种病往往使人没有血色,食欲不振,身体内部失调。浑身的皮色象白蜡。脖子和肩膀象枯草一般惨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么瘦。比哀兰德害了那个病,脚也似乎软绵绵的格外细小。衬衫只遮到膝盖,裸露的部分软弱无力,血管发青,没有一点儿红润的肉色。当时她受了寒气,嘴唇发紫。嘴角上堆着凄凉的笑容,细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齿,洁白无比;细气的耳朵,略微带尖而很大方的鼻子,虽然浑圆可是很清秀的脸蛋,配在一起十分调和。这张迷人的脸,全部生气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浅褐色的虹彩洒着黑点,在深沉活泼的眼珠四周放出闪闪的金光。比哀兰德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却抑郁不欢。在刻划分明的眼睛的轮廓上,在神气朴实的脑门上,在短短的下巴颏儿的两面,都还留着当年欢乐的痕迹。眼睫毛很长,罩在带着病态的颧骨上象画笔的锋颖。因为皮肤白得过分,脸上的线条和许多小地方越发显得细腻。耳朵竟是雕塑家的杰作,可以说是云石雕出来的。比哀兰德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许读者要知道她的历史,让我讲给你们听吧。
二 洛兰家的历史
比哀兰德的母亲是普罗凡城内奥弗莱家的小姐,跟那所屋子现在两个业主的母亲,洛格龙太太,是异母姊妹。
奥弗莱先生十八岁结婚,六十九岁续娶。前妻只生一个女儿,相貌很丑,十六岁就嫁给在普罗凡开小客店的洛格龙。
奥弗莱的填房也生一个女儿,可是长得漂亮。因此后果很奇怪,奥弗莱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差极大:第二个女儿出世那年,前妻的女儿已经五十岁。洛格龙太太的后母生下小妹妹来,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年。
老风流的女儿十八岁,逞着自己的心意嫁给帝国禁卫军中的洛兰上尉。一个人动了爱情往往会有野心。上尉急于要爬到上校,进了作战部队。营长夫妻俩从奥弗莱先生奧弗莱太太手里得了一笔津贴,心满意足,在帝政时代忽而开战忽而和平的局势之下,不是在巴黎出风头,便是在德国各地跑来跑去。那个时期,早年在普罗凡做油酒杂货生意的奥弗莱老头死了,死的时候八十八岁,根本没来得及安排遗产。开过小客店的洛格龙夫妇偷天换日,把老头儿的产业吞了一大半,只剩下丈人在小广场上的屋子和另外几亩地留给老奥弗莱的寡妇,洛兰太太的母亲。那位太太守寡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八,和许多寡妇一样打错了主意,存心再醮,把婚书上指定给她的屋子和田地卖给奥弗莱前妻的女儿洛格龙老太太,然后嫁了一个姓奈罗的年轻医生。奈罗把她的家私花得精光;过了两年,她郁郁闷闷,潦倒不堪的死了。
因此,奥弗莱遗产中可能派给小女儿洛兰太太的部分大半不知去向,只剩下八千法郎左右。洛兰少校在蒙德罗一仗中阵亡,丢下二十一岁的老婆和一个十四个月的女儿;全部家私除了应得的抚恤金以外,只有洛兰老夫妇将来的遗产。两老在邦霍埃做零售生意;邦霍埃是王台地带的一个小镇,那个地区就叫沼泽区。
阵亡军官的父母,比哀兰德的祖父母,专卖建筑用的木材,石板,砖瓦,铅管之类。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运道不好,他们营业不振,只能过一个苦日子。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野,进口货突然大跌,南德城中有名的高里南商行宣告破产,把洛兰的两万四千法郎存款倒掉了。因此儿媳妇回到老家去很受欢迎。少校的寡妇带来八百法郎一年的抚恤金,在邦霍埃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姊姊姊夫派给洛兰太太的八千法郎,因为彼此住得远,拖拖拉拉经过了许多手续才寄到;洛兰太太拿来交给公婆,公婆把南德城内的一所小屋子给媳妇做抵押品:屋子勉强值到万把法郎,一年收三百法郎房租。
一八一九,洛兰军官的寡妇,在母亲结了倒楣的第二次婚以后三年,差不多和母亲同时过世。老奥弗莱和年轻老婆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娇弱,矮小。沼泽区气候潮湿,对她身体大不相宜。丈夫家里的人要留她住在本乡,口口声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沼泽区更卫生更舒服的地方,当年夏兰德就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寡妇受到的怜惜,照顾,抚爱,可以说无微不至;她死后,旁人还称道两老待媳妇的好处。有些人认为军官的寡妇肯住在公婆家,多半是为了布里谷,王台党中的一个硬汉,在夏兰德,迈尔西埃,特·蒙多朗侯爵,特·甘尼克男爵手下跟共和政府打过仗。若果如此,她一定是个非常多情非常有义气的人了。布里谷在保王党部队里做到少校,地方上的人一直恭恭敬敬用这个军衔称呼他;他白天和黄昏都呆在洛兰家的堂屋里,守着帝国部队的少校的寡妇,确是邦霍埃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后一个时期,邦霍埃的本堂神甫甚至向洛兰老太太提出,要她劝媳妇同布里谷结婚;神甫自愿去托特·甘尔迦罗埃子爵保举布里谷做邦霍埃的治安法官。可怜的少妇死了,神甫的建议当然作罢。
比哀兰德留在祖父母身边。祖父母欠孩子四百法郎一年利息,不消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两老越来越不会做买卖,又遇上一个做事巴结,手段灵活的同行,他们却只会咒骂,一点不想办法应付。少校是两老的朋友兼顾问,在女朋友死后六个月也死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悲伤,或许是旧创复发,他身上有二十七处伤呢。可恶的邻居却是精明的商人,有心逼倒同行,消灭竞争。他眼看两个洛兰还不出钱,偏偏凭着洛兰的约期票借钱给他们;到他们晚年果然逼他们破产了。当初给媳妇而如今变了给孙女的抵押品,其实作不得准,因为那首先是洛兰老太太的法定抵押品;她为了免得丈夫老来挨饿,坚持自己的权利。南德的屋子卖了九千五,除去一千五费用,剩下八千法郎归洛兰老太太,她凭着人家的抵押品借出去,作为活命之本。南德有个女修士会办的救济院,叫做圣·雅各堂,和巴黎的圣德·贝利纳堂差不多性质。两个老人交了少数费用,在堂里有吃有住。可是一无财产的孙女儿不便留在身边,洛兰夫妇想起孩子还有洛格龙家的姨丈姨母,便写了封信去。那时普罗凡的洛格龙夫妻都已过世,洛兰写去的信照理是不知下落的了,不料世界上竟有一个帮上帝执行意志的机关,叫做邮政局。
邮政局的事业心远在一般人之上,尽管物质的收获不大,出起主意来便是心思最巧妙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邮政局在一封信上所能收到的代价不过是三个到十个铜子,但若找不到收件人,为了挣那几个钱所表现的劲头,只有最顽强的债主可以相比。邮政人员在八十六个州内来来回回,拼命搜索。事情越难,越刺激办事人的天才,他们多半是些文人,寻访不知下落的收件人时,热诚不亚于经纬局中的数学家,会找遍国内所有的角落。只要露出一线希望,巴黎的各分局立刻重新动员。往往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会看了发楞,信封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涂满了字,说明那股始终不懈的办事精神着实了不起。邮局为送达那样一封信所做的工作,要你自己做起来,在旅行,时间,金钱方面势必花到上万法郎,结果仅仅收进十二个铜子。真的,送信的比写信的聪明多了。
普罗凡的洛格龙死了已有一年,洛兰写给他的信便转到巴黎圣·但尼街,交给洛格龙的儿子,针线铺的老板。这一点就显出邮局的聪明。凡是承继人总多少心上有些牵挂,不知所得的遗产是否全部,有没有漏掉几笔放出去的债或是忘了什么破衣服烂东西。国库样样事情都猜得到,连人的性格在内。住在巴黎的洛格龙的儿子和洛格龙的女儿都是承继人,对于写到普罗凡去给他们死了的老子的信,准会感到兴趣。这样国库就收进六十生丁。
洛兰家两个老人既舍不得孙女离开而觉得伤心之极,又不能不向洛格龙家伸手求救;洛格龙姊弟俩便做了比哀兰德命运的主宰。因此这两人的履历和性格必须说明一下。
三 洛格龙家的历史
普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洛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象,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洛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侯。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硗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象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洛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嫉旧不堪,洛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象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繁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洛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洛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洛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奚罗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洛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洛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洛格龙到圣·但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但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但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奚罗姆·但尼·洛格龙进了圣·但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做“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甘班。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奚罗姆·但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甘班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格罗,墨同,贝尔维,范赛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葛南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
做了五年买卖,到一八二一年,针线业的竞争变得非常剧烈,姊弟俩勉强拔清盘店的本钱,好不容易的维持着老店的信用。当时西尔维四十岁,但长相的难看,一刻不停的劳动,天然的生气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来象五十岁。三十八岁的奚罗姆·但尼楞头傻脑,顾客们在账台上碰到的嘴脸要算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脑门因为疲劳而陷了下去,刻着三道硬绷绷的皱裥。剪着平头,灰色的短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的蠢相。似蓝非蓝的眼睛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思想。一张扁圆脸绝对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欢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为研究的对象,看了那张脸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难受。他身材矮胖象父亲,可不象小客店老板没头没脑的发福,许多小地方都显出他身体虚弱得不象话。老子皮肤红得过分,他却白得象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气的后店堂里,坐在装着铜栏杆的账桌后面,只会收账,付账,把线团拉出来,绕上去,不是作难伙计,便是对主顾象背书一般说着同样的话的人,就有这种特殊的皮色。姊弟俩的一点儿聪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经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场上特有的规矩和习惯;脑子里只记得针,线,缎带,别针,钮扣,裁缝用的东西,以及巴黎针线业所包括的无数商品。两人为了对付来往的信札,发票,清册,把全身本领都使尽了。一离开本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知道,连巴黎都没见识过。在他们心目中,巴黎就是圣·但尼街那一带。狭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铺子作为活动的天地。他们最擅长跟男女伙计找麻烦,找错儿。要看到大家把货物搬出,收进,所有的手象小耗子的脚一般在柜台上忙个不停,姊弟俩才心中快乐。听见七八个青年人和售货小姐嘁嘁喳喳,满嘴都是应答主顾的老调,他们就觉得日子吉利,天气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蓝,巴黎人在街上溜达,想不到踏进铺子来的时候,糊涂老板就说:“淡季来了,没生意做了!”
洛格龙的拿手本领是包扎;学徒们最佩脤他扣绳子,解绳子,拆开,重打等等的手段。洛格龙能一边包扎一边望着街上看热闹,或者监督铺子里的工作,不管铺面有多少进深。他把纸包递给顾客,说着“太太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么?”的时候,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要没有他姊姊,这个蠢家伙准会弄到破产。西尔维很懂事,有做买卖的天赋。她指挥兄弟向厂家进货;为了在一样商品上赚一个子儿,不惜打发兄弟到偏远的内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点儿精明,西尔维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盘进铺子的资金还没拔清呢!这个念头好比一个唧筒,鼓动那架机器拼命运转,忙得不亦乐乎。洛格龙始终是个领班伙计,不懂生意上的筋络。利益最能开人心窍,偏偏没法叫洛格龙有一点儿进步。西尔维料到某种商品快过时了,吩咐亏本出售:洛格龙看着目瞪口呆,事后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坏主意,压根儿就是没有主意。他听从西尔维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从生意上着眼。
“她是我姊姊嘛,”他说。
针线商脸上浑浑噩噩的表情,迟钝的脑子,痴呆的态度,在生理学家和哲学家看来,原因或许就在于生活的孤独,只限于吃喝睡觉,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不曾尝过快乐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让他结婚,大概怕自己在家里失势,也想到娶进来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轻,没有她那么丑,怕增加开销,弄穷人家。大抵痴呆愚蠢有两种表现: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开口的愚蠢还可以忍受,洛格龙的愚蠢却是嘴碎得厉害。那零售商养成一种习惯,专爱埋怨伙计,向他们解释半批发半零卖的针线生意上的细节,穿插一些无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里流行的那种俏皮话。千篇一律的打诨从前叫做油嘴滑舌,如今时行军队里的俗语,叫做说死话。老板说起话来,铺子里的一小撮人不能不听,自鸣得意的洛格龙便慢慢凑成一套辞汇。唠叨多嘴的家伙自以为能说会道,象个演说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顾客说明他们想买的东西,刺探他们的意思,把他们不想买的向他们兜销,所以一开口总滔滔不竭。洛格龙久而久之学会一种本事,能说一套没有意义而讨人喜欢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顾解释一些比较冷门的制造方法,当场还觉得自己比主顾高出一等。但一离开他对铺子里一千零一样商品的一千零一样解释,他在思想方面就好比鱼躺在太阳底下的干草上。人家私下替洛格龙和西尔维起了个绰号,叫做机器人。他们没有那种能培养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潜伏的还是活动的感情。姊弟俩生性十分冷酷,肚子里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长时期做牛做马的学徒生活的回忆,使他们心肠越发变硬。姊弟俩不同情别人的苦难。对于处境困难的人,他们并非不肯原谅,而是不肯通融。在他们看来,所谓德行,荣誉,诚实,一切人情道义,只在于付清到期的票据。他们没有心肝,啬刻得不成体统,专门找人麻烦,在圣·但尼街的生意场中名气坏透。要不同普罗凡人来往,恐怕根本没有人肯到他们店里当学徒,做伙计。他们在能够歇业二三天的季节,一年回乡去三次。乡下总有些听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饭的可怜虫;洛格龙老头替儿子女儿招揽下来,在普罗凡代做学徒交易。他还一味虚荣,向人夸耀两个小的如何如何发财。做家长的想到儿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导,好好的监护,将来还有机会接替洛格龙儿子,不由得动了心,把家里嫌多的小孩送往两个单身人开的针线铺。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费的男女学徒,一有办法马上逃出那苦役监,逃出以后的那种高兴使洛格龙姊弟凶悍的名声越来越大。不怕烦的洛格龙老头却自会找新的替死鬼送来。西尔维·洛格龙从十五岁起,为了做买卖就惯会装腔,她有两副嘴脸:一副是售货员的眉开眼笑的嘴脸,一副是干瘪老姑娘原有的嘴脸。她用假装的面目做起戏来妙不可言,竟是满面春风,声音又甜又巴结,对顾客自有一种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开的百叶窗中露出来的才是她的真面目,叫下着决心追求妇女的哥萨克兵见了也要望风而逃,而一八一五年代的哥萨克兵还是对各式各样的法国女人一律喜欢的呢。
洛兰老夫妇的信送到的时节,洛格龙正戴着老子的孝,承继了遗产,内中有从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差不多抢来的屋子,有老头儿生前所置的田地,还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洛格龙以为农民好容易挣起来的几亩地,将来不能不向他抵债。巴黎的铺子才结清当年的账目。盘进“姊妹行”的资本已经全部拔清。洛格龙姊弟共有六万法郎左右存货,四万现款和有价证券,铺子本身的价值不在其内。姊弟俩在账台后面,坐在靠壁一张暗条子绿丝绒的长凳上,商量今后的计划。所谓账台是凹进在墙里的一小块地方,对面还有同样的一座是领班小姐用的。做买卖的个个希望升格做布尔乔亚。姊弟俩盘掉铺子大概可有十五万,父亲的遗产在外。出盘铺子的钱多半只能分期收回;就算这笔款项统统拿去装修老家的屋子,单单把能够调动的现金买进公债,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这样,他们可以回到普罗凡去住着自己的产业,一同过活了。店里领班小姐的父亲是陶纳马里地方的一个富农,有九个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个孩子找个职业。不料五年之内九个儿女死了七个,领班小姐马上成为一个出色的对象,洛格龙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试探了一下毫无希望。那位小姐对东家厌恶透顶,叫人一点儿手段都使不出来。西尔维非但不肯帮忙,还反对兄弟结婚,认为让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接手他们的铺子倒很合适。她把洛格龙的亲事搁过一边,等回到普罗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某些小商人过着隐花植物式的生活,没有一个过路人看得出他们的生命力在哪里:大家望着他们,心上想:“他们靠什么活着的?为什么活着的?将来怎么样呢?他们从哪儿来的呢?”你想加以解释,结果被一些小枝节弄糊涂了。要发见在那些头脑里抽芽,鼓动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诗意,只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关键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着一个多多少少无法实现的希望,而没有那希望他们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戏院或者当戏院经理;有的巴望在区公所有个头衔;有的想在巴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有一所别庄,盖一个花园,有彩色石裔像,有喷泉,喷出来的水象一条游丝,却花了他们一笔惊人的款子;有的想在民团中当个高级的司令官。
两个针线商对人间乐园的普罗凡热烈崇拜,正如一切美丽的法国城市的居民崇拜他们的本乡一样。说句公道话,香巴涅一带的确值得喜爱。普罗凡是法国最可爱的城市之一,决不比法朗奚斯丹和加什米尔盆地逊色;既有波斯大诗人沙地所描写的诗情画意,还有治病的药物在医学上不无贡献。十字军带回的奚里谷蔷薇在普罗凡风景秀丽的盆地上保存着原有的色彩,还多出一些新的特性。普罗凡不仅是法兰西的波斯,而且有矿泉,可能成为巴顿,爱克斯和巴斯一类的名城。
这个风景被两个针线商一年一年的看熟了,不时会在圣·但尼街泥泞的路面上出现。在番尔堆·哥希和普罗凡之间,一片灰色的平原真象沙漠,可是物产丰富,种着一望无际的小麦;过了那个区域就登上一个山头,你突然看见脚下有个城市,城中有两条河,山岩之下展开一片青葱的盆地,起伏的线条柔媚可爱,四处的远景隐没在缥缈的烟霭中。倘从巴黎来,你看到的是普罗凡的侧面;千篇一律的公路在山坡下蜿蜓如带,有时横断山坡;路旁照例有瞎子,有化子,你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秀丽的地方正预备细瞧一下,他们却哼哼唧唧的和你做伴。倘从脱洛阿来,就从平地上入境,先望见古堡,老城和城墙,重重叠叠铺在山岗上。年代较近的市区坐落在山岗底下。普罗凡分做上城和下城两部:上城四面通风,街道陡削,风景优美,四周是山涧式的凹下去的小路,象车辙似的布满在山脊上,长满胡桃树;上城幽静,整洁,气象庄严,高头是残废的古堡。然后是开设许多磨坊的下城,勃里地区的贺尔齐河跟丢尔丹河在城中穿过,水流细小迟缓,可是很深;小客店,商店,告老的布尔乔亚都集中在那里;班车,轻便篷车,运货车,都在下城经过。由两个部分合起来的这个城,有历史的遗物,有情调凄凉的古迹,有赏心悦目的山谷,斜沟中杂草丛生,百花盛开,河道两旁的园子象城上的雉堞;怪不得地方上的子弟和奥凡涅人,萨伏阿人以及一切的法国人一样,尽管出外谋生,临了都要回到本乡。“死到老窠里去”这句俗语本是形容兔子和忠于乡土的人的,好象就是普罗凡人的格言。
因此,洛格龙姊弟一心想念他们心爱的普罗凡,弟弟卖线的时节,上城的景致历历在目。一边把钉满钮扣的纸板堆起来,一边想着山谷出神。把缎带拉开,卷起,好象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河流。望着插账册的架子,仿佛自己在山沟里往上爬,小时候父亲一恼火,他总逃往那儿去捡胡桃,摘桑子吃。普罗凡的那个小广场,他尤其念念不忘:他打算把屋子翻新,梦想着将来改造过后的门面,卧室,客厅,弹子房,饭厅;菜园可以改为英国式的小花园,铺上草皮,堆起假山洞,安置一个喷泉,放几座雕像。圣·但尼街上多半是七层楼三个窗洞的高房子,颜色黄黄的;姊弟两人的卧房就在这样一幢屋子的三搂上,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动用东西;可是巴黎没有一个人的家具比那针线商的更华丽。他每次上街,往往神气象鸦片烟鬼似的打量橱窗里摆的漂亮家具,做窗帘椅披用的花绸,他屋子里就堆满这些东西。回家老是对姊姊说:“某某铺子里有一样客厅用的家具,对咱们再合适没有了!”
下一次洛格龙又买进一件新的,老是买个不停!上个月买来的,第二个月又卖出去。要是称他的心改动屋子,把全部收入花上去还不够:他见一样要一样,永远喜欢新花式。他望着新盖的屋子的阳台,有些窗外的装饰只是胆小的尝试,他研究之下,觉得那些嵌线,雕塑,花样,放在这儿糟蹋了。
“这些漂亮东西搬到普罗凡去才好呢!”他心上想。
针线店老板嘴里咀嚼着刚刚下肚的中饭,站在门口,靠着橱窗,呆呆的瞪着眼睛,做着光华灿烂的好梦:他看见一所奇妙的屋子,他在自己的园子里散步,听着喷泉洒落在石圆台上,明晃晃的象珍珠;他一忽儿打弹子,一忽儿种花。要是他姊姊手里拿着笔,忘了埋怨伙计而转起念头来,也会发觉自己在招待普罗凡的布尔乔亚,戴着款式新奇的帽子对着她客厅的大镜子照来照去。姊弟俩开始觉得圣·但尼街空气不卫生了;中央菜场的泥浆味儿使他们想闻闻普罗凡的蔷薇香了。为了不得不卖完最后一段纱线丝线和最后一个钮扣,他们的思乡病和自溺狂受着抑制。两个希伯来人的确吃过长时期的苦,针线业好比一片荒凉的沙漠,一路上弄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相形之下,普罗凡那块“福地”愈加吸引他们了。
正想着那个美妙的远景出神的时候,来了洛兰家的信。两个针线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兰德这个表妹。小客店老板解决奥弗莱的遗产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还在两个小辈刚开店的时期;洛格龙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产业。姊弟俩年纪轻轻就上巴黎,不大记得有一个洛兰姨母。直要把家谱讨论了个把钟点,才想起有个姨母是外公奥弗莱的续弦生的女儿,和他们的母亲是异母姊妹;而洛兰姨妈的娘就是倒了楣气死的奈罗太太。他们这才觉得外公的续娶对他们大大不利,奥弗莱的家私被后妻分掉了一半。再加洛格龙老头嘴皮刻薄,脱不了小客店老板的本色,当年怪怨老丈人的话,儿子女儿也听到过一些。
两个针线商凭着这些不利于比哀兰德的回想,考虑洛兰家的来信。招留一个孤儿,一个女孩子,一个表妹,万一姊弟两人都不结婚的话将来还是他们的承继人:这就有从长计议的必要。他们从各方面研究问题。第一,他们从来没见过比哀兰德。其次,照管一个姑娘总是件麻烦事儿。他们不是要对她负责吗?倘若不中意,又没法退回;再说,将来还得把她嫁人。万一在普罗凡待嫁的姑娘中,洛格龙找到了“合适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应当留给自己的儿女吗?在西尔维心目中,对兄弟“合适的鞋子”必须是个又蠢,又丑,又有钱,肯让她一手摆布的姑娘。两个生意人决定不接受比哀兰德,由西尔维写回信。当时店务很忙,回信给耽搁下来,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领班小姐答应谈判受盘姊妹行的价钱了。在布里谷出现之四年,西尔维·洛格龙和兄弟两人回到了普罗凡。四年之后,因为布里谷来了,比哀兰德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俩在内地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样需要一番解释;因为普罗凡给比哀兰德的致命伤,不亚于表兄表姊过去做买卖的经历。
四 退休针线商的病理
从内地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内地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内地生活,染上内地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内地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内地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内地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的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象洛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象多多少少的无名人士。洛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谷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洛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洛格龙小姐说:“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洛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
“你管那个叫卵形体吗?”
“是的,小姐。”
“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
“东西总见过吧?”
“当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象蛋那样的形状。”
洛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
“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
“那末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
“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
“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洛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洛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见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说甘班一族,孙子还在巴黎做“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洛格龙的葛南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甘班和葛南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班罗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太太,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内地。曼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葛南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二十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拔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象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德南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德南,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同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曼拉尼决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阿马提斯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班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三百个订户付的订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
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葛南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特·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
两个洛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关系,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洛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但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象洛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洛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沆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
一朝被市长迦色朗先生招待过了,两个洛格龙觉得短时期内能交结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兴得很。西尔维学会了波斯顿。洛格龙一样玩艺儿都不会,关于自己屋子的话说完了,只能坐在一边抓耳挠腮,把话往肚里咽;可是那些话好比丸药,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气象要开口,又心里虚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阵,样子很好笑。西尔维在牌桌上老实不客气本相毕露。她时时刻刻找人麻烦,输了钱嘀咕不停,赢了钱趾高气扬,叫人难堪;又喜欢动不动争论,捉弄人家,叫对手和合伙的都吃不消,成为应酬场中的厌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内赛过布着一张洞眼极密的网,到处都有面子关系,利害关系,新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别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洛格龙姊弟满肚皮都是又无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挤进这样一个社会去当个角色。屋子的装修既然花到三万法郎,姊弟俩大概有一万一年的进款。他们自以为非常有钱了,逢人便说他们的新屋子将来多么豪华富,把狭窄的心胸,极端的无知,可笑的忌妒,一齐暴露出来。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在迦色朗太太家,大姑迦拉同太太家,于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过两个洛格龙;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晚上,等客人散尽,只有于里阿的儿子还没走的时候,那位本地王后当着院长对于里阿说出心里的话:
“那末你们都和两个洛格龙很投机了?”
普罗凡的阿马提斯回答说:“你问我吗?我母亲见了他们心烦,内人见了他们头疼;三十年前西尔维小姐在我父亲手下学生意,我父亲已经受不住了。”
美丽的院长夫人伸出玲珑的小脚搁在壁炉的挡灰架上,说道:“我真想要他们明白,我的客厅不是小客店。”
于里阿翻起眼睛朝着天花板,意思好象说:“我的天!这话多风趣,多深刻!”
“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洛格龙他们就完了。”
院长道:“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头脑,也没有规矩。一个人卖了二十年针线,比如说象我姊姊……”
蒂番纳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无论哪个应酬场中都不失体统。”
院长往下说:“……倘若还是糊里糊涂,摆出一副针线商面孔,不晓得脱胎换骨,把香巴涅伯爵当做香槟酒账目,象今天晚上两个洛格龙那样,那还是坐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于里阿道:“他们叫人恶心。仿佛普罗凡只有他们一所屋子。他们想把我们统统压倒。其实他们的家私只够勉强过活。”
蒂番纳太太道:“要是只有那个兄弟倒还罢了,还不打搅人。给他一个九连环什么的,他就安安静静呆在一边,整个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尔维小姐声音象伤风的斑条狗!一双手象龙虾脚!于里阿,外边可一字别提。”
于里阿走了,娇小玲珑的太太对丈夫道:
“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经很可观了,再多出这两个来,怎么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话,不请他们也罢。”
院长答道:“家里的事你作主就是了,不过咱们要招冤家的。两个洛格龙会投入反对派,至此为止反对派在普罗凡还有名无实。洛格龙他们已经同古罗男爵和维奈律师有来往了。”
曼拉尼笑道:“好啊!那他们不是帮你的忙吗?没有敌人,哪有胜利?要是进步党暗中捣乱,或者来个秘密组织,有一场斗争,你名气就大了。”
院长望着他年轻的太太,佩服之中带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色朗太太家人人交头接耳,说洛格龙姊弟在蒂番纳太太府上不受欢迎,关于小客店的话轰动一时。蒂番纳太太过了一个月才回拜西尔维小姐。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内地最受注意。西尔维在蒂番纳太太家玩波斯顿,为了打输一副满贯的牌跟老成的于里阿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赤;西尔维说是她老东家不怀好意,有心和她捣乱。她喜欢耍弄别人,从来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如法炮制。蒂番纳太太第一个想出办法,趁两个洛格龙未到之前,先凑好牌搭子,西尔维只能从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别人玩儿,别人用着刻薄的神气冷眼觑她。于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种西尔维不会玩的牌,改打韦斯脱了。老姑娘终于发觉受到排挤,不懂什么缘故,只道众人忌妒她。不久谁也不邀请两个洛格龙了。
但他们照样上门。一般俏皮的人开他们玩笑,并非对他们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客客气气的逗他们胡说八道,说出他们新房子里的卵形体,普罗凡独一无二的小酒瓶架等等。洛格龙家的屋子终究装修完了。不消说,他们备着丰盛的酒席请了几回客:扰过别人的应当还敬,借此也夸耀一下家里的阔绰。客人却是为了好奇才赏光的。第一回请的是重要人物,内中有蒂番纳先生夫妇,其实姊弟俩从来没吃过他们一顿;有于里阿先生夫妇,父子婆媳都请了;还有勒苏先生,本堂神甫,迦拉同先生夫妇。按照内地排场,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蒂番纳太太在内地行出巴黎阔人家的规矩,有身分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辞。她推说家中有晚会,只能先走一步。洛格龙姊弟把他们直送到街上;回进屋子,正因为留不住院长夫妇而感到意外,没料到别的客人有心证明院长夫人确是漂亮人物的作风,学她的样一齐走了;客人散得这么早在内地着实叫人难堪。
西尔维道:“咱们客厅掌灯以后的气派,可惜他们看不见了!”其实西尔维本人就需要靠灯光遮丑。
两个洛格龙早打算要给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喧传一时的屋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那天蒂番纳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着,要听她对洛格龙宫殿的评语。
娇小的马德南太太问院长夫人:“啊!你见识过卢佛宫了,详详细细说给我们听吧。”
“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
“怎么样呢?”
