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传
罗曼·罗兰 著
傅雷 译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意,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译者录)
译者序
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唯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唯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我不敢把这样的启示自秘,所以十年前就逢译了本书。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了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由于这个动机,我重译了本书。
此外,我还有个人的理由。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的是贝多芬,多少次的颠扑曾由他搀扶,多少的创伤曾由他抚慰,——且不说引我进音乐王国的这件次要的恩泽。除了把我所受的恩泽转赠给比我年青的一代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偿还我对贝多芬,和对他伟大的传记家罗曼·罗兰所负的债务。表示感激的最好的方式,是施予。
为完成介绍的责任起见,我在译文以外,附加了一篇分析贝多芬作品的文字。我明知道是一件越俎的工作,但望这番力不从心的努力,能够发生抛砖引玉的作用。
译者
原序
二十五年前,当我写这本小小的《贝多芬传》时,我不曾想要完成什么音乐学的著作。那是一九○二年。我正经历着一个骚乱不宁的时期,充满着兼有毁灭与更新作用的雷雨。我逃出了巴黎,来到我童年的伴侣、曾经在人生的战场上屡次撑持我的贝多芬那边,寻觅十天的休息。我来到篷恩,他的故里。我重复找到了他的影子和他的老朋友们,就是说在我到科布楞兹访问的韦该勒底孙子们身上,重又见到了当年的韦该勒夫妇。在曼恩兹,我又听到他的交响乐大演奏会,是淮恩加纳指挥的。然后我又和他单独相对,倾吐着我的衷曲,在多雾的莱茵河畔,在那些潮湿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着他的苦难,他的勇气,他的欢乐,他的悲哀,我跪着,由他用强有力的手搀扶起来,给我的新生儿约翰·克利斯朵夫行了洗礼,在他祝福之下,我重又踏上巴黎的归路,得到了鼓励,和人生重新缔了约,一路向神明唱着病愈者底感谢曲。那感谢曲便是这本小册子。先由《巴黎杂志》发表,后又被班琪拿去披露。我不曾想到本书会流传到朋友们的小范围以外。可是“各有各的命运……”
恕我叙述这些枝节。但今日会有人在这支颂歌里面寻求以严格的史学方法写成的渊博的著作,对于他们,我不得不有所答复。我自有我做史家的时间。我在《亨特尔》和关于歌剧研究的几部书内,已经对音乐学尽了相当的义务。但《贝多芬传》绝非为了学术而写的。它是受伤而窒息的心灵底一支歌,在苏生与振作之后感谢救主的,我知道,这救主已经被我改换面目。但一切从信仰和爱情出发的行为都是如此的。而我的《贝多芬传》便是这样的行为。
大家人手一编的拿了去,给这册小书走上它不曾希望的好运。那时候,法国几百万的生灵,被压迫的理想主义者底一代,焦灼地等待着一声解放的讯号。这讯号,他们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听到了,他们便去向他呼吁。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谁不记得那些四重奏音乐会,仿佛弥撒祭中唱《神之羔羊》时的教堂,——谁不记得那些痛苦的脸,注视着祭献礼,因它的启示而受着光辉的烛照?生在今日的人们已和生在昨日的人们离得远远了。(但生在今日的人们是否能和生在明日的离得更近?)在本世纪初期的这一代里,多少行列已被歼灭:战争开了一个窟窿,他们和他们最优秀的儿子都失了踪影。我的小小的《贝多芬传》保留着他们的形象。出自一个孤独者底手笔,它不知不觉地竟和他们相似。而他们早已在其中认出自己。这小册子,由一个无名的人写的,从一家无名的店铺里出来,几天之内在大众手里传播开去,它已不再属于我了。
我把本书重读了一遍,虽然残缺,我也不拟有所更易。因为它应当保存原来的性质,和伟大的一代神圣的形象。在贝多芬百年祭的时候,我纪念那一代,同时颂扬它伟大的同伴,正直与真诚的大师,教我们如何生如何死的大师。
罗曼·罗兰
一九二七年三月
“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患难。”
——贝多芬
(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在维也纳市政府语)
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对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一般英雄的友人,一般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入传”不是向野心家的骄傲申说的,而是献给受难者的。并且实际上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苦痛底油膏,献给苦痛的人罢!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军。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烛照。即是今日,在我们近旁,我们也看到闪耀着两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毕加大佐和蒲尔民族。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在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跟着他们走罢,跟着那些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孤独奋斗的人走罢。让我们来摧毁时间的阻隔,使英雄的种族再生。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好似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我们要叙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说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底标记。”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虚的偶像,匹配下贱的群众的:时间会把他们一齐摧毁。成败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人的生涯,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罢;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罢。他们会安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象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毋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象处于患难时的那末伟大,那末丰满,那末幸福。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他在痛苦中间即曾祝望他的榜样能支持别的受难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底阻碍,竭尽所能的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经过了多少年超人的斗争与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难,完成了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的大业之后,这位胜利的普罗曼德,回答一个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时说道:“噢,人啊,你当自助!”
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当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罗曼·罗兰
一九○三年一月
贝多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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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
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册)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口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头上的乱蛇”。眼中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犷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光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希尔斯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一八二五年,雷斯太勃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一年以后,勃罗姆·洪·勃隆太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出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犷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于里于斯·裴奈狄脱说他无异“李尔王”。
鲁特维克·范·贝多芬,一七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篷恩,一所破旧屋子的阁楼上。他的出身是弗拉芒族。父亲是一个不聪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艰苦的童年,不象莫扎尔德般享受过家庭的温情。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的钉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他的不致永远厌恶这艺术总算是万幸的了。父亲不得不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习。他少年时代就得操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一七八七年,他丧失了他热爱的母亲。“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她是肺病死的;贝多芬自以为也染着同样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残酷的忧郁。十七岁,他做了一家之主,负着两个兄弟的教育之责;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恐怕他浪费,把养老俸交给儿子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痕,他在篷恩的一个家庭里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傍,便是他终身珍视的勃罗宁一家。可爱的爱莱奥诺·特·勃罗宁比他小二岁。他教她音乐,领她走上诗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侣;也许他们之间曾有相当温柔的情绪。后来爱莱奥诺嫁了韦该勒医生,他也成为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恬静的友谊,那是从韦该勒、爱莱奥诺和贝多芬彼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的。当三个人到了老年的时候,情爱格外动人,而心灵的年青却又不减当年。
贝多芬的童年尽管如是悲惨,他对这个时代和消磨这时代的地方,永远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凄凉的回忆。不得不离开篷恩、几乎终身都住在轻佻的都城维也纳及其惨淡的近郊,他却从没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壮严的父性的大河,象他所称的“我们的父亲莱茵”;的确,它是那样的生动,儿乎赋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颗巨大的灵魂,无数的思想与力量在其中流过;而且莱茵流域中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细腻的篷恩更美、更雄壮,更温柔的了,它的浓荫密布,鲜花满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冲击与抚爱。在此,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梦境,——慵懒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雾雾笼罩着的白杨,丛密的矮树,细柳和果树,把根须浸在静寂而湍急的水流里,——还有是村落,教堂,墓园,懒洋洋地睁着好奇的眼睛俯视两岸,——远远里,蓝色的七峰在天空画出严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废圮的古堡,显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轮廓。他的心对于这个乡土是永久忠诚的;直到生命的终了,他老是想再见故园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明亮,和我离开它时毫无两样。”
大革命爆发了,泛滥全欧,占据了贝多芬的心。篷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奥洛葛·希那哀特讲德国文学,——他是、未来的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篷恩得悉巴斯蒂狱攻陷时,希那哀特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诗集。在预约者的名单中,我们可以看到贝多芬和勃罗宁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当战事蔓延到篷恩时,贝多芬离开了故乡,住到德意志的音乐首都维也纳去。路上他遇见开向法国的黑森军队。无疑的,他受着爱国情绪的鼓动,在一七九六与九七两年内,他把弗列特堡的战争诗谱成音乐:一阕是《行军曲》;一阕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尽管讴歌大革命底敌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贝多芬。从一七九八年起,虽然奥国和法国的关系很紧张,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的往还,和使馆方面,和才到维也纳的裴那陶德。在那些谈话里,他的拥护共和的情绪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们更可看到这股情绪的有力的发展。
这时代史丹霍塞替他画的肖像,把他当时的面目表现得相当准确。这一幅像之于贝多芬以后的肖像,无异葛冷的拿破仑肖像之于别的拿破仑像,那张严峻的脸,活现出波那帕脱充满着野心的火焰。贝多芬在画上显得很年青,似乎不到他的年纪,瘦削的,笔直的,高领使他头颈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紧张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笔记簿上写道:“勇敢啊!虽然身体不行,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二十五岁!不是已经临到了吗?……就在这一年上,整个的人应当显示出来了。”特·裴恩哈特夫人和葛林克说他很高傲,举止粗野,态度抑郁,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地口音。但他藏在这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知道。他写信给韦该勒叙述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他瞧这多美妙。”随后他又道:“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门,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远不再退隐。一七九六至一八○○年间,耳聋已开始它的酷刑。耳朵日夜作响;他内脏也受剧烈的痛楚磨折。听觉越来越衰退。在好几年中他瞒着人家,连对最心爱的朋友们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见;他独自守着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一年,他不能再缄默了;他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该勒医生和阿芒达牧师: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芒达……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同在一起时,我已觉得许多病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劣……还会痊愈吗?我当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心爱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愿要超临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
他写信给韦该勒时说。“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千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在戏院里,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远的话。……人家柔和地说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教我学习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这种悲剧式的愁苦,在当时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例如全集卷十三的《悲怆朔拿大》(一七九九年),尤其是全集卷十(一七九八)之三的朔拿大中的Largoo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带忧郁的情绪,还有许多乐曲,如欢悦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交响乐》(一八○○),都反映着一种青年人的天真。无疑的,要使心灵惯于愁苦也得相当的时间。它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它实际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当“现在”太残酷时,它就在“过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岁月,一下子是消灭不了的;它们不复存在时,光芒还会悠久地照耀。独自一人在维也纳遭难的辰光,贝多芬便隐遁在故园的忆念里,那时代他的思想都印着这种痕迹。《七重奏》内以变体曲(Variation)出现的Andante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的歌谣。《第一交响乐》也是一件颂赞莱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对着梦境微笑的诗歌。它是快乐的,慵懒的;其中有取悦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内,在引子(lntroduction)里,在低音乐器的明暗的对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里,我们何等感动地,在青春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天才底目光。那是鲍梯却梨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幼婴底眼睛,其中已可窥到他未来的悲剧。
在这些肉体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种痛苦。韦该勒说他从没见过贝多芬不抱着一股剧烈的热情。这些爱情似乎永远是非常纯洁的。热情与欢娱之间毫无连带关系。现代的人们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不知道何谓热情,也不知道热情之如何难得。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厌恶的,他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尔德,因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裘安》。他的密友兴特勒却言“他一生保着童贞,从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爱情的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的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一八○一年时,他热情的对象是琪丽哀太·琪却尔第,为他题赠那著名的全集卷二十七之二的《月光朔拿大》(一八○二),而知名于世的。他写信给韦该勒说:“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姑娘底魅力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初次遇到的幸运的日子。”可是他为此付了很高的代价。第一,这段爱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废,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他所爱的人。其次,琪丽哀太是风骚的,稚气的,自私的,使贝多芬苦恼;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嫁了伽仑堡伯爵。——这样的热情是摧残心灵的;而象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颠蹶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这是惨痛之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不充满着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罢,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底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于睡眠不得不化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
这爱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这些内心的悲剧,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曲的朔拿大(全集卷二十六);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朔拿大》(全集卷二十七之二);全集卷三十一之二的朔拿大,——其中戏剧式的吟诵体恍如一场伟大而凄惋的独白;——题献亚历山大皇的提琴朔拿大(全集卷三十);《克埒采朔拿大》(全集卷四十七);依着伽兰尔脱的词句所谱的、六支悲壮惨痛的宗教歌(全集卷四十八)。至于一八○三年的《第二交响乐》,却反映着他年少气盛的情爱;显然是他的意志占了优势。一种无可抵抗的力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局。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灾难;他渴望痊愈,渴望爱情,他充满着希望。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和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在《第二交响乐》的Allegro与终局内已很显著,但尤其是献给亚历山大皇的朔拿大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种音乐所特有的战斗性,令人想起产生它的时代。大革命已经到了维也纳。贝多芬被它煽动了。骑士塞弗烈特说:“他在亲密的友人中间,很高兴地谈论政局,用着非常的聪明下判断,目光犀利而且明确。刀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党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兴特勒说:“他爱共和的原则。他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大家协力同心的建立国家的政府……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那帕脱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受着普卢塔克的熏陶,梦想着一个英雄的共和国,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谓胜利之神便是法国的首席执政;于是他接连写下《英雄交响乐;波那帕脱》(一八○四),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交响乐》(一八○五——○八)的终局,光荣底叙事歌。第一阕真正革命的音乐时代之魂在其中复活了,那么强烈,那么纯洁,因为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这些历史战争的反映。在当时的作品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也许作者自己不曾觉察,在《高丽奥朗序曲》(一八○七)内,有狂风暴雨在呼啸,《第四四重奏》(全集卷十八)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热情朔拿大》(全集卷五十七——一八○四),俾斯麦曾经说过:“倘我常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还有《哀格蒙》,甚至《降E调钢琴合奏曲》(全集卷七十三——一八○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壮烈的,仿佛有人马奔突之势。——而这也不足为怪。在贝多芬写全集卷二十六朔拿大中的“英雄葬曲”时,比《英雄交响乐》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英雄,奥许将军,正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楞兹与篷恩之间的山岗上,——即使当时贝多芬不曾知道这件事,但他在维也纳也已目击两次革命的胜利。一八○五年十一月,当《斐但丽奥》初次上演时,在座的便是法国军佐。于冷将军,巴斯蒂狱的胜利者,住在洛勃高维兹家里,做着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受着他《英雄交响乐》与《第五交响乐》的题赠。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驻节在勋勃洛。不久贝多芬便厌恶法国的征略者。但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热,依旧很清楚的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象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底音乐决不能彻底了解。
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响乐》,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交响乐》。幸福在他眼前显现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丹兰士·特·勃仑斯维克订了婚。她老早就爱上他。从贝多芬卜居维也纳的初期,和她的哥哥法朗梭阿伯爵为友,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时起,就爱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们匈牙利的玛东伐萨家里作客,在那里他们才相爱起来。关于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忆,还保存在丹兰士·特·勃仑斯维克的一部分叙述里。她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法朗梭阿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种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赛白斯打·罢哈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
“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哥哥严肃地凝眸睇视着;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明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象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一八○六年五月,只获得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这一年所写的《第四交响乐》,是一朵精纯的花,蕴藏着他一生比较平静的日子底香味。人家说:“贝多芬那时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辈大师留下的形式中所认识与爱好的东西,加以调和。”这是不错的。同样渊源子爱情的妥协精神,对他的举动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影响。塞弗烈特和葛里巴扎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对可厌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讲究;而且他巧妙地瞒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觉得他耳聋;他们说他身体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视之外。在曼勒替他画的肖像上,我们也可看到一种浪漫底克的风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要博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人家欢心。猛狮在恋爱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但在他的眼睛深处,甚至在《第四交响乐》的幻梦与温柔的情调之下,我们仍能感到那股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气,突发的愤怒。