蒂番纳太太道:“你们都看得见的大门首先叫人欣赏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门进去是一长条过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为右首临街只有一扇窗,左首倒有两扇。过道尽头,一扇玻璃门通往园子,石级下面铺着一块草地,摆一个有座子的斯巴塔卡斯石膏像,漆做古铜色。厨房背后,包工的在楼梯台下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伙食间,主人也没放过机会要我们观光。楼梯全部漆得象黄黑花纹的云石,螺旋形的盘上去,象咖啡馆里从底层通到中层雅座去的那一种。胡桃木楼梯轻巧得摇摇欲坠,扶手上镶着铜,在主人嘴里是世界新七大奇观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门。过道的另外一边,靠街是饭厅,靠园子是客厅,两间一样大小,中间开着双扇门,客厅的窗朝着园子。”
“那末是没有穿堂的了?”奥弗莱太太问。
蒂番纳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长条两头通风的过道。屋子里用的全是法国木材,表示他们爱国,顾着国家的利益,一脑子的进步思想和立宪观念。饭间是斜条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橱,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挂着红镶边的白卡里谷布,用俗气的红绳子扣在壁钩上,壁钩大得惊人,形状象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涂着金漆,香菌头子在半红不红的底子上很凸出。挂那些漂亮窗帘的梗子,两头雕成形状古怪的棕榈叶;窗帘打裥的地方都吊一个狮爪形的刻花铜钩一口碗橱后面的壁上有一只咖啡馆用的桂钟,上半段塑成饭巾模样,青铜质地,涂着金粉:两个洛格龙特别喜欢这一类花样,巴不得我赞几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对他们说:要是挂钟上用得到饭巾,在饭厅里当然最合适了。碗橱顶上摆两盏大灯,同大饭店账台上用的一样。另外一口碗橱高头挂一个晴雨表,做工复杂得不得了,似乎在两个主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地位:洛格龙瞧晴雨表的神气活象瞧他的未婚妻。”
“两个窗洞之间,建筑师在壁龛里嵌一只白瓷火炉。壁龛的花哨简直可怕。壁上糊着耀眼的红地描金花纸,仍旧是饭店用的那一种,准是洛格龙就地挑选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宝蓝地绿花的点心盆;主人打开碗橱给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橱对面有一个大柜子放着桌布饭巾之类。样样簇新,干净,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觉得那饭厅倒还罢了,总算成个格局:不管怎么俗气,却显得出主人的性格。可是五张黑不溜秋的版画实在受不了,只配给内政部做张贴告示的衬纸;题目是《包尼阿岛斯基将军跃入埃斯忒河》,《保卫格里希关卡》,《拿破仑亲自开炮》,还有两张是马塞巴的故事;全部配着金漆框子,框子和图片同样恶俗,叫人看了对一切时行的东西不敢领教。相形之下,于里阿太太家的粉笔画,路易十五时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画着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饭厅才调和呢。灰色的护壁板虽然有些虫蛀,却是十足地道的内地风格,同家传的大件头银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们的起居习惯,泰常相称。内地是内地,冒充巴黎就不伦不类。你们也许会对我说:你是巴黎人啊,怎么不说巴黎好呢?不过我宁可要我这间老客厅,还是蒂番纳老太爷手里布置的:绿白两色的绸窗帘,路易十五式的壁炉架,略微凸出的护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镜子,古色古香的牌桌;还有镶铜边的深蓝赛佛花瓶,花纹古怪的座钟,洛谷谷式的水晶吊灯,挑绣面子的家具:我喜欢这些,才看不上他们客厅里的那种阔绰呢。”
巴黎美人转弯抹角恭维内地的话,马德南先生听着很受用,问道:“他们的客厅怎么样呢?”
“他们的客厅可以说是满堂红,红得非常漂亮,跟西尔维小姐打输了满贯的牌,气得满面通红一样。”
院长道:“那就叫西尔维红。”这个词儿从此成为普罗凡人的口头禅。
“窗帘吗?红的!家具吗?红的!壁炉架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烛台和座钟呢?……红地黄斑纹的云石!古锎座子式样又普通又笨重。天花板上堆出罗马式的烛台花纹,加上希腊式的枝条叶瓣。座钟顶上蹲着一只好脾气的胖獬子,象两个洛格龙一样傻支支的瞧着你。那种所谓装饰狮子完全歪曲了真狮子的面目:脚下踩着一个大圆球,表现装饰狮子特有的生活习惯,它和左派议员一样老抓着一颗黑珠,也许竟是立宪派的象征。座钟的面子式样古怪。壁炉架上的大镜子镶的石膏框虽然全新,却是狼琐得很,一派小家子气。家具商的天才尤其表现在壁炉前面的小屏风上,他把红呢叠成许多皱裥,中央用一个窗帘钩子扣起来:那是特地想入非非为两个洛格龙设计的,他们指给客人看的时候不知有多么得意呢。天花板正中挂一盏水晶吊灯,用绿布罩仔细罩着,倒正好遮丑,因为吊灯恶俗之至,古铜灯脚的颜色漆得非常刺眼,四面网络的暗黄漆尤其难看。底下一张喝茶用的圆桌,云石面子不用说也是红地黄斑纹;闪光的金属盘子里摆一套描花的瓷器茶杯,画的花真叫天晓得!杯子中间一个象煞有介事的水晶糖缸,边上镶着铜箍,四周的瓜棱象中世纪人穿的短袄,一把糖夹子恐怕是永远用不到的:将来咱们的孙女辈见了准会直瞪眼睛。客厅糊的是冒充丝绒的红花纸,四边镶上细铜条子,四角用一张极大的棕榈树做帽钉。每一块护壁板上叠床架屋挂一张彩色石印的画片,框子上笨重的堆花冒充我们精致的木雕,家具的木料是榆树根,钉着斜纹细呢面子,一共有两张长沙发,两张大单人沙发,六把大圈椅,六把单靠椅。半桌上供一个所谓梅提契式的矾石花瓶,套着玻璃罩;还有那赫赫有名,光彩夺目的小酒瓶架,我们早已听熟了:普罗凡只此一个!窗上挂一层华丽的红绸窗帘,一层薄纱窗帘;每扇窗下有一张牌桌。地毯是奥皮松出品,两个洛格龙挑了普通图案中最俗气的一种,红地玫瑰花。客厅好似没有人动用的:书啊,画片啊,家具上面的小摆设啊,一样都没有,”蒂番纳太太说着瞧了瞧自己的桌子,放满着纪念册,时髦玩艺,人家送的各种有趣东西。“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经常调换的小玩艺。屋子冷冰冰的,干巴巴的,和西尔维小姐一般无二。蒲丰说得好:风格就是人品。而凡是客厅都有一个风格。”
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含讥带讽,一路描写下去。拿楼下的屋子做样品,不难猜到二楼上姊弟俩住的房间,他们也带客人参观了。可是聪明的包工撺掇两个洛格龙接受的那些可笑的讲究,凭你怎么猜想也想不出来。门上的嵌线,反面也有做工的护窗,壁带高头的装饰,颜色鲜丽的油漆,涂金粉的铜拉手,叫人的铃,能够吸掉烟灰的壁炉烟囱,避潮气的新设备,楼梯上油漆的细木嵌花图案,过分细巧的玻璃窗和锁钮:总之,凡是能提高屋子声价,讨布尔乔亚喜欢的无聊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用上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洛格龙家应酬,他们的野心无法实现。谢绝的理由多得很:每天有晚会,不是迦色朗太太家,便是迦拉同太太家,不是于里阿太太家,便是蒂番纳太太家或是县长家,日程排满了。两个洛格龙只道摆几次酒就能招集一批常客,结果只招来一般打哈哈的青年和世界上到处都有的篾片;正经人一个都不来拜访。西尔维为她心爱的家花了四万法郎一无收获,大吃一惊,决意省吃俭用,把那笔钱挣回来。家中要有一批常客在内地和在巴黎同样困难;西尔维眼见请人吃饭实现不了这个希望,反而花到三四十法郎一顿,酒还不算在内,便赶紧停止请客。她打发了厨娘,只雇一个乡下姑娘打杂。烧饭做菜由西尔维亲自动手,说是她喜欢烹饪。
回到普罗凡十四个月以后,姊弟俩变得一无所事,完全孤独。西尔维被人从交际场中排挤出来,对蒂番纳,于里河,奥弗莱,迦色朗,以及普罗凡所有的上流人物切齿痛恨,称他们为帮口,跟他们的关系非常冷淡。她恨不得组织第二个集团和他们对抗,无奈身分较低的布尔乔亚全是做小买卖的,只有星期日和节日才得空闲;此外只剩下一些名声不好听的人,如维奈律师和奈罗医生之类,或者是没法招待的拿破仑党,例如男爵古罗上校。其实洛格龙不知谨慎,已经和他们有了接触,上层的布尔乔亚警告他也没用。因此姊弟两人只能呆在饭间的火炉旁边,回忆他们的买卖,老主顾的面貌和别的愉快的事。过完第二个冬天的时候,他们觉得百无聊赖,从早到晚不知怎么消磨光阴。临到睡觉,他们说:“总算又过了一天!”两人早晨起来尽量拖时间,在床上多躺一会好一会,慢条斯理的穿衣打扮。洛格龙自己剃胡子,把脸色细细打量,看出什么变化就去报吿姊姊。他和女佣人争论洗脸水的冷热;到园子去看种的花发不发;在河边溜达,那儿他盖了一个亭子。他检查门窗木料有没有缩,框子有没有开裂,图画嵌的是否牢固。回进屋子,他吿诉姊姊一只母鸡病了,或是什么地方有霉点,叫他担心;姊姊一忽儿摆刀叉,一忽儿埋怨女佣人,装做十分忙碌。对洛格龙最有用的家具莫过于那个晴雨表,他无缘无故就走上去瞧一眼,象对朋友似的亲亲热热拍几下,说道:“天气恶劣呢!”姊姊回答道:“呕!是这个时令嘛。”有人上门,洛格龙少不得向他称赞那个仪表的许多妙处。中饭又花掉一些时间。两人每吃一口都嚼个半天,因此消化极好,不用怕生胃癌。他们看看《蜂房报》和《立宪报》,把时间捱到中午。巴黎报纸是和维奈律师古罗上校合订的。洛格龙亲自把《立宪报》送给上校。上校住在广场上马德南先生屋里;洛格龙最喜欢听他长篇大论的谈话,弄不明白上校究竟有什么危险。他不知轻重,向古罗提到城里人如何一致排斥他,拿帮口里议论古罗的话搬给他听。上校对谁都不怕,又是打枪击剑的高手,把蒂番纳的老婆和她的于里阿,还有上城里拥护官方的人,骂得体无完肤,说他们受外国津贴,为了钻谋差事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临到选举逞着自己的心意乱念当选人的姓名,还做下许多别的混账事儿。下午二点前后,洛格龙出门兜个小小的圈子。倘若有个小商人在店门口拦着他问:“洛格龙老头,身体怎么样?”他就很高兴。他和人攀谈,打听城里的新闻;普罗凡的闲言闲语,他都听在耳朵里拿去传布。他一直走到上城,天气好的日子,还往山沟里小路上溜达。有时遇到几个和他一样出来散步的老人,那是他最得意的事了。普罗凡有些看破巴黎生活的人,也有些朴实的学者整天和书本做伴。读者不妨想象一下,那些人谈起话来,洛格龙在旁听着是怎样一副形景。助理推事台丰特里名为法官,主要是个考古学家,他指着山下的盆地对医生的父亲,博学的老马德南先生说道:
“你倒替我解释一下看看,为什么欧洲的有闲阶级都赶到斯巴去,不上普罗凡来?法国医学界不是明明承认这儿的矿泉性质更好,包含的铁质,治疗的功能,可以同咱们蔷薇花的药性并驾齐驱吗?”
那位博学的老先生回答:“有什么办法!世界上自有这一类无理可说的怪事。一百年以前,根本没人知道包尔多的葡萄酒。上个世纪最了不起的人物之一,法兰西的阿尔西拜提,黎希留元帅,害过肺病,原因人人知道,在居伊安纳总督任内给当地的葡萄酒治好了。包尔多的收入马上増加到一万万,黎希留把包尔多的边界一直推到安古兰末,推到卡奧,周掘一百六十多里!谁也不知道包尔多的葡萄园到哪儿为止。奇怪的是黎希留元帅在包尔多竟没有一座骑在马上的纪念像!”
台丰特里先生道:“啊!一二百年之内普罗凡要是发生这一类的事,我希望下城的小广场上或者上城的古堡附近,会立一座白石浮雕,塑上奥波阿克斯先生的头像,纪念他提倡普罗凡矿泉的功劳!”
马德南医生的父亲道:“亲爱的先生,也许普罗凡根本没有复兴的希望。这个城已经破产了。”
洛格龙听到这里,睁大着眼睛叫起来:
“怎么?”
学者回答:“十二世纪的时候,普罗凡是个首都,跟巴黎竞争过来,还占上风呢:香巴涅的那些伯爵在这儿设着宫廷,正如普罗望斯也有勒南王的宫廷。那个时代,文明,繁华,诗歌,风雅,妇女,社会的一切精华并不限于巴黎一处。城市一朝衰落了,和破产的商号同样不容易重振旗鼓。如今普罗凡只剩下一段光荣的历史,芬芳的蔷薇,还有区区一个县政府。”
台丰特里道:“唉!倘若所有封建时代的首都全部保存下来,法国就不是现在这样的面目了。蒂菩家族又是诗人,又是战士,又是风流豪侠的贵族,岂是一般县长所能代替的?普罗凡在蒂菩治下的地位,不亚于过去法拉拉在意大利,威玛在德意志的地位,也是今日慕尼黑想要攀登的地位。”
洛格龙叫道:“普罗凡当初是个首都?”
考古学家台丰特里回答说:“难道你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他拿手杖在上城的地面上敲了几下,叫道:“你不知道普罗凡的这个部分,底下全是地下坟场吗?”
“地下坟场?”
“对啊!坟场的层数之多,范围之大,简直不可思议:象大教堂一样分成许多小堂,还有成堆的柱子。”
马德南老人看见助理推事谈到他心爱的题目,便道:“台丰特里先生正在写一部重要的考古著作,打算在书中说明那些古怪的建筑。”
洛格龙知道他的屋基早先是盆地,兴冲冲的回去了。两个单身人花了五六天功夫追究普罗凡的地下坟场,好几个黄昏都有话可谈了。洛格龙靠这种来源得到一些材料,回家讲给姊姊听,或是关于古代普罗凡的历史,或是东家和西家的婚姻关系,再不然是过时的政治新闻。因此他出去散步,一路总得问个上百遍,往往向同一个人也要再三询问:“喂,外面说些什么啊?”——“喂,有什么新闻啊?”回到家中,他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象筋疲力尽,其实只是被笨重的身子拖累了。他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走上一二十次,开门,关门,看钟点,好容易盼到吃晚饭。姊弟俩还在外边串门的时期,上床以前总算不寂寞;自从不得不在家枯坐之后,消磨一个黄昏竟象横渡沙漠一般艰苦。有几回,一般人夜晚作客回来,走到小广场听见洛格龙家有人怪叫,仿佛兄弟在谋杀姊姊;原来是苦闷的针线商恶形恶状的打呵欠。两个机器人齿轮生了镑,没有东西好碾磨,只能大叫一阵。
兄弟说起要娶亲,可是一无办法。他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行,想到女人就害怕。西尔维明白家里必须添一个人才好,便想起他们的穷表妹来。普罗凡个个人以为娇小的洛兰太太和女儿两个都死了,从来没问过西尔维。西尔维却样样记在心上,象她那种地道的老处女是什么东西都丢不了的。因为要不露痕迹的和兄弟谈到比哀兰德,她装做偶然找到了洛兰家的旧信。兄弟想到屋里可能有个小姑娘,几乎高兴起来。西尔维给洛兰老夫妇写了一封半亲热半生意口吻的信,推说为了出盘铺子,搬回普罗凡,忙着安家,耽误了回信。她表示愿意招留表妹,声明万一洛格龙先生不结婚,比哀兰德日后有一万二千收入的遗产可得。
姊弟俩等洛兰表妹来的那份焦急的心情,只有两种人能体会:或者象那布高陶诺索一般变得近于野兽,关在植物园的铁笼子里,除了饲养员送来的生肉以外捉不到动物吃;或者是一个告老回家没有伙计好折磨的商人。信发出三天,他们已经在盘算表妹什么时候能到。西尔维以为行了这件善事,可以使普罗凡的上流社会为了她的表妹重新上门。蒂番纳太太要自己府上成为普罗凡第一个交际场所,显然瞧不起他们姊弟;西尔维却到她家里去大吹大擂,说他们的表妹比哀兰德,洛兰上校的女儿,要到普罗凡来了;她既同情表妹的不幸,也因为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承继人介绍给大家,表示很高兴。
蒂番纳太太气概不凡的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含讥带讽的回答说:“你怎么不早一些发现你表妹的呢?”
迦色朗太太趁发牌的当口,三言两语悄悄的讲了一遍奧弗莱老头的遗产故事。公证人奥弗莱又说出小客店老板的强凶霸道。
院长蒂番纳先生客客气气的问:“她在哪儿呢,可怜的姑娘?”
洛格龙道:“在布勒塔尼。”
检察官勒苏插了一句:“布勒塔尼地方大得很呢。”
洛格龙道:“她的袒父祖母写信给我们……姊姊,信什么时候来的?”
西尔维正在打听迦色朗太太的衣衫料子哪儿买的,没顾到说话的轻重,随口回答说:
“在我们出盘铺子以前。”
“而你们直到三天以前才回信!”公证人叫起来。
西尔维涨红着脸,象炉子里烧旺的炭一样。
洛格龙接着说:“我们的信是写到圣·雅各堂去的。”在座有个法官在南德当过助理推事,说道:“不错,有那么个老人堂性质的机关;不过你们的表妹不可能在那儿,圣·雅各堂只收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洛格龙道,“她和她的祖母洛兰住在一起。”
公证人道:“她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八千法郎,是你父亲……不,是你外公留给她的。”公证人有心把话说错。
洛格龙听不出话中有刺,只傻支支的叫了声“啊”。院长问:“你对表妹的财产和境况,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法官口气很严厉的说:“洛格龙先生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让她住在那种救济院性质的地方了。我现在想起了,洛兰先生和洛兰太太在南德的一所屋子被国家征用,卖掉了;洛兰小姐的产权已经落空,当时的手续是我经手办的。”
公证人又提到洛兰上校,说他要是活着,知道女儿住在圣·雅各堂,要不大吃一惊才怪呢。洛格龙姊弟觉得那些人恶毒透了,赶紧走出。西尔维心上明白,她的新闻并不受到欢迎;个个人瞧她不起;再要和普罗凡的高等社会交际是不可能的了。从那天开始,对普罗凡的一般大族以及他们的党羽,两个洛格龙不再隐瞒胸中的仇恨。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一向在洛格龙面前说的蒂番纳,葛南,迦色朗,甘班和于里阿家的闲话,弟弟也一下子搬给姊姊听了。
他说:“喂,西尔维,我就不懂蒂番纳太太干么瞧不起圣·但尼街上的生意帮。她身上最体面的一部分还是从圣·但尼街来的呢。她的母亲罗甘太太和“猫咪打球”的老板琪奥默是表兄妹;你知道,琪奥默后来把铺子盘给女婿勒巴。蒂番纳太太的老子便是一八一九年卷了款子逃走,害皮罗多破产的那个公证人。可见蒂番纳太太的家私是抢来的。一个公证人的老婆听凭丈夫骗了人家的钱再倒账,自己却逍遥自在,应该算什么样的人呢?哼!干的好事!我看罗甘太太就为了跟银行家杜·蒂埃的关系,才把女儿嫁到普罗凡来的。亏他们还敢自命不凡!嘿!上流社会就是这批东西。”
但尼·洛格龙和姊姊西尔维骂了普罗凡的帮口,反而不知不觉变为地方上的人物,快要有宾客上门了。当地被压迫的利益正缺少一个活动的舞台,不久就把他们的客厅作为一个中心。到了这一步,告老的针线商居然在历史上政治上有了地位;因为普罗凡的进步党本来只有一些游移分子,靠着洛格龙才力量集中,团结起来;当然,那在洛格龙完全是出于无心。内幕是这样的:
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意见相同,孤立的地位也相同,素来彼此接近;他们冷眼旁观,把洛格龙姊弟出门交际的那个阶段看在眼里。两人为了同样的理由标榜同样的爱国主义,就是说都想当个角色。但尽管他们有心做领袖,手下可缺少人马。普罗凡的进步党只有一个退伍军人出身的咖啡馆老板,一个小客店老板,和奥弗莱抢生意的公证人戈囊,和马德南竞争的奈罗医生;还有几个无党派的人,散在本区里的几个富农和从前承买公共财产的业主。上校和律师很高兴能拉拢一个糊涂虫,他的家私可以帮助他们活动,向他们的事业投资,在某些情形之下可以出面做发起人,家里的屋子正好给进步党做会议厅。他们便利用两个洛格龙对当地豪门派的仇恨。上校,律师和洛格龙为了合订《立宪报》已经略有接触;古罗上校不难把退休的针线商拉入进步党;至于洛格龙不懂政治,连迈尔西埃军曹事件都不知道,还认他为同行等等,都毫无关系。
外人既早想利用两个单身人的无知与愚蠢,不久比哀兰德一到,大家更垂涎欲滴,急于下手了。眼看西尔维挤进蒂番纳圈子的希望完全落空,上校便转起西尔维的念头来。老军人们跑的地方不少,丑恶的东西见得很多,在不知多少战场上看过不知多少狰狞可怖,赤身露体的尸首,再难看的相貌也吓不倒他们的了;所以古罗拿老姑娘的财产作为瞄准的目标。上校又矮又胖,耳朵上已经有一大簇浓毛做装饰,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耳环。乱糟糟的花白鬓脚在一七九九年代叫做鱼翅。通红的大阔脸带着黄褐色,象所有从勃莱齐那河上逃出来的人一样。尖尖的大肚子底下成一个直角,那是老资格骑兵军官的特色。古罗当初带过第二轻骑兵团。灰色胡子遮着一张“血盆大口”:那个窟窿只有这句成语好形容。他东西不是吃进去,而是吞下去的!鼻子被大刀斫去一角,因此说话声音很低,鼻音很重,象一般人形容的卡波桑派修士。一双小手又短又阔,的确是妇女们所谓恶棍流氓的手。同身体比起来,两条腿未免细弱了些。在那个肥胖而灵活的身子里面有的是机灵的头脑,表面上装着满不在乎的军人派头,其实人生经验非常丰富,绝对不把社会的规矩约束放在心上。古罗上校得过荣誉团四等勋章,除了荣誉团津贴还有二千四百法郎退伍薪俸,全部家私就是这三千法郎一年收入。
个子瘦长的维奈律师除了进步思想别无本领,唯一的财源只有事务所里一些微薄的收入。普罗凡的诉讼代理人都自己出庭辩护。而且法院为了维奈的政治主张,对他的辩诉没有好感。便是最进步的农民打官司也不找维奈,宁可请教一个为法院信任的代理人。据说维奈在戈洛米埃附近勾引了一个有钱的姑娘,逼得她父母不能不答应他们结婚。他那老婆是夏日伯甫出身,勃里地区家世悠久的老贵族,祖上在圣·路易带领十字军东征埃及的时代当过骑士,立了军功,传下这个姓氏。维奈太太为此得罪了父母;他们向维奈声明,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他们的大儿子,将来只能由大儿子拨出一部分给外甥。维奈野心勃勃的第一著棋子失败了。不久他受着贫穷压迫,没法让老婆体体面面的过活,觉得难以为情,想在检察署谋一个职位;不料夏日伯甫家有钱的房族不肯帮忙。那些保王党看重道德,不赞成这桩木已成舟的亲事;何况所谓新亲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维奈!他们怎么能保举一个平民百姓呢?维奈想利用老婆在岳家方面活动,结果每一支每一房都给他碰了钉子。只有住在脱罗阿的一个夏日伯甫穷寡妇,身边有个待嫁的女儿,对维奈太太还表示关切。因此后来维奈会想起那位夏日伯甫太太接待他老婆的态度。他到处受人白眼,恨死了老婆的娘家,恨死了不给他差事的政府,对他闭门不纳的普罗凡的上流社会。他只能熬着贫穷的苦。心中的怨毒愈来愈深,给了他抵抗的力量。他算准他的运道必须依靠反政府派的胜利,便投入进步党。他在上城一所破旧的小屋子里潦倒度日,老婆也不大出门。那姑娘本来很有前途,嫁了维奈只能带着一个孩子守在家中,冷清清的无人来往。有些人的穷,穷得有骨气,心情也愉快;但维奈受着野心煎逼,又觉得对一个受他引诱的少女做了件亏心事,不由得憋着一肚子怨气,一天天放宽良心的尺寸,认为只要能向上爬,什么手段都使得。年轻的脸变了样子;扁脑袋,毒蛇脸,阔嘴巴,戴着眼镜,眼睛炯炯发光:有时人家在法院中看到这副嘴脸暗暗吃惊;又细又尖的声音直往你耳朵里钻,刺激得叫人难受。乌七八糟的皮色带着病态,黄一块青一块,明明是无法施展的野心,连续不断的失意和不可告人的穷困在作怪。他口齿伶俐,专会无理取闹;说话既不缺少警句,也富有形象;既博学,又刁猾。他惯于用升官发财的欲望做一切计划的出发点,着实有资格当政客。只要逃过法网,任何手段在所不惜的人,是非常厉害的;维奈的力量就在这里。这位未来的国会辩论健将,宣布奥莱昂王室登台的人物之一,使比哀兰德的命运受到极残酷的影响。眼前他想在普罗凡办一份报纸做武器。他靠着上校帮助,远远的把两个单身人研究过了,决定派洛格龙的用场。这一回算盘没有打错。七年功夫,家中绝粮的事不止有过一次,如今苦尽甘来,悲惨的日子快结束了。那天古罗在小广场上告诉维奈,两个洛格龙同上城的高等布尔乔亚和官方的党羽决裂了,维奈拿胳膊肘子朝古罗腰里意义深长的碰了一下,说道:
“只要是女人,好看也罢,难看也罢,对你都无所谓,你应当和洛格龙小姐结婚,咱们可以在这儿干些事业出来。”
上校道:“我也这样想;可是他们把可怜的洛兰上校的女儿,他们的承继人,接到家里来了。”
“你不妨叫他们写一份遗嘱把家私传给你。嗨!现现成成一所漂亮屋子将来就是你的了。”
“至于那女孩子么,嗯,嗯,等咱们看过了再讲,”上校的说话带着开玩笑的神气,同时也不怀好意。一个心地象维奈那样的人看了,知道在那个老粗眼中,个把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什么。
五 比哀兰德初见世面
比哀兰德的祖父母进了救济院,凄凄凉凉的过着待尽余年;年轻而有志气的孩子眼看自己靠着人家施舍过活,心里痛苦极了,听说还有两个有钱的亲戚,不由得感到高兴。她小时候的同伴,布里谷少校的儿子,在南德学木工,知道比哀兰德要出门了,捧出他的全部家当六十法郎,做学徒的辛辛苦苦挣来的酒钱,送给比哀兰德,让她能搭着车子上路。比哀兰德收下的时候那种毫不介意的态度非常了不起,显出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反过来,要是比哀兰德帮助朋友而朋友道谢,她也要生气的。过去布里谷每逢星期日总到圣·雅各堂去安慰比哀兰德,陪她玩儿。对于我们不由自主看中的对象应当如何照顾,如何尽心出力,也是一种滋味无穷的学习,年轻力壮的工人已经把那一套学会了。两人常常星期日坐在园子的一角,为前途作着许多天真的打算:比哀兰德在家等着,小木匠骑着刨子去周游世界,为她打出一个天下来。
一八二四年十月,正当比哀兰德十一足岁的时期,两个老人和青年木工忍着悲痛,把比哀兰德送上从南德到巴黎去的班车,央求车夫到巴黎送上普罗凡的班车,托他一路照料。可怜的布里谷!他象一条狗似的跟在车后奔着,尽量望着他心爱的比哀兰德。布勒塔尼姑娘挥手叫他回去,他却跑出城外四五里地,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眼泪汪汪对比哀兰德瞧了最后一眼。比哀兰德望不见布里谷了,也哭了;但她把头探出车门,发觉朋友还站在那儿,看着沉重的班车越去越远。洛兰老夫妇和布里谷毫无经验,布勒塔尼姑娘到了巴黎就一文不剩。车夫听孩子讲起有钱的亲戚,便代她付了巴黎的旅馆账,向脱罗阿的班车车夫领回垫款,托他把孩子送到普罗凡,向那边的亲戚收钱,完全象运货一样。
离开南德以后四天,一个星期一晚上九点光景,王家驿车公司的班车正在普罗凡的大街上卸下旅客和包裹,一个胖胖的老车夫经过当地办事处主任的指点,牵着比哀兰德的手,带着她的行李,统共只有两件袍子,两双袜子,两件衬衫,送到洛格龙小姐府上。
车夫道:“小姐和各位都好!我把你们的表妹送来了;真的,她乖得很呢。你们欠我四十七法郎。尽管孩子没有带多少东西,单子上还得你们签个字。”
西尔维小姐和她兄弟又惊又喜,忙起来了。
车夫道:“对不起,车子等着,请你们签了字,给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我跟南德的车夫,随你们给些酒钱就是了。我们一路照呼过来,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代她付了旅馆钱,饭钱,从巴黎到普罗凡的车钱,还付了些零碎账。”西尔维道:“怎么!直要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叫道:“你不见得要还价吧?”
洛格龙道:“那末发票呢?”
“发票?账目都在单子上。”
“废话少说,照付就是!”西尔维吩咐兄弟。“你看除了照付有什么办法?”
洛格龙去拿了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车夫道:“我跟我南德那个伙计就不该拿些酒钱吗?”西尔维从装满钥匙的旧红丝绒袋里掏出两个法郎。车夫道:“算了,你留着吧。我们宁可看在孩子面子白当差的。”
他拿起单子走了,一路对胖老妈子说:
“摆什么臭架子!犹太人不一定都在犹太。”
西尔维听见了,说道:“那些人粗野得不象话。”
女佣人阿但尔把两个拳头叉在腰里,回答说:“呕,孩子也亏得他们照顾啊!”
洛格龙道:“好在咱们又不同那种人一起过活。”
女佣人问:“叫她睡在哪儿呢?”
比哀兰德就这样到了表兄表姊家,一进门就受到这样的接待,被他们愣头傻脑的瞧着。她象个包裹似的被人从圣·雅各堂扔出来,直接扔到表亲府上;和祖父母同住的房间十分破烂,这里的饭厅在她眼中象王宫一般。她手足无措,非常难为情。布勒塔尼姑娘的模样和那种装束,除了两个退休的针线商以外,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可爱:粗呢的蓝裙子,粉红竹布的围身,大鞋子,蓝袜子,白颈围,通红的手戴着红毛线白镶边的半截手套,还是车夫替她买的。地道布勒塔尼式的帽子在南德路上弄皱了,在巴黎浆冼过,托着那张快活的脸赛过神像背后的光轮。那顶本地风光的小帽用的是细竹布料子,四周镶着镂空的硬花边,钉一圈扁平的管子形叠裥,又朴素又有趣,值得细细描写一番。从竹布和镂空花边中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皮肤上半明半暗,十分柔和,特别显出少女的妩媚:这是画家们竭力追求的境界,雷沃博·劳倍画的一幅《收获者》,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相貌象拉斐尔的人物,就有这种风韵。脸蛋嵌在一片光晕中间,白里泛红,神气极天真,而且生气勃勃,说明比哀兰德身体好得不得了。有样的耳朵,嘴唇,清秀的鼻尖,因为屋子暖和,都红红的上了火,使健康的皮色愈加显得洁白。
西尔维道:“喂,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呢?我是你的洛格龙表姊,他是你表兄。”
洛格龙道:“可要吃东西吗?”
西尔维问:“你哪一天从南德动身的?”
洛格龙道:“竟是个哑巴。”
胖老妈子解开比哀兰德的小包,还是用洛兰老头的一块手帕做的包袱,说道:“可怜的孩子,竟没有衣衫。”
西尔维道:“去亲你表兄。”
比哀兰德亲了洛格龙。
洛格龙道:“去亲你表姊。”
比哀兰德亲了西尔维。
阿但尔道:“孩子赶路赶得昏昏沉沉,说不定要睡觉了。”
突然之间,比哀兰德不由自主的觉得两个亲戚讨厌;过去她可从来不曾讨厌过人。西尔维和老妈子带比哀兰德上三楼去睡,就是布里谷看见挂白卡里谷窗帘的那一间。房内摆着一张单人床,蓝漆的杆子上吊一顶布帐子,一口没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柜,一张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镜子,一张底下没有门的难看的床几,还有三把破椅子。因为是顶楼,前面墙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着蓝地黑花的起码花纸。地砖涂过颜色,上过错,踏在脚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块薄薄的草席。用普通云石砌的壁炉架,上面嵌一面大镜子,架上摆一对金漆的铜烛台,一只俗气的矾石杯子,两只鸽子蹲在两边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尔維巴黎卧房里的东西。
表姊问:“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噢!美极了!”
女佣人喃喃说道:“她倒好说话。——要不要暖暖被窝呢?”
西尔维道:“好吧,恐怕被单潮了。”
阿但尔送上汤婆子,还拿来扣睡帽的带子。比哀兰德睡惯布勒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这里的布又细又软,诧异得很。孩子安顿完毕,睡下了;阿但尔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说:
“小姐,她的全副家当还不值三法郎。”
西尔维自从行出一套办法,节省开支以后,为了只点一盏灯,只生一处火,叫女佣人晚上坐在饭厅里;逢着古罗上校维奈律师上门,阿但尔才退入厨房。那天比哀兰德到了,整个黄昏都不寂寞了。
西尔维道:“明天就得给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来,她简直什么都没有。”
阿但尔道:“她只有脚上一双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洛格龙道:“她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小姐,她瞧她的房间的神气,您看见没有?老实说,那间屋子给小姐的表妹住还不够体面呢。”
西尔维道:“得了吧,别胡说。你看她已经高兴死了。”阿但尔掏空了比哀兰德的小包,说道:“天哪!这样的衬衫!不要刺肉吗?真的,一样东西都穿不得了。”
男东家,女东家,女佣人,一直商量到十点钟:衬衫该用怎样的竹布,多少钱一尺的,袜子需要几双,衬裙用什么料子,要多少条,估计比哀兰德的内外衣衫总共要多少钱。
洛格龙对姊姊说:“你少了三百法郎办不了。”他按着老习惯,记着每样东西的价钱,总数已经用心算加好了。
西尔维道:“要三百法郎!”
“对,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两个从头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钱在外。西尔维上床的时候心里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个字倒把她当时的心思表现得活龙活现。
爱情浓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赋有爱情的特色:温柔活泼,快活,高尚,热心。比哀兰德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生来极敏感,至此为止还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过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她看到两个表亲的态度,觉得心上受了压迫,痛苦得很。对她说来,布勒塔尼是个苦地方,可是充满温暖的情意。洛兰家的两老做起买卖来一无能力,但象一切没有心计的人一样,感情最丰富,脾气最爽快,待人最体贴。他们的孙女儿在邦霍埃只顺着她的天性发展,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比哀兰德可以随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镇梢上和田野里跑来跑去,跟同伴雅各·布里谷在一起,同保尔和维奚尼完全没有分别。两个孩子竟是人人疼爱,个个喜欢。他们自由自在,整天忙着小孩子的各式玩艺:夏天不是去看钓鱼,便是捉虫,采花,种这样种那样;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宫,扔雪球打架。他们到处受人欢迎,看到笑脸。到上学的年龄,家里遭了变故。雅各死了父亲,没法生活,家属送他去学木工,师傅看他可怜,不收饭钱,象后来比哀兰德在圣·雅各堂一样。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济院中,可爱的比哀兰德也照样受到大家的怜惜,宠爱,照顾。孩子受惯这样的温情,连陌生人和班车上的车夫对她的神气,说话,眼风,态度,都不象对别人那样;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么有钱的表亲身上反而看不见这些。所以除开新到一个地方大感惊奇之外,还有精神气氛的改变使她心情更复杂。人的心和身体一样会觉得忽冷忽热。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在乡下长大的儿童都起得很早,比哀兰德第二天比厨娘早醒两小时。她穿好衣服。在表姊头顶上的房间里走了一会,望望小广场,想下楼,看见楼梯那么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纹,镶的铜皮,各种装饰品和油漆等等饱看了一会。走到底下,没法打开通往花园的门,只得退回楼上;等阿但尔醒了又下来,直奔园子。她称心象意的在园中走一转,一直到河边,看见亭子怔了怔,走进去了;到表姊西尔维起来为止,她还在东张西望,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新奇。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对她说:“原来是你,小家伙,天才亮就在楼梯上摸来摸去,闹出许多响声来。我被你吵酲了,就此没睡着。你应当非常安静,学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儿。你表兄不喜欢吵闹。”
洛格龙道:“还得留心你一双脚。你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跑进亭子,把地下打满脚印。你表姊喜欢干净。你这么大的姑娘也应当懂清洁了。难道你在布勒塔尼不晓得干净吗?啊,不错,我从前去收买丝线看见那些野人,真作孽啊!”洛格龙拿眼睛望着姊姊说:“嗯,她胃口倒不错,好象三天没吃饭了。”
这样,比哀兰德一开头就觉得被表兄表姊的责备伤害了,为什么伤害,她不明白。她生来率直,坦白,天真未凿,根本不会用脑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点上不对,直要以后吃了许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发见比哀兰德处处表示惊讶,心中很高兴,想趁此机会让自己得意一下,吃过早饭便带她参观华丽的客厅,告诉她一切贵重物件都不能乱动。单身人因为生活孤独,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虚构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欢猫,狗,金丝雀,有的喜欢女佣人,有的喜欢上司。洛格龙和西尔维两人没头没脑的喜欢他们的屋子和家具,他们为之花了那么多钱呢。西尔维发觉阿但尔不会擦抹家具,永远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帮佣人收拾。这番打扫工作不久成为西尔维的正经事儿。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旧,反而更有声价!目的是要动用而不能用旧,不能弄脏,木料不能擦伤,漆水不能脱落。老姑娘不久为这件事着了迷。她柜子里藏着零碎的呢绒,油蜡,凡立水,各种刷子,用起来和做紫檀木器的专家一样内行;她有专用的鸡毛掸子,专用的抹布;尽管擦洗打磨,决不碰伤皮肤,她身子才结实呢!目光象钢铁般又冷又硬的蓝眼睛,连家具底下也随时望得进去。所以要发见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发见牧羊女脚下的羊还容易。
西尔维在蒂番纳家有话在先,就不能为着三百法郎退缩。第一个星期,西尔维从早忙到晚,比哀兰德也有连续不断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试样子;衬衣衬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里来缝。比哀兰德不会做针线。
洛格龙道:“嘿!真是好教养!——小宝贝,难道你一样活儿都不会吗?”
比哀兰德只晓得有感情,听着表兄的话做了一个小姑娘家撒娇的手势。
洛格龙又问:“你在布勒塔尼一天到晚干些什么呢?”
“就是玩嘛,”比哀兰德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踉我玩儿,爷爷和奶奶都有故事讲给我听。噢!他们真喜欢我呢!”
洛格龙道:“啊!原来你充阔佬。”
比哀兰德瞪着眼睛,不懂那句圣·但尼街上的取笑话。西尔维对鲍兰小姐说:“她一窍不通,简直是块木头。”鲍兰小姐是普罗凡手艺最好的女裁缝。
“她还小得很呢!”女工望着比哀兰德回答。比哀兰德把小小的清秀的脸儿朝着她,神气怪俏皮。
比哀兰德喜欢女工们远过于表兄表姊;她对她们撒娇,看她们做活,说一些只有儿童会说的有趣的话,她见了洛格龙和西尔维已经吓得不敢说了;因为他们喜欢叫手下人战战兢兢,好象恐惧是对人有益的。女工们也挺喜欢比哀兰德。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几次。
“这小姑娘要叫我们大大的破财了!”西尔维对兄弟说。——裁缝有些地方想替比哀兰德重量尺寸,西尔维在旁叫着:“喂,孩子,安静一下好不好?见鬼!这是为你,不是为我啊。”——看见比哀兰德向女工问长问短,就说:“别打搅鲍兰小姐,工钱不是你付的!”
鲍兰小姐问:“小姐,这里要不要做钩针?”
“要的,越结实越好。这许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装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样。比哀兰德应当和迦色朗太太的女儿穿的一样讲究。蒂番纳太太的小姑娘穿着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比哀兰德也就有了古铜色的时式小皮靴。至于上等细纱袜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蓝细呢的连衫裙,白塔夫绸里子的漂亮披风,都是为的和于里阿老太太的孙女比赛。西尔维最怕一般做母亲的眼光厉害,看得仔细,所以衬里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兰德的玛达波朗布衬衫做得非常好看。鲍兰小姐说县长太太的几位小姐穿着细竹布裤子,又有滚边,又镶花边,总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兰德便有了裤脚管钉花边的裤子。西尔维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缎子衬里的蓝丝绒小外套,跟马德南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这么一打扮,比哀兰德立刻成为普罗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过弥撒,走到教堂门口,所有的女太太们都过来拥抱孩子。蒂番纳,迦色朗,迦拉同,奥弗莱,勒苏,马德南,甘班,于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对可爱的布勒塔尼姑娘喜欢得如醉若狂。这一下的轰动使西尔维大为得意,原来她待比哀兰德好,心目中并无比哀兰德,只想为自己争面子。可是临了西尔维仍旧为着表妹出风头而生气,原因是这样的:人家请比哀兰德去玩,西尔维为了要压倒那些太太,答应了。比哀兰德被她们接去,和她们的女孩子一起玩儿,一起吃饭。比哀兰德到处大受欢迎,正好和两个洛格龙相反。西尔维只看见人家来把孩子接去,不见她们的孩子到她家来,心里为之不平。比哀兰德在蒂番纳,马德南,迦拉同,于里阿,勒苏,奥弗莱和迦色朗那些太太家非常开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会隐瞒她的快乐,只觉得别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处处找麻烦的作风大不相同。做母亲的看见孩子快活,自己也会跟着高兴;无奈两个洛格龙收留比哀兰德是为自己,不是为孩子;他们非但毫无慈爱,还存着自私自利的念头,带着将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内衣,星期日的服装和家常衣衫,开始给比哀兰德带来灾难。想到什么做什么,随便玩儿惯的孩子,把鞋子,靴子,连衫裙,尤其是滚边的裤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亲埋怨孩子只替孩子着想,说的话是温和的,除非孩子做错了事,气愤不过,才会粗声大气;但在衣著这个大问题上,表兄表姊着急的是他们的金钱;他们想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儿童对于管教他们的人的错处,感觉象猫一般灵敏,他们非常清楚人家是爱他们还是勉强容忍他们。纯洁的心灵觉得细微的区别比显著的对比更加难受。孩子还不懂善恶,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丑,这个美感受到破坏的时候,他是知道的。比哀兰德受到的教训,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举动也好,要她学得端庄稳重也好,要她懂得节省也好,骨子里都从一个大题目出发,就是:比哀兰德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这些责备对比哀兰德是致命伤,同时把两个单身人引回到做买卖时期的老路上去;他们为了在普罗凡安家,一时离开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头来,一发不可收拾的。
洛格龙和姊姊两人惯于当家作主,批评指摘,对伙计不是发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没有人好折磨的时候简直难过日子。狭窄的头脑需要对人强凶霸道来刺激自己的神经,正如伟大的心灵必须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动。气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罢,行好事也罢,都能发挥本性;他们可以用残酷的方式或者施舍的方式控制别人,肯定自己的威势;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关系,多数人事纠纷的谜就能解答。从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绝对少不了比哀兰德。她初来的时节,两个洛格龙为着做衣服忙个不停;而且多一个同居的人也觉得新鲜,可以使他们分心。一切新事,不论是新发生的感情还是新到手的权力,都会养成一套特殊的习惯。西尔维开头叫比哀兰德我的孩子,后来不叫我的孩子,直呼为比哀兰德了。埋怨的话先是半软半硬,后来变得尖刻难听了。姊弟俩一走上这条路就进步飞快,居然不再觉得无聊了!这并非阴险残酷的人设下的计谋,而是一种荒谬的专制,等于本能一样。姊弟俩自以为是比哀兰德的恩人,正如从前自以为是学徒们的恩人。比哀兰德的真实,高尚,过于灵敏的感觉,和两个洛格龙的麻木不仁正好处于极端,她最恨受埋怨,美丽明净的眼中会痛苦得当场冒出眼泪来。在外边多么讨人喜欢的天真活泼,她花着很大的劲硬压下去,只敢在小朋友们的母亲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个月快完的时候,她在家里开始变得拘谨呆板,洛格龙问她是否病了。听到这句古怪的问话,她拔起脚来奔往园子,站在河边痛哭,簌落落的眼泪直往水里掉;可怜她将来整个儿都要掉入社会的惊涛险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气很好,孩子上蒂番纳太太玩儿,尽管很小心,还是把那条漂亮的蓝呢连衫裙撕破了一块;想到回家非挨一顿臭骂不可,马上哭起来。一经盘问,她不免落着眼泪漏出一句两句,说到表姊的严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正好有同样的料子,亲自给她换了一幅。事情被西尔维知道了,说是那恶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捣乱。从那时起,她就不再让那些太太们接比哀兰德去玩了。
比哀兰德在普罗凡过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大约有三个月,比哀兰德还算过着好日子:两个单身人对她有时亲热,有时呵斥;所谓亲热其实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兰德听来倒是火剌剌的好不难受。等到西尔维推说孩子年纪大了,一切有教养的姑娘应该会做的事都该学起来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们的时候,比哀兰德在普罗凡的第一阶段便宣告结束,但是只有这个时期的生活比哀兰德觉得还能忍受。
六 穷表妹投靠阔亲戚的故事
洛格龙家来了比哀兰德以后的种种变动,维奈和古罗都研究过了;他们象狐狸打算闯进鸡棚一样谨慎,而且看到鸡棚里多了一个新角色不大放心。两人难得上门,免得西尔维惊慌;他们借各式各样名目和洛格龙闲扯,一步一步踏进他家里去,态度的稳重,手法的巧妙,便是了不起的太丢狒也要甘拜下风。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来接比哀兰德,被西尔维用尖酸的话回绝的那天晚上,律师和上校来拜访洛格龙姊弟,听到这件事彼此瞧了一眼,显出他们俩对普罗凡城里的内幕情形知道得清清楚楚。
律师道:“蒂番纳太太老实不客气要你出丑。这种事情,我们早吿诉洛格龙了。同那些人来往决没有好处。”
上校捻着胡子打断了律师的话,说道:“卖国的帮口干得出什么好事来?倘若我们劝你们同那些人断绝,你们或许疑心我们有什么私仇。可是小姐,你要喜欢打小牌玩玩,干么不在你自己府上夜晚来一局波斯顿呢?难道象于里阿家那几个笨蛋就没人代替得了么?维奈跟我都会玩波斯顿,再找一个搭子也不难。维奈可以把他的太太介绍给你,她脾气挺好,还是夏日伯甫出身。你也不会象上城那般臭婆娘,要一个管家的好媳妇儿穿扮得象公爵夫人。维奈太太的娘家伤天害理,逼得她在家里样样亲自动手,她象绵羊一般和顺,勇气象狮子一样。”
西尔维·洛格龙露出又长又黄的牙齿向上校笑了笑,上校不但受得了那副怕人的嘴脸,还装出奉承她的样子。
西尔维道:“只有四个人,咱们的波斯顿不一定能每天成局。”
“象我这样的老兵,只管拿着养老金坐吃,会有什么事呢?律师到夜晚总是空闲的。”上校又用着含蓄的神气补上一句:“并且你自会有客人上门,我敢担保。”
维奈道:“你只消明目张胆反对普罗凡的政府派,跟他们顶下去,就能在地方上大得人心,有许多人捧你。你也好来一个沙龙同蒂番纳家打对台,气气他们。人家笑我们,我们照样回敬。何况那帮口的人根本对你不留余地!”
“怎么呢?”西尔维问。
内地自有一些传声筒会把这个圈子里的闲话送到另外一个圈子去。所有排斥两个针线商的人家批评洛格龙姊弟的议论,维奈全部知道。助理推事兼考古学家台丰特里不属于任何党派;他和别的几个超然派的人,按着内地的习惯把听到的话告诉别人,被维奈利用上了。那天晚上,阴险的律师搬出蒂番纳太太取笑的话,还加油添酱,说得更刻毒。他揭穿洛格龙和西尔维闹的笑柄,激恼他们,挑起他们的仇恨;两个冷血动物也正需要一些养料来培养他们在小事情上的意气。
过了几天,维奈把太太带来了。她文雅,胆怯,既不难看也不好看,性情十分温和,对自己的不幸感受很深。淡黄头发,穿著很朴素,管着一个寒酸的家,显得有些劳累。这样的女人,西尔维再中意没有了。维奈太太看着西尔维的架子不以为意,她屈服惯了,向西尔维低头也无所谓。从她凸出的脑门上,粉红的腮帮上,温柔而慢悠悠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很会沉思默想,象受惯委屈的妇女一般把事情看得很透,嘴里可绝对不说出来。上校明明是个老粗,偏要殷勤卖俏,讨好西尔维。他和刁猾的维奈在洛格龙家的影响,不久就对比哀兰德发生作用。那只美丽的松鼠关在家里,只有陪着老表姊才能出门,时时刻刻听见“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的吆喝,还有一刻不停的管教她举动姿势。比哀兰德伛着胸脯,弓着背;表姊要她象自己一样站得笔直,好比小兵向长官行礼;有时还拍拍她背脊要她挺起来。在沼泽区长大的自由快活的孩子只得压制自己的动作,学做机器人。
有天晚上,正是比哀兰德的第二时期才开始的时节,三位常客整晚没看见比哀兰德在客厅里露面;直到睡觉之前她才出来招呼大家,跟表兄表姊拥抱。西尔维向可爱的孩子冷冷的伸出腮帮,仿佛不耐烦她亲吻;那表情太难堪了,比哀兰德不由得冒出眼泪来。
刻毒的维奈说道:“小比哀兰德,你可是刺痛了?”
西尔维厉声问道:“什么事?”
“没有什么,”可怜的孩子说着去亲她的表兄。
西尔维道:“没有什么?一个人不会无事端端哭起来的。”
维奈太太道:“好孩子,你怎么啦?”
“有钱的表姊没有穷奶奶待我好。”
西尔维道:“你奶奶夺了你的财产,你表姊将来会给你家私。”
上校和律师彼此偷偷瞧了一眼。
比哀兰德道:“只要疼我,拿我的钱我也情愿的。”
“那末送你回去好了。”
维奈太太道:“这惹人疼的孩子干了什么事啊?”
维奈向老婆恶狠狠冷冰冰的瞪了一眼,可见他素来霸道,绝对不许人违拗。可怜的奴隶赶紧拿起牌来。当初人家只看中她的家私,她既然没有陪嫁,只好永远受气。
“干了什么事?”西尔维猛的抬起头来,把帽子上插的黄花震得直跳。“她就是千方百计的捣乱:她打开我的表看机器,碰了轮盘,弄断了发条。小姐把我的话只当耳边风。我一天到晚叫她东西别乱动,只是白搭,我的话好象是和这盏灯说的。”
比哀兰德当着外人受到埋怨,老大不好意思,轻轻的出去了。
洛格龙道:“这孩子真会淘气,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服她。”
维奈太太道:“在她这个年纪,可以进私塾了。”
维奈又瞪了老婆一眼,不许她多嘴;他和上校俩算计两个单身人的计划当然不会让老婆知道。
上校道:“收留别人的孩子就有这些麻烦!不过你或者你弟弟,你们自己还可以有孩子呢;干么你们俩一个都不结婚呢?”
西尔维满面春风的望着上校: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个人觉得她还有希望出嫁。
洛格龙道:“维奈太太说得不错。读了书,比哀兰德好安静一些。请个老师也费不了多少!”
西尔维一心想着上校的话,没有回答兄弟。
维奈对洛格龙道:“我们说过想办一份反对党的报纸,只消你肯垫付保证金,就好请发行人来教你的小表妹。那个可怜的小学教师受着教士排挤,我们想找他来办报。——内人说得不错,比哀兰德是一块需要琢磨的璞玉。”
屋内静默了一会,牌桌上的人个个在想心思;然后西尔维在发牌的时候问上校:
“听说你封过男爵是不是?”
“是啊,不过在一八一四年南奚战役以后封的,我一团人那一回创造了奇迹;当时我没有钱,没有后台,凭什么去向铨叙局登记呢?一八一五年我还升了将军;这个军阶和爵位一样,都要经过一次革命才能到手的了。”
洛格龙想过一阵,回答维奈说:“要是你有不动产做抵押品,我可以垫保证金。”
维奈道:“这一点戈囊会想法安排。有了报纸,上校就好得势;你们的沙龙也能压倒蒂番纳家的沙龙和他们的喽罗了。”
西尔维道:“怎么呢?”