这种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爱情底美好的影响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无疑是靠了这个影响贝多芬才获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产生了最完满的果实,例如那古典的悲剧:《第五交响乐》,——那夏日底神明的梦:《田园交响乐》(一八○八),还有他自认为他朔拿大中最有力的,从莎士比亚的《狂风暴雨》感悟得来的《热情朔拿大》(一八○七),为他题献给丹兰士的。全集卷七十八的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朔拿大(一八○九),也是献给丹兰士的。写给“不朽的爱人”的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所表现的他的爱情的热烈,也不下于《热情朔拿大》: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啊!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当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能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象你的爱我一样,但还要强得多……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我的思念一齐奔向你,有时是快乐的,随后是悲哀的,问着命运,问它是否还有接受我们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永远!——噢上帝!为何人们相爱时要分离呢?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忧苦的生活。你的爱使我同时成为最幸福和最苦恼的人。——安静罢……安静——爱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热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泪对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别了!——噢!继续爱我呀,——永勿误解你亲爱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挠着这一对相爱的人底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许以他暴烈、多病、憎恨人类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丹兰士·特·勃仑斯维克还爱着贝多芬。
一八一六年时贝多芬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制作六阕“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歌。他在笔记内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滥起来,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边!”——丹兰士曾把她的肖像赠与贝多芬,题着:“给希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T·B。”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的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忽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运命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着旁人而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爱情把他遗弃了。一八一○年,他重又变成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有什么需要畏惧,需要敷衍?爱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底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底精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可以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底标记,”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写的说话。裴蒂娜·勃朗太诺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帝皇对于自己的力有他这样坚强的意识”。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我敢断言这个人物远远地走在现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的浴场托帕列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把威玛大公的枢密参赞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象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钮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洛道夫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起计,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
《第七交响乐》和《第八交响乐》便是这时代的作品,就是说一八一二年在托帕列兹写的:前者是节奏底大祭乐,后者是诙谑的交响曲,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象他自己所说的,最是“尽量”,那种快乐与狂乱底激动,出其不意的对比,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巨人式的、使歌德与采尔脱惶骇的爆发,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数,说《第七交响乐》是一个酒徒的作品。——不错,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
他自己也说:“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华葛耐所说的,想在《第七交响乐》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底庆祝会。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我特别看到他弗拉芒族的遗传;同样,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没有《第七交响乐》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这是无目的地,单为了娱乐而浪费着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底欢乐。在《第八交响乐》内,力量固没有这样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交融着悲剧与滑稽,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性。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底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看他做欧罗巴底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象他自己高傲地向兴特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一八一三年,他写了一阕《威灵吞战胜交响乐》;一八一四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许多君王前面指挥一支爱国歌曲:《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写一曲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勃拉息斯·赫弗尔依着法朗梭阿·勒德龙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法朗兹·克冷塑的脸型(Masque),活泼泼地表显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床紧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象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象他写信给法朗梭阿·特·勃仑斯维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象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华葛耐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一八○八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成斯发里亚王奚洛姆·波那帕脱的宫廷里去。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末丰富,我们也不该抹煞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一八○九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洛道夫太子,洛勃高维兹亲王,凯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冷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鲁特维克·范·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口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性格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败坏了,时尚所趋的是洛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贝多芬的朋友与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凯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李区诺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洛勃高维兹死于一八一六。受贝多芬题赠全集卷五十九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爱莱奥诺的哥哥,斯丹芬·洪·勃鲁宁失和。从此他孤独了。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聋了。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还。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关于一八二二年《斐但丽奥》预奏会的经过,有兴特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的匆匆向前。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经常的乐队指挥翁洛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和歌唱者交换了几句说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罢,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骚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进去,一动不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两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象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乐》、时,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员牵着他的手,把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塞尔,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会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丹兰士·勃仑斯维克说:“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象他这样的爱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贝多芬写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的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阳,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的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遭:“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着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全集卷一○六的朔拿大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斯普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 D调弥撒祭乐》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他全部美妙的朔拿大,——每曲都得化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伽列青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全集卷一二七,一三○,一三二),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一五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妇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鉴临的。请你听我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罢!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罢,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然后,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弥盖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我还得再受就次最卑下的无情义底酬报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罢!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末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
“象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作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地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爱的儿子!——一句话也不必再说,——到我臂抱里来罢,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决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罢——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罢,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罢。”(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
他又哀求道:“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象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的培植过你精神的发展,现在我用着有甚于父爱的情爱,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底唯一的大路。你的忠诚的老父。”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象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底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不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篷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底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乐》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乐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乐》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乐》,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乐》。《第九交响乐》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全集卷一三二的四重奏内。邱尼和仲拉哀脱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乐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底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Adagio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发现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磨折,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底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的一片静默;这使歌唱底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底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的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振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洛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乐》。象一八○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乐底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无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这封慷慨陈辞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的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祭乐》和《第九交响乐》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乐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兴特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底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可是《第九交响乐》底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第十交响乐》《纪念罢哈的前奏曲》,为葛里巴扎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为高纳的《奥特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大卫与扫罗的祭神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罢哈与亨特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
史比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葛里巴扎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葛里巴扎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克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前面也是如此。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全集一三○的四重奏底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希尔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终于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该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
这个善,是解脱,是象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底终场”,——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底终场。
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底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善底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底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底欢乐,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地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底深邃的力。葛里巴扎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原子混合为一。”舒芒提到《第五交响乐》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兴特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底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底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乐》与《第五交响乐》。然而白日底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一八一○年后,心灵底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化: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然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夹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乐》底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底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那帕脱的哪一场战争,奥斯丹列兹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底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贝多芬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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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gio

Al -lein Al-lein Al -lein
孤独,孤独,孤独
一八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致李区诺斯基
埃林耿希太脱遗嘱
给我的兄弟卡尔与约翰·贝多芬
噢你们这般人,把我当做或使人把我看做、心怀怨恨的,疯狂的,或愤世嫉俗的,他们真是诬蔑了我!你们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之下的隐秘的理由!从童年起,我的心和精神都倾向于慈悲的情操。甚至我老是准备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可是你们想,六年以来我的身体何等恶劣,没有头脑的医生加深了我的病,年复一年的受着骗,空存着好转的希望,终于不得不看到一种“持久的病症”,即使痊愈不是完全无望,也得要长久的年代。生就一副热烈与活动的性格,甚至也能适应社会的消遣,我却老早被迫和人类分离,过着孤独生活。如果有时我要克服这一切,噢!总是被我残废这个悲惨的经验挡住了路!可是我不能对人说:“讲得高声一些,叫喊罢;因为我是聋子!”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是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噢!这我办不到!——所以倘你们看见我孤僻自处,请你们原谅,因为我心中是要和人们作伴的。我的灾祸对我是加倍的难受,因为我因之被人误解。在人群的交接中,在微妙的谈话中,在彼此的倾吐中去获得安慰,于我是禁止的。孤独,完全的孤独。越是我需要在社会上露面,越是我不能冒险。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集团,我的心就惨痛欲裂,唯恐人家发觉我的病。
因此我最近在乡下住了六个月。我的高明的医生劝我尽量保护我的听觉;他迎合我的心意。然而多少次我觉得非与社会接近不可时,我就禁不住要去了。但当我旁边的人听到远处的笛声而“我听不见”时,或“他听见牧童歌唱”而我一无所闻时,真是何等的屈辱!这一类的经验几乎使我完全陷于绝望:我的不致自杀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是艺术”,就只是艺术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总挨延着这种悲惨的——实在是悲惨的——生活,这个如是虚弱的身体,些少变化就曾使健康变为疾病的身体!——“忍耐啊!”——人家这么说着;我如今也只能把它来当做我的向导了。我已经有了耐性。——但愿我抵抗底决心长久支持,直到无情的死神来割断我的生命腺的时候。——也许这倒更好,也许并不:总之我已端整好了。——二十八岁上,我已不得不看破一切,这不是容易的,要保持这种态度,在一个艺术家比别人更难。
神明啊!你在天上参透着我的心,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人类抱着热爱,抱着行善的志愿!噢人啊,要是你们有一天读到这些,别忘记你们曾对我不公平;但愿不幸的人,看见一个与他同样的遭难者,不顾自然底阻碍,竭尽所能的侧身于艺术家与优秀之士之列,而能藉以自慰。
你们,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我死后倘希密脱教授尚在人世的话,用我的名义去请求他,把我的病状详细叙述,在我的病史之外再加上现在这封信,使社会在我死后尽可能的和我言归于好。——同时我承认你们是我的一些薄产的承继者。公公平平的分配,和睦相爱,缓急相助。你们给我的损害,你们知道我久已原谅。你,兄弟卡尔,我特别感谢你近来对我的忠诚。我祝望你们享有更幸福的生活,不象我这样的充满着烦恼。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别了,相亲相爱罢!——我感谢所有的朋友,特别是李区诺斯基亲王和希密脱教授。——我希望李区诺斯基的乐器能保存在你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手里。但切勿因之而有何争论。倘能有助于你们,那么尽管卖掉它,不必迟疑。要是我在墓内还能帮助你们,我将何等的欢喜!