维奈趁老婆发牌的当口,把在普罗凡区办一份独立的报纸,如何能使洛格龙,上校和他维奈三人出头的道理解释了一遍。那时比哀兰德在房里哭做一团;她的感情和理智都觉得表姊的错处比她多。沼泽区的孩子凭着本能就懂得,做好事的恩主必然是专制的。她痛恨她的漂亮衣衫,痛恨一切特意为她做起来的东西。受人施舍的代价太高了。她因为做错事情,给人把柄,懊恼得痛哭流涕;可怜小小的孩子竟立下愿心,要自己的行为叫表兄表姊没法开口。她这才发觉布里谷送她积蓄多么了不起。她自以为不幸到极点,没料到客厅里还在设计划策,预备给她受新的苦难。
果然,不多几天,比哀兰德有了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比哀兰德受教育的时期,在洛格龙家闯了许多祸。桌子,家具,衣衫,都弄上墨水;习字簿和笔尖到处乱丢;桌布坐垫沾着白粉;做功课的时候撕破书本,磨坏书角。表兄表姊已经用非常刺耳的字眼告诉她应当自食其力,不依靠别人。比哀兰德听着难堪的警告,喉咙里一阵阵的抽搐,心扑通扑通的乱跳,可是不敢哭出来;因为一掉眼泪,人家就要追问理由,认为她侮辱了两位宽宏大量的亲戚。
洛格龙却是得其所哉,日子好过了:他象从前埋怨伙计一样埋怨比哀兰德,在她玩得高兴头上去找她,逼着做功课,陪她温书,在可怜的孩子面前竟是个铁面无情的监课先生。西尔维也认为责任所在,应当把自己会做的一点儿女红教给比哀兰德。姊弟俩的脾气绝对谈不上和顺。两个胸襟狭小的人还觉得为难可怜的孩子真有一种乐趣,不知不觉从客气过渡到极端严厉。他们说这是孩子不肯用功,自己讨来的;其实是开蒙太晚,脑子不容易接受。私人教育和公共教育不同的地方原是在于因材施教,无奈比哀兰德的几个老师不懂这一套。因此表兄表姊的过失远过于比哀兰德。她花很多时间学一些初步的东西。有一点儿小差池,就是荒唐啊,糊涂啊,愚蠢啊,饭桶啊,一连串的臭骂。她听不见一句好话,只看见冰冷的目光;无论什么行为都遭到批评,指责,歪曲,吓得她一动都不敢动,变得象羊一般痴呆混沌。事无大小,她只顺着表姊性子,等表姊命令,自己的念头她都闷在肚里,一味依头顺脑,听人摆布。红润的血色慢慢褪下去了,有时她也叫几声苦。表姊问她:“哪儿不舒服?”可怜的孩子觉得浑身难受,便回答说:“到处不舒服。”
西尔维道:“哪有到处不舒服的?要是到处有病,你早已死了!”
专会挑眼儿的洛格龙道:“一个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齿痛,或是头痛,或是脚痛,或是肚子痛,从来没有到处痛的。什么叫到处?到处不舒服就是没有一处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比哀兰德说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话,正是知识初开的花朵,人家却用俗套滥调回答她;比哀兰德凭着天生的感觉知道可笑,以后干脆不开口了。
洛格龙还对她说:“你嘴里叫苦,胃口好得象修道士!”
只有胖老妈子阿但尔绝对不伤害这朵娇嫩的鲜花。阿但尔还给她暖被窝,可是瞒着主人,因为有天晚上,她正给东家的承继人安排这点儿小小的享受,被西尔维撞见了,受了一顿埋怨。西尔维说:“对孩子应当严一些,才能养成他们刚强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难道我们的身体就不如别人吗?象你这棒只会弄得比哀兰德呜哩呜啦。”两个洛格龙造出这个古怪字儿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兰德象天使一般可爱,但她一切娇憨的表情都被认为挤眉弄眼。感情的花多么鲜嫩,妩媚,在年轻的心灵中只想向外开放,却受着无情的摧残。比哀兰德心坎里最娇嫩的部分遭到最残暴的打击。要是用撒娇的态度去缓和两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就说她别有用心。
洛格龙厉声喝道:“要什么,赶快说出来。你不会无事端端来讨好我的。”
姊弟俩不讲感情,偏偏比哀兰德浑身都是感情。古罗上校只图讨好洛格龙小姐,有关比哀兰德的事总说西尔维有理。维奈听见两个洛格龙责怪孩子,也顺着他们说话;他们加在天使般的比哀兰德身上的一切坏事,维奈都归之于布勒塔尼人的固执脾气,说任凭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决心,也是扭不过来的。两个马屁鬼奉承洛格龙姊弟的手段巧妙无比;洛格龙终究拿出《普罗凡邮报》的保证金,西尔维认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师四出活动,在买进公产的选举人中间——他们最怕进步党的报纸,——在富农和所谓中立派人士中间,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们无孔不入,活动的范围及于全州,有几个在别州边境上的乡村也被他们打进去了。凡是股东当然是报纸的定户,《蜂房报》的法律广告和别的广告被《邮报》分去一半。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文章大捧洛格龙,形容得象普罗凡的拉斐德。公众的舆论一有人指挥,就可看出下届选举必有一番剧烈的竞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为之懊恼不已。她看了一篇攻击她和于里阿的文字,说道:
“怪我糊涂,忘了傻瓜旁边必有骗子,愚夫愚妇永远会吸引象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报纸在周围八九十里之内风行以后,维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双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也象样了。头上戴着进步党人那种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内衣来了。老婆雇了一个女佣人,衣著打扮显出是要人的太太,也买起漂亮的帽子来。维奈打好算盘,面上做得有情有义,和朋友戈囊两个,就是跟奥弗莱抢生意而替进步党办事的公证人,替洛格龙当顾问,在两桩事情上大大帮了他的忙。洛格龙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势最恶劣的时代订的租约,快要满期。种花果蔬菜的事业近年来在普罗凡四周非常发达。律师和公证人代两个洛格龙改订新约,増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为着五百株白杨和两个乡公所发生争执,维奈替洛格龙把官司打贏了。当初买进白杨的款子是洛格龙姊弟的积蓄;他们三年来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这时很巧妙的调动一下,买进好几块地。农民押给洛格龙老子的田产被维奈拿来抵债;他们拚着性命耕种,改良土质,想积起钱来料清债务,但是始终没办法。两个洛格龙为装修房子而动用的老本,大部分捞回了。他们的田产全在普罗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当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块面积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个阿尔邦;租户殷实,租金有不动产担保,他们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圣·马丁节,洛格龙家的产业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赋税归佃户负担,地上没有建筑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险。姊弟俩每人还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债,当时行市超过票面;律师劝他们拋出公债,买进田产,保证他们靠着公证人帮忙,调动之后在收益方面一个小钱都不会吃亏。
比哀兰德在这个第二时期的最后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几位熟客的冷淡,两个表亲的毫无感情,咕哝埋怨的混账脾气,磨人磨得太厉害了;好象从坟墓中来的那股潮湿的冷气,感觉得太清楚了,比哀兰德竟想大着胆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勒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去。可是有两件事情把她拦住了。先是洛兰老头死了。在普罗凡举行的家族会议派洛格龙做表妹的监护人。倘若死的是祖母,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准会追讨比哀兰德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过不了日子。
维奈对洛格龙狞笑着说:“你将来还能承继比哀兰德呢。谁知道哪个寿长,哪个寿短!”
洛格龙被这句话点醒了,逼洛兰老头的寡妇以生前赠送的名义把八千法郎的虚有权过在比哀兰德名下,担保她欠孙女的债,应缴的税款由洛格龙负担。直到这个手续办妥了,洛格龙方始让洛兰寡妇太平。
祖父的死给比哀兰德刺激很大。她受到这个惨痛的打击的时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领圣体,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罗凡的第二件事。初领圣体原是必须经过而且是极简单的仪式,在洛格龙家却引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于里阿,勒苏,迦色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指导教理,西尔维认为面子攸关,比哀兰德的导师非请班罗神甫手下的副堂长阿倍先生不可。阿倍据说是坚信会会员,对教会的事业非常卖力,表面上戒律极严,暗中抱着极大的野心,普罗凡的人都见他害怕。教士有个妹子,年纪三十左右,在城里办一个女子私塾。兄妹俩十分相象,都又瘦又黄,黑头发,性情抑郁。
迦特力教的仪式和诗意,布勒塔尼姑娘是从小耳濡目染,熏陶惯的。那庄严的教士说的话直钻进她耳朵,打到心里去。痛苦往往产生信仰,而少女们由于天性温柔,几乎都会倾向神秘主义,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长播下的教理和《福音书》的种子,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兰德的素质完全改变了。少女领圣体等于在精神上和耶稣结合;比哀兰德就用这种心情去爱耶稣;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从此有了一个意义;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她在洛格龙家心灵受着残酷的伤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两个亲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难的人一样逃入另外一个天地,靠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德性支持。逃回家乡的念头打消了。西尔维看见比哀兰德经过阿倍先生指导,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动了好奇心。从那时起,阿倍先生一边指导比哀兰德作初领圣体的准备,同时把西尔维小姐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西尔维热心宗教了。那耶稣会会员可抓不住但尼·洛格龙;当时立宪思想对某些傻瓜的影响比教会的力量大得多,洛格龙仍旧忠于古罗,忠于维奈,忠于进步党。
不消说,洛格龙小姐结识了阿倍小姐,对她很有好感。两个老姑娘相亲相爱象姊妹一样。阿倍小姐提议让比哀兰德进她的私塾,省得西尔维为教育孩子费许多心,找许多麻烦;姊弟俩回答说没有了比哀兰德,家里太寂寞了。两个洛格龙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象还有些过分呢。阿倍小姐一出场,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认为野心勃勃的副堂长为着妹子象上校一样打着攀亲的主意。
律师和退休的针线商说:“你姊姊想叫你娶亲了。”
洛格龙道:“娶谁呢?”
上校捻着灰白胡子嚷道:“还不是那个当小学教员的老妖婆!”
“姊姊没跟我提过,”洛格龙好不天真的回答。
象西尔维那样专走极端的老处女,一相信宗教就进步很快。教士对这份人家的影响眼见要一天天大起来,旁边还有牵着兄弟鼻子走的西尔维支持。两个进步党人的惊慌不是没有根据,他们觉得阿倍小姐配洛格龙比上校娶西尔维合适多了,如果教士真有这心思,定会引诱西尔维守斋念经,对宗教入迷,还会送比哀兰德进修道院。古罗和维奈十八个月的努力,逢迎吹拍,干的许多无耻勾当,将来可能一无所得。他们对教士兄妹暗中咬牙切齿,可是为了寸步不离的钉着,不能不同阿倍先生阿倍小姐和睦相处。那两个会打波斯顿,会打韦斯脱,没有一晚不到。这一方面劲头十足,那一方面当然不甘落后。律师和上校觉得碰上了对手,而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也有同感。这样的局面已经是一场斗争了。西尔维受到追求,终于认为古罗这个男人不辱没她的身分:这是上校做的功夫。同样,阿倍小姐也在用言语,眼神,亲热的态度包围洛格龙。双方都不肯拿出大政治家的作风,大大方方说一声:“好,咱们来平分秋色吧!”各人都要俘掳自己的目的物。并且,普罗凡反政府派的势力愈来愈大,两只狡猾的狐狸自以为比教会更强,先动手开火了。
维奈为着自己的利益搜肠刮肚的盘算,动了知恩感德的念头,赶去把特·夏日伯甫母女接来。那两个妇女凭着两千法郎左右进款,在脱洛阿勉强过活。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儿,一向认为婚姻一定要有感情,到二十五岁还没嫁人,才改变主张。特·夏日伯甫太太受着维奈怂恿,答应把自己的两个法郎和维奈办报以后一年三千法郎收入合在一起,搬到普罗凡去同住。维奈说巴蒂尔特可以在普罗凡嫁给一个姓洛格龙的瘟生,凭着她的聪明才气不难和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见个高下。特·夏日伯甫母女一住进维奈的屋子,一接受维奈的主张,进步党立即声势浩大。这个联盟使普罗凡的贵族和蒂番纳帮口着了慌。特·勃莱奥代太太看见两个贵族妇女走错了路,气坏了,请她们上她家去住。她为了保王党做事荒唐唉声叹气;听到母女俩在脱洛阿的处境,愤愤的怪怨那边的保王党。
她说:“怎么!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姐竟没有一个乡下老贵族请教?她着实有资格进爵府去当主妇呢。大家让她关在家里虚度青春,现在自个儿送到洛格龙门上去!”
特·勃莱奧代太太把整个州府搜索遍了;娘家只有两千法郎进款,有力量娶这样一位小姐的贵族一个都找不到。蒂番纳一派和县长也着手寻访这样一个人物,可是太晚了。特·勃莱奥代太太痛斥那个弥漫全国的自私自利的风气,说祸根在于唯物主义,在于法律替金钱撑腰,弄得高贵的世家无人过问!美貌无人过问!连洛格龙和维奈这批家伙也胆敢出来同法国国王作对!
特·夏日伯甫小姐和阿倍小姐相比,不但容貌方面绝对占着优势,衣著打扮也占上风。先是皮肤白得耀眼。在二十五岁上发育完满的肩膀和美丽的身材,特别丰满可爱。脖子浑圆,各个部分都接合得天衣无缝;金黄的头发又浓又漂亮;笑容妩媚动人;头的形状很好看,额角很有样子,秀丽的眼睛地位长得合适;身体的线条和姿势,高雅大方的动作,柔软的腰身:浑身上下一切都非常调和。一双漂亮的手,一双小巧玲珑的脚。也许因为身体健康,有些小客店美女的气息,照美丽的蒂番纳太太说来,“在洛格龙眼中,那决不是一个缺点。”
特·夏日伯甫小姐第一次出现,服装相当朴素。棕色的呢袍子钉着绿的绣花边,露颈袒胸;肩上披一条轻纱,里面用带子扣着,把肩膀,背脊,胸部一齐遮住,但前面仍旧半开半阖。在这层薄薄的纱网之下,巴蒂尔特更加娇艳迷人。她走进屋子,脱下丝绒帽和披肩,露出一对好看的耳朵,戴着金坠子的耳环。脖子里挂一个丝绒做的十字架,好比安哥拉种的白羊,经过自然界奇妙的安排,尾巴上长着一个黑圈。凡是待嫁的闺女的花招,她没有一样不会:明明头发卷儿一丝不乱,偏要忙个不停,拿手指去整理,还特意教洛格龙替她扣袖口的带子,露出手腕给他看;可怜洛格龙目眩神迷,竟态度硬绷绷的拒绝了扣袖带的差使;他只能假装冷淡来遮盖心中的激动。针线商大概一辈子就是这一回动了爱情,心虚胆怯的表现很象是讨厌人家。西尔维和赛莱斯德·阿倍都弄错了他的意思,可是瞒不过律师。在这些蠢货中间,律师本来高出一等,上校早已成为同党,现在他的敌人只有那个教士了。
从那时起,上校对待西尔维的一套手法,同巴蒂尔特对待洛格龙毫无分别。他每天晚上换一件洁白的衬衫;外边是大氅的丝绒领,白衬衫的高领口撑着他的脸,正好托出他威武的相貌。他穿上十字暗花的白背心,做了一件新的蓝呢大氅,钮子洞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鲜艳夺目:这些打扮据说是为了尊重巴蒂尔特,不能不顾到外表。下午两点以后,他不再抽烟。花白的头发平铺在土黄色的脑壳上,梳成波浪式。他的外貌和姿态都摆出一副政党首领的架子,表示他预备把法国的敌人,就是说波旁王室,狠狠的收拾一下。
进步党人和特·勃莱奥代府上的一帮,认为特·夏日伯甫小姐比美丽的蒂番纳太太漂亮十倍。送这样一个美人儿到洛格龙家去,当然是跟阿倍先生和阿倍小姐捣乱;但阴险的律师和奸刁的上校还有更毒辣的一手对付他们兄妹。小城市里的两大政客慢慢散布空气,说他们的主张阿倍先生全部赞成。不久普罗凡人提到阿倍,口气当他是进步派的教士。阿倍马上被主教找去谈话,只得停止赴洛格龙家的晚会;但他的妹子照旧上门。从今以后,洛格龙家的沙龙正式成立,在地方上成为一股势力。
因此,那年五六月间洛格龙小圈子里的政治活动,紧张的程度不亚于婚姻的角逐。隐藏在心中的利害关系固然不惜性命相搏,公开的斗争更是攸关大局,轰动一时。大家知道,维兰尔内阁是被一八二六年改选的国会推翻的。公证人戈囊代维奈用赊账的方式买进一所产业,在普罗凡选区弄到一个进步党候选人的资格,差点儿压倒蒂番纳。院长仅仅多得了两票。出入洛格龙家的客人除了维奈太太,特·夏日伯甫太太,特,夏日伯甫小姐,维奈,古罗之外,有时还有戈囊和他的老婆,后来又加入奈罗医生;奈罗青年时期着实荒唐过来,如今收了心,据说很用功,进步党人认为他医道比马德南高明得多。两个洛格龙过去既不明白为什么受人排斥,此刻也弄不懂为什么大得人心。
美丽的巴蒂尔特受着维奈挑拨,把比哀兰德当做敌人,对她骄横傲慢,态度恶劣。大家的利害关系一定要叫可怜的牺牲品无辜受辱。各人肚里存的私心都极其坚决,不可动摇:这些情形维奈太太终于摸清楚了,但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看孩子夹在中间让争权夺利的鬼把戏把她磨成齑粉。要不是丈夫逼着,维奈太太真不愿意上洛格龙家看美丽的小东西受人虐待,使她痛心。比哀兰德也体会到维奈太太暗中照顾的心意,常常挨在她身旁,请她教某几种挑花的针子或者某种绣作。比哀兰德在这些地方的表现,说明只要人家对她和顺一些,她原来很聪明,做活很灵巧的。可是那圈子里已经用不着维奈太太,她以后不来了。西尔维还存心嫁人,觉得比哀兰德是个障碍:孩子将近十四岁,雪白的皮肤非常可爱;其实白得有些病态,而且还有别的症候,无知的老姑娘看了都不放在心上。西尔维想出一个好主意,打算叫比哀兰德做丫头,补偿她的消费。维奈为着夏日伯甫家的利益着想,还有阿倍小姐,古罗上校,一切说话有作用的熟客,都劝西尔维歇掉胖子阿但尔。难道比哀兰德不会烧饭,不会做家务活吗?活儿太多的时候,可以找上校的老妈子帮忙,她不但聪明能干,还是普罗凡有名的厨娘。照阴险的律师说来,比哀兰德应该学会做菜,揩抹,打扫,把屋子收拾干净,上菜场去知道各种东西的市价。
可怜的小姑娘不但气量大,而且忠心耿耿,竟自动开口了;在这份人家吃一口饭多么不容易,能够不白吃他们倒也心中高兴。阿但尔辞退了。唯一可能照顾比哀兰德的人走了。从此以后,比哀兰德虽则气力不足,精神和肉体照样受着压迫。两个单身人对她比对佣人还不客气,比哀兰德是属于他们的!为一点儿极小的小事,壁炉架的云石面子上或者玻璃罩上有一些灰土,就得挨骂。那些奢华的东西,比哀兰德从前赞叹不已,现在只觉得可恨。她一心想把事情做好,严厉的表姊老是认为做的不对,要重新再来。两年功夫,比哀兰德不曾受过一回称赞,不曾听到一句亲热的话。只要不受埋怨就算幸福了。她以天使般的耐性忍受两个单身人的坏脾气;他们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温柔和顺,天天使比哀兰德感到受着管辖。小姑娘在两个针线商中间所过的生活,好比被老虎箝夹着,越发加重了她的病。她觉得身体内部骚动得非常厉害,忧郁的情绪发作起来非常突兀,结果是发育受到无可挽回的损害。比哀兰德暗中经过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的身体起着变化,最后就象童年的朋友在小广场上为她唱布勒塔尼情歌的时候所看见的样子。
布里谷的来到促发了洛格龙家的悲剧。但是我们先得说明那布勒塔尼青年住在普罗凡的根由,情节才能连贯;在这场戏里,布里谷好比一个不开口的角色。
那天早上布里谷溜走的时候,不但被比哀兰德的手势吓了一跳,还因为小朋友神色大变而吃了一惊:他险些儿认不出来,幸亏比哀兰德的声音,眼睛,手势,都使他想起小时候那么活泼,那么快活而又那么温柔的同伴。布里谷跑了一段路,和屋子离得远了,两腿索落落的直打哆嗦,背上火剌剌的发烧。他看到的不是比哀兰德,而是比哀兰德的影子。他满腹狐疑,担着心事,一直爬到上城,拣一个望得见广场和比哀兰德住家的地方歇下。他望着屋子好不难过,胸中涌起无数的念头,神思恍惚,好象掉进了无边的苦海。比哀兰德一定受着委屈,心里不快活,想念布勒塔尼!她怎么啦?布里谷翻来覆去想着这些问题,心都碎了;他这才发觉自己对这个异姓姊妹的感情如何深厚。男女儿童的爱情本来极少能持久的。这个奇怪的精神现象所引起的问题,便是保尔与维奚尼那个动人的故事,以及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故事,都解答不了。
近代史上只有一桩有名的佳话算是例外。了不起的贝卡尔侯爵夫人和她的丈夫,十四岁就由双方的父母定下亲事,他们相恋相爱,结了婚,在十六世纪成为一个姻缘美满,幸福无比的榜样。侯爵夫人三十四岁做了寡妇,美丽,风雅,人人爱戴,还有帝王追求;可是她进了修道院与世诀别,终身和出家的女子做伴。
布勒塔尼出身的穷工人突然之间动了这种倾心相与的爱情。当初他和比哀兰德曾经互相照顾,他送比哀兰德旅费又何等高兴,跟在班车后面没命的奔跑,差点儿累死,比哀兰德根本不曾知道!布里谷在三年艰苦的生活中,全靠这一点回忆使他凄凉的日子得到一些温暖。他为着比哀兰德求长进,为着比哀兰德学手艺,到巴黎去打算为比哀兰德挣一份家业。在巴黎住到半个月,忍不住想看看比哀兰德,从星期六夜晚走到星期一早上;他本来预备回去的,但一见小朋友那副动人的面貌,决意在普罗凡住下了。正当比哀兰德的眼睛被泪水蒙住的时候,布里谷也冒出眼泪来:他不知不觉受了奇妙的磁性感应的影响;这门科学虽则有那么多证据,至今受着排斥。在比哀兰德眼中,布里谷固然代表布勒塔尼,代表她最幸福的童年;在布里谷看来,比哀兰德竟和性命一般宝贵!布里谷十六岁,还不会打图样,不会画飞檐的侧影,许多技术不曾学会。但他做的活儿每天能挣到四五个法郎,尽可在普罗凡谋生;那就和比哀兰德靠近了;一方面拜一个当地最好的木匠做师傅,学完手艺,一方面可以保护比哀兰德。
布里谷一刹那间就打定主意。他赶回巴黎,算清账目,拿了手册,行李,工具。三天以后,他投在普罗凡手艺最好的木匠,弗拉比哀手下做伙计。勤谨安分,不喜欢喝酒和喧闹的工人并不多,象布里谷那样的青年当然为师傅们欢迎。我们为了把布勒塔尼人的故事在此告一段落,只消知道他过了半个月在弗拉比哀店里升为大师兄,吃住归老板,跟师傅学计算和素描。木匠师傅住在大街上,离开长方形的小广场只有百来步路,洛格龙家就在广场的尽头。布里谷瞒着自己的爱情,绝对不露口风,只向弗拉比哀太太打听洛格龙家的历史。弗拉比哀太太告诉他,开小客店的老头儿当初用了怎样的手段夺得老奥弗莱的遗产。做过针线生意的洛格龙姊弟是怎样的性情脾气,也被布里谷问清楚了。他早晨在菜市上撞见比哀兰德陪着表姊,手里提着满满的一篮食物,叫他看着直打寒噤。星期日布里谷上教堂去,比哀兰德那时穿得非常漂亮。布里谷算是第一回发见比哀兰德象个洛兰小姐。比哀兰德也瞧见她的朋友,做了一个奇怪的暗号要他小心躲藏。这个记号和半个月以前叫他快快溜走的手势一样,不知包含着多少意思。
布里谷在十年之内不知需要挣起一份多大的家私才能娶他的童年女友!将来两个洛格龙传给她的遗产既有屋子,又有一百阿尔邦田地,一万二千进款,还有历年的积蓄。忠诚的布里谷没有把手艺学到家以前,不愿意随便出去碰机会。只要是限于理论方面,在普罗凡学和在巴黎学反正没有分别,他宁可住在比哀兰德近旁。他要比哀兰德知道他的计划,知道有他在此照应,凡事都可依靠他。并且比哀兰德连眼睛都变得苍白无神了,布里谷不揭破这个谜决不肯离开;因为人身上最后还能保持生气的就是眼睛。比哀兰德好象已经在死神的镰刀之下,弓着背,快要倒下去了:布里谷要弄明白她的痛苦从何而来。比哀兰德两次给他那种动人的暗号,不是否认彼此的友谊,而是要朋友格外小心,使布里谷看着心惊胆战。那是明明要他等待,切勿急于找她,否则对她有极大的危险。她走出教堂对布里谷瞅了一眼,布里谷发见比哀兰德含着一包眼泪。洛格龙家从布里谷来到以后所发生的事情,要布里谷猜出来还不如学会圆积法的计算来得容易些。
七 家庭中的专制
那天早上,比哀兰德惊醒过来见到布里谷,好象是梦中之梦;事后她离开卧房下楼,不由得提心吊胆,慌张得厉害。洛格龙小姐既然会起床,打开窗子,一定是听见了那支歌和歌中的字句,在老姑娘耳朵里那是很犯忌的。什么事情使表姊这样警惕的呢?比哀兰德完全不知道。西尔维可是有极充分的理由非起来赶往窗口不可。
大约八天以来,洛格龙圈子里几个主要人物,为了一些暗中发生的怪事和烦恼不堪的心情,弄得十分紧张。那些无人得知,彼此瞒得紧紧的事故,临了都压在比哀兰德身上,象一阵冰冷的大风雪。也许那一大堆隐秘的东西可以说是心中的垃圾,一切政治上,社会上,以至家庭中的大变化,探本穷源都是那些垃圾在作怪。但用文字叙述,内容虽然正确,形式并不真切。一个人的勾心斗角,用的字眼不象记载勾心斗角的历史那么露骨。有心计的人开出口来总是拐弯抹角,字斟句酌,说上一大堆,故意把意思弄得模糊不清;或者是甜言蜜语,冲淡某些恶毒的用意:这些情形倘想全部记录,势必要写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近于《克拉立萨·哈罗》那个美妙的诗篇。
阿倍小姐和西尔维小姐嫁人的心同样急切;但赛莱斯德·阿倍比西尔维小十岁,她认为大势所趋,将来生的孩子可能承继两个洛格龙的全部家私。西尔维四十二岁,已经到了结婚有危险的年龄。两个老姑娘彼此诉说心事,希望对方赞成;赛莱斯德·阿倍有存心报复的教士在背后指使,趁此机会对西尔维说出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上校是个粗人,当过兵,身体结实,胖胖的个子,年纪不过四十五,他的生活方式准会做到象童话所说的那种美满姻缘:两人白头到老,儿女满堂。西尔维听到这种福气直打哆嗉;她最怕死,所有的单身人全为着自己的寿命发愁。可是推翻维兰尔内阁的国会又得了一次胜利,国王任命玛蒂涅出来组阁了。维奈一派在普罗凡扬眉吐气。维奈如今成了勃里地区最走红的律师,照一般人的说法,他经手的官司打一场赢一场。维奈变了要人,进步党人预言他不久就要上台,将来准是国会议员,检察署署长。至于上校,当普罗凡的市长决无问题啊!象迦色朗太太那样做当地的领袖,成为市长太太:这个希望西尔维怎么肯放弃呢?她打算请教医生,虽然可能被人耻笑。两个老姑娘都自以为能制服对方,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居然想出了一个计策,那也是听教士指挥的妇女很容易想出来的。讨教和马德南竞争的医生,进步党人奈罗,当然不妥。赛莱斯德·阿倍提议让西尔维躲在盥洗室内,由她阿倍小姐出面为这个问题和私塾的特约医生马德南先生谈一谈。不管马德南是否和赛莱斯德串通,总之他回答说,便是三十岁的姑娘结婚也已经有危险了,只是危险性不大而已。
医生说到结末,又道:“不过象你这种体质绝对不用担心。”
“换了一个四十以上的女人怎么样呢?”赛莱斯德·阿倍小姐问。
“四十岁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当然用不着害怕。”
“倘若是一个安分的,非常安分的姑娘,比如说象洛格龙小姐那样,又怎么呢?”
马德南先生道:“既然安分,事情就毫无疑问了:那种人靠天照应,平安分娩的事未始没有,不过难得碰到。”
“为什么?”
医生的回答全是病理方面的叙述,叫人听着发慌;他说明为什么年轻人的肌肉和骨头富于伸缩性,到某个年龄会丧失,尤其是由于职业关系长年坐在屋里的妇女,例如洛格龙小姐。
“那末一个规矩本分的姑娘,四十岁出头就不能结婚了吗?”