若果如此,我将怀着何等的欢心飞向死神。——倘使死神在我不及发展我所有的官能之前便降临,那末,虽然我命途多舛,我还嫌它来得过早,我祝祷能展缓它的出现。——但即使如此,我也快乐了。它岂非把我从无穷的痛苦之中解放了出来?——死亡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罢,我将勇敢地迎接你。——别了,切勿把我在死亡中完全忘掉,我是值得你们思念的,因为我在世时常常思念你们,想使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鲁特维克·范·贝多芬
一八○二年十月六日埃林耿希太脱
给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在我死后开拆并执行
埃林耿希太脱,一八○二年十月十日。——这样,我向你们告别了,——当然是很伤心地。——是的,我的希望,——至少在某程度内痊愈的希望,把我遗弃了。好似秋天的树叶摇落枯萎一般,——这希望于我也枯萎死灭了。几乎和我来时一样。——我去了。——即是最大的勇气,——屡次在美妙的夏天支持过我的,它也消逝了。——噢万能的主宰,给我一天纯粹的快乐罢!——我没有听到欢乐底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噢!什么时候,噢神明!什么时候我再能在自然与人类的庙堂中感觉到欢乐?——永远不?——不!——噢!这太残酷了!
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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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致阿芒达牧师书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阿芒达,我的心坎里的朋友,接读来信,我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欢喜。你对于我的忠实和恳挚,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相比?噢!你始终对我抱着这样的友情,真是太好了。是的,我把你的忠诚作过试验,而我是能把你和别个朋友辨别的。你不是一个维也纳的朋友,不,你是我的故乡所能产生的人物之一!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因为你的贝多芬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你在我身边时,我已觉得许多征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化。是否会医好,目前还不得而知;这大概和我肚子的不舒服有关。但那差不多已经痊愈;可是我的听觉还有告痊之望么?我当然如此希望;但非常渺茫,因为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一切心爱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在所有的人中,我可以说最可靠的朋友是李区诺斯基。自从去年到现在,他给了我六百弗洛冷;这个数目之外,再加上我作品售得的钱,使我不致为每天的面包发愁了。我如今所写的东西,立刻可有四五家出版商要,卖得很好的代价。——我近来写了不少东西;既然我知道你在××铺子里定购钢琴,我可把各种作品和钢琴一起打包寄给你,使你少费一些钱。
现在,我的安慰是来了一个朋友,和他我可享受一些谈心的乐趣,和纯粹的友谊:那是少年时代的朋友之一。我和他时常谈到你,我告诉他,自从我离了家乡以后,你是我衷心选择的朋友之一。——他也不欢喜××;他素来太弱,担当不了友谊。我把他和××完全认为高兴时使用一下的工具:但他们永远不能了解我崇高的活动,也不能真心参加我的生活;我只依着他们为我所尽的力而报答他们。噢!我将多幸福,要是我能完满地使用我的听觉的话!那时我将跑到你面前来。但我不得不远离着一切;我最美好的年龄虚度了,不曾实现我的才具与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愿要超临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是的,阿芒达,倘六个月内我的病不能告痊,我要求你丢下一切而到我这里来;那时我将旅行,(我的钢琴演奏和作曲还不很受到残废的影响;只有在与人交际时才特别不行);你将做我的旅伴:我确信幸福不会缺少;现在有什么东西我不能与之一较短长?自你走后,我什么都写,连歌剧和宗教音乐都有。是的,你是不会拒绝的;你会帮助你的朋友担受他的疾病和忧虑。我的钢琴演奏也大有进步,我也希望这旅行能使你愉快。然后,你永久留在我身旁。——你所有的信我全收到;虽然我复信极少,你始终在我眼前;我的心也以同样的温情为你跳动着。——关于我听觉的事,请严守秘密,对谁都勿提。——多多来信。即使几行也能使我安慰和得益。希望不久就有信来,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把你的四重奏寄给你,因为从我知道正式写作四重奏之后,已把它大为修改:将来你自己会看到的。——如今,别了,亲爱的好人!倘我能替你做些使你愉快的事,不用说你当告诉忠实的贝多芬,他是真诚地爱你的。
贝多芬致弗朗兹·葛哈特·韦该勒书
维也纳,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我的亲爱的好韦该勒,多谢你的关注!我真是不该受,而且我的行为也不配受你的关注;然而你竟如此好心,即是我不可原恕的静默也不能使你沮丧;你永远是忠实的,慈悲的,正直的朋友。——说我能忘记你,忘记你们,忘记我如是疼爱如是珍视的你们,不,这是不可信的!有时我热烈地想念你们,想在你们旁边消磨若干时日。——我的故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至今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和我离开你们时一样。当我能重见你们,向我们的父亲莱茵致敬时,将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岁月的一部分。——何时能实现,我还不能确言。——至少我可告诉你们,那时你将发觉我更长大:不说在艺术方面,而是在为人方面,你们将发觉我更善良更完满;如果我们的国家尚未有何进步,我的艺术应当用以改善可怜的人们的命运……
你要知道一些我的近况,那末,还不坏。从去年起,李区诺斯基(虽然我对你说了你还觉得难于相信)一直是我最热烈的朋友,——(我们中间颇有些小小的误会,但更加强了我们的友谊)——他给我每年六百弗洛冷的津贴,直到将来我找到一个相当的差事时为止。我的乐曲替我挣了不少钱,竟可说人家预定的作品使我有应接不暇之势。每件作品有六七个出版商争着要。人家不再跟我还价了;我定了一个价目,人家便照付。你瞧这多美妙。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我也比从前更省俭了……
不幸,嫉妒的恶魔,我的赢弱的身体,竟来和我作难。三年以来,我的听觉逐渐衰退。这大概受我肚子不舒服的影响,那是你知道我以前已经有过,而现在更加恶劣的;因为我不断地泄泻,接着又是极度的衰弱。法朗克想把补药来滋补我,用薄荷油来医治我的耳朵。可是一无用处;听觉越来越坏,肚子也依然如故。这种情形一直到去年秋天,那时我常常陷于绝望。一个其蠢似驴的医生劝我洗冷水浴;另一个比较聪明的医生,劝我到多瑙河畔去洗温水浴:这倒大为见效。肚子好多了,但我的耳朵始终如此,或竟更恶化。去年冬天,我的身体简直糟透:我患着剧烈的腹痛,完全是复病的样子。这样一直到上个月,我去请教凡林;因为我想我的病是该请外科医生诊治的,而且我一直相信他。他差不多完全止住我的泄泻,又劝我洗温水浴,水里放一些健身的药酒;他不给我任何药物,直到四天前才给我一些治胃病药丸,和治耳朵的一种茶。我觉得好了一些,身体也强壮了些;只有耳朵轰轰作响,日夜不息。两年来我躲避一切交际,我不能对人说:“我是聋子。”倘我干着别种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敌人们将怎么说呢,而且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
使你对我这古怪的耳聋有个概念起计,我告诉你,在戏院内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座位稍远的话。在谈话里,有些人从未觉察我的病,真是奇怪。人家柔和地谈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是的,我听到声音,却听不出字句,但当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了。结果如何,只有老天知道。凡林说一定会好转,即使不能完全复原。——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和我的造物主。普罗塔克教我学习隐忍,我却要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我求你勿把我的病告诉任何人,连对洛亨都不要说;我是把这件事情当作秘密般交托给你的。你能写信给凡林讨论这个问题,我很高兴。倘我的现状要持续下去,我将在明春到你身边来;你可在什么美丽的地方替我租一所乡下屋子,我愿重做六个月的乡下人。也许这对我有些好处。隐忍!多伤心的栖留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原谅我在你所有的烦恼中再来加上一重友谊的烦恼。
斯丹芬·勃鲁宁此刻在这里,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回念当年的情绪,使我非常安慰!他已长成为一个善良而出色的青年,颇有些智识,(且象我们一样)心地很纯正。……
我也想写信给洛亨。即使我毫无音信,我也没有忘掉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亲爱的好人们;但是写信,你知道,素来非我所长;我最好的朋友都成年累月的接不到我一封信。
我只在音符中过生活;一件作品才完工,另一件又已开始。照我现在的工作方式,我往往同时写着三四件东西。——时时来信罢;我将寻出一些时间来回答你。替我问候大家。
别了,我的忠实的,好韦该勒。相信你的贝多芬底情爱与友谊。
致前人书
维也纳,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我的好韦该勒!谢谢你对我表示的新的关切,尤其因为我的不该承受。——你要知道我身体怎样,需要什么。虽然谈论这个问题于我是那么不快,但我极乐意告诉你。
凡林几个月来老把发泡药涂在我的两臂上……这种治疗使我极端不快;痛苦是不必说,我还要一两天不能运用手臂……得承认耳朵里的轰轰声比从前轻减了些,尤其是左耳,那最先发病的一只;但我的听觉,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改善;我不敢决定它是否变得更坏。——肚子好多了,特别当我洗了几天温水浴后,可有八天或十天的舒服。每隔多少时候,我服用一些强胃的药;我也遵从你的劝告,把草药敷在腹上。——凡林不愿我提到淋雨浴。此外我也不大乐意他。他对于这样的一种病实在太不当心太不周到了,倘我不到他那边去,——而这于我又是多费事——就从来看不见他。——你想希密脱如何?我不是乐于换医生;但似乎凡林太讲究手术,不肯从书本上去补充他的学识。——在这一点上希密脱显得完全两样,也许也不象他那么大意。——人家说直流电有神效;你以为怎样?有一个医生告诉我,他看见一个聋而且哑的孩子恢复听觉,一个聋了七年的人也医好。——我正听说希密脱在这方面有过经验。
我的生活重又愉快了些;和人们来往也较多了些。你简直难于相信我两年来过的是何等孤独与悲哀的生活。我的残疾到处挡着我,好似一个幽灵,而我逃避着人群。旁人一定以为我是憎恶人类,其实我並不如此!——如今的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可人的姑娘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重又遇到的幸福的日子;也是第一次我觉得婚姻可能给人幸福。不幸,她和我境况不同,——而现在,老实说我还不能结婚:还得勇敢地挣扎一下才行。要不是为了我的听觉,我早已走遍半个世界;而这是我应当做的。——琢磨我的艺术,在人前表现:对我再没更大的愉快了。——勿以为我在你们家里会快乐。谁还能使我快乐呢?连你们的殷勤,于我都将是一种重负:我将随时在你们脸上看到同情的表示,使我更苦恼。——我故园的美丽的乡土,什么东西在那里吸引我呢?不过是环境较好一些的希望罢了;而这个希望,倘没有这病,早已实现的了!噢!要是我能摆脱这病魔,我愿拥抱世界!我的青春,是的,我觉得它不过才开始;我不是一向病着么?近来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更迫近它一些。唯有在这种思想里,你的贝多芬方能存活。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睡眠不得不化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我将以一个更能自主,更成熟的人底姿态,来到你们面前,加强我们永久的友谊。
我应当尽可能的在此世得到幸福,——决不要苦恼。——不,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
……替我向洛亨致千万的情意……——你的确有些爱我的,不是吗?相信我的情爱和友谊。
你的贝多芬
韦该勒与爱莱奥诺·洪·勃鲁宁致贝多芬书
科布楞兹,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老友鲁特维克:
在我送李哀斯的十个儿子之一上维也纳的时候,不由不想起你。从我离开维也纳二十八年以来,如果你不曾每隔两月接到一封长信,那末你该责备在我给你最后两信以后的你的缄默。这是不可以的,尤其是现在;因为我们这般老年人多乐意在过去中讨生活,我们最大的愉快莫过于青年时代底回忆。至少对于我,由于你的母亲(上帝祝福她!)之力而获致的对你的认识和亲密的友谊,是我一生光明的一点,为我乐于回顾的……我远远里瞩视你时,仿佛瞩视一个英雄似的,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对他的发展並非全无影响;他曾对我吐露他的愿望和幻梦;后来当他常常被人误解时,我才明白他的志趣所在。”感谢上帝使我能和我的妻子谈起你,现在再和我的孩子们谈起你!对于你,我岳母的家比你自己的家还要亲切,尤其从你高贵的母亲死后。再和我们说一遍呀:“是的,在欢乐中,在悲哀中,我都想念你们。”一个人即使象你这样升得高,一生也只有一次幸福:就是年青的时光。
篷恩,克拉兹堡,哥得斯堡,贝比尼哀等等,应该是你的思念欢欣地眷恋的地方。
现在我要对你讲起我和我们,好让你写复信时有一个例子。
一七九六年从维也纳回来之后,我的境况不大顺利;好几年中我只靠了行医糊口;而在此可怜的地方,直要经过多少年月我才差堪温饱。以后我当了教授,有了薪给,一八○二年结了婚。一年以后我生了一个女儿,至今健在,教育也受完全了。她除了判断正直以外,秉受着她父亲清明的气质,她把贝多芬的朔拿大弹奏得非常动人。在这方面她不值得什么称誉,那完全是靠天赋。一八○七年,我有了一个儿子,现在柏林学医。四年之内,我将送他到维也纳来:你肯照顾他么?……今年八月里我过了六十岁的生辰,来了六十位左右的朋友和相识,其中有城里第一流的人物。从一八○七年起,我住在这里,如今我有一座美丽的屋子和一个很好的职位。上司对我表示满意,国王颁赐勋章和封绶。洛亨和我,身体都还不差。——好了,我已把我们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你,轮到你了!……
你永远不愿把你的目光从圣·哀蒂安教堂上移向别处吗?旅行不使你觉得愉快吗?你不愿再见莱茵了吗?——洛亨和我,向你表示无限恳切之意。
你的老友韦该勒
科布楞兹,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年来亲爱的人!要韦该勒重新写信给您是我的愿望。——如今这愿望实现以后,我认为应当添加几句,——不但为特别使您回忆我,而且为加重我们的请求,问您是否毫无意思再见莱茵和您的出生地,——並且给韦该勒和我最大的快乐。我们的朗亨感谢您给了她多少幸福的时间;——她多高兴听我们谈起您;——她详细知道我们青春时代在篷恩的小故事,——争吵与和好……她将多么乐意看见您!——不幸这妮子毫无音乐天才,但她曾用过不少功夫,那么勤奋那么有恒,居然能弹奏您的朔拿大和变体曲等等了;又因音乐对于韦始终是最大的安慰,所以她给他消磨了不少愉快的光阴。裘里于斯颇有音乐才具,但目前还不知用功,——六个月以来,他很快乐地学习着大提琴;既然柏林有的是好教授,我相信他能有进步。——两个孩子都很高大,象父亲;——韦至今保持着的——感谢上帝!——和顺与快活的心情,孩子们也有。韦最爱弹您的变体曲里的主题;老人们自有他们的嗜好,但他也奏新曲,而且往往用着难于置信的耐性。——您的歌,尤其为他爱好;韦从没有进他的房间而不坐上钢琴的。——因此,亲爱的贝多芬,您可看到,我们对您的思念是多么鲜明多么持久。——但望您告诉我们,说这对您多少有些价值,说我们不曾被您完全忘怀。——要不是我们最热望的意愿往往难于实现的话,我们早已到维也纳我的哥哥家里来探望您了;——但这旅行是不能希望的了,因为我们的儿子现在柏林。——韦已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您:——我们是不该抱怨的了。——对于我们,连最艰难的时代也比对多数其余的人好得多。——最大的幸福是我们身体康健,有着很好而纯良的儿女。——是的,他们还不曾使我们有何难堪,他们是快乐的,善良的孩子。——朗亨只有一桩大的悲伤,即当我们可怜的白斯却特死去的时候,——那是我们大家不会忘记的。别了,亲爱的贝多芬,请您用慈悲的心情想念我们罢。
爱莱奥诺·韦该勒
贝多芬致韦该勒书
维也纳,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七日
亲爱的老朋友!
你和你洛亨的信给了我多少快乐,我简直无法形容。当然我应该立刻回复的;但我生性疏懒,尤其在写信方面,因为我想最好的朋友不必我写信也能认识我。我在脑海里常常答复你们,但当我要写下来时,往往我把笔丢得老远,因为我不能写出我的感觉。我记得你一向对我表示的情爱,譬如你教人粉刷我的房间,使我意外地欢喜了一场。我也不忘勃罗宁一家。彼此分离是事理之常:各有各的前程要趱奔;就只永远不能动摇的为善底原则,把我们永远牢固地连在一起。不幸今天我不能称心象意的给你写信,因为我躺在床上……
你的洛亨的倩影,一直在我的心头,我这样说是要你知道,我年青时代一切美好和心爱的成分于我永远是宝贵的。
……我的箴言始终是:无日不动笔;如果我有时让艺术之神瞌睡,也只为要使它醒后更兴奋。我还希望再留几件大作品在世界上;然后和老小孩一般,我将在一些好人中间结束我尘世的途程。
……在我获得的荣誉里面,——因为知道你听了会高兴,所以告诉你——有已故的法王赠我的勋章,镌着:“王赠与贝多芬先生”;此外还附有一封非常客气的信,署名的是:“王家侍从长,夏德勒大公。”
亲爱的朋友,今天就以这几行为满足罢。过去的回忆充满我的心头,寄此信的时候,我禁不住涕泪交流。这不过是一个引子;不久你可接到另一封信,而你来信越多,就越使我快活。这是无须疑惑的,当我们的交谊已到了这个田地的时候。别了。请你温柔地为我拥抱你亲爱的洛亨和孩子们。想念我啊。但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永远尊敬你的,忠实的,真正的朋友,贝多芬
致前人书
维也纳,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
我的正直的老友!
我很高兴的从勃鲁宁那里接到你的第二信。我身体太弱,不能作复;但你可想到,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我欢迎而渴望的。至于我的复原,如果我可这样说的话,还很迟缓;虽然医生们没有说,我猜到还须施行第四次手术。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今天我还有多少话想对你说!但我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什么都无能为力。你的忠实的老朋友对你和你一家表示真正的友谊和眷恋。
贝多芬
贝多芬致莫希尔斯书
维也纳,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四日
我的亲爱的莫希尔斯:
……二月十七日,我受了第四次手术;现又发现确切的征象,需要不久等待第五次手术。长此以往,这一切如何结束呢?我将临到些什么?——我的一份命运真是艰苦已极。但我听任命运安排,只求上帝,以它神明的意志让我在生前受着死的磨难的期间,不再受生活的窘迫。这可使我有勇气顺从着至高的神底意志去担受我的命运,不论它如何艰苦,如何可怕。
——您的朋友 L.V.贝多芬
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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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音乐
没有一条规律不可为获致“更美”的效果起计而破坏。
音乐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出火花。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参透我音乐的意义,便能超脱寻常人无以振拔的苦难。(一八一○年致裴蒂娜)
最美的事,莫过于接近神明而把它的光芒散播于人间。
为何我写作?——我心中所蕴蓄的必得流露出来,所以我才写作。
你相信吗:当神明和我说话时,我是想着一架神圣的提琴,而写下它所告诉我的一切?(致旭班齐赫)
照我作曲的习惯,即在制作器乐的时候,我眼前也摆好着全部的轮廓。(致脱拉哀几葛)
不用钢琴而作曲是必须的……慢慢地可以养成一种机能,把我们所愿望的、所感觉的,清清楚楚映现出来,这对于高贵的灵魂是必不可少的。(致奥太子洛道夫)
描写是属于绘画的。在这一方面,诗歌和音乐比较之下,也可说是幸运的了;它的领域不象我的那样受限制;但另一方面,我的领土在旁的境界内扩张得更远;人家不能轻易达到我的王国。(致威廉·葛哈特)
自由与进步是艺术的目标,如在整个人生中一样。即使我们现代人不及我们祖先坚定,至少有许多事情已因文明的精炼而大为扩张。(致奥太子洛道夫)
我的作品一经完成,就没有再加修改的习惯。因为我深信部分的变换足以改易作品的性格。(致汤姆逊)
除了“荣耀归主”和类乎此的部分以外,纯粹的宗教音乐只能用声乐来表现。所以我最爱巴雷斯德利那;但没有他的精神和他的宗教观念而去模仿他,是荒谬的。(致大风琴手弗洛哀邓堡)
当你的学生在琴上指法适当,节拍准确,弹奏音符也相当合拍时,你只须留心风格,勿在小错失上去阻断他,而只等一曲终了时告诉他。——这个方法可以养成“音乐家”,而这是音乐艺术底第一个目的。……至于表现技巧的篇章,可使他轮流运用全部手指……当然,手指用得较少时可以获得人家所谓“圆转如珠”的效果,但有时我们更爱别的宝物。(致钢琴家邱尼)
在古代大师里,唯有德国人亨特尔和赛白斯打·罢哈真有天才。(一八一九致洛道夫)
我整个的心为着赛白斯打·罢哈底伟大而崇高的艺术跳动,他是和声之王。
我素来是最崇拜莫扎尔德的人,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崇拜他的。(一八二六年致神甫斯太特勒)
我敬重您的作品,甚于一切旁的戏剧作品。每次我听到您的一件新作时,我总是非常高兴,比对我自己的更感兴趣:总之,我敬重您,爱您……您将永远是我在当代的人中最敬重的一个。如果您肯给我几行,您将给我极大的快乐和安慰。艺术结合人类,尤其是真正的艺术家们;也许您肯把我归入这个行列之内。(一八二三年致却吕皮尼)
关于批评
在艺术家的立场上,我从没对别人涉及我的文字加以注意。(一八二五年致苏脱)
我和服尔德一样的想;“几个苍蝇咬几口,决不能羁留一匹英勇的奔马。”(一八二六年致克冷)
至于那些蠢货,只有让他们去说。他们的嚼舌决不能使任何人不朽,也决不能使阿波罗指定的人丧失其不朽。(一八○一)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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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贝多芬的生活的:
Moscheles:The Life of Beethoven,2 vol.1841-London
Alexandre Wheelock Thayer:Ludwig van Beethovens
Lehen,5 vol. 1866-1917
此书原系英国作家所著,始于一八六六年,一八九七年作家去世,原作中辍,止于贝多芬一八一六年的阶段。后由德人Her-mann Deiters译成德文,并续著;一九○七年D氏去世,书又中辍。M.H.Riemann于一九一七年续成,全书五大册,为研究贝多芬最完备详尽之作。
Jean Chantavoine:Beethoven,l vol. 1907-Paris
J.G.Prod'homme: La Jeunesse de Beetho,ren,1 v01.1921-Paris
此书为研究一八○○年以前的贝多芬之生活与艺术的重要作品。
二 关于贝多芬的作品的:
贝多芬全集 德国莱布齐格“Breikopf und Haertel”出版,共三十八册。
George Grove: Beethoven and His Nine Snies, 1896-London
J.G,Prod'homme: Les Symphonies de Beethoven, 1906-Paris
Vincent d' Indy: Beethoven, 1911-Paris
Theodor Frim:mel. Beethoven-Handbuch 2 vol. 1926
此书为百科全书式的贝多芬史料专书,内容完备。
Romain Roll.and:Beethoyen-Les Grandes Epoques Créatrices, 1928-Paris
R,Schumann:Ecrits sur la Musique et les Musiciens, ière série (H. de Curzon法译本-1894)
R. Wagner: Beethoven,1870-Leipzig
附录 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译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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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贝多芬与力
十八世纪是一个兵连祸结的时代,也是歌舞升平的时代,是古典主义没落的时代,也是新生运动萌芽的时代。——新陈代谢的作用在历史上从未停止:最混乱最秽浊的地方就有鲜艳的花朵在探出头来。法兰西大革命,展开了人类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页:十九世纪!多悲壮,多灿烂!仿佛所有的天才都降生在一时期……从拿破仑到俾斯麦,从康德到尼采,从歌德到左拉,从达维特到塞尚纳,从贝多芬到俄国五大家;北欧多了一个德意志,南欧多了一个意大利,民主和专制的搏斗方终,社会主义的殉难生活已经开始;人类几曾在一百年中走过这么长的路!而在此波澜壮阔,峰峦重叠的旅程的起点,照耀着一颗巨星:贝多芬。在音响的世界中,他预言了一个民族的复兴,——德意志联邦——他象征着一世纪中人类活动的基调——力!