医生回答说:“除非多等几年。不过那谈不上结婚,只是金钱的结合了;不是金钱的结合又是什么呢?”
总之,和医生谈话的结果,一个安分的小姐过了四十岁就不大应该结婚,这是清清楚楚的,事情很严重的,不但合情合理,还有科学根据。马德南先生走后,阿倍小姐发现洛格龙小姐脸上青一块黄一块,瞳孔睁得很大,模样儿好不怕人。
“那末你是非常喜欢上校了?”阿倍小姐问。
“我还存着希望,”老姑娘回答。
阿倍小姐明知道时间久了对上校不利,便假仁假义的说道:“那你就等一等再说吧!”
可是这样的婚姻是否与伦理没有冲突还成问题。西尔维上忏悔室去检查自己的良心。严厉的忏悔师说出教会的看法,婚姻只能以传种接代为目的,教会反对第二次结婚,也指责与社会无益的爱情。西尔维听着彷徨无主,烦恼达于极点。内心的斗争使她的痴情越发加强,更加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诱惑力;从夏娃起,一切禁忌的东西对女人都有这股力量。洛格龙小姐的苦闷逃不过律师那双尖锐的眼睛。
一天晚上。牌局散了,维奈走到他亲爱的朋友西尔维身边,拉着她的手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凑着耳朵问:“你可是心中有事?”
西尔维闷闷不乐的点点头。律师让洛格龙先去睡觉,单独陪着老姑娘套出她心里的话。老姑娘把私下找人商量的经过统统说了,最后那一次的谈话尤其可怕。律师听着心上想:“哼!神甫,你来这一手!倒是便宜了我!”
司法界的老狐狸给西尔维出的主意比医生的更可怕;他主张西尔维嫁人,但为安全起见,只能在十年以后。律师暗暗发誓,两个洛格龙的家私将来非全部落在巴蒂尔特手里不可。特·夏日伯甫母女由佣人提着灯笼陪送,已经走在半路上;维奈搓着手,嘴边堆着狡猾的笑容,连奔带跑的追上去。阿倍先生是管灵魂的医生,维奈是管金钱的医生,维奈把阿倍的影响完全抵销。洛格龙对宗教毫不热心。所以吃教会饭的和吃法律饭的,两种穿黑袍的人物各胜一局,打成平手。西尔维既怕死,又舍不得做男爵夫人的乐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师一知道阿倍小姐自以为能嫁给洛格龙,把西尔维打败了,觉得大可顺水推舟,把上校逐出战场。他很识得洛格龙的脾气,自有办法叫他娶美丽的巴蒂尔特。洛格龙早就受不住夏日伯甫小姐的进攻。维奈知道,但等没有旁人,只有洛格龙,巴蒂尔特和他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们的亲事就好定局。洛格龙生怕情不自禁,对巴蒂尔特连望都不敢望,眼睛老钉着阿倍小姐。至于西尔维爱上校爱到什么程度,维奈刚才亲眼看见了。在一个热心宗教的老处女身上,那种痴情的作用有多大,维奈完全了解;不久他想出一举两得的办法,叫比哀兰德和上校同时倒楣,希望两人互相拖累,同归于尽。
下一天早上,维奈在法院出庭完毕,碰到上校和洛格龙正在按着每天的习惯一同散步。
每逢这三人碰在一起,城里必有许多闲话。这三巨头好比古罗马时代的护民官;县长,司法当局,蒂番纳党,都对他们深恶痛绝;普罗凡的进步党人却觉得有了他们,自己才有威风。维奈大权独揽,报纸归他一人编辑,不用说是党内的头脑;上校当着出面的经理,等于一条胳膊;洛格龙是出钱的老板,可以说是原动力,据说他是巴黎总部与普罗凡支部之间的桥梁。在蒂番纳一帮人嘴里,那三人老是在设计划策,跟政府作对;但进步党人认为他们保护民众的利益,表示钦佩。洛格龙吃饭的时间到了,正往广场方面走去;维奈上前拉着古罗的胳膊,不让他送针线商回家。
他说:“喂,上校,你挑的一副担子,让我帮你卸下来吧。你要结婚,还可挑一个胜过西尔维的女人。应付得好,再过两年尽可娶比哀兰德·洛兰那个小姑娘。”
他把教士的阴谋对西尔维的作用讲了一遍。
上校道:“这倒是一记杀手锏,而且是从老远来的!”维奈一本正经的说道:“上校,比哀兰德是个妙人儿,你好快活一世呢;你身体这么强壮,决不会象一般的老夫少妻那样感到苦闷。可是变苦水为甘露并不容易。要叫你的情人退居为配角是极其冒险的行动,拿你的本行做比喻,就象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渡河。凭你当过骑兵团团长的那份儿聪明,你准会拿出与众不同的手段研究局势,采取行动;至此为止,我们一向比人家棋高一著,才有今日的地位。将来我当检察署署长,你来管辖一个州。唉!可惜当时你没有选举权,否则我们跑得还要快,我可以叫那两个公务员不用怕砸破饭碗,把两票收买过来,变成多数。那我就进了国会,和丢班,卡西米·贝里埃等等分庭抗礼了。”
上校久已打着比哀兰德的主意,可是藏在肚里,瞒得紧腾腾的;他对比哀兰德态度粗暴只是故意装腔。单独碰到孩子的时候,他会象做爸爸的一样摸摸她的下巴;孩子心里奇怪,为什么自称为她父亲的老伙伴平日待她那么凶。自从维奈告诉了古罗,西尔维小姐怕结婚怕得好不厉害,古罗便想法找机会和比哀兰德单独见面。那时蛮横的上校变得象猫一般和善:他说她的父亲多么勇敢,他死了,比哀兰德真是太不幸了!
布里谷未来以前几天,西尔维撞见古罗和比哀兰德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烧,猛烈的程度不亚于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欲里头,嫉妒是最多疑最轻信的一种,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决不会使头脑灵清,只能叫人糊涂。妒忌心引起西尔维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她以为那个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尔维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准是上校私下和比哀兰德相会,因为一星期来古罗的态度似乎变了。在她孤单寂寞的生活中,对她表示关切的只有这个男人;因此她目不转睛,用足脑子观察上校;可是一忽儿希望无穷,一忽儿完全绝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后来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面对着海市蜃楼,越看越迷糊。俗语说的好:瞪着眼儿尽瞧,结果什么都没瞧见。她虚构出一个情敌来,但一下子又不承认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这个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兰德作比较:她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比哀兰德却是个雪白娇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温柔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会软化。她听人说过,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欢比哀兰德一类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检束行为,和洛格龙家来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纳府上提到古罗和他的私生活,尽有些希奇古怪的事儿,西尔维也是听见的。老处女往往象二十岁的女孩子,过分相信柏拉图式的恋爱;缺乏生活经验的人都不免死抱着理论,不曾体会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会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观念修改,摧残,甚至于一笔勾销。以西尔维来说,一想到上校不忠实就痛彻心肺。
有闲的单身人睡醒以后,总得在床上躺个半天再起来;西尔维在那段时间里盘算自己的事,也想着比哀兰德和刚才有新婚二字把她惊醒过来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个笨姑娘,不从百叶窗里张望唱歌的人,偏偏打开窗子,给比哀兰德听见。只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码头脑,就会看到布里谷,而那幕才开场的悲剧也不至于发生了。
比哀兰德虽然身体虚弱,照样卸下厨房护窗的大木闩,打开护窗,用钩子钩好,又跑去打开过道里通花园的门。她拿着各式不同的扫帚扫地毯,饭厅,过道,楼梯,到处收拾干净;没有一个女佣人,哪怕是荷兰老妈子吧,干起活来及得上她的细致和用心:因为她最恨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无所不见的业主眼光,不知怎么比最精细的观察家还更尖锐的眼光,到处看过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蓝眼睛里露出不是满意的表情,那是永远不会有的,而只是心绪平静,比哀兰德就觉得快活了。
比哀兰德打扫完毕,已经出了一身薄汗;接着她安排厨房,生起炉子,等会好替表兄表姊房里生火,送热水给他们洗脸,她自己是没有热水用的。她生好饭间里的火炉,摆上吃早饭的杯盘。为了这些杂务,有时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从阴凉的地方跑到热的地方,或是从热的地方跑到阴凉潮湿的地方。她逞着年轻人的干劲受那些忽冷忽热的变化,多半是为了不要听到难堪的话,或者是听从表姊们的差遣;但象她那种身体,这么一来情况更加恶化,弄得无可挽回。比哀兰德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觉得身上不好过,她有些希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说出来,喜欢生的青菜,瞒着人乱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种严重的病,需要小心调养才行。在布里谷未到之前,对她外婆的死不无内疚的奈罗医生要是告诉小姑娘,说她的病有性命之忧,她听了只会高兴:她活着太苦了,对于死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从刚才起她忽然喜欢普罗凡了!因为她除了肉体的痛苦还害着布勒塔尼人的思乡病;这种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队里的长官对布勒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顾到这一点。看到那朵黄花,听到那支歌,见到童年的朋友,比哀兰德顿时有了生气,好比久旱之后的植物逢着甘霖又长了青枝绿叶。她想活下去了,还自以为没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进表姊房间,生好壁炉,放下热水壶,和表姊说了几句话,又去叫醒她的监护人,下楼拿伙食店送来的牛奶,面包和各种食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希望布里谷会想到再来;但布里谷已经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饭厅布置停当,正在厨房里做活,听见表姊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西尔维·洛格龙小姐穿着棕色塔夫绸晨衣,戴一顶系着结子的纱帽,假头发没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脚下穿一双拖拖拉拉的软底鞋。她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着她吩咐早饭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这里!”西尔维的声音一半象说笑一半象挖苦。
“表姊,你说什么?”
“你假惺惺的走进我房里,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话跟你讲。”
“我……”
“今儿早上有人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兰德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尔维学着比哀兰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而你还有一个情人呢。”
“表姊,什么叫做情人?”
西尔维避而不答,只说:“小姐,你还是干脆否认吧,说今天并没什么男人到咱们窗下来跟你提到婚姻!”
奴隶也有奴隶的诀窍,比哀兰德经常受着折磨,学乖了,大着胆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小猫咪!”老姑娘口气非常尖刻。
比哀兰德陪着小心叫了声:“表姊。”
“你说吧,你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光着脚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场大病来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该。再说你也没有和你情人讲话吧?”
“没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点很多,没想到你还会扯谎。小姐,你仔细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多要不然你的监护人不能不采取严厉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里难过死了,来一套这样的威吓。比哀兰德只能象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一声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怜虫只有靠沉默取胜:不管妒忌的人来势多么凶狠,敌人的攻击如何野蛮,遇到对方死不开口,打到后来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给你完全而压倒一切的胜利。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默更无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赖任何东西,岂不等于一种无穷无极的境界?西尔维暗中打量比哀兰德。比哀兰德脸红了,但不是整个儿红,而是腮帮上东一块西一块,红得很不规则,火剌剌的色调很特别。做母亲的看见这种病象,会立刻改变语气,把孩子抱在膝上盘问;而且对于比哀兰德清白无辜的许多证据早就领会到,也老早会发觉她的病,懂得原液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碍了消化,进入肺里去了。一块块的红晕意义很清楚,做妈妈的一见就知道孩子马上有生命危险。可是至亲骨肉的感情从来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觉醒过,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的需要,青春时期的保养,她不曾经历过婚后的家庭生活,没有成千上百的琐碎事儿培养她的宽容与同情。艰苦生活对她的影响不是心肠变软,而是长了肉茧。
“她脸红了,她情虚了!”西尔维心上想。
她从最坏的方面解释比哀兰德的沉默。
她道:“比哀兰德,趁你表兄没下楼,咱们去谈谈。来吧,”她口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去关上大门,有人来自会打铃,咱们听得见的。”
河面上罩着一层潮湿的雾,西尔维竟自带了比哀兰德从细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间弯弯曲曲通到水边;大块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别有风光,长满着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换了手法,想用软功来引比哀兰德上钩。斑条狗预备扮做猫咪了。她说:
“比哀兰德,你已经不是小孩儿,快要跨进十五个年头了,有个情人也不算希奇。”
“可是表姊,什么叫做情人?”比哀兰德说着,抬起温柔无比的眼睛望着表姊。表姊那张尖酸冷酷的脸装着一副售货员神气。
在一个受兄弟监护的孩子面前,西尔维没法把情人的性质又正确又文雅的解释出来。她听了这个问句非但不觉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认为她作假。
“所谓情人,比哀兰德,是一个喜欢我们,打算和我们结婚的男人。”
比哀兰德道:“啊!要是两人彼此中意,我们在布勒塔尼把那个青年叫做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记住:承认你喜欢一个男人并没什么不好。瞒着不说才是罪过。是不是这儿的客人里头有什么男人喜欢你呢?”
“我看没有。”
“你对他们也一个都不爱吗?”
“一个都不爱。”
“真的吗?”
“真的。”
“比哀兰德,把眼睛瞧着我。”
比哀兰德便瞧着表姊。
“今儿早晨不是有个男的在广场上唤你的名字么?”比哀兰德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开了窗,说了话么?”
“没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气,发见广场上有个乡下人。”
“比哀兰德,你自从初领圣体以后大有长进,变得听话热心宗教,知道爱你的家属,敬上帝了;我很高兴,一向不跟你说是免得你骄傲……”
可恶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气吞声的屈服看做美德!受难者,殉道者,艺术家,在忌妒与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达于极点的时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时受惯指摘与诬蔑的场合忽然听见赞美的话。比哀兰德抬起眼睛,非常感动的望着表姊,表姊给她的那么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谅了。
“……可是倘若你那些表现是假装的,倘若我发觉我胸口养着一条毒蛇,那你就是卑鄙无耻,十恶不赦的坏东西!”意外的称赞突然变为斑条狗的狺狺狂吠,比哀兰德听着心里一阵抽搐,说不出有多么难过;她说:“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谎是该死的罪恶么?”
“知道,表姊。”
“好极了,现在你对着上帝!”老姑娘用庄严的手势指着园子和天空,“你替我发誓你不认识那个乡下人。”
“我不愿意发誓,”比哀兰德回答。
“啊!原来不是什么乡下人,你这万恶的小婆娘!”
比哀兰德被那个牵涉到良心的问题吓坏了,象受惊的小鹿一般穿过园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声叫她回来。
“有人打铃,”她回答。
“喝!小东西多阴险!”西尔维心里想。“她刁得很。现在我可断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听见我们说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还是送她去当学徒,把她打发掉,越早越好!”
西尔维正想得出神,没发觉兄弟从小路上走来,瞧大丽花经过霜冻损坏得怎么样。
“喂!西尔维,你在这儿想什么?我只道你在看鱼呢!有时候鱼会跳出水面来。”
“不是看鱼,”西尔维回答。
“你睡得怎么样?”
接着他讲他夜里作的梦。
“你不觉得我脸色乌糟吗?”
乌糟又是洛格龙的口头语。
自从洛格龙不是爱上特·夏日伯甫小姐,而是对她动了欲念以后,因为我们不能亵渎爱情这个字眼,他很担心自己的气色和身体。那时比哀兰德走下石阶,远远的报告早饭预备好了。西尔维一见表妹,面上立刻青一块黄一块,动了肝火。她瞧着过道,说地板怎么没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说:“等会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这种活儿最能损害女孩子的健康。
饭厅收拾得整整齐齐,无可指摘。西尔维坐下来,一边吃早饭一边不断的要这样要那样,那是她心平气和的时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兰德要上口吃东西,表姊就来个命令,目的无非要可怜的孩子接二连三的站起来。可是单单难为孩子还不够,西尔维只想借端骂她一顿,一时找不着题目,不由得暗中恼火。倘若早饭菜有白煮鸡子,她准会抱怨鸡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问她一些糊涂话,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终望着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兰德。比哀兰德对这种做作感觉很清楚。她端出早饭来,表兄表姊各人一只大银杯,牛奶是在锒杯里隔水温的,还羼着奶油;咖啡由西尔维亲自煮好,临时由姊弟俩自己倒在牛奶里,浓淡随各人口味。西尔维仔细把她美味的饮料调好,忽然瞧见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势从黄黄的漩涡中挑出来,瞧了瞧,又低下头去细看了一下,立刻大发雷霆。
“怎么啦?”洛格龙问。
“小姐在我咖啡里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难怪,一个人总不能兼顾两桩事情。她心上哪儿有什么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画眉飞进厨房,她也瞧不见,何况是灰何况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这种口气说着话,一边把滤斗里漏出来的咖啡末子同没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搁在碟子边上。
比哀兰德道:“表姊,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谎?”西尔维大声叫着,怒气冲冲的眼睛闪着凶光,直瞪着比哀兰德。
没有被热情斫伤过的身体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洛格龙小姐冒起火来眼睛格外明亮,因为她从前开店的时候训练有素,常常拚命睁大眼睛,用威严的眼风吓唬底下人,仿佛恐惧是对伙计们有益身心的良药。
“象你这样只配在厨房里吃饭的人还想来批驳我!”
洛格龙嚷道:“你们俩怎么啦?今天早上动不动发毛。”
“为什么我生小姐的气,小姐肚里有数。我没有把事情告诉你,先让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气气对她,她可不配!”
比哀兰德不敢看表姊那双吓人的眼睛,只能从玻璃窗里望着广场。
“她压根儿不听我的,我就象跟这个糖缸说话!可是她耳朵灵得很,会在楼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谈……她那种坏心肠简直没法形容,你千万别想她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听见没有,洛格龙?”
洛格龙问姊姊:“她干了什么要不得的事啊?”
老姑娘气得直嚷:“小小的年纪,谁想得到!倒是开场得早呢。”
比哀兰德起来把碗碟收下去,免得发僵;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虽则那种话不是初次听见,她始终不习惯。表姊的发怒使她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她私下想,要是表姊知道了布里谷暗中闯来,更不知要生多么大的气,说不定会撵走布里谷。凡是奴隶所能有的又快又深刻的思想,一刹那间都在她脑子里闪过;她良心上认为布里谷来看她并没什么不好,便决意咬紧牙关,隐瞒到底。她听了多么难堪的猜测,多么尖刻多么恶毒的话,走进厨房胃里一阵抽搐,大吐了一场。她不敢叫苦,知道决不会得到照料。她面无人色的回进去说身子不好过,随即上楼预备睡觉,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捱上去,只道马上要死了,心上想:
“可怜的布里谷!”
洛格龙道:“她病了!”
“病了!还不是装腔!”西尔维大声回答,故意要比哀兰德听见。“得了吧!今天早上她还好好的。”
比哀兰德受着这个最后的打击,手瘫脚软,掉着眼泪上床,只求上帝把她从这个世界上召回去。
已经有个把月,洛格龙用不着把《立宪报》送往古罗家;古罗特别客气,自己来拿,顺便和洛格龙谈谈天,逢着天晴还带他出去散步。西尔维知道等会准能看到上校,盘问他一番,便打扮得极有风情。她所谓风情只是穿上一件绿袍,围一条小小的红边黄开司棉围巾,戴一顶白帽子,上面插几根稀稀剌剌的灰色羽毛。上校快来的时候,姊弟俩都坐在客厅里;西尔维不管兄弟只穿着晨衣和软底鞋,硬把他留在楼下。
洛格龙听见上校沉重的脚声,便道:“上校,今天天气很好。我还没换衣服,姊姊也许要出门,一直要我留在这里。请你等一等。”
洛格龙丢下上校和西尔维,走开了。
古罗对西尔维道:“你要上哪儿去啊?哎唷!你打扮得象天神一样。”他已经注意到老姑娘那张肉疱累累的大阔脸神气一本正经。
“我本想出去;小姑娘病了,只能留下。”
“她什么病啊!”
“不知道,她只说要去睡觉。”
古罗自从和维奈联盟,看到联盟的结果以后,始终小心谨慎,几乎处处防着一著。事情很清楚,甜头都是维奈得的。报纸由维奈主编,由他当家,收入都归编辑部;上校虽是出面的发行人,只沾到一些小便宜。维奈和戈囊帮了两个洛格龙很大的忙,退伍的上校却没法报效。将来当国会议员的是谁?维奈。做国会选举人的是谁?维奈。人家请教的是谁?维奈!其次,美丽的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把洛格龙的痴情煽动到什么程度,大到什么范围,上校至少同维奈一样明白。上了年纪的男人动起情来多半昏天黑地,洛格龙就是这样。他一听见巴蒂尔特的声音就直打寒噤。他被情欲吞没了,可是紧紧瞒着,觉得高攀不上,不敢存此希望。上校试探过针线商,故意说他打算向巴蒂尔特求婚;洛格龙看见撞出这样一个可怕的情敌来,顿时脸色发白,对上校冷淡了,甚至于暗中怀恨。由此可见,维奈无论在哪方面都能支配两个洛格龙;而上校只仗着并不可靠的感情做联系,以他自己而论,这感情本是虚假的,至于西尔维,至今还不曾有所表示。维奈告诉他教士耍的花招,劝他放弃西尔维,掉过头去追比哀兰德,固然迎合古罗心意;但古罗把这个劝告真正的用意分析之下,再细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认为他的盟友巴望他和西尔维闹翻,由维奈来利用老姑娘的恐惧使两个洛格龙的家私一齐落在夏日伯甫小姐手里。因此,洛格龙让古罗一个人陪着西尔维的时候,精明的古罗立即从西尔维的某些表情上看出她心神不定,也觉得她今天有心盛装以待,不要第三者在场。上校已经非常疑心维奈在阴损他,更以为这次谈话是恶讼师在背后挑出来的;他便加倍提防,仿佛在敌人阵地上剌探军情一般打起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里紧紧捏着武器。他生平有个缺点,对女人的话一句都不信;所以老姑娘一提到比哀兰德,说她中午躺在床上,上校便认定是西尔维吃醋,特地把孩子关在房里。
“小姑娘越长越好看了,”上校神气很随便的说。
“大起来才漂亮呢,”西尔维回答。
上校又道:“你该送她上巴黎去学生意了。她准会发财。如今帽子店里就喜欢要挺漂亮的女孩子。”
“你真的这样劝我吗?”西尔维声音有些紧张。
上校私忖道:“对啦!我猜着了。维奈劝我将来娶比哀兰德,目的是要老妖婆恨我。”——他高声说:“要不然你把她怎办呢?你不看见吗,象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儿,世家贵族的小姐,有的是阔亲戚,结果还是个老姑娘,没有人肯娶她。比哀兰德一无所有,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就拿我来说吧,年轻漂亮对我有什么作用?帝国禁卫军才成立,我就是骑兵连连长,欧洲哪一个京城没到过?什么美人儿没见识过?年轻,漂亮,有什么希罕!相信那一套才傻呢!还是别跟我提的好。活到四十八岁,”上校把自己的年龄加了几岁,“吃过莫斯科的败仗,在国内又打得好苦,我腰酸背疼,已经是个不中用的老头儿了。要一个象你这样的女人才会服侍我,疼顾我;把你的家私和我可怜的三千养老金合起来,我尽可受用到老:比起娶一个装腔作势的女孩子来不知胜过多少倍!那才是自讨苦吃,将来我到六十岁,浑身闹着关节炎,她还只有三十岁,一心想着爱情!我活了这把年纪,总会打算了吧?而且我对你保证,我要结婚的话,决不想生儿育女。”
西尔维听着这一大篇议论,对上校始终眉开眼朗,而她接下去说的一句话愈加使上校相信维奈对他不老实。
她说:“那末你不喜欢比哀兰德吗?”
上校叫道:“啊!亲爱的西尔维,你不是疯了吗?难道一个人牙齿掉完了还想咬核桃不成?谢谢老天,我头脑清楚得很,我有自知之明。”
西尔维暂时不愿牵连进去,自以为很调皮,拉出她兄弟来。
“我弟弟倒有意思让你和比哀兰德结婚。”
“你弟弟不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不多几天,我有心试探他秘密,对他说我爱巴蒂尔特,他面孔就白得象套领。”
西尔维道:“他爱巴蒂尔特?”
“爱得发疯呢!当然罗,巴蒂尔特只是看中他的钱。(上校心里想:哼,维奈!让我回敬你一下。)那末你弟弟怎么会谈到比哀兰德呢?不会的,西尔维;(他抓着西尔维的手,意味深长的握着。)不过既然你说到这个题目……(他把身子移过去挨近西尔维。那末……(他亲了亲西尔维的手,做过骑兵团团长的人当然有这点儿勇气。)请你相信我,除了你,我决不要别的女人做老婆。虽则这头亲事好象只讲门第财产,我可是对你真有感情。”
“不过我倒有心要你娶比哀兰德。倘若我把我的家私给她……嗯,上校,怎么样呢?”
“我可不愿意家庭不和,十年之后来一个于里阿那样的小白脸,跟着我老婆打转,写情诗登在报上。对这种事情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年龄不相称的女人,我决不会娶的。”
“好吧,上校,咱们以后正式再谈西尔维对上校飞了一个母夜叉似的眼风,自以为多情到极点。她咧着冰冷发紫的嘴唇,露出一排黄牙齿,算是微笑。”
“我收拾好了,”洛格龙一边说一边带上校出门,上校挺殷勤的向老姑娘告辞。
古罗决意加紧进行他和西尔维的亲事,以便到洛格龙家去当家作主,利用他新婚期间对西尔维的影响,把巴蒂尔特和赛莱斯德·阿倍一齐打发掉。他散步的时候告诉洛格龙,上回的话只是开玩笑:他对巴蒂尔特毫无意思,他两手空空,怎么能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女人呢?接下去说出他的计划,表示他久已看中西尔维,赏识她的许多好处,要是能做洛格龙的姊夫,他就觉得很荣幸了。
洛格龙叫道:“噢!上校!噢!男爵!倘若只等我一个人同意,那末满了法定期限,你就好办事了!”洛格龙少了这个劲敌,心中很高兴。
西尔维整个上午在自己住的一套房间里转来转去,看有没有地方安顿一个家。她决意给兄弟添造一个三层楼面,把二楼好好装修一下,作为她和丈夫的房间。可是她脱不了一切老姑娘的怪牌气,打算先在各方面试试上校的心,看看他的品行,再作决定。她心里还在怀疑,要确实知道比哀兰德和上校毫无来往才行。
吃饭的时候,比哀兰德下楼来摆刀叉。西尔维不得不自己做菜,弄脏了衣服,骂了声:“该死的比哀兰德!”倘若比哀兰德料理饭菜,西尔维的绸衣衫当然不会沾到这个油迹。
“啊,你来啦,呜哩呜啦的美人儿?你真象铁匠养的狗,整天在炉子底下睡觉,一听见锅子响就醒了!嘿,还要人相信你不舒服吗?你这个骗人精!”