一个古老的社会崩溃了,一个新的社会在酝酿中。在青黄不接的过程内,第一先得解放个人。(这是文艺复兴发轫而未完成的基业。)反抗一切约束,争取一切自由的个人主义,是未来世界的先驱各有各的时代。第一是:我!然后是:社会。
要肯定这个“我”,在帝王与贵族之前解放个人,使他们承认个个人都是帝王贵族,或个个帝王贵族都是平民,就须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养,提出,具体表现,使人不得不接受。每个自由的“我”要指挥。倘他不能在行动上,至少能在艺术上指挥。倘他不能征服王国象拿破仑,至少他要征服心灵,感觉、和情操,象贝多芬。是的,贝多芬与力,这是一个天生就的题目。我们不在这个题目上作一番探讨,就难能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远的影响。
从罗曼罗兰所作的传记里,我们已熟知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平时的生活除了过度艰苦以外,没有旁的过度足以摧毁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视的财富,因为它是一切“力”底资源。当时见过他的人说“他是力的化身”,当然这是含有肉体与精神双重的意义的。他的几件无关紧要的性的冒险,既未减损他对于爱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减损他对于肉欲的控制力。他说:“要是我牺牲了我的生命力,还有什么可以留给高贵与优越?”力,是的,体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贝多芬的口头禅。“力是那般与寻常人不同的人底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这种论调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三十岁前后,过于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滥用。不必说他暴烈的性格对身分高贵的人要不时爆发,即对他平辈或下级的人也有枉用的时候。他胸中满是轻蔑:轻蔑弱者,轻蔑愚昧的人,轻蔑大众,(然而他又是热爱人类的人!)甚至轻蔑他所爱好而崇拜他的人。在他青年时代帮他不少忙的李区诺斯基公主的母亲,曾有一次因为求他弹琴面下跪,他非但拒绝,甚至在沙发上立也不立起来。后来他和李区诺斯基亲王反目,临走时留下的条子是这样写的:“亲王,您之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是靠了我自己。亲王们现在有的是,将来也有的是。至于贝多芬,却只有一个。”这种骄傲的反抗,不独用来对另一阶级和同一阶级的人,且也用来对音乐上的规律:
——“照规则是不许把这些和弦连用在一块的……”人家和他说。
——“可是我允许。”他回答。
然而读者切勿误会,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为一谈,也切勿把力底过剩的表现和无理的傲慢视同一律。以上所述,不过是贝多芬内心蕴蓄的精力,因过于丰满之故而在行动上流露出来的一方面;而这一方面,——让我们说老实话——也并非最好的一方面。缺陷与过失,在伟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与过失。而且贝多芬对世俗对旁人尽管傲岸不逊,对自己却竭尽谦卑。当他对邱尼谈着自己的缺点和教育的不够时,叹道:“可是我并非没有音乐的才具!”二十岁时摒弃的大师,他四十岁上把一个一个的作品重新披读。晚年他更说:“我才开始学得一些东西……”青年时,朋友们向他提起他的声名,他回答说:“无聊!我从未想到声名和荣誉而写作。我心坎里的东西要出来,所以我才写作!”
可是他精神的力,还得我们进一步去探索。
大家说贝多芬是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者,又是最先一个浪漫主义者。浪漫主义者,不错,在表现为先,形式其次上面,在不避剧烈的情绪流露上面,在极度的个人主义上面,他是的。但浪漫主义的感伤气氛与他完全无缘,他生平最厌恶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没有逻辑和过分夸张的幻想。他是音乐家中最男性的。罗曼罗兰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弹奏贝多芬的作品,除了极少的例外。他的钢琴即兴,素来被认为具有神奇的魔力。当时极优秀的钢琴家李哀斯和邱尼辈都说:“除了思想的特异与优美之外,表情中间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成分。”他赛似狂风暴雨中的魔术师,会从“深渊里”把精灵呼召到“高峰上”。听众嚎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尔脱流了不少热泪,没有一双眼睛不湿……当他弹完以后看见这些泪人儿时,他耸耸肩,放声大笑道:“啊,疯子!你们真不是艺术家。艺术家是火,他是不哭的。”又有一次,他送一个朋友远行时,说:“别动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坚毅和勇敢才是男儿本色。”这种控制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认识的!“人家想把他这株橡树当作萧飒的白杨,不知萧飒的白杨是听众。他是力能控制感情的。”
音乐家,光是做一个音乐家,就需要有对一个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种控制与行动的铁腕:因为音乐是动的构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时抓握。他的心灵必须在静止(immobilite)中作疾如闪电的动作。清明的目光,紧张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该超临在整个梦境之上。那末,在这一点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紧密,如是恒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没有一个音乐家可和贝多芬相比。因为没有一个音乐家有他那样坚强的力。他一朝握住一个意念时,不到把它占有决不放手。他自称为那是“对魔鬼的追逐”。——这种控制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们还可从一个较为浮表的方面获得引证。早年和他在维也纳同住过的赛弗烈特曾说:“当他听人家一支乐曲时,要在他脸上去猜测赞成或反对是不可能的;他永远是冷冷的,一无动静。精神活动是内在的,而且是无时或息的;但躯壳只象一块没有灵魂的大理石。”
要是在此灵魂的探险上更往前去,我们还可发见更深邃更神化的面目。如罗曼罗兰所说的:提起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欲,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与运命挑战,与上帝搏斗。“他可把神明视为平等,视为他生命中的伴侣,被他虐待的;视为磨难他的暴君,被他诅咒的;再不然把它认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个冷酷的朋友,一个严厉的父亲……而且不论什么,只要敢和贝多芬对面,他就永不和它分离。一切都会消逝,他却永远在它面前。贝多芬向它哀诉,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问。内心的独白永远是两个声音的。从他初期的作品起,我们就听见这些两重灵魂的对白,时而协和,时而争执,时而扭殴,时而拥抱……但其中之一总是主子的声音,决不会令你误会。”倘没有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挝住上帝的毅力,他哪还能在“埃林耿希太脱遗嘱”之后再写《英雄交响乐》和《命运交响乐》?哪还能战胜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聋?
耳聋,对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灭,对音乐家是整个世界的死灭。整个的世界死灭了而贝多芬不曾死!并且他还重造那已经死灭的世界,重造音响的王国,不但为他自己,而且为着人类,为着“可怜的人类”!这样一种超生和创造的力,只有自然界里那种无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着一切的大沙漠中间,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给你一片水草!
一八○○年,十九世纪第一页。那时的艺术界,正如行动界一样,是属于强者而非属于微妙的机智的。谁敢保存他本来面目,谁敢威严地主张和命令,社会就跟着他走。个人的强项,直有吞噬一切之势;并且有甚于此的是:个人还需要把自己溶化在大众里,溶化在宇宙里。所以罗曼罗兰把贝多芬和上帝的关系写得如是壮烈,决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窥透了个人主义底深邃的意识。艺术家站在“无意识界”的最高峰上,他说出自己的胸怀,结果是唱出了大众的情绪。贝多芬不曾下功夫去认识的时代意识,时代意识就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拿破仑把自由、平等,博爱当作幌子踏遍了欧洲,实在还是替整个时代的“无意识界”做了代言人。感觉早已普遍散布在人们心坎间,虽有传统、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压也是徒然,艺术家迟早会来揭幕!《英雄交响乐》!即在一八○○年以前,少年贝多芬的作品,对于当时的青年音乐界,也已不下于《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的诱人。然而《第三交响乐》是第一声宏亮的信号。力解放了个人,个人解放了大众,——自然,这途程还长得很,有待于我们,或以后几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经出现过,悲壮的例子写定在历史上,目前的问题不是否定或争辩,而是如何继续与完成……
当然,我不否认力是巨大无比的,巨大到可怕的东西。普罗曼德的神话存在了已有二十余世纪。使大地上五谷丰登、果实累累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击撞的,也是力!在人间如在自然界一样,力足以推动生命,也能促进死亡。两个极端摆在前面:一端是和平、幸福、进步、文明、美;一端是残杀,战争、混乱、野蛮、丑恶。具有“力”的人宛如执握着一个转折乾坤的钟摆,在这两极之间摆动。往哪儿去?……瞧瞧先贤的足迹罢。贝多芬的力所推动的是什么?锻炼这股力的洪炉又是什么?——受苦,奋斗,为善。没有一个艺术家对道德的修积,象他那样的兢兢业业;也没有一个音乐家的生涯,象贝多芬这样的酷似一个圣徒的行述。天赋给他的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应当奉献于同情,怜悯,自由的;它是应当教人隐忍、舍弃、欢乐的。对苦难,命运,应当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对人类,应当用“力”去鼓励,去热烈的爱。——所以《弥撒祭乐》里的泛神气息,代卑微的人类呼吁,为受难者歌唱……《第九交响乐》里的欢乐颂歌,又从痛苦与斗争中解放了人,扩大了人。解放与扩大的结果,人与神明迫近,与神明合一。那时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无所谓善恶,无所谓冲突,力的两极性消灭了。人已超临了世界,跳出了万劫,生命已经告终,同时已经不朽!这才是欢乐,才是贝多芬式的欢乐!
二 贝多芬的音乐建树
现在,我们不妨从高远的世界中下来,看看这位大师在音乐艺术内的实际成就。
在这件工作内,最先仍须从回顾以往开始。一切的进步只能从比较上看出。十八世纪是讲究说话的时代,在无论何种艺术里,这是一致的色彩。上一代的古典精神至此变成纤巧与雕琢的形式主义,内容由微妙而流于空虚,由富丽而陷于贫弱。不论你表现什么,第一要“说得好”,要巧妙,雅致。艺术品的要件是明白、对称、和谐、中庸;最忌狂热、真诚、固执,那是“趣味恶劣”的表现。罕顿的宗教音乐也不容许有何种神秘的气氛,它是空洞的,世俗气极浓的作品。因为时尚所需求的弥撒祭乐,实际只是一个变相的音乐会;由歌剧曲调与悦耳的技巧表现混合起来的东西,才能引起听众的趣味。流行的观念把人生看作肥皂泡,只顾享受和鉴赏它的五光十色,而不愿参透生与死的神秘。所以罕顿的旋律是天真地,结实地构成的,所有的乐句都很美妙和谐;它特别魅惑你的耳朵,满足你的智的要求,却从无深切动人的言语诉说。即使罕顿是一个善良的,虔诚的“好爸爸”,也逃不出时代感觉的束缚:缺乏热情。幸而音乐在当时还是后起的艺术,连当时那么浓厚的颓废色彩都阻遏不了它的生机。十八世纪最精彩的面目和最可爱的情调,还找到一个旷世的天才做代言人:莫扎尔德。他除了歌剧以外,在交响乐方面的贡献也不下于罕顿,且在精神方面还更走前了一步。音乐之作为心理描写是从他开始的。他的《G调交响乐》在当时批评界的心目中已是艰涩难解之作。但他的温柔与妩媚,细腻入微的感觉,匀称有度的体裁,我们仍觉是旧时代的产物。
而这是不足为奇的。时代精神既还有最后几朵鲜花需要开放,音乐曲体大半也还在摸索着路子。所谓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确定了不过半个世纪。最初,朔拿大的第一章只有一个主题(thème),后来才改用两个基调(tonalité)不同而互有关连的两个主题。当古典朔拿大的形式确定以后,就成为三鼎足式的对称乐曲,主要以三章构成,即:快—一慢——快。第一章Allegro本身又含有三个步骤:(一)破题(exposition),即披露两个不同的主题;(二)发(develop-pement),把两个主题作种种复音的配合,作种种的分析或综合——这一节是全曲的重心;(三)复题(récapitulation),重行披露两个主题,而第二主题(亦称副句,第一主题亦称主句)以和第一主题相同的基调出现,因为结论总以第一主题的基调为本。(这第一章部分称为朔拿大典型:formeson-ateo)第二章andante或adagio,或largbetto,以歌(Lied)体或变体曲(Variation)写成。第三章allegro或presto,和第一章同样用两句三段组成;再不然是rondo,由许多复奏(répétition)组成,而用对比的次要乐句作穿插口这就是三鼎足式的对称。但第二与第三章间,时或插入menuet舞衄。
这个格式可说完全适应着时代的趣味。当时的艺术家首先要使听众对一个乐曲的每一部分都感兴味,而不为单独的任何部分着迷。(所以特别重视均衡。)第一章Allegro底美的价值,特别在于明白,均衡,和有规律:不同的乐旨总是对比的,每个乐旨总在规定的地方出现,它们的发展全在典雅的形式中进行。第二章Andante,则来抚慰一下听众微妙精炼的感觉,使全曲有些优美柔和的点缀;然而一切剧烈的表情是给庄严稳重的menuet挡住去路的,——最后再来一个天真的Rondo,用机械式的复奏和轻盈的爱娇,使听的人不致把艺术当真,而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游戏。渊博而不迂腐,敏感而不着魔,在各种情绪底表皮上轻轻拂触,却从不停留在某一固定的感情上:这美妙的艺术组成时,所模仿的是沙龙里那些翩翩蛱蝶,组成以后所供奉的也仍是这般翩翩蛱蝶。
我所以冗长地叙述这段朔拿大史,因为朔拿大,(尤其是其中朔拿大典型那部分,)是一切交响乐、四重奏等纯粹音乐底核心。贝多芬在音乐上的创新也是由此开始。而且我们了解了他的朔拿大组织,对他一切旁的曲体也就有了纲领。古典朔拿大虽有明白与构造结实之长,但有呆滞单调之弊。乐旨(motif)与破题之间,乐节(période)与复题之间,凡是专司联络之职的过板(conduit)总是无美感与表情可言的。当乐曲之始,两个主题一经披露之后,未来的结论可以推想而知:起承转合的方式,宛如学院派的辩论一般有固定的线索,一言以蔽之,这是西洋音乐上的八股。
贝多芬对朔拿大的第一件改革,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规条,给以范围广大的自由与伸缩,使它施展雄辩的机能。他的三十二阕钢琴朔拿大中,十三阕有四章,十三阕只有三章,六阕只有两章,每阕各章的次序也不依:快——慢——快的成法。两个主题在基调方面的关系,同一章内各个不同的乐旨间的关系,都变得自由了。即是朔拿大的骨干——朔拿大典型——也被修改。连接各个乐旨或各个小段落的过板,到贝多芬手里大为扩充,且有了生气,有了更大的和更独立的音乐价值,甚至有时把第二主题的出现大为延缓,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现。前人作品中纯粹分立而仅有乐理关系(即副句与主句互有关系,例如以主句基调的第五度音作为副句的主调音等等)的两个主题,贝多芬使它们在风格上统一,或者出之以对照,或者出之以类似。所以我们在他作品中常常一开始便听到两个原则底争执,结果是其中之一获得了胜利;有时我们却听到两个类似的乐旨互相融和,(这就是上文所谓的两重灵魂的对白,)例如全集卷七十一之一的《告别朔拿大》,第一章内所有旋律底原素,都是从最初三音符上衍变出来的。朔拿大典型部分原由三个步骤组成,(详见前文,)贝多芬又子最后加上一节结论(coda),把全章乐旨作一有力的总结。
贝多芬在即兴(improvisation)方面的胜长,一直影响到他朔拿大的曲体。据约翰·桑太伏阿纳的分析,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后,常有无数的延音(point d'orgue),无数的休止,仿佛他在即兴时继续寻思,犹疑不决的神气。甚至他在一个主题的发展中间,会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诉说,缥缈的梦境,宛似替声乐写的旋律一般。这种作风不但加浓了诗歌的成分,抑且加强了戏剧性。特别是他的adagio,往往受着德国歌谣的感应。——莫扎尔德的长句令人想起意大利风的歌曲(aria);罕顿的旋律令人想起节奏空灵的法国的歌(romance);贝多芬的adagio却充满着德国歌谣(Lied)所特有的情操:简单纯朴,亲切动人。
在贝多芬心目中,朔拿大典型并非不可动摇的格式,而是可以用作音乐上的辩证法的:他提出一个主句,一个副句,然后获得一个结论,结论的性质或是一方面胜利,或是两方面调和。在此我们可以获得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何贝多芬晚年特别运用追逸曲。 (Fugue这是罢哈以后在朔拿大中一向遭受摈弃的曲体。贝多芬中年时亦未采用。)由于同一·乐旨以音阶上不同的等级三四次的连续出现,由于参差不一的答句,由于这个曲体所特有的迅速而急促的演绎法,这追逸曲的风格能完满地适应作者的情绪,或者:原来孤立的一缕思想慢慢地渗透了心灵,终而至于占据全意识界;或者,凭着意志之力,精神必然而然地获得最后胜利。
总之,由于基调和主题底自由的选择,由于发展形式的改变,贝多芬把硬性的朔拿大典型化为表白情绪的灵活的工具。他依旧保存着乐曲底统一性,但他所重视的不在于结构或基调之统一,而在于情调和口吻(accent)之统一;换言之,这统一是内在的而非外在的。他是把内容来确定形式的;所以当他觉得典雅庄重的menuet束缚难忍时,他根本换上了更快捷、更欢欣,更富于诙谑性,更宜于表现放肆姿态的Scherzo。当他感到原有的朔拿大体与他情绪的奔放相去太远时,他在题目下另加一个小标题:“Quasi unafantasia”(意为:“近于幻想曲”)。(全集卷二十七之一之二——后者即俗称《月光曲》
此外,贝多芬还把另一个古老的曲体改换了一副新的面目。变体曲在古典音乐内,不过是一个主题周围加上无数的装饰而已。但在五彩缤纷的衣饰之下,本体(即主题)的真相始终是清清楚楚的。贝多芬却把它加以更自由的运用,(后人称贝多芬的变体曲为大变体曲,以别于纯属装饰味的古典变体曲,)甚至使主体改头换面,不复可辨。有时旋律的线条依旧存在,可是节奏完全异样。有时旋律之一部被作为另一个新的乐思的起点。有时,在不断地更新的探险中,单单主题的一部分节奏或是主题的和声部分,仍和主题保持着渺茫的关系。贝多芬似乎想以一个题目为中心,把所有的音乐联想搜罗净尽。
至于贝多芬在乐器配合法( orchestratiOn)方面的创新,可以粗疏地归纳为三点:(一)乐队更庞大,乐器种类也更多;(二)全部乐器的更自由的运用,——必要时每种乐器可有独立的效能;(三)因为乐队的作用更富于戏剧性,更直接表现感情,故乐队的音色不独变化迅速,且臻于前所未有的富丽之境。
在归纳他的作风时,我们不妨从两方面来说:素材(包括旋律与和声)与形式(即曲体,详见本文前段分析)。前者极端简单,后者极端复杂,而且有不断的演变。
以一般而论,贝多芬的旋律是非常单纯的;倘若用线来表现,那是没有多少波浪,也没有多大曲折的。往往他的旋律只是音阶中的一个片段(a fragment of scale),而他最美最知名的主题即属于这一类;如果旋律上行或下行,也是用整音音程的(diatonlc interval)。所以音阶组成了旋律的骨干。他也常用完全和弦的主题和转位法(inverting)。但音阶,完全和弦,基调的基础,都是一个音乐家所能运用的最简单的原素。在旋律的主题(melodic theme)之外,他亦有交响的主题(symphonic theme)作为一个“发展”底材料,但仍是绝对的单纯:随便可举的例子,有《第五交响乐>最初的四音符,(sol—sol-sol-mi6)或《第九交响乐》开端的简单的下行五度音。因为这种简单,贝多芬才能在“发展”中间保存想象底自由,尽量利用想象底富藏。而听众因无需费力就能把握且记忆基本主题,所以也能追随作者最特殊最繁多的变化。
贝多芬的和声,虽然很单纯很古典,但较诸前代又有很大的进步。不和协音的运用是更常见更自由了:在《第三交响乐》,《第八交响乐》,《告别朔拿大》等某些大胆的地方,曾引起当时人的毁谤。他的和声最显著的特征,大抵在于转调(modulation)之自由。上面已经述及他在朔拿大中对基调间的关系,同一乐章内各个乐旨间的关系,并不遵守前人规律。这种情形不独见于大处,亦且见于小节。某些转调是由若干距离窎远的音符组成的,而且出之以突兀的方式,令人想起大画家所常用的“节略”手法,色彩掩盖了素描,旋律的继续被遮蔽了。
至于他的形式,,因繁多与演变的迅速,往往使分析的工作难于措手。十九世纪中叶,若干史家把贝多芬的作风分成三个时期,这个观点至今非常流行,但时下的批评家均嫌其武断笼统。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列兹答复主张三期说的史家兰兹时,曾有极精辟的议论,足资我们参考,他说:
“对于我们音乐家,贝多芬的作品仿佛云柱与火柱,领导着依色拉伊人在沙漠中前行,——在白天领导我们的是云柱,——在黑夜中照耀我们的是火柱,使我们夜以继日的趱奔。他的阴暗与光明同样替我们划出应走的路;它们俩都是我们永久的领导,不断的启示。倘使要我把大师在作品里表现的题旨不同的思想,加以分类的话,我决不采用现下流行(按系指当时)而为您采用的三期论法。我只直截了当的提出一个问题,那是音乐批评底轴心,即传统的、公认的形式,对于思想底机构的决定性,究竟到什么程度?”