这话骨子里等于说:“今天早晨广场上的事,你不肯老实对我说,所以你每句话都是骗人。”从此西尔维拿这个意思当做锤子一般时时刻刻打在比哀兰德的头上和心上。
吃过饭,西尔维要比哀兰德去换衣服,晚上在客人前露面;比哀兰德听着大出意外。老姑娘起了疑心转起念头来,便是想象力最活跃的人也望尘莫及。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连政客,讼师,公证人,债主和守财奴都比不上西尔维。她把周围的形势打量了一番,预备同维奈商量。她要比哀兰德留在身边,从孩子的态度上看古罗说的是不是真话。特·夏日伯甫母女两人先到。巴蒂尔特听着堂姊夫的话,打扮得越发娇艳:穿一件挺好看的蓝灯芯绒衫,照常披着浅色围巾;戴一副红宝石坠子的耳环,一连串的头发卷儿完全是英国式,脖子里挂一个十字架,格外显得妖冶;底下是灰色丝袜,轻巧的黑缎鞋;手上戴着瑞典货的皮手套;加上一副王后般的神气,还有那风情十足的姿态,大可以叫所有洛格龙一流的男人上钩。那母亲庄重沉着,象女儿一样带点儿贵族的傲慢;这股气息使母女俩还能保持体统,同时流露出她们的阶级意识。巴蒂尔特生来聪明绝顶,可是只有维奈,和她母女同住了两个月以后,能够看出她的才气。那位姑娘虚度了青春,辜负了美貌,气愤不平;又因为瞧不起当时的男人只崇拜金钱,脑子特别清醒:维奈没料到她心思那么深,不由得叫道:“巴蒂尔特,我当初要娶了你,现在快做到司法部长了。我的姓可以改为维奈·特·夏日伯甫,在国会里坐在政府党一边。”
巴蒂尔特想嫁人的目的和一般人不同,既不是要儿女,也不是要丈夫,而是要取得自由,要一个出面的发行人,要能称为太太,象男人一样的自由行动。对她说来,洛格龙是块招牌;她打算捧脓包上台,叫他去当一个只管投票的议员,由她在背后牵线。族里的人冷淡她这个穷姑娘,这口气非出不可。维奈除了佩服她,赞成她之外,还进一步扩大并且加强她的计划。他把妇女的影响和活动的天地解释给她听,说道:
“亲爱的小姨子,蒂番纳算是最没出息的人了,你以为他自个儿爬得上巴黎初级法庭的位置吗?他当选议员,能够到巴黎去,都是靠老婆的力量。蒂番纳太太的娘罗甘太太是个厉害角色,把那出名的银行家杜·蒂埃捏在掌心里,为所欲为。杜·蒂埃是纽沁根的同党,两人和格莱弟兄通同一气。三家银号帮着政府的忙,也替最热心拥护政府的人出力;大小衙门同那批财阀打得火热,而且他们在巴黎交游广阔。蒂番纳将来不愁做不到州府的高等法院院长。我劝你嫁给洛格龙,等我在塞纳·玛纳州另外弄上一个选区之后,捧洛格龙出来做普罗凡的议员。那时你们好弄个税局局长来做,洛格龙只消签签字就行。要是反对派得势,我们就做反对派;倘若波旁家不下台,咱们就慢慢的转到中间去!再说,洛格龙不会长命百岁,你还能嫁一个有爵位的男人。总而言之,你得造成一个优越的地位,夏日伯甫的人自会来趋奉咱们。你以前象我一样吃足了苦,人是什么东西想必看穿了吧:一定要尽量利用他们,当做驿站上的牲口。不管男的女的,反正要他把我们送到一个站头才罢。”
维奈把巴蒂尔特训练成一个小型的凯塞琳·特·梅提契。他让老婆留在家中,老婆守着两个孩子倒也高兴。他自己经常陪着夏日伯甫母女上洛格龙家,气概不凡,俨然是香巴涅地区的群众领袖。漂亮的金丝眼镜,丝背心,白领带,黑裤子,上等皮靴,巴黎做的大氅,金表,金链条。从前维奈苍白瘦弱,沉着脸,老是一副生气面孔;如今完全是政客风度了:走路的功架表示他前程远大,信心十足,因为是熟悉司法内幕的法院中人,特别流露出一种有恃无恐的神气。狡猾的小脑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剃得精光,眉开眼笑,虽是冷冰冰的,也好象很和气,不过是罗伯斯比哀式的和气。当然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检察长,不但口才一等,而且随机应变,有本领制人死命;或者在国会里做一个演说家,和朋雅明·公斯当一样口角俏皮。当年满腹的牢骚和仇恨,一变而为笑面虎似的软和。毒物变成药品了。
“亲爱的,你好?”特·夏日伯甫太太招呼西尔维。
巴蒂尔特一径走向壁炉架,脱下帽子照镜子,一只美丽的小脚搁在挡灰的铁栅上存心叫洛格龙欣赏。
“先生,你怎么啦?”她瞧着洛格龙说。“你不理我吗?人家特意为你穿起丝绒衣衫来……”
她走过去预备把帽子放在一张靠椅上,迎面碰到比哀兰德,让她接了帽子,仿佛那布勒塔尼姑娘天生是个小丫头。男人和老虎都以残忍出名;可是老虎也罢,毒蛇也罢,外交家也罢,吃法律饭的也罢,刽子手也罢,帝王也罢,即使最残酷的时候也比不上小姐们相互之间那种杀人不见血的恶毒,笑里藏刀的假殷勤,冷酷无情的轻蔑;而所有这些恶意无非是为了婚姻,为了争席位的上下,为了许许多多吃醋的事,自以为在出身,财产,风度方面比别人高出一等。
巴蒂尔特对比哀兰德说的“谢谢你,小姐”,意义深长,不亚于一首十二章的长诗。
她叫做巴蒂尔特,对方叫做比哀兰德。她是夏日伯甫出身,不象洛兰的姓默默无闻!比哀兰德身子矮小,病病歪歪,巴蒂尔特身材高大,生气勃勃!比哀兰德靠人家做好事养在家里,巴蒂尔特和她母亲过着独立生活!比哀兰德只穿一件上半截绣花的哔叽衫,不象巴蒂尔特的蓝灯芯绒袍子穿在身上一波三折!巴蒂尔特肩膀丰满,在一州内没人比得上,胳膊长得象王后的一般;比哀兰德的肩胛和手臂都痩得可怜!比哀兰德是睡在灰堆里的丫头,巴蒂尔特是天上的仙女!巴蒂尔特快结婚了,比哀兰德到死也嫁不出去!巴蒂尔特受人疼爱,比哀兰德没有一个人喜欢!巴蒂尔特头发梳得多么好看,趣味多么高雅;比哀兰德把头发塞在小帽子底下,一点不知道时行的款式!结论是:巴蒂尔特十全十美,比哀兰德一文不值。这首难堪的诗,心高气傲的比哀兰德完全懂得。
特·夏日伯甫太太老气横秋招呼比哀兰德:“你好,孩子。”老太太鼻尖瘪下去了,声音很特别。
她们这样欺负孩子,维奈还火上加油,瞧着比哀兰德叫道:“噢!噢!噢!”三个噢是三个不同的音调,“比哀兰德,你今晚多美啊!”
可怜的孩子道:“美?这个字儿应该对你姨妹说才对,我哪里当得起!”
律师道:“噢!我姨妹向来漂亮。——不是吗,洛格龙?”他转身向着主人,拉着他的手拍了一下。
“是的,”洛格龙回答。
“干么要他说口是心非的话呢?他从来没赏识过我,”巴蒂尔特说着,直站在洛格龙面前。“你说是不是?干么不瞧我啊?”
洛格龙把她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迷迷糊糊的阖上眼睛,好比猫儿有人给它搔头一样。
他说:“你太美了,太危险了,看不得的。”
“为什么?”
洛格龙望着壁炉里的木柴一声不出。那时来了阿倍小姐,后面跟着上校。赛莱斯德·阿倍如今成为大众的公敌,只能靠西尔维一个人偏护;但大家对她越是记恨,就越是礼貌周到,又敬重又亲热。她一方面受到这些关切,一方面听着哥哥的警告暗中提防。副堂长虽不露面,对洛格龙家的情形是完全料到的。他一看出妹子的希望归于泡影,就成为两个洛格龙的死对头。阿倍小姐即使不是私塾里威风凛凛的女主人,至少脱不了小学教员的气味;读者不难从这一点上想象出她是怎么一个人物。单说戴帽子吧,小学教员就另有一种款式。英国老婆子裹头巾有独得之秘,小学教员戴帽子也有独得之秘:帽坯子特别大,插的花简直看不见;而那些假花也假得可怜;帽子在衣柜里放久了,老是象新的,也老是象旧的,便是第一天戴在头上也是如此。这些姑娘拼命模仿画家用的木头人,坐在凳上身子发僵。你跟她们说话,她们不是掉过头来,而是整个上半身一齐扭过来;她们的衣衫悉索一响,你会当做木头人的弹簧出了毛病。阿倍小姐便是这种类型的代表:她眼神很凶,嘴巴四边全是皱纹,打裥的下巴底下扣着软答答的磨烊了的帽带,随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脸上两颗棕色的痣非常刺眼,长着两根毛,象乱七八糟的仙人草。她还吸鼻烟,可是毫无吸烟的功架。
大家玩起波斯顿来。西尔维对面是阿倍小姐;上校坐在侧里,对着特·夏日伯甫太太。巴蒂尔特坐在母亲和洛格龙身旁。西尔维把比哀兰德安插在她和上校之间。洛格龙摆起另外一张牌桌,说不定奈罗和戈囊夫妇会来。维奈和巴蒂尔特象戈囊夫妇一样会打韦斯脱。从夏日伯甫娘儿俩——城里人都这样称呼她们——常到洛格龙家之后,壁炉架上座钟和烛台之间的两盏灯老是大放光明,牌桌上另外点着两法郎一斤的蜡烛,好在有抽头的钱,蜡烛和纸牌都有地方开销。
西尔维发觉表妹瞧着上校手上的牌,便装做和气的样子说:“喂,比哀兰德,你做你的活儿吧。”
她在外人面前老是装做待比哀兰德很好。正直的布勒塔尼姑娘最讨厌这种卑鄙的假戏,因此瞧不起表姊。比哀兰德拿起绣作,一边做活一边仍旧瞧着古罗的牌。古罗好象不知道女孩子在他身边。西尔维暗中打量,觉得他这个态度十分可疑。到了一个时候,老姑娘手中的牌正好做一副清一色的红心,篮子里筹码已经积了不少,还有二十七个铜子赌注。戈囊夫妻和奈罗医生都来了。助理老推事台丰特里也到了。司法部任命台丰特里做预审推事,明明是承认他有法官的才干,但要升做正式推事的时候,好象他永远能力不够;两个月以来,他离开蒂番纳的帮口转到维奈圈子里来了。他背对着壁炉,撩起后面的衣摆烤火,眼睛望着华丽的客厅,觉得屋内全是夏日伯甫小姐一个人的光彩,客厅的大红装饰好象是特地为衬托这位美人儿设计的。屋内寂静无声。比哀兰德看着桌上那副满贯的牌,西尔维一心在牌上,也顾不到孩子了。
比哀兰德指着红心对上校说:“打这个。”
上校打出一连串的红心。十三张红心都在西尔维和上校两人手里;西尔维的爱司虽有五张小牌保护,也被攻下来了。
她说:“这个打法不公平,比哀兰德看了我的牌,上校听着她的话出牌的。”
赛莱斯德说:“可是小姐,上校发觉你有红心,自然要连着进攻了。”
台丰特里听着微微一笑;调皮的老人冷眼旁观,把普罗凡城中一切争权夺利的事都当作把戏看,他在当地所扮的角色赛过《房屋奖券》中的列谷登。
戈囊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说:“上校的牌应当这样打。”
西尔维对阿倍小姐瞧了一眼,难看得要死,可是装得很甜,只有老姑娘望老姑娘才有这种眼风。
“比哀兰德,你看了我的牌,”西尔维瞪着表妹说。
“没有,表姊。”
研究考古学的法官说:“你们每个人的动作我都看在眼里,我可以证明孩子只望着上校。”
古罗听着慌了,说道:“啊!女孩子家偷看的本领真大。”
西尔维叫了声:“噢!”
古罗又道:“是啊,说不定她瞧了你的牌和你捣乱。是不是,漂亮的小姑娘?”
老实的比哀兰德说:“不,我不是这种人;要是看了,我就关心表姊的牌了。”
西尔维道:“你明明是骗人精,又是个傻丫头。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人家还能相信你的话吗?你是一个”
比哀兰德不让表姊当着她的面把那句话说完。她料到底下准是一顿臭骂,便站起身来走出客厅,摸黑上楼。西尔维气得脸孔发青,含含糊糊说了一句:“非跟她算账不可。”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你输了这副牌,算不算账呢?”台丰特里没有关上过道的门,比哀兰德出去撞在门上。西尔维道:“撞得好!”
台丰特里问道:“她怎么啦?”
西尔维道:“是她活该。”
阿倍小姐道:“可是撞得不轻呢。”
西尔维想趁此机会赖掉那一牌,站起身来预备去看比哀兰德;特·夏日伯甫太太拦着她,笑道:
“付了账再去吧,回头你什么都记不起了。”
针线商出身的老姑娘逢到算赌账或者跟人吵嘴,经常赖皮,所以特·夏日伯甫太太要说那样的话,众人听了也一致赞成。西尔维重新坐下,把比哀兰德完全忘了;她对孩子这样漠不关心,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西尔维整个黄昏心事重重。九点半左右,波斯顿打完了,她坐在壁炉旁的大靠椅上发呆,直到客人向她告辞方始站起身子。她受着上校的折磨,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阖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心上想:“男人真会作假!”
八 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爱情
比哀兰德的头撞在门框上受了重伤,地位的高低跟耳朵差不多,正是女孩子家开始用纸卷儿卷头发的部分。第二天肿起一大块。
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和她说:“这是上帝罚你的。你不服从,不愿意听我说话,我一句话没完,你站起身来就走,对我毫无规矩,应该吃这个苦。”
洛格龙道:“可是还得用湿布敷着盐,包起来啊。”
比哀兰德道:“噢!表兄,不要紧的。”
监护人的话,可怜的孩子已经觉得是关切了。
那个星期的结束同开始一样,只是连续不断的受罪。西尔维变得心思越来越巧,蛮横霸道的手段越来越细到,越来越凶狠。伊利那人,彻罗基人,马希康人,大可向她请教。比哀兰德头里作痛,说不出的难过,只是不敢声张。表姊生气是因为她不肯招出布里谷来,比哀兰德偏偏拿出布勒塔尼人的固执脾气死不开口,这种沉默也很容易了解。孩子瞧着布里谷的时候是什么一种眼风,现在读者体会到了吧?
她相信人家一发现布里谷,她和布里谷的关系就要断绝;但她的本能只希望朋友留在身边,知道他在普罗凡心里很高兴。真的,她看到布里谷不知有多么快活!见着童年伴侣的面,她当时的眼神好比放逐的人远远望着家乡,殉道的人望着天国,他们凭着热情熬受毒刑的时候往往有这种奇妙的幻象。比哀兰德最后一个眼风是什么意思,布里谷完全懂得;他刨板子,拉开两脚规,或者量尺寸,配木料的时候,老是搜索枯肠,要想个方法和比哀兰德通信。临了想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计策。更深夜静之后,只要比哀兰德从搂上放下一根绳子,他就好把信系在上面。比哀兰德头上的伤正在变成脓肿,身体的发育本来受着阻碍,双重的病使她痛苦不堪;幸亏她也转着和布里谷通信的念头,才能支持。两人心中抱着同样的愿望;虽则分离,彼此的心思完全一致。比哀兰德精神上每受一次打击,剧烈的头痛每发作一次,总是私下想:“布里谷在这里!”这么一想,她就熬着痛苦,一声不出。
在教堂里遇到比哀兰德以后的第一次赶集,布里谷在菜市上偷偷的等他的小朋友。比哀兰德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晃晃,象十一月里快要脱离枝干的树叶:布里谷看了竭力定下心神,走过去和卖水果的女人还起价来,因为凶悍的西尔维也在和那个女的争多论少。他塞了一张字条给比哀兰德,传递的手法非常自然,一边照祥和卖水果的说笑,象老奸巨猾一样镇静,若无其事的神气仿佛是一辈子干这个勾当的。其实他的血在心房里沸腾,静脉动脉几乎都要爆裂;耳中只听见嘶嘶的声音。表面上他的坚决果敢不亚于老资格的苦役犯,内心却天真老实,直打哆嗦,完全象做妈妈的夹在两种危险,两座悬崖之间进退不得。比哀兰德和布里谷同样头昏目眩,把字条塞入围裙口袋,腮帮上一块块的红晕变成火剌剌的樱桃红。两个孩子当时精神上的激动,普通人便是经历十次爱情也不过如此。他们以后单单想到这一段时间就觉得心惊肉跳。西尔维听不出布勒塔尼口音,料不到布里谷是比哀兰德的情人;比哀兰德便带着宝贝回家了。
两个可怜的孩子的信,后来在一场丑恶的官司中成为重要文件;要不闹出可怕的事,那些信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下面就是比哀兰德晚上躲在房里看的字条:
“亲爱的比哀兰德,半夜里大家睡觉的时候,我要为你熬夜,每天晚上守在厨房窗下。你从搂上放一根绳子下来,让我的手能够抓到;你有什么话,写下来缚在绳上;那不会有一点儿声音。我用同样的方法给你回信。听说你经过他们教导,已经认得字,会得写了。你的可恶的亲戚应当待你极好,偏偏待你极坏!比哀兰德,你是为国牺牲的上校的女儿,两个混账东西胆敢逼你替他们做饭!你的鲜艳的皮色,强壮的身体,原来是这样送掉的!我的比哀兰德,你现在怎么样?他们怎样摆布你呢?我看得出你不舒服。噢!比哀兰德,咱们回布勒塔尼去吧!我挣的钱尽够供给你:你可有三法郎一天,我每日挣到四五法郎,只花掉一法郎半。我重新见到你之后,就向老天爷祈祷,求他把你所有的痛苦给我,所有的快乐给你。你替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会收留你啊?你奶奶比他们好多了。两个洛格龙竟是两条蛔虫,弄得你生气全无。你在普罗凡走路的样子,跟你在布勒塔尼的时候不同了。咱们回家乡去吧!不管怎样,反正我留在这儿帮助你,听你吩咐;你要什么,你说吧。你需要钱的话,我有六十银洋;可是我没法吻着你的手交在你手中,只能扣在绳上递给你。唉!比哀兰德,在我眼中,久已没有晴朗的青天了。
自从送你上了那辆该死的班车,我没有快活过两小时;等到我重新和你相会,你又不是原来的面目,只剩一个影子了;那老妖精的表姊扰乱了我们的幸福。现在我们的安慰只有每星期日一同向上帝祷告,这样也许上帝更容易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不同你说再会,亲爱的比哀兰德,今天夜里等你。”
比哀兰德读着信感动得不得了,看了又看,念了又念,直消磨了一个多钟点;一想到手头没有纸笔,心里急起来。她马上在顶搂与客厅之间作了一次艰苦的旅行,拿了纸笔墨水,总算不会惊醒凶横的表姊。半夜前一会儿,她写成下面一封信,后来也在庭上宣读的:
“我的朋友,噢!是的,我的朋友,只有你雅各和我奶奶是爱我的。但求上帝不要见怪,的确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不多不少,一样的爱。我年纪太小,记不得好妈妈;可是我爱你雅各,还爱我奶奶,还爱我爷爷,——求上帝允许他进天堂,他活着的时候为了破产痛苦极了,而他的破产也就是我倒楣的根源,——如今只剩你们两个,我爱你们的程度同我受罪的程度一样!所以要知道我多么爱你们,就得知道我多么痛苦;可是我不愿说出来,免得你们受不了。我们对狗说话也不象他们对我那么凶。他们简直不当我人看。我曾经象面对上帝一样盘问自己,也没找出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你不曾跑来唱那支新婚歌以前,我把所受的痛苦看做上帝的慈悲,因为我老是求告上帝让我离开世界,既然我病得厉害,准是上帝听见了我的祷告。可是布里谷,如今你来了,我就要同你回布勒塔尼去投奔我奶奶。她是爱我的,他们说她吞没我八千法郎,我也不在心上。我会有八千法郎么,布里谷?倘使有,你能不能打听出来?那一定是胡说:有了八千法郎,奶奶怎么会住在圣·雅各堂呢?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我不愿她知道我的苦处,叫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要牵肠挂肚:她晓得了会气死的。当初她倒楣之后我要帮她做活,她拦着我说:‘不用,不用,小宝贝;好好一双手别弄坏了!’现在人家叫她孙女冼碗,绐她知道了还了得!唉!你没看见我的手指甲才干净呢!我常常买了粮食提不起篮子,从菜市上回家胳膊酸疼得要死。可是我不相信表兄表姊天性恶毒,只是喜欢一天到晚嘀咕埋怨,还认为我不能离开他们。表兄是我的监护人。有一天,我忍耐不住,想逃走,对他们老实说了,表姊回答说警察会把我抓回的,监护人有法律撑腰。我完全明白,表兄表姊代替不了爸爸妈妈,正如圣者代替不了上帝。可怜的雅各!叫我拿了你的钱干什么呢?还是留着,将来咱们做旅费吧。噢!我多想念你,想念邦霍埃,想念大池塘!咱们的好日子在那边过完了,因为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雅各,我病得厉害。头疼的时候真要叫起来,还有骨头疼,背脊疼,不知为什么腰酸得要命;只想吃古古怪怪的东西,象草根树叶之类;也喜欢闻印刷品上的油墨味儿。没有人的时候,我哭了;因为他们不让我有一点儿自由,连掉眼泪都不许。我们所谓伤心原是上帝赐给我们的恩典,但我要对上帝淌眼泪也得躲在一边才行。你会有那个好主意,到我窗下来唱新婚歌,不是受了上帝的启示吗?啊!雅各,表姊听见你的歌,说我有一个情人。倘若你想做我的情人,就得好好的爱我。我永远象过去一样的爱你,做你忠实的仆人。
比哀兰德·洛兰。
你永远爱我的,是不是?”
比哀兰德在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头,挖了一个洞,把信嵌在里头,使绳子有个重心。半夜里她小心翼翼打开窗子,吊下面包和信,碰到墙或者百叶窗都没有声音。她感觉到绳子被布里谷抓住了。布里谷拉断了线,蹑手蹑脚的慢慢走开。他走到广场中间,比哀兰德才趁着星光模模糊糊的看见他。布里谷借着屋内的烛光打量比哀兰德。两个孩子呆望了一个钟点。比哀兰德挥手要布里谷回去,布里谷走了,比哀兰德仍旧站在窗口;布里谷回到老地方,比哀兰德又叫他回去。这样的戏做了好几次,直到比哀兰德关了窗,躺上床去吹熄了蜡烛才罢。她一上床,虽则浑身难过,也快快活活的睡着了,枕头底下放着布里谷的信。她那一觉睡得象受难者一样,天使们把她的梦装点得花团锦蔟,金光闪闪,充满异国情调,还有拉斐尔所看到而表现出来的那些天国的景致。
精神作用对这个体质娇弱的孩子影响极大,比哀兰德第二天起来象云雀一般轻松愉快,容光焕发,说不出的高兴。这变化当然逃不过表姊的眼睛;她这一回不骂比哀兰德了,只象喜鹊那样把她细细打量。她哪儿来的这许多得意呢?西尔维这个想法不是由于霸道,而是由于嫉妒。要不是一心在上校身上,西尔维就会象从前一样对孩子说:“比哀兰德,你太吵闹了,人家和你说话,你只当耳边风!”现在她决意拿出老姑娘刺探秘密的手段来刺探比哀兰德。那天屋子里无声无息,沉闷得很,好比大雷雨以前的一刹那。
吃饭的时候,西尔维说道:“小姐,你可是不难过了?”她不等比哀兰德回答,大声对兄弟说;“我不是告诉你么,她闹来闹去无非要我们不得安宁!”
“表姊,我还是不舒服,好象在发烧……”
“发什么烧?你开心得象小雀子,大概又同什么人相会过了吧?”
比哀兰德浑身一震,低下眼睛望着菜盆。
西尔维嚷道:“太丢狒!十四岁已经这样了!哼!什么性格!这样下去,将来不变做一个下流东西才怪!”
“我不懂你的意思,”比哀兰德说着,抬起一双好看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表姊。
表姊说:“今晚你替我点一支油蜡,坐在饭间里做活。客厅里没有你的位置,我不要你看了我的牌替你心爱的人出主意。”
比哀兰德听着眉头都不皱一皱。
“假惺惺!”西尔维说着走出去了。
洛格龙听着姊姊的话莫名其妙,只是对比哀兰德说:“你们俩怎么啦?比哀兰德,你得想法讨表姊喜欢。她气量大,性子好,要是对你生气,准是你不对。你们干么要吵架呢?我喜欢安静。你该看看巴蒂尔特,拿她做榜样。”
比哀兰德无论什么都能忍受;半夜里布里谷准会送回信来,这个希望使她能挨过白天,可是剩下的一些精力为此消耗完了。她熬着不睡,听外面的大钟一小时一小时的敲着,只怕闹出声响来。终于敲了十二点,比哀兰德轻轻的开了窗,这一回是用好几根线连起来做的绳子。她听见布里谷的脚声,便放下绳去,吊上信来,她念着信快乐极了:
“亲爱的比哀兰德,既然你这样不舒服,就不应该再等我,把你累坏了。以后我学鸱枭叫,包你听得见。幸亏我跟爸爸学会那种鸟儿的声音。倘若连叫三声,就表示我来了,要你放下绳子。可是这几天我不会来。我希望能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噢!死吗?比哀兰德,你真的想死吗?我心都发抖了,想到这一点,好象我自己已经死了。不,比哀兰德,你不会死的,你会快快乐乐的活下去,不久就能从虐待你的人手里释放出来。为了救你,我现在用的办法要不成功,我就告到法院去,我要对着天,对着地,说出两个卑鄙的亲戚怎样待你!你只消再受几天的罪,这是我有把握的;耐着性子等吧,比哀兰德!你该记得,当年咱们滑在池塘里,两人几乎一齐送命,我把你从大窟窿里拖出来;现在和那时一样,你仍旧有布里谷保护。再见了,亲爱的比哀兰德,只要上帝保佑,几天之内咱们就幸福了。只有一件事情使我们不能结合,我可不敢告诉你。不过上帝是喜欢我们的!要不了儿天,我能自由自在,毫无顾虑的看到比哀兰德了,没有人出来阻拦了,因为我真想看见你啊,比哀兰德!比哀兰德竟然肯爱我,并且对我说了。是的,比哀兰德,我要做你的情人,但是要等我挣起一份家业来,不辱没你的时候;在此之前,我只想做你忠心的仆人,让你来支配我的生命。再会了。
雅各·布里谷。”
布里谷没有告诉比哀兰德他写了一封信到南德去给洛兰太太:
“洛兰太太,你的孙女不堪虐待,你要不来领回去,她就要死了。我差点儿认不得她。附上比哀兰德给我的信,你看了可以估计她的处境。此地的人说你拿了孙女的财产,你应当把这个名声洗刷干净。总之,只要可能,你快快来吧,我们还能有快乐的日子;再拖下去,比哀兰德不会在世界上了。
你的恭敬的忠诚的仆人雅各·布里谷。
住普罗凡城内大街,木工弗拉比哀先生家。”
布里谷唯恐比哀兰德的祖母死了。
比哀兰德一片天真称为的情人,这一次的来信对比哀兰德简直是个猜不透的谜,但她信心很强,绝对相信布里谷的话。她仿佛沙漠中的旅客远远望见了水井四周的棕榈。她的苦难几天之内就可以完了,这是布里谷告诉她的;她把童年伴侣许的愿当做定心丸。可是她拿两封信叠在一起的时候有个可怕的念头,被她形容得好不凄惨。
“可怜的布里谷,”她心上想,“他哪知道我落在虎口里呢!”
西尔维听见比哀兰德的响动,也听见窗下布里谷的响动,起来赶到窗口,从百叶窗里张望,看见月光之下有个男人走到上校住的屋子前面站住了。老姑娘轻轻开了房门上楼,发觉比哀兰德房内有灯光,十分诧异,从锁眼里望进去什么都看不出。
她叫道:“比哀兰德,你可是病了?”
比哀兰德吓了一跳,回答说:“没有,表姊。”
“那末干么半夜三更点着火?开开门。我要瞧瞧你做什么来着。”
比哀兰德光着脚开了门。她没防到有人撞来,撂在旁边的绳子不曾收好,表姊看见了,抓着绳子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表姊。”
“不干什么?好!老是扯谎!这样你将来可进不了天堂。快睡吧,要着凉了。”
西尔维不再往下追问,走了。比哀兰德不懂表姊为什么这样客气,心中怕得要死。西尔维忽然打定主意不马上发作,而要把上校和比哀兰德一齐捉住,当场拿到他们的信,叫两个欺骗她的情人无地自容。比哀兰德感觉到危险,用布包着两封信缝在胸褡的夹层里。
比哀兰德和布里谷的爱情故事至此为止。
布里谷决定暂时不来,比哀兰德非常高兴:没有了材料,表姊尽管猜疑也是白搭。果然,西尔维一连三夜没睡觉,从黄昏起就暗暗注意那毫不相干的上校;可是不论室内室外或者比哀兰德房里,都看不出两人勾通的痕迹。她打发比哀兰德去忏悔,趁此把孩子的卧室全部搜了一遍,那种老练和细到不亚于间谍和巴黎税卡上的关员。结果一无所得她气恼到极点,要是比哀兰德在场,准会被她痛打一顿。象西尔维这种性格的老姑娘,忌妒不象一种情欲,而是一种消遣,让她精神有所寄托:有了忌妒,她才觉得自己活着,心在跳动,感到从来未有的紧张兴奋: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醒着不睡,哪怕是极细微的声响,都仔细听着;她憋着一肚子怒火,聚精会神的打量比哀兰德。
她对自己说:“该死的丫头把我的命都要送掉了!”