“用这个问题去考察贝多芬的作品,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它们分做两类:第一类是传统的公认的形式包括而且控制作者的思想的;第二类是作者的思想扩张到传统形式之外,依着他的需要与灵感而把形式与风格或是破坏,或是重造,或是修改。无疑的,这种观点将使我们涉及‘权威’与‘自由’这两个大题目。但我们毋须害怕。在美的国土内,只有天才才能建立权威,所以权威与自由的冲突,无形中消灭了,又回复了它们原始的一致,即权威与自由原是一件东西。”
这封美妙的信可以列入音乐批评史上最精彩的文章里。由于这个原则,我们可说贝多芬的一生是从事于以自由战胜传统而创造新的权威的。他所有的作品都依着这条路线进展。
贝多芬对整个十九世纪所发生的巨大的影响,也许至今还未告终。上一百年中面目各异的大师,孟特尔仲,舒芒,勃拉姆斯,列兹,裴辽士,华葛耐,勃罗格奈,法朗克,全都沾着他的雨露。谁曾想到一个父亲能有如许精神如是分歧的儿子?其缘故就因为有些作家在贝多芬身上特别关切权威这个原则,例如孟特尔仲与勃拉姆斯;有些则特别注意自由这个原则,例如列兹与华葛耐。前者努力维持古典的结构,那是贝多芬在未曾完全摒弃古典形式以前留下最美的标本的。后者,尤其是列兹,却继承着贝多芬在交响乐方面未完成的基业,而用着大胆和深刻的精神发现交响诗的新形体。自由诗人如舒芒,从贝多芬那里学会了可以表达一切情绪的弹性的音乐语言。最后,华葛耐不但受着《斐但丽奥》的感应,且从他的朔拿大、四重奏、交响乐里提炼出“连续的旋律” (melodie continue)和“领导乐旨”(leit-motiv),把纯粹音乐搬进了乐剧的领域。
由此可见,一个世纪的事业,都是由一个人散下种子的。固然,我们並未遗忘十八世纪的大家所给予他的粮食,例如罕顿老人的主题发展,莫扎尔德的旋律底广大与丰满。但在时代转折之际,同时开下这许多道路,为后人树立这许多路标的,的确除贝多芬外无第二人。所以说贝多芬是古典时代与浪漫时代的过渡人物,实在是估低了他的价值,估低了他的艺术底独立性与特殊性。他的行为底光轮,照耀着整个世纪,孵育着多少不同的天才!音乐,由贝多芬从刻板严格的枷锁之下解放了出来,如今可自由地歌唱每个人的痛苦与欢乐了。由于他,音乐从死的学术一变而为活的意识。所有的来者,即使绝对不曾模仿他,即使精神与气质和他的相反,实际上也无异是他的门徒,因为他们享受着他用痛苦换来的自由!
三 重要作品浅释
为完成我这篇粗疏的研究起计,我将选择贝多芬最知名的作品加一些浅显的注解。当然,以作者的外行与浅学,既谈不到精密的技术分析,也谈不到微妙的心理解剖。我不过摭拾几个权威批评家的论见,加上我十余年来对贝多芬作品亲炙所得的观念,作一个概括的叙述而已口我的希望是:爱好音乐的人能在欣赏时有一些启蒙式的指南,在探宝山时稍有凭借;专学音乐的青年能从这些简单的引子里,悟到一件作品的内容是如何精深宏博,如何在手与眼的训练之外,需要加以深刻的体会,方能仰攀创造者底崇高的意境。——我国的音乐研究,十余年来尚未走出幼稚园;向升堂入室的路出发,现在该是时候了罢!
一 钢琴朔拿大
全集卷十三:《悲怆朔拿大》(Sonate Pathetique,inCmin.)——这是贝多芬早年朔拿大中最重要的一阕,包括Allegro-Adagio-Rondo三章。第一章之前冠有一节悲壮严肃的引子,这一小节,以后又出现了两次:一在破题之后,发展之前;一在复题之末,结论之前。更特殊的是,副句与主句同样以阴调为基础。而在阳调的Adagio之后,Rondo仍以阴调演出。——第一章表现青年的火焰,热烈的冲动;到第二章,情潮似乎安定下来,沐浴在宁静的气氛中,但在第三章泼辣的Rondo内,激情重又抬头。光与暗的对照,似乎象征着悲欢的交替。
全集卷二十七之二:《月光朔拿大》(Sonate quasi unafantasia no. 2--in C min.)——朔拿大体制在此不适用了。原应位于第二章的Adagio,占了最重要的第一章。开首便是单调的、冗长的、缠绵无尽的独白,赤裸裸地吐露出凄凉幽怨之情。紧接着的是Allegretto,把前章痛苦的悲吟挤逼成紧张的热情。然后是激昂迫促的Presto,以朔拿大典型的体裁,如古悲剧般作一强有力的结论:心灵的力终于镇服了痛苦。情操控制着全局,充满着诗情与戏剧式的波涛,一步紧似一步。
全集卷三十一之二:《D阴调朔拿大>(Sonate in Dmin.)—— 八○二一○三年间,贝多芬给友人的信中说:“从此我要走上一条新的路。”这支乐曲便可说是证据。音节,形式,风格,全有了新面目,全用着表情更直接的语言。第一章末戏剧式的吟诵体(récitatif),宛如庄重而激昂的歌唱o Adagio尤其美妙,兰兹说:“它令人想起韵文体的神话;受了魅惑的蔷薇,不,不是蔷薇,而是被女巫的魅力催眠的公主……”那是一片天国的平和,柔和黝暗的光明。最后的Allegretto则是泼辣奔放的场面,一个“仲夏夜之梦”,如罗曼罗兰所说。
全集卷五十三:《黎明朔拿大》 (Sonate l'Aurore,inC maj.)——黎明这个俗称,和月光曲一样,实在并无确切的根据。也许开始一章里的crescendo,也许rondo之前短短的adagio,——那种曙色初现的气氛,莱茵河上舟子的歌声,约略可以唤起“黎明”底境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毫无贝多芬悲壮的气质,他仿佛在田野里闲步,悠然欣赏着云影,鸟语,水色,怅惘地出神着。到了Rondo,慵懒的幻梦又转入清明高远之境。罗曼罗兰说这支朔拿大是《第六交响乐》之先声,也是田园曲。
全集卷五十七:《热情朔拿大》(Sonate Appassionnata,in F min.)——壮烈的内心的悲剧,石破天惊的火山爆裂,莎士比亚的狂风暴雨式的气息,伟大的征服……在此我们看到了贝多芬最光荣的一次战争。——从一个乐旨上演化出来的两个主题:犷野而强有力的“我”,命令着,威镇着,战栗而怯弱的“我”,哀号着,乞求着。可是它不敢抗争,追随着前者,似乎坚忍地接受了运命(一段阳调的旋律)。然而精力不继,又倾倒了,在苦痛的阴调上忽然停住……再起……再扑……一大段雄壮的“发展”,力底主题重又出现,滔滔滚滚地席卷着弱者,——它也不复中途蹉跌了。随后是英勇的结论(coda)。末了,主题如雷雨一般在辽远的天际消失,神秘的pianlssirno。第二章,单纯的Andante,心灵获得须臾的休息,两片巨大的阴影(第一与第三章)中间透露一道美丽的光。然而休战的时间很短,在变体曲之末,一切重又骚乱,吹起终局(Finale-Rondo)的旋风……在此,怯弱的“我”虽仍不时发出悲怆的呼吁,但终于被狂风暴雨(犷野的我)淹没了。最后的结论,无殊一片沸腾的海洋……人变了一颗原子,在吞噬一切的大自然里不复可辨。因为犷野而有力的“我”就代表着原始的自然。在第一章里犹图挣扎的弱小的“我”,此刻被贝多芬交给了原始的“力”。
全集卷八十一之A;《告别朔拿大》(Sonate“Les Adi-euxv in G maj.)(本曲印行时就刊有告别、留守、重叙这三个标题。所谓告别系指奥太子洛道夫一八○九年五月之远游)——第一乐章全部建筑在Sol_fa_mib——三个音符之上,所有的旋律都从这简单的乐旨出发(这一点加强了全曲情绪之统一);复题之末的结论中,告别(即前述的三音符)更以最初的形式反复出现。——同一主题底演变,代表着同一情操底各种区别:在引子内,“告别”是凄凉的,但是镇静的,不无甘美的意味;在Allegro之初,(第一章开始时为一段迟缓的引子,然后继以Allegro,)它又以击撞抵触的节奏与不和协弦重现:这是匆促的分手。末了,以对白方式再三重复的“告别”几乎合为一体地以diminaento告终。两个朋友最后的扬巾示意,愈离愈远,消失了。——“留守”是短短的一章adagio,彷惶,问询,焦灼,朋友在期待中。然后是Vivacissimamente,热烈轻快的篇章,两个朋友互相投在怀抱里。——自始至终,诗情画意笼罩着乐曲。
全集卷九十:《E阴调朔拿大》(Sonate in E min.)——这是题赠李区诺斯基伯爵的,他不顾家庭的反对,娶了一个女伶。贝多芬自言在这支乐曲内叙述这桩故事。第一章题作“头脑与心的交战”,第二章题作“与爱人的谈话”。故事至此告终,音乐也至此完了。而因为故事以吉庆终场,故音乐亦从阴调开始,以阳调结束。再以乐旨而论,在第一章内的戏剧情调和第二章内恬静的倾诉,也正好与标题相符。诗意左右着乐曲的成分,比《告别朔拿大》更浓厚。
全集卷一○六:《降B调朔拿大》(Sonate in Bb)_贝多芬写这支乐曲时是为了生活所迫;所以一开始便用三个粗野的和弦,展开这首惨痛绝望的诗歌。“发展”部分是头绪万端的复音配合,象征着境遇与心绪的艰窘。发展中间两次运用追逸曲体式(fugato)的作风,好似要寻觅一个有力的方案来解决这堆乱麻。一忽儿是光明,一忽儿是阴影。——随后是又古怪又粗犷的Scherzo;恶梦中的幽灵。——意志底超人的努力,引起了痛苦的反省:这是Adagio Ap-passionnato,慷慨的陈辞,凄凉的哀吟。三个主题以大变体曲的形式铺叙。当受难者悲痛欲绝之际,一段Largo引进了追逸曲,展开一个场面伟大,经纬错综的“发展”,运用一切对位与轮唱曲(canon)的巧妙,来陈诉心灵的苦恼。接着是一段比较宁静的插曲,预先唱出了《D调弥撒祭乐》内谢神的歌。——最后的结论,宣告患难已经克服,命运又被征服了一次。在贝多芬全部朔拿大中,悲哀的抒情成分,痛苦底反抗的吼声,从没有象在这件作品里表现得惊心动魄。
二 提琴与钢琴朔拿大
在“两部朔拿大”(即提琴与钢琴,或大提琴与钢琴朔拿大)中,贝多芬显然没有象钢琴朔拿大般的成功。软性与硬性的两种乐器,他很难觅得完善的驾驭方法。而且十阕提琴与钢琴朔拿大内,九阕是《第三交响乐》以前所作;九阕之内五阕又是《月光朔拿大》以前的作品。一八一二年后,他不再从事于此种乐曲。在此我只介绍最特出的两曲。
全集卷三十之二:《C阴调朔拿大>(题赠俄皇亚历山大二世)——在本曲内,贝多芬的面目较为显著。暴烈而阴沉的主题,在提琴上演出时,钢琴在下面怒吼。副句取着威武而兴奋的姿态,兼具柔媚与遒劲的气概。终局的激昂奔放,尤其标明了贝多芬的特色。赫里欧有言:“如果在这件作品里去寻找胜利者(按系指俄皇)的雄姿与战败者的哀号,未免穿凿的话,我们至少可认为它也是英雄式的乐曲,充满着力与欢畅,堪与《第五交响乐》相比。”
全集卷四十七:《克埒采朔拿大》(Sonate a Kreutzer,in A)——贝多芬一向无法安排的两种乐器,在此被他找到了一个解决的途径:它们俩既不能调和,就让它们冲突;既不能携手,就让它们争斗。全曲的第一与第三乐章,不啻钢琴与提琴的肉搏。在旁的“两部朔拿大”中,答句往往是轻易的,典雅的美;这里对白却一步紧似一步,宛如两个仇敌的短兵相接。在Andante底恬静的变体曲后,争斗重新开始,愈加紧张了,钢琴与提琴一大段急流奔泻的对位,由钢琴的宏亮的呼声结束。“发展”奔腾飞纵,忽然凝神屏息了一会,经过几节adagio,然后消没在刚眩神迷的结论中间。——这是一场决斗,两种乐器的决斗,两种思想的决斗。