西尔维对表妹的严厉变成细磨细琢的残忍,使比哀兰德严重的病势愈加恶化。可怜的孩子经常发烧,头越来越疼,简直无法忍受。八天以后,洛格龙家的常客都看得出她满面病容,只要大家不是利欲熏心,看了那样子也会表示同情。可是奈罗医生一个多星期没有出现,也许是受了维奈的嘱咐故意不上门。上校受着西尔维猜疑,生怕破坏自己的亲事,不敢对比哀兰德露出一点儿关心。巴蒂尔特认为孩子的变化是青春期应有的现象,没有什么危险。一个星期日晚上,比哀兰德终究受不住那么多痛苦,在客厅里当着许多客人晕过去了;上校第一个发觉,过去抱着她放倒在一张长沙发上。
“她是故意的,”西尔维望着阿倍小姐和牌桌上别的客人说。
上校道:“你表妹的确病得厉害。”
西尔维狞笑着回答上校:“她让你抱着不是很好吗?”
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上校说得不错。你该请个医生来瞧瞧。今天早上从教堂里出来,个个人都在谈论洛兰小姐身体不好,那已经一望而知了。”
比哀兰德叫了声:“我要死了。”
台丰特里唤西尔维替表妹解开衣服。西尔维一路走过去一路说:“装腔!”
她解开比哀兰德的袍子,正要摸到胸褡,比哀兰德忽然用足力气硬撑起来,叫道:
“不用!不用!让我去睡吧。”
西尔维已经摸过胸褡,觉得里头有纸张。她让比哀兰德溜走了,对大家说:“哎!你们对她的病还有什么话说?完全是假戏!你们才想不到这孩子多么坏呢。”
客人散后,西尔维留着维奈。她气愤极了,非报复不可。上校向她告辞,她态度十分恶劣。上校恶狠狠的把维奈瞪了一眼,好象威吓他要取他性命,连子弹打在他肚子上什么地方都决定好了。
西尔维要维奈留下。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老姑娘说道:“我一辈子也不嫁给上校,死也不嫁给他!”
维奈道:“既然你对这件事打定了主意,我可以说话了。上校是我的朋友,但我同你们的交情比跟上校的深得多:洛格龙帮我的忙,我永远忘不了。我能做一个势不两立的冤家,也能做一个极好的朋友。不用说,一朝我进了议院,大家就看得出我能爬到什么地位,凭我的势力,洛格龙一定能当上税局局长……不过你先得发誓,咱们今天谈的话永远不说去!”
西尔维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一,这位了不起的上校是个大赌棍!”
西尔维叫了声:“啊!”
律师接着说:“要不是吃这个嗜好的亏,说不定他已经做到法兰西元帅了。所以你的家私会给他败光的!不过他是个厉害家伙。你别以为结了婚要不要生孩子可以随你的便:那完全操在上帝手里;后果怎么样,你早已知道了。你要结婚,等我进了国会再说,那时台丰特里老头可以升到法院院长,你不妨嫁给他。你想报仇,眼前就让你兄弟和夏日伯甫小姐结婚,她那方面由我去说不会不同意。她有两千法郎进款,你们也能象我一样攀上夏日伯甫了。相信我的话,早晚有一天,夏日伯甫族里的人要来跟咱们认亲戚的。”西尔维回答说:“古罗爱比哀兰德呢。”
维奈道:“很可能,也可能在你身后和比哀兰德结婚。”
“倒是如意算盘,”她说。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吗,他那个人狡猾得象魔鬼!还是让你兄弟娶亲,只说你打算终身不嫁,把财产留给侄儿侄女,那就一举两得,把古罗和比哀兰德一齐打中了,他要不哭丧着脸才怪!”
“啊!不错,”老姑娘叫道,“他们逃不出我手掌。我送比哀兰德进铺子去当学徒,分文不给,让她赤手空拳,象我们从前一样自个儿挣饭吃!”
维奈把他的计划装进了西尔维的头脑,走了。西尔维脾气执拗,他素来知道。老姑娘慢慢儿会把这计划当做自己想出来的。维奈走到广场上看见上校抽着雪茄等他。
古罗道:“慢点儿走!你拆我的台,可是倒下来的砖瓦石子尽可把你活埋。”
“上校!”
“别假惺惺!我要对你不客气了,第一,叫你永远当不成议员……”
“上校!”
“我手中有十票,选举的结果要靠……”
“上校,你听我说啊!单单是为了西尔维那老姑娘吗?我刚才还替你洗刷呢。她一口咬定你写信绐比哀兰德,说看见你半夜里走出屋子到她窗下去。”
“故事编得不错!”
“她要让兄弟和巴蒂尔特结婚,把她的一份产业留给兄弟的孩子。”
“洛格龙会生孩子吗?”
维奈道:“事情是这样。可是我答应你替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给你十五万法郎陪嫁。你不是糊涂吗?咱们俩怎么能吵架?我尽了我的力量,事情还是变得对你不利。唉!你还没认识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上校道:“对,应当弄弄清楚。选举之前,你得介绍我一个女人,要有十五万陪嫁;要不然对你不起!我不喜欢睡样儿恶劣的人,被窝都被你一个人卷过去了。再见。”
“将来必有分晓,你瞧着就是了,”维奈说着,好不亲热的和上校握手。
九 家族会议
半夜过后一点光景,广场上响起三声清楚嘹亮的鸱枭叫,学得再象没有。比哀兰德发着高烧睡着,听见了,浑身汗湿的起床,打开窗子看见布里谷,立即丢下一个丝线团,让布里谷扣上字条。西尔维一则当晚出了事,二则打不定主意,心中烦躁,睡不着觉,以为真是鸱枭叫。
“讨厌!这种鸟最不吉利了。咦!比哀兰德起来了!什么事啊?”
西尔维听见顶楼上开窗,赶紧跑到窗口,只听得布里谷的纸条在百叶窗上擦过,便系上衬衫带子赶快上楼,走进比哀兰德卧房,发觉她在解着丝线拿信。
“啊!这一回可给我捉住了,”老姑娘嚷着扑向窗口,正好看到布里谷拔脚飞奔。她对比哀兰德说:“把信给我。”
“不,表姊,”比哀兰德回答。她受着少年人巨大的热情鼓舞,靠着精神的力量支持,英勇非凡的表示抵抗了。某些民族陷于绝境的时候,历史上就有这种令人钦佩的表现。
“嗯!你不肯?……”西尔维怒容满面,杀气腾腾的走近表妹。
比哀兰德退后几步,从线团上拿下字条,用足气力捏在手里。西尔维看她这样,伸出龙虾爪似的手掌抓住比哀兰德娇嫩洁白的手,想挖开她手指。当下展开了一场恶斗,残酷无比的恶斗,正如一切侵犯到思想的斗争一样。思想原是受到上帝保护,不让任何势力触犯的宝物,上帝特地留着这条路让世界上的可怜虫能和他暗中沟通。那两个女的,一个气息奄奄,一个精神抖擞,互相瞪着眼睛,比哀兰德望着她的刽子手,一副眼神好比寺院派的骑士在漂亮腓列普面前胸部挨着锤子时的眼神,当时腓列普也受不住那气势猛烈的目光,觉得浑身震动,走开了。西尔维既是女人,又是妒火中烧,自有一种凶光闪闪的眼风和比哀兰德动人心魄的眼风对抗。两人一声不出,屋子里静得可怕。比哀兰德握紧拳头,硬得象钢铁一般,对付表姊的攻击。西尔维扭着比哀兰德的胳膊,死命扳她的指头扳不开,无可奈何的把指掐到她肉里去。西尔维愤恨交加,拿比哀兰德的拳头拉到嘴边,想咬她手指,使她痛极了不能不松开。比哀兰德始终用清白无辜的威严的眼风抗拒。老姑娘火气愈来愈大,竟然失去了理性,抓着比哀兰德的胳膊,拿她的拳头往窗口的栏杆上,壁炉架的白石面子上乱碰乱砸,好象我们想砸破一个核桃似的。
比哀兰德嚷道:“救命啊!救命啊!”
“好!你嚷!半夜里跟情人相会,被我捉住了,你还嚷……”
她说着把比哀兰德的手拚命乱砸。
“救命啊!”比哀兰德的拳头已经在流血了。
那时只听见楼下一阵猛烈的打门声。表姊妹俩都筋疲力尽,停了下来。
洛格龙从梦中惊醒,心慌意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起来跑到姊姊房里,一看没有人,吓了一跳,下楼打开大门,险些儿被布里谷撞翻,还有一个鬼影似的人跟着布里谷进来。正在那个时候,西尔维瞥见比哀兰德的胸褡,想起摸到过纸张,便象饿虎扑食似的冲上去,撕下胸褡卷在手里,对比哀兰德扬了扬,冷冷一笑,正如伊利那人把敌人抽筋剥皮以前的笑容。
比哀兰德跪在地下叫道:“啊!我要死了!谁来救救我啊?”
“我来救你!”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冲进来说。比哀兰德只看见一张老人的脸,皱得象羊皮纸,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
“啊!奶奶,你来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嚷着,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
比哀兰德过去倒在床上,气力全无;病人经过这样一场恶斗,完全瘫痪了。高大干瘪,赛过鬼出现似的老婆子,象保姆抱小娃娃一般把比哀兰德抱在怀里。由布里谷陪着走出房间,对西尔维一句话都不说,只用悲痛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表示庄严的控诉。威风凛凛的老人,一身布勒塔尼打扮,头上的披风象一件黑呢大氅;她的出规,再加狠巴巴的布里谷跟着,吓得西尔维魂不附体,当是催命鬼来了。老姑娘走下楼去,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劈面撞见了兄弟。兄弟问她:“他们没有伤你性命吗?”
西尔维道:“你去睡吧。该怎么办,明儿早上再谈。”
她上了床,拆开胸褡,一看布里谷的两封信,怔住了。她没睡着之前只觉得心乱如麻,可没想到她的行事会惹出一场大祸来。
布里谷给洛兰寡妇的信寄到的时候,洛兰寡妇正在高兴,说不出有多么快活,没想到布里谷的来信扰乱了她的快乐。可怜那七十多岁的老人身边没有了比哀兰德,伤心得要命;唯一的安慰是想到自己的牺牲是为着孙女的利益。她人老心不老,能够用牺牲精神来支持自己,鼓励自己。她的老男人只有见了孙女才快活,对比哀兰德想念不已,每天在身边找她。老年人往往在这种痛苦中讨生活,结果为之而死。所以我们不难想象,住在老人堂里的可怜的老婆子,一知道那种少有的,但在法国还会见到的行事,会快乐到什么程度。高里南商行的主人法郎梭阿·约瑟·高里南,遭了横祸,带着孩子们上美洲去了。他心高气傲,眼看自己在南德倾家荡产,信用扫地,害得许多人吃苦,不愿再住在本乡。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四年中间,勇敢的商人靠着孩子们和出纳员帮助,重新挣起一份家业来。出纳员对他忠心耿耿,借钱给他做开业的资本。高里南千辛万苦的经营,终于事业成功了,到第十一年上把海外的铺子交给大儿子掌管,亲自回南德申请复权。他在圣·雅各堂找到了邦霍埃的洛兰太太,亲眼看见被他拖累的人中最不幸的人,听天由命的在救济院里熬苦受难。
老婆子和他说:“但愿上帝原谅你!我没进坟墓之前,你居然使我能够让孙女儿过到好日子。可是我永远没法替可怜的丈夫复权的了。”
高里南按照生意上的利率,连本带利还她四万二千法郎。别的债主都是有钱的商人,聪明,活跃,吃了高里南破产的亏还能对付过去;唯有洛兰两夫妇的不幸,老高里南觉得无法挽回,便答应洛兰寡妇代她丈夫追补复权手续,好在只要多花四万法郎,就能偿清洛兰欠人的全部债款。南德交易所得悉高里南补偿债主如此慷慨,想在兰纳高等法院裁定以前提早接待他,他却谢绝了这个荣誉,不愿违反商法的规定。布里谷的信寄到的前一天,洛兰太太正好收进四万二千法郎。她在收据上签宇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我能够和比哀兰德住在一起了,将来让她嫁给布里谷;他拿我的钱去做资本,一定能挣一笔家私。”
她兴奋得坐立不安,只想动身往普罗凡去。念完了两封消息恶劣的信,她更象疯子一般冲进城内,打听有什么方法能风驰电掣的赶到普罗凡。听说邮车是政府办的,走的最快,她就搭上邮车。在巴黎换了脱洛阿的班车,夜里十一点半到了弗拉比哀家。布里谷看见布勒塔尼老太太愁眉不展,又气又急,便三言两语告诉她比哀兰德的情形,答应马上把她孙女儿带来。祖母听着吓坏了,急不及待,跟着赶到广场。比哀兰德一叫救命,布勒塔尼老婆子和布里谷一样痛彻心肺。要不是洛格龙惊慌之下跑来开门,他们会把所有的居民都闹醒的。小姑娘绝望的叫喊使祖母恐怖得不得了,突然之间有了力气,把心爱的比哀兰德一径抱到弗拉比哀家。弗拉比哀的女人匆匆忙忙收拾起布里谷的卧室,预备安顿比哀兰德的祖母。病人就给放在那寒酸的房里,床还没完全铺好;她躺下去就昏迷了;受着伤,流着血,皮肉被指甲掐过的手还捏着拳头。布里谷,弗拉比哀,弗拉比哀的女人,老袓母,都一声不出的望着比哀兰德,说不出的诧异。
祖母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手上全是血呢?”
比哀兰德消耗了那么多精力,只想睡觉,又知道不会再受攻击,便松开手指,掉下布里谷的信,好象是对祖母的回答。
布里谷跪下去捡起字条,说道:“原来人家要抢她的信。”他在信里要他的小朋友悄悄的从洛格龙家出来。他心里又敬又爱,吻着受难者的手。
那时洛兰老太太象庄严的鬼影一般站在孩子床头,叫两个木工看着惊心动魄。皮色赛过发黄的象牙,无数的皱裥中间闪出恐怖和报复的火焰。脑门上稀稀朗朗剩着一些花白的头发,有一股义愤填胸的表情。她来的时候一路想着比哀兰德,此刻凭着快死的老年人常有的直觉,体会到比哀兰德的全部生活。她猜到她的宝贝孩子害着少女们特有的病,生命遭到了威胁。她一生吃了许多苦,眉毛和眼睫毛都脱光了;灰白的眼睛里好容易冒出两大颗眼泪,结成两颗痛苦的珠子,使眼睛有一种怕人的光彩;泪珠愈来愈大,滚在干枯的腮帮上。
临了她合着手说:“他们把她的小性命送掉了。”
她跪了下去,一双膝盖硬绷绷的碰在地砖上。她准是向布勒塔尼最有威力的保护神,奥莱的圣女阿纳祈祷。
她说:“布里谷,到巴黎去请个医生来,赶快!”
她抓着小木匠的肩膀,用威严的手势推他走。
接着又叫他回来,说道:“我本要到这儿来;我有钱了,你瞧!”
她解开胸前的带子,从上衣的双叠襟内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放着四十二张钞票。她说:“要多少尽管拿!替我请巴黎最有本领的医生来。”
弗拉比哀道:“你收起来吧。这个时候没有地方兑钱;我有零的,等会班车经过这里,准有位置。不过先向马德南先生请教一下,要他介绍一个巴黎的医生,不是更好吗?车子还得一个钟点才到,咱们还来得及。”
布里谷跑去叫醒马德南,把他请来了。医生听说洛兰小姐在弗拉比哀家,好生奇怪。布里谷告诉他刚才洛格龙家的事。医生听了心中忧急的情人一阵子唠叨,才弄清楚那幕家庭活剧,可是还想不到范围之大,情形之惨。马德南给了名医荷拉斯·皮安训的地址。布里谷听见班车声音,和师傅一同出门了。比哀兰德手伸在床外,马德南坐下来先察看手上的青肿和伤痕,说道:“她这些伤不会自个儿弄出来的!”
祖母说:“当然不是。我倒了楣,把孩子交托给那可恶的姑娘,被她这样糟蹋。可怜的比哀兰德喊救命的声音,叫刽子手听了也会软心的。”
“为了什么事呢?”医生说着替比哀兰德按脉,拿床边的蜡烛移近去瞧了瞧病人的脸。“她病得厉害。恐怕不容易救转来。她一定痛苦得很,不懂人家怎么不给她医治的。”
祖母说:“我要告到法院去。他们写信来问我要孙女,自称有一万二千进款。他们可有权利叫孩子做烧饭丫头,干那些重活?她怎么吃得消?”
马德南先生说:“在女孩子们常犯的一些病痛里头,这是最容易发觉的一种,需要小心调理才好。难道他们闭着眼只做不看见吗?”
弗拉比哀太太拿蜡烛照着病人的脸,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比哀兰德受着亮光剌激,再加恶斗过后的反应,头痛欲裂,醒了。
“啊!马德南先生,我痛得好厉害啊,”她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说。
医生问道:“小朋友,哪儿不舒服啊?”
她指着头部说:“这儿,在左眼睛上面。”
医生老半天摸着她的头,问了比哀兰德头痛的情形,说道:“唔,有个脓肿!孩子,你得把经过情形一齐说出来,我们才好替你治病。你的手怎么会这样?这些伤你不会自己弄出来的。”
比哀兰德天真的说出她踉表姊的打架。
医生吩咐老祖母说:“你想法逗她说话,把所有的事情盘问清楚。等巴黎的医生到了,再请医院的外科主任来会诊。我觉得病情严重。回头我叫人送一瓶安神的药水来,你给小姐喝了睡觉;她需要休息。”
只有祖母和孙女两人的时候,布勒塔尼老太太把什么都打听出来了;一则孩子信任她,二则她告诉孩子,现在家私足够养活她们三个人,以后布里谷可以和她们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诉说受难的经过,想不到会引起一场什么性质的官司来。两个没有感情的人一点不懂家庭中的情义,行事的残酷给祖母看到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苦难,正如进入美洲大草原的第一批旅客想象不出野蛮人的生活习惯。比哀兰德服了药,肉体镇静下来;想到祖母来了,以后好和祖母同住,心也定了,睡着了。布勒塔尼老婆子守在孙女旁边,吻着她的额角,头发,手,好比虔诚的妇女在基督下葬的时候吻着基督。
早上九点马德南先生就赶往法院院长家,报告隔夜西尔维和比哀兰德的争吵,还有平时两个洛格龙对被监护人身心的磨折,种种的虐待,以及由虐待所致的两种致命的病。院长派人去请公证人奥弗莱,他是比哀兰德母系方面的亲戚。
那时,维奈派和蒂番纳派的斗争到了高潮。洛格龙和他们的党羽在普罗凡大肆宣传罗甘太太和银行家杜·蒂埃的私情,那原是大家知道的;还讲起蒂番纳太太的老子卷款潜逃的经过,说他是个骗子: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揭发阴私,不是凭空造谣,因此对蒂番纳派的打击特别有力。这些阴损直刺到人家心里,伤害对方的利益。当初把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她朋友们的刻薄话搬给洛格龙姊弟听的人,又把洛格龙圈子里的闲话说给蒂番纳一帮人听,培养双方的仇恨,而且从此以后,仇恨中间还夹着政治因素。特别激烈的党派成见,当时在法国弄得人心烦躁;到处都象普罗凡那样,党派的成见总跟受威胁的利益,受到伤害而好斗的人,牵连在一起。每个帮口遇到能破坏敌对帮口的机会,无不兴高采烈的利用。对于一些芝麻绿豆的琐碎事儿,党派之间的仇恨也会和面子问题发生同样作用,闹得不可收拾。某些纠纷,在全城激动的情形之下,往往扩大范围,成为政治上的轩然大波。蒂番纳院长认为普罗凡地方上反对君主政体的计划,反对政府的报纸,都是在洛格龙沙龙中策动的;如今出了比哀兰德和洛格龙姊弟的案子,正好借题发挥,叫那个沙龙的两个主人名誉扫地,出乖露丑,从此不得翻身。
检察官被请来了。勒苏先生,比哀兰德的副监护人奥弗莱先生,法院院长,加上马德南先生,开了个秘密会议,讨论进行的步骤。商量下来,决定由马德南去通知比哀兰德的祖母,要她向副监护人告发。副监护人随即召开家族会议,根据三个医生的诊断,提议撤销原监护人。这样一来,事情到了法院,勒苏先生就好想法交付侦查,把那桩纠纷变成刑事案子。
中午,洛格龙家隔夜出的事成为离奇的新闻,在普罗凡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比哀兰德的叫喊曾经隐隐约约传到广场上,但时间很短,没有一个人起来;大家只在第二天互相探问:
“一点钟光景的响声和叫喊,你听见没有?什么事啊?”七嘴八舌的议论把那幕丑恶的活剧越来越夸大,引得许多人挤在弗拉比哀铺子前面争着打听;忠厚的木匠形容小姑娘到他家里时的情形,说拳头上全是血,手指都断了。下午一点左右,皮安训医生的包车在弗拉比哀家门口停下,医生旁边坐着布里谷。弗拉比哀的老婆忙去医院通知马德南先生和外科主任。城里的闲话因之完全证实。大家说两个洛格龙存心欺侮表妹,她受尽虐待,性命难保了。消息传到法院,维奈立刻丢下一切,赶往洛格龙家。洛格龙刚好和姊姊吃完饭。西尔维三心二意,不敢对兄弟说出隔夜遇到的失意事儿,兄弟一再盘问,她只回答一句:“跟你不相干。”她一忽儿上厨房,一忽儿上饭厅,免得和兄弟多口舌。维奈进来,西尔维正好一个人在场。
律师问道:“难道你没听见风声吗?”
西尔维回答说:“没有。”
“比哀兰德的事这样发展下去,你要吃刑事官司了。”
洛格龙撞进来说道:“刑事官司!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律师望着西尔维说:“第一,你得把咋天夜里的事象对着上帝一样老老实实讲出来,人家说比哀兰德的手要锯掉的了。”
西尔维听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维奈道:“那末真的出了事了?”
洛格龙小姐说出吵架的经过,还想替自己撇清;可是被维奈紧紧追问之下,只得承认打架的确打得很凶。
“倘若只扭断她的手指头,你不过上轻罪庭;倘若要锯掉手,你就有资格上重罪庭;蒂番纳他们准会想尽办法,逼你到那个田地。”
吓得半死不活的西尔维这才说出她的嫉妒,而更难堪的是还得承认她的猜疑完全落空。
维奈道:“哎哟!这样的官司!你和你兄弟可能就此完事大吉;即使官司打羸,许多人也要和你们断绝来往。要是输了,非离开普罗凡不可。”
洛格龙大吃一惊,说道:“噢!亲爱的维奈先生,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律师,替我们出出主意吧,救救我们吧!”
手段高明的维奈先叫两个脓包吓得魂不附体,一口咬定特·夏日伯甫太太和特·夏日伯甫小姐不便再上他们家。这两位女太太一朝不理他们,就等于最严厉的谴责。他的精彩把戏玩了个把钟点,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要维奈肯出头救两个洛格龙,必须让地方上看到他为了重大利益不能不替他们撑腰。因此,洛格龙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的亲事当晚就得宣布。教堂的公告下星期日就该贴出来。婚书马上要在戈囊事务所签订,洛格龙小姐必须亲自到场,表明为了兄弟的婚姻,愿意放弃自己一份产业的虚有权,作为给兄弟的生前赠与。维奈向洛格龙姊弟解释,婚书上的日期要填在出事之前两三天,使夏日伯甫母女在外人眼中没有退缩的余地,以后继续到洛格龙家来也不怕没有借口了。
律师说:“只要你签了这婚约,我担保你太平无事。当然那是一场剧烈的斗争,不过我会拿出全副精神来对付,你们过后还得重重的酬谢我呢。”
“啊,当然罗,”洛格龙回答。
十一点半,律师做了洛格龙的全权代表,订立婚书和进行诉讼都归他主持。中午,院长收到一张要求紧急审理的状子,维奈指控布里谷和洛兰寡妇,诱拐未成年女子洛兰脱离监护人的住处。无耻的维奈竟先下手为强,使洛格龙处于无懈可击的地位。法院里就有这种说法。院长决定下午四点开庭。
小小的普罗凡城为这些事骚动到什么程度可以不必多叙。院长知道几个医生的会诊大约三点钟完毕,希望代祖母说话的副监护人能够拿了医生的文件出庭。洛格龙娶美丽的巴蒂尔特·特·夏日伯甫,以及西尔维赠送他们产权的消息一传出去,洛格龙姊弟立刻得罪了两个朋友:阿倍小姐和上校的希望都完了。表面上两人照旧和洛格龙姊弟很好,为的是阴损起来更有效果。马德南先生才说出被两个针线商虐待的小可怜儿头上有个脓肿,赛莱斯德和上校立即提到有天晚上西尔维如何逼比哀兰德走出客厅,撞在门上,洛格龙小姐说了如何狠心和刻毒的话;也讲起一些事实,说明在两个洛格龙监护之下的孩子害了病,老姑娘漠不关心。因此,朋友们表面上代西尔维姊弟辩护,其实是承认他们的行为岂有此理。这些风波早在维奈意料之中;可是他眼看洛格龙的家私就要归夏日伯甫小姐掌握,不出几星期,夏日伯甫小姐就能住进广场上的漂亮屋子,维奈和她两人可以在普罗凡耀武扬威了;因为他为自己的野心着想,已经在考虑和勃莱奥代家打成一片。
从中午到下午四点,蒂番纳派所有的妇女,迦色朗,甘班,于里阿,迦拉同,葛南几家的太太,还有县长太太,都派人来探问洛兰小姐的病情。比哀兰德完全不知道她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她有了两个最心爱的人,祖母和布里谷陪着,便是在剧烈的痛楚中也感到说不出的快乐。布里谷老是眼泪汪汪,祖母对宝贝孙女百般疼爱。比哀兰德在洛格龙家的生活,祖母连细枝小节都向孩子问明了,一丝不漏的讲给三个医生听。
荷拉斯·皮安训大抱不平,说了许多愤慨的话。他觉得这样惨无人道的行为简直骇人听闻,要求把当地别的医生一齐请来。奈罗先生也在被请之列;因为是洛格龙家的朋友,人家要他对诊断书有什么异议尽管提出。诊断书把病情说得非常严重,而且经过全体医生一致同意,对两个洛格龙更不利。外边早已认为比哀兰德的外婆是被奈罗气死的,此刻奈罗处的地位也就十分尴尬,被调皮的马德南利用上了;马德南巴不得打击洛格龙姊弟,同时叫和他竞争的同行受累一下。诊断书后来也成为案子里的一宗文件,内容不必照抄了。莫里哀戏中用的医学名词固然鄙陋不堪,现代医学的长处却是说话清楚明白,因此比哀兰德害的虽是普通的,不幸也是普遍的病,经过医生的解释,听起来着实可怕。
会诊有荷拉斯·皮安训那样大名鼎鼐的医生作证,毫无批驳的余地。当天的案子审完了,院长看见比哀兰德的祖母已经到场,便不再退庭;陪祖母来的有奥弗莱先生,有布里谷,还有一大堆群众。维奈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这个对比使旁听的人看着很触目,而那天看热闹的人也特别多。维奈本来穿着公服,他把架在绿眼睛上的眼镜扶正了,抬起一张冰冷的脸朝着院长,用他刺耳的尖嗓子发言,说有两个陌生人半夜闯入洛格龙先生和洛格龙小姐家,拐走未成年的女孩子洛兰。监护人主权所在,不能不要求追回被监护人。奥弗莱先生以副监护人身分站起来要求发言。
他说:“庭长只要看了这份诊断书,由巴黎最高明的一位医生,会同普罗凡全体内外科医生签发的诊断书,就知道洛格龙先生的要求多么无理,同时庭上也能明白女孩子的祖母在何等紧急的形势之下把孩子从刽子手家中抢救出来。事实是这样:从巴黎请来急诊的一位名医和本地全体医生会诊的结果,一致认为女孩子近乎致命的病状确是洛格龙先生和洛格龙小姐的虐待造成的。按照法律规定,我们要在最短期间召开家族会议,讨论是否应当撤销原监护人。我们主张比哀兰德·洛兰不能回到监护人家里,请庭长在洛兰的家族中另派一人照料。”
维奈还想答辩,说诊断书应当给他一份副本,好让他提出反驳。
“诊断书副本用不着给维奈的当事人,”院长很严厉的回答,“也许倒要送检察署。本案现在审理完毕。”
院长随即在申请状上批道:——
鉴于本地诸位医生和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皮安训的修断,一致认为监护人洛格龙要求追回的未成年女子洛兰身患重病,形势危险,且系在监护人家中待遇恶劣,备受洛格龙之姊虐待所致;本院特裁定在副监护人不久即将召开的家族会议未有决定以前,未成年女子洛兰不应回至监护人家中,应即迁入副监护人家中居住。
又鉴于未成年女子的目前状况,以及诸位医生在其身上检定的伤痕,本院指定普罗凡医院内科主任与外科主任负责诊视。倘或虐待罪证确凿,本院得将案件移送检察署处理,届时副监护人奥弗莱仍可进行民事诉讼,不受任何约束。
蒂番纳皖长当场宣读这份措辞严厉的判决书,声音又响亮又清楚。
维奈道:“干么不马上判徒刑呢?哼,为一个小姑娘同一个小木匠勾勾搭搭,大做文章!”他又态度蛮横的嚷道:“案子这样处理,我们要请求移转管辖,派别的法官审问了。”
维奈离开法院,跑到他党内一些重要机构去解释洛格龙的事,说洛格龙对表妹连一根汗毛都没动过。法院主要不是当他比哀兰德的监护人看待,而是当做普罗凡的国会选举人看待。
照他的说法,蒂番纳派完全是小题大做;尽管他们闹得天翻地覆,将来还不是一场空!西尔维明明是个又安分又虔诚的姑娘,她发觉受兄弟监护的女孩子勾搭一个布勒塔尼的小木匠,叫做布里谷。那坏蛋知道小姑娘快要得祖母的一份家私,想把她诱拐出去。(维奈竟有面孔提到诱拐两字!)洛格龙小姐并没象蒂番纳帮口说的犯什么大错;暴露小姑娘品性恶劣的信就捏在她手里。西尔维拦下信来的时候,被布勒塔尼人的倔强脾气惹恼了才动手的;并且即使西尔维动武,也扯不到洛格龙头上!
这么一来,案子在律师口中变为党派的倾轧,有了政治色彩。从那天夜晚起,地方上的舆论就有了分歧。
一般聪明人说道:“一面之词不可尽信。你听见维奈怎么说吗?他把事情解释得头头是道。”
弗拉比哀的屋子声音嘈杂,剌激比哀兰德的头痛,不宜再住;她在医疗上和在法律上同样需要搬往副监护人家。移动病人的措施郑重得了不得,目的是要激动人心。比哀兰德躺在担架上,下面垫着厚褥子,由两个男人抬着,仁爱会的一个女修士捧了一瓶以太在旁看护,后面踉着祖母,布里谷,奥弗莱太太和她的贴身女仆。一路都有人在窗口门口看队伍经过。当然,比哀兰德的病状,白得象快要死过去似的脸色,一切都使反对洛格龙的一派占很大便宜。奥弗莱夫妇要全体居民都看到院长的判决多么确当。比哀兰德和祖母给安顿在奧弗莱家的三楼上。公证人和他老婆照顾周到,有心做得很阔气。病人由老祖母服侍。马德南和外科医生当夜就来出诊。
可见从那天晚上起,两方面都开始夸大其词。洛格龙家宾客满堂。维奈为这件事在进步党内着实做了一番功夫。夏日伯甫母女在洛格龙家吃饭,当夜就要签订婚书,白天维奈已经要求市政府张貼宣布婚事的公告。他认为比哀兰德的案子根本无关重要。他说倘若普罗凡法院有偏心,高等法院一定会实事求是,奥弗莱他们决不敢贸贸然打这样一场官司。
洛格龙和夏日伯甫的婚姻对某些人影响极大。在他们心目中,洛格龙姊弟俩白璧无瑕,比哀兰德却是阴险透顶,人家养了她被她反咬一口。在蒂番纳太太客厅里,大家被维奈党恶口毒舌,说了两年坏话,正好借此报仇,认为两个洛格龙是吃人的野兽,将来监护人非上重罪庭不可。据广场那边的人说起来,比哀兰德活剥鲜跳,康健得很;照上城方面的说法,比哀兰德必死无疑;洛格龙家的人说,比哀兰德不过手腕抓伤了一些;蒂番纳太太家的人说,她断了手指,不久就要锯掉一只。第二天,《普罗凡邮报》登出一篇措辞巧妙的文字,不但指桑骂槐,充满了暗示,还夹一些有关法律的议论,简直是篇杰作,替洛格龙开脱罪名。晚两天出版的《蜂房报》若要批驳,不免变成毁谤,只能回答说这样的事情最好让法院去决定。
家族会议的成员由法定主席普罗凡区的治安法官指派:先是近亲洛格龙和两个奥弗莱;然后是比哀兰德外婆的侄子西泼雷。另外还请阿倍先生和古罗上校参加,一个是比哀兰德的忏悔师,一个素来自称为洛兰少校的老伙伴。大家称赞治安法官办事公正,因为普罗凡个个人认为阿倍和古罗是洛格龙家的好朋友,现在都参加了家族会议。
洛格龙鉴于形势严重,要求在家族会议中由维奈律师协助。这个计策明明是维奈教唆的,使洛格龙能够把家族会议拖到十二月底举行。那时国会开会,院长夫妇到巴黎去了,住在罗甘太太家。普罗凡的政府党变得群龙无首。院长本来有心把案子弄成刑事官司,维奈防到这一著,早已拉拢好预审推事台丰特里老头。维奈在家族会议中作了三小时的辩护,证明布里谷和比哀兰德有勾搭,不能怪洛格龙小姐严厉;他说监护人托姊姊管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完全合情合理;又强调他的当事人对于西尔维的一套教育并未参加。尽管维奈花尽气力,家族会议仍旧一致通过撤销洛格龙的监护权,指定奥弗莱先生为监护人,西泼雷先生为副监护人。出席家族会议作证的有老妈子阿但尔,指责老东家行为不对;有阿倍小姐,讲到那天晚上大家听见比哀兰德猛撞之后,洛格龙小姐说的刻毒话,还有夏日伯甫太太指出比哀兰德病容满面,需要医治的话。布里谷交出比哀兰德写给他的信,证明他们俩完全清白。事实证明,未成年的女子落到这个悲惨的田地确是由于监护人不加照料所致,而监护人对被监护人的一切本来都有责任。所有的人,连不相干的外人在内,听了比哀兰德的病情都很震动。因此,洛格龙虐待的罪名无法推翻。案子要变为刑事官司了。
洛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反对法院批准家族会议的决定。检察署看到比哀兰德的病日重一日,出来干涉。这桩古怪案子虽则在法院的受理册上很快的登记了,直到一八二八年三月才手续齐备。
那时洛格龙已经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结婚。西尔维搬上三楼;为了安顿她和特·夏日伯甫太太,三楼的房间重新改装;二楼全部归洛格龙太太使用。从此美丽的洛格龙太太接替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他们的亲事在地方上影响极大。现在大家不是上西尔维小姐的沙龙,而是上美丽的洛格龙太太的沙龙了。
靠着丈母撑腰,再加保王党银行家杜·蒂埃和纽沁根帮忙,蒂番纳院长有机会替政府出了一番力,成为中间派最受重视的一个国会演说家,调到巴黎去当塞纳州初级法院推事。他想法让外甥女婿升为普罗凡法院院长。这个任命发表以后,台丰特里不大高兴,看来那位考古学家只能永远当一名助理推事的了。司法部长派了手下一个亲信来填补勒苏的位置。蒂番纳的高升因此并没在普罗凡提拔一个人。维奈抓住这一点,很巧妙的利用了一下。他早就对普罗凡人说过,他们只是给狡猾的蒂番纳太太做升官发财的垫脚石。院长完金是玩弄他的一躲朋友。蒂番纳太太骨子里瞧不起普罗凡,她永远不会回来的了。果然,蒂番纳老先生死了,儿子承继了法伊那边的田产,把上城的漂亮住宅卖给于里阿先生。屋子的出让说明他没有意思再回普罗凡。维奈说得不错。维奈料事如神。这些变化对洛格龙关于监护权的诉讼大有影响。
两个专制的脓包用粗暴蛮横的手段给比哀兰德的迫害,使马德南取得了皮安训医生同意,采用危险的穿骨手术。可是丑恶的惨剧一朝缩小为司法事件以后,就陷入法院所谓规章制度那个垃圾堆里。每个手续都有期限,上一个手续的期限未满,不能进行下一步手续,程序的复杂赛过一堆头绪纷繁的乱麻,再加一个可恶的律师千方百计,纡回曲折的从中阻挠,那场官司愈加拖延时日。另一方面,比哀兰德受着污蔑,一天比一天憔悴,痛苦的残酷便是在医学史上也绝无仅有。所以我们在回到她苟延残喘,终于死在里头的卧室之前,不能不把舆论如何莫名其妙的转变,法院的行动如何颟顸等等,先解释清楚。
十 判决
比哀兰德和祖母都品性极好,不多几天就贏得马德南先生和奥弗莱一家的好感。沼泽区的老太太活象普卢塔克传记中的人物:情感,思想,举动,都带着罗马人的古风。马德南决意要抢救小姑娘,不让死神带走,因为从第一天起,巴黎和内地的两个医生已经认为比哀兰德没有希望。马德南仗着比哀兰德年轻,竭力和病魔抵抗,那种斗争只有做医生的能领会!万一成功,报酬既不在于诊费,也不在于病人的感激,而是在于欣然自得,心中感到满足,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无形的胜利,象真正的艺术家完成了一件杰作一样。艺术家追求的是美,医生追求的是健康,督促他的是一种高尚的心情,就是我们所谓道德。尽管维奈派和蒂番纳派勾心斗角,给人许多无聊的刺激,马德南却每天忙着与病魔战斗,不受影响,正如大难当前的人急于克服困难,没有心思顾到别的琐碎事儿。
马德南先生最初想在巴黎开业;但京城里生活过于紧张,病人既多,凶险的病症也多,弄得医生都变做麻木不仁;马德南天性柔和,生来只配过内地生活,见了巴黎害怕。何况他还迷着美丽的故乡,割舍不得。于是他回到普罗凡,结了婚,安顿下来,差不多怀着亲切的心意替本地的居民治病,把他们当做一个大家庭看待。在比哀兰德病中,他从头至尾避免提到这个病人。大家问他可怜的孩子情形怎样,看他极不愿意回答,甚至表示厌恶,慢慢的就不再打听。在他心目中,比哀兰德是一首奥妙深刻的诗,包含着无边的痛苦;做医生的经历多半很凄惨,往往会遇到类似的情形。他对那娇弱的姑娘暗中钦佩,可是绝对不愿意告诉一个人。
医生对病人的这份感情,和一切真实的感情一样,感染了奥弗莱夫妇。在比哀兰德借住的时期,他们的家始终温暖,安静。孩子们从前和比哀兰德玩得挺高兴,此刻拿出儿童的情意来自愿不吵闹,不淘气。他们因为比哀兰德有病,觉得一定要安分老实才对。奥弗莱的住宅坐落在上城,在古堡的废墟之下,地基是旧日的城墙拆毁以后的空地。屋子有个小小的果园,四周砌着厚实的围墙;在园中散步的时候,居高临下,可以望到普罗凡的盆地。伸在园子外面的墙基差不多接着前面屋子的屋顶。沿着平台有条小路,一径通到奥弗莱先生书房的玻璃门。另外一头有个葡萄架,有一株无花果树,葡萄架下放着一张绿漆圆桌,一条凳子,几把椅子。比哀兰德的卧室在新任监护人的书房楼上。洛兰太太搭一张帆布床睡在孙女旁边。比哀兰德从窗中可以远眺风景优美的普罗凡盆地,过去她不大看到,因为在倒楣的洛格龙家出门的机会太少了。天气晴好的日子,比哀兰德喜欢让祖母扶着,慢慢的走往葡萄架。布里谷不做工了,每天三次来看他的小朋友;他痛苦得昏昏沉沉,对生活方面的一切都失去了知觉,只是象猎狗一般机灵的钉着马德南先生,和他同来同去。每个人为疼爱的小病人做的一些疯疯癫癫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祖母伤心绝望达于极点,可是决不流露,在孙女前面依旧装着她在邦霍埃时期的笑脸。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老人把比哀兰德戴着到普罗凡来的帽子收拾起来,替她戴上,觉得这样一打扮,小病人更象她本来的样子。比哀兰德脑后象光轮似的围着一圈细麻布,镶着浆过的镂空花边,叫人看了更觉可爱。面色白得象饼干,饱尝痛苦的结果,脑门上颇有近乎深思的表情,病中的清瘦使线条越发细腻,眼睛转动很慢,有时竟定着不动,总之比哀兰德的一切都是表现忧郁最精彩的画面。大家迷着这孩子,觉得她那么和顺,那么温柔,感情那么丰富!马德南太太把自己的钢琴搬往妹妹奥弗莱太太家,替比哀兰德解闷,比哀兰德也常常为着音乐出神。听着韦白,贝多芬或者埃洛的曲子,一声不出,朝上抬着眼睛,大概在惋惜她为日无多的生命:那神态的确充满诗意。两个安慰她的教士,本堂神甫班罗和阿倍先生,都佩脲她听天由命,皈依上帝的精神。凡是被死神看中,烙着红印,象树林中做过记号的小树一般的青年男女,往往十全十美,近于天使:这个事实不是非常凸出,既值得思想家注意,也值得对精神生活漠不关心的人注意吗?无论是谁,对于死得如此庄严的例子只要见过一个,就不会再怀疑上帝的存在。那种人仿佛在呼吸中散出一股天国的香气,眼睛的表情等于和你提到上帝,便是说的无关紧要的话,声音也特别动听,往往象奏着天上的乐器,吐露未来的秘密。有时医生规定的治疗很麻烦,比哀兰德居然做到了,马德南赞她几句,她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当着众人回答说:“亲爱的马德南先生,我巴望活下去主要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祖母,为了布里谷,为了你们大家,免得我死了害你们难过。”
十一月圣·马丁节那天,阳光明媚,比哀兰德第一次出来散步,全家的人都陪着她,奥弗莱太太问她是否累了,她说:
“现在只有上帝赐给我的痛苦,那是我能够担当的。有人爱我,我就有力量受苦。”
在洛格龙家受的残酷的虐待,仅仅这样暗示过一次;平日她绝口不提,而且对她多么难堪的事也没有一个人提。
有一天中午,在平台上眺望阳光遍地的山谷,到处点缀着暗红的秋色,比哀兰德对奥弗莱太太说:“亲爱的太太,我在你们家熬受临终痛苦,比最近三年的日子幸福多了。”
奥弗莱太太瞧了瞧她的姊姊马德南太太,凑着她耳朵说:“你看她感情多重!”
的确,比哀兰德的口气,眼神,使她说的话格外动人。
马德南先生和皮安训医生经常通信,每一项重要的治疗都先征求他同意。马德南希望先恢复身体的正常发展,然后想法让头部的伤化了脓从耳中排泄。比哀兰德越痛得厉害,医生越存着希望。在第一点上他略微得到一些效果,那已经是大大的成功了。几天之内,比哀兰德胃口转好,滋补的菜,以前因身体反常而见了厌恶的,现在要吃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是头部的病势非常恶劣。马德南要求他的顾问医生下乡。皮安训来了,在普罗凡耽了两天,决定动手术;可怜的马德南的热心感染了皮安训,亲自去邀请著名的台北兰。所以手术是由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外科医生做的;但这位可怕的预言家带着他心爱的学生皮安训动身的时候,对马德南说:“你的病人只有奇迹才能挽救。皮安训早和你说过,骨头上已经开始生疽。在这个年龄上骨头嫩得很呢。”
—八二八年三月初动了手术;一个月之内,马德南看着比哀兰德剧烈的痛苦,急坏了,上巴黎去了好几次,同台北兰和皮安训商量,甚至提议做一种和切除膀胱结石相仿的手术,用一样凹陷的器械插入头部,引进猛烈的药物,不让骨疽发展。马德南无可奈何想出来的办法,便是大胆的台北兰也不敢冒险尝试。
医生最后一次从巴黎回来,朋友们看见他垂头丧气,郁闷不堪。到了一个完全绝望的晚上,当着奥弗莱夫妇,洛兰太太,忏悔师和布里谷的面,马德南宣布医学对比哀兰德已经无能为力,她能否得救完全操在上帝手里。大家听着心惊肉跳,呆住了。祖母发了一个愿,央求本堂神甫每天清早在比哀兰德起来之前做一台弥撒,由她和布里谷去祈祷。
官司仍在进行。两个洛格龙的牺牲品快死了,维奈还在庭上污蔑她。法院批准了家族会议的决定,律师立即声明上诉。新任的检察官提起公诉,把案子交付侦查,洛格龙姊弟俩免得扣押,交了现金保。侦查的程序必须讯问比哀兰德。台丰特里先生来到奥弗莱家,比哀兰德已经进入弥留阶段,床头站着忏悔师预备给她受临终圣体。家族都在场,比哀兰德正在要求他们和她一样原谅她的表兄表姊,她极明事理,说这一类的事只能由上帝裁判。
她说:“奶奶,你把你的家私统统留给布里谷吧。”(布里谷听了哭做一团。)又道:“你还得送一千法郎给阿但尔,她一片好心,偷偷的替我暖被窝。要是她留在表姊家,我就不至于送命……”
复活节前的星期二,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下午三点,那天使般的孩子受罪受完了。刚强勇敢的祖母一定要和教士们一同守夜,用她僵硬的手亲自把孙女缝入尸衣。傍晚,布里谷从奥弗莱家出来,到弗拉比哀家。
师傅道:“可怜的孩子,我用不着开口问你,一看就知道了。”
“不错,老爹;她是完了,我的事可没有完。”
小木匠睁着又抑郁又尖利的眼睛瞅着铺子里的木料。
弗拉比哀老头说道:“布里谷,我懂得你意思,”他指着一堆两寸厚的橡木板说,“你要的材料在这里。”
“先生,你别帮忙,”布里谷说;“我要从头至尾一个人做。”
布里谷整夜的刨板,配料,做比哀兰德的棺材,好几次把洒满泪水的木花一刨子刨下来。弗拉比哀抽着烟看他工作,直到徒弟把四块板拼拢的当口才说了两句话:“盖板还是做成活络的好:那些该死的亲戚不会让棺材马上钉起来的……”
天亮了,布里谷去买钉在棺材里的白铁皮。事情再巧没有,买白铁皮的钱不多不少,正好同他给比哀兰德从南德到普罗凡的旅费相等。布勒塔尼人尽管勇气十足,忍着剧烈的悲痛,一边温着过去的一切,一边替心爱的童年伴侣做棺木,对这一点巧合却是支持不住:他手瘫脚软,拿不动白铁皮了。铅皮匠陪他一同出门,答应等尸身下棺以后帮他把面上的白铁皮焊好。布勒塔尼人把刨子和工具一齐烧了,和弗拉比哀算清账目,道了再会。可怜的小伙子凭着壮烈的精神不但和祖母一样料理比哀兰德的后事,还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来干涉,不让两个洛格龙变本加厉,再下一次毒手。
布里谷和铅皮匠赶到奥弗莱家,不早不晚,正好用他们俩的武力解决了一个丑恶而残酷的法律问题。两个工人看见停尸的房里挤满了人,有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洛格龙姊弟狰狞的面目,又在他们的牺牲品的尸身旁边出现;比哀兰德死了,他们还要给她受一次毒刑。可怜的孩子陈放在祖母的帆布床上,美丽极了。她双目紧闭,头发往两边对分,身上裹着粗棉布的尸衣。
床前跪着洛兰老太太,披头散发,伸着手,满面通红的嚷着:“不行,不行,我不答应!”
床前围着监护人奥弗莱先生,本堂神甫班罗和副堂长阿倍。蜡烛还没有熄。
站在老祖母前面的是医院的外科医生和奈罗先生,还有那笑面虎维奈在场替他们助威。另外有一个法院的执达吏。外科医生穿着手术服,一个助手打开器械包,正拿了一把解剖刀递给医生。
布里谷走在前面,和铅皮匠一同抬着棺材进来,发见洛兰老太太跪着哭喊,吃了一惊,不由得把棺材扑通一声撂在地下,惊动了屋内的人。
“什么事啊?”布里谷站到老祖母身边问,手里捏着带来的剪刀象抽筋一般的牵动。
“布里谷,”老太太说,“他们要破开孩子的身体,劈开她脑袋,活的时候戳碎了她的心,死了还要来剜她的心。”
“谁?”布里谷大吼一声,几个吃公事饭的差点儿给他震破耳膜。
“两个洛格龙。”
“该死的东西!”
奥弗莱先生看见布勒塔尼人舞动剪刀,忙道:“慢点儿,布里谷!”
布里谷脸色和死了的姑娘一样白,说道:“奥弗莱先生,我还听着你,因为你是奥弗莱先生;可是现在我再也听……”
奥弗莱道:“别忘了法律!”
“还有法律吗?”布勒塔尼人叫起来。“法律在这里!”他拿着在阳光中发亮的剪刀指着律师,医生和执达吏。
本堂神甫道:“朋友,洛格龙先生担的罪名很重,这是他的律师向法院要求的。被告要洗刷,你可不能拒绝。洛格龙先生的律师认为,只要孩子的死是由于头部的溃疡,她从前的监护人就不负责任;因为据说比哀兰德把头上撞的伤瞒了很久……”
布里谷道:“别多说了!”
维奈道:“我的当事人……”
布里谷嚷道:“你的当事人!他入地狱,我上断头台。你当事人害死了孩子,谁要再敢碰她一下,医生要不收起他的家伙来,我当场要他性命!”
维奈道:“这不是造反吗?咱们去报告法官。”
五个外人一齐退出去了。
老太太从地下爬起来,搂着布里谷的脖子说:“噢!我的孩子!赶快把她放进去,他们还会来呢!”
铅皮匠道:“棺材封了口,大概他们不敢再动手了。”奥弗莱先生赶紧去见他的连襟勒苏先生,想法了结这件事。维奈正是求之不得。关于监护人的案子既不曾宣判,比哀兰德死了,可以不了了之,没有人能再出来指摘洛格龙姊弟的是非:事情就变成悬案,没有结论。要求解剖的后果,精明的维奈料得一点不错。
中午,台丰特里先生把侦查的经过报告上去,法院根据充分的理由,宣告不予起诉。
城里的人都来送比哀兰德下葬,洛格龙不敢露面。维奈劝他到场,可是退休的针线商怕引起公愤。
布里谷看着比哀兰德坟上盖好了土,便离开普罗凡,走往巴黎。他写了一份请愿书给太子的妃子,要求看在他父亲面上允许他进王家禁卫军。他的要求马上批准了。远征阿尔及利亚的时候,他又上书妃子请求参加。他本是军曹,菩蒙元帅发表他在作战部队中当副排长。他的行动好象有心要死在战场上;偏偏死神至今不来侵犯布里谷,最近几次的出征,他都立了功,却不曾受过一次伤。现在他是作战部队中的营长,没有一个军官比他更沉默,品行更好的了。下班以后,他差不多是哑巴,常常一个人散步,过着机械生活。每个人都猜到而且体恤他心里藏着隐痛。他有四万六千法郎财产,是一八二九年死在巴黎的洛兰太太留给他的。
维奈在一八三〇年的选举中当选为议员,替新政府出的力换来一个检察长的职位。如今他势力雄厚,议员尽可连任下去。洛格龙在维奈任职的城里做税局局长;而事有凑巧,当地的高等法院院长便是蒂番纳先生,因为那法官毫不踌躇,投靠了七月王朝。以前的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美丽的洛格龙太太感情很融洽。维奈和蒂番纳院长也相处极好。
洛格龙那个脓包说过这样的话:“路易·腓列普要能封一批新的贵族,才够得上称为真正的王上!”
这话明明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身体虚弱,洛格龙太太有希望不久嫁给蒙德里伏将军,蒙德里伏又是侯爵,又是贵族院议员,带领本州的驻军,对洛格龙太太十分殷勤。维奈从来不信世界上有冤枉的被告,遇到案子总是振振有辞的要求把被告判处死刑。在法院的管辖区内,那位标准检察长被认为最和气的一个人物;在巴黎的交际场中,在国会中,他同样风头十足;在宫廷里又是一个逢迎吹拍的能手。
按照维奈许的愿,男爵古罗将军,我们的光荣部队留下来的老军人,娶了龙巴街上一个药材商的女儿玛蒂法小姐,二十五岁,带来十五万法郎陪嫁。维奈的预告果然不错,古罗在巴黎邻近的一个州内带领驻防军。他在卡西米·贝里埃内阁镇压群众运动中的表现,使他当到贵族院议员。攻占圣·美利教堂的几位将军中就有古罗男爵在内;那些军人受了十五年老百姓的气,有机会揍他们一顿真是太高兴了。政府拿荣誉团最高勋章酬劳了古罗的热情。
对比哀兰德的死多多少少担些干系的人没有一个感到良心不安。台丰特里先生还在考古;维奈检察长为了要自己连续当选,想法使他升了法院院长。西尔维在家自有一小帮人来奉承巴结;她替兄弟管理财产,一年的家用花不到一千二。
偶尔有个普罗凡出身的子弟离开巴黎住到本乡来,在洛格龙小姐家应酬完了走到小广场,听见一个以前的蒂番纳党羽说:
“当初洛格龙姊弟为了监护一个未成年的姑娘,有过一桩不光鲜的事儿……”
台丰特里院长回答说:“那是党派的倾轧。有人硬是说得惨无人道。他们一片好心收留了一个小姑娘,叫做比哀兰德,长得还好看,没有一点儿财产。她在发育的年龄上和一个小木匠勾搭,光着脚跑到窗口和小木匠谈话,小木匠就站在那个地方,看见没有?两个情人用一根绳子传递情书。那姑娘本来没有血色,哪里经得起在十月十一月中光着脚跑来跑去,自然把身体弄坏了。洛格龙姊弟俩行事再好没有,不曾提出要求分小姑娘的遗产,统统让祖母拿了去。唉,朋友们,这件事的教训还不是做了好事,魔鬼就来跟你捣乱!”
“啊!事情不是这样的。弗拉比哀老头跟我讲的完全不同。”
洛格龙小姐家另外一个常客说:“弗拉比哀老头喝得醉醺醺的,还记得什么!”
“可是阿倍老先生也……”
“噢!这个家伙!你知道他的底细没有?”
“没有。”
“他那时想把他妹子嫁给税局局长洛格龙先生。”
只有两个人,马德南医生和布里谷少校,天天想着比哀兰德,只有他们俩知道可怕的真相。
这种事情要是扩大范围,时代换了中世纪,舞台换了一个风云变幻的罗马,你就可想到俾阿特利斯·生契的悲剧。那个英勇卓绝的少女受尽毒刑,遭到惨死,背后的原因和黑幕同断送比哀兰德的差不多。替俾阿特利斯·生契辩护的只有一个画画的艺术家。到了今日,根据琪杜·雷尼画的肖像,历史和社会的舆论一致谴责教皇,认为俾阿特利斯是党争和卑鄙的情欲的最壮烈的牺牲者。
总之,我们之间不妨这样说:要没有上帝的话,法律倒是为非作歹的人极好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