三 四重奏
弦乐四重奏是以朔拿大典型为基础的曲体,所以在贝多芬的四重奏里,可以看到和他在朔拿大与交响乐内相同的演变。他的趋向是旋律底强化,发展与形式底自由;且在弦乐器上所能表现的复音配合,更为富丽更为独立。他一共制作十六阕四重奏,但在第十一与第十二阕之间,相隔有十四年之久(一八一○——一八二四),故最后五阕形成了贝多芬作品中一个特殊面目,显示他最后的艺术成就。当第十二阕四重奏问世之时,《D凋弥撒祭乐》与《第九交响乐》都已诞生。他最后几年的生命是孤独、疾病、困穷、烦恼、煎熬他最甚的时代。他慢慢地隐忍下去,一切悲苦深深地沉潜到心灵深处。他在乐艺上表现的,是更为肯定的个性。他更求深入,更爱分析,尽量汲取悲欢的灵泉,打破形式的桎梏。音乐几乎变成歌辞与语言一般,透明地传达着作者内在的情绪,以及起伏微妙的心理状态。一般人往往只知鉴赏贝多芬的交响乐与朔拿大;四重奏的价值,至近数十年方始被人赏识。因为这类纯粹表现内心的乐曲,必须内心生活丰富而深刻的人才能体验;而一般的音乐修养也须到相当的程度方不致在森林中迷路。
全集卷一二七:《降E阳调四重奏》(Quatuor in Ebmaj.)(第十二阕)——第一章里的“发展”,着重于两个原则:一是纯粹节奏的(一个强毅的节奏与另一个柔和的节奏对比),一是纯粹音阶的(两重节奏从Eb转到明快的G,再转到更加明快的C)。以静穆的徐缓的调子出现的Adagio包括六支连续的变体曲,但即在节奏复杂的部分内,也仍保持默想的气息。奇谲的Scherzo以后的“终局”,含有多少大胆的和声,用节略手法的转调。——最美妙的是那些Adagio,(包括着adagio ma non troppo, andante conmolto, adagio molto espressivo,)好似一株树上开满着不同的花,各有各的姿态。在那些吟诵体内,时而清明,时而绝望——,清明时不失激昂的情调,痛苦时并无疲倦的气色。作者在此的表情,比在钢琴上更自由;一方面传统的形式似乎依然存在,一方面给人的感应又极富于启迪性。
全集卷一三○:《降B调四重奏》(Quatuor in Bb)(第十三阕)——第一乐章开始时,两个主题重复演奏了四次,——两个在乐旨与节奏上都相反的主题:主句表现悲哀,副句(由第二小提琴演出的)表现决心。两者的对白引入朔拿大典型的体制。在诙谑的Presto之后,接着一段插曲式的Andante:凄凉的幻梦与温婉的惆怅,轮流控制着局面。此后是一段古老的menuet,予人以古风与现代风交错的韵味。然后是著名的Cavatine--adagio molto espresslvo为贝多芬流着泪写的:第二小提琴似乎模仿着起伏不已的胸脯,因为它满贮着叹息;继以凄厉的悲歌,不时杂以断续的呼号……受着重创的心灵还想挣扎起来飞向光明。——这一段倘和终局作对比,就愈显得惨恻。——以全体而论,这支四重奏和以前的同样含有繁多的场面,(Allegro里某些句子充满着欢乐与生机,Presto富有滑稽意味,Andante笼罩在柔和的微光中,menuet借用着古德国的民歌的调子,终局则是波希米亚人放肆的欢乐,)但对照更强烈,更突兀,而且全部的光线也更神秘。
全集卷一三一:《变C阴调四重奏》(Quatuor in C#min.)(第十四阕)——开始是凄凉的Adagio,用追逸曲写成的,浓烈的哀伤气氛,似乎预告着一篇痛苦的诗歌。华葛耐认为这段Adagio是音乐上从来未有的最忧郁的篇章。然而此后的Allegro molto vivace却又是典雅又是奔放,尽是出人不意的快乐情调。Andante及变体曲,则是特别富于抒情的段落,中心感动的,微微有些不安的情绪。此后是Presto Adagio Allegro,章节繁多,曲折特甚的终局。——这是一支千绪万端的大曲,轮廓分明的插曲即已有十三四支之多,仿佛作者把手头所有的材料都集合在这里了。
全集卷一三二:《A阴调四重奏》(Quatuor in A min.)(第十五阕)——这是有名的“病愈者底感谢曲”。贝多芬在Allegro中先表现痛楚与骚乱,(第一小提琴的兴奋,和对位部分的严肃,)然后阴沉的天边渐渐透露光明,一段乡村舞曲代替了沉闷的冥想,一个牧童送来柔和的笛声。接着是Allegro,四种乐器合唱着感谢神恩的颂歌。贝多芬自以为病愈了。他似乎跪在地下,合着双手。在赤裸的旋律之上(Andante),我们听见从徐缓到急促的言语,赛如大病初愈的人试着软弱的步子,逐渐回复了精力。多兴奋!多快慰!合唱的歌声再起,一次热烈一次。虔诚的情意,预示华葛耐的《巴西弗》歌剧。接着是Allegro alla marcia,激发着青春底冲动。之后是终局。动作活泼,节奏明朗而均衡,但阴调的旋律依旧很凄凉。病是痊愈了,创痕未曾忘记。直到旋律转入阳调,低音部乐器繁杂的节奏慢慢隐灭之时,贝多芬
的精力才重新获得了胜利。
全集卷一三五:《F阳调四重奏》(Quatuor in F maj.)(第十六阕)——这是贝多芬一生最后的作品。第一章Allegretto天真,巧妙,充满着幻想与爱娇,年代久远的罕顿似乎复活了一刹那:最后一朵蔷薇,在萎谢之前又开放了一次o Vivace是一篇音响的游戏,一幅纵横无碍的素描。而后是著名的Lento,原稿上注明着“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这是贝多芬最后的祈祷,最后的颂歌,照赫里欧的说法,是他精神的遗嘱。他那种特有的清明的心境,实在只是平复了的哀痛。单纯而肃穆,虔敬而和平的歌,可是其中仍有些急促的悲叹,最后更高远的和平之歌把它抚慰下去,——而这缕恬静的声音,不久也朦胧入梦了。终局是两个乐句剧烈争执以后的单方面的结论,乐思的奔放,和声的大胆,是这一部分的特色。
四 合奏曲(Concerto)
贝多芬的钢琴与乐队合奏曲共有五支,重要的是第四与第五。提琴与乐队合奏曲共只一阕,在全部作品内不占何等地位,因为国人熟知,故亦选入。
全集卷五十九:《G阳调合奏曲》(Concerto pour Piano et Orchestre, in G maj.)——单纯的主题先由钢琴提出,然后继以乐队的合奏,不独诗意浓郁,抑且气势雄伟,有交响乐之格局。“发展”部分由钢琴表现出一组轻盈而大胆的面目,再以飞舞的线条(arabesque)作为结束。——但全曲最精彩的当推短短的andante con molto,全无技术的炫耀,只有钢琴与乐队剧烈对垒的场面。乐队奏出威严的主题,肯定着强暴的意志,胆怯的琴声,柔弱地,孤独地,用着哀求的口吻对答。对话久久继续,钢琴的呼吁越来越迫切,终于获得了胜利。全场只有它的声音,乐队好似战败的敌人般,只在远方发出隐约叫吼的回声。不久琴声也在悠然神往的和弦中缄默。——此后是终局,热闹的音响中杂有大胆的碎和声(arpeggio)。
全集卷七十三:《帝皇合奏曲》(Concerto“Empereur”in E# maj.)——滚滚长流的乐句,象瀑布一般,几乎与全乐队的和弦同时揭露了这件庄严的大作。一连串的碎和音,奔腾而下,停留在A#的转调上。浩荡的气势,雷霆万钧的力量,富丽的抒情成分,灿烂的荣光,把作者当时的勇敢、胸襟、怀抱、骚动,全部宣泄了出来。谁听了这雄壮瑰丽的第一章不联想到《第三交响尔》里的crescendo?——由弦乐低低唱起的Adagio,庄严静穆,是一股宗教的情绪。而adagio与finale之间的过渡,尤令人惊叹。在终局的Rondo内,豪华与温情,英武与风流,又奇妙地融冶于一炉,完成了这部大曲。
全集卷六十一:《D阳调提琴合奏曲》(Concerto pourViolon et Orchestre, in D mai.)第一章Adagio,开首一段柔媚的乐队合奏,令人想起《第四钢琴合奏曲》底开端。两个主题的对比内,一个C#音的出现,在当时曾引起非难。Larghetto的中段一个纯朴的主题唱着一支天真的歌,但奔放的热情不久替它展开了广大的场面,增加了表情的丰满。最后一章Rondo则是欢欣的驰骋,不时杂有柔情的倾诉。
五 交响乐
全集卷二十一:《第一交响乐》(in C maj.)——年青的贝多芬在引子里就用了F的不和协弦,与成法背驰(照例这引子是应该肯定本曲的基调的)o虽在今日看来,全曲很简单,只有第三章的menuet及其三重奏部分较为特别;以allegro molto e vivace奏出来的menuet实际已等于Scherzoo但当时批评界觉得刺耳的,尤其是管乐器的运用大为推广。Timbale在莫扎尔德与罕顿,只用来产生节奏,贝多芬却用以加强戏剧情调。利用乐器各别的音色而强调它们的对比,可说是从此奠定的基业。
全集卷三十六:《第二交响乐》(in D maj.)——制作本曲时,正是贝多芬初次的爱情失败,耳聋的痛苦开始严重地打击他的时候。然而作品的精力充溢饱满,全无颓丧之气。——引子比《第一交响乐》更有气魄:先由低音乐器演出的主题,逐渐上升,过渡到高音乐器,终于由整个乐队合奏。这种一步紧一步的手法,以后在《第九交响乐》底开端里简直达到超人的伟大。——Lar ghetto显示清明恬静、胸境宽广的意境o Scherzo描写兴奋的对话,一方面是弦乐器,一方面是管乐和敲击乐器。终局与Rondo相仿,但主题之骚乱,情调之激昂,是与通常流畅的Rondo大相径庭的。
全集卷五十五:《第三交响乐》(《英雄交响乐》,in Ebmai.)!——巨大的迷宫,深密的丛林,剧烈的对照,不但是音乐史上划时代的建筑,(回想一下罕顿和莫扎尔德罢,)亦且是空前绝后的史诗。可是当心啊,初步的听众多容易在无垠的原野中迷路!——控制全局的乐句,实在只是:

不问次要的乐句有多少,它的巍峨的影子始终矗立在天空。罗曼罗兰把它当做一个生灵,一缕思想,一个意志,一种本能。因为我们不能把英雄的故事过于看得现实,这并非叙事或描写的音乐。拿破仑也罢,无名英雄也罢,实际只是一个因子,一个象征。真正的英雄还是贝多芬自己。第一章通篇是他双重灵魂的决斗,经过三大回合(第一章内的三大段)方始获得一个综合的结论:钟鼓齐鸣,号角长啸,狂热的群众曳着英雄欢呼。然而其间的经过是何等曲折:多少次的颠扑与多少次的奋起。(多少次的crescendo!)这是浪与浪的冲击,巨人式的战斗!发展部分的庞大,是本曲最显著的特征,而这庞大与繁杂是适应作者当时的内心富藏的。——第二章,英雄死了!然而英雄的气息仍留在送葬者的行列间。谁不记得这幽怨而牺惶的主句:

当它在阳调上时,凄凉之中还有清明之气,酷似古希腊的薤露歌。但回到阴调上时,变得阴沉,凄厉,激昂,竟是莎士比亚式的悲怆与郁闷了。挽歌又发展成史诗的格局。最后,在pianisslmo的结论中,呜咽的葬曲在痛苦的深渊内静默。——Scherzo开始时是远方隐约的波涛似的声音,继而渐渐宏大,继而又由朦胧的号角(通常的三重奏部分)吹出无限神秘的调子。——终局是以富有舞曲风味的主题作成的变体曲,仿佛是献给欢乐与自由的。但第一章的主句,英雄,重又露面,而死亡也重现了一次:可是胜利之局已定。剩下的只有光荣的结束了。
全集卷六十:《第四交响乐》(in Bb maj.)——是贝多芬和丹兰士·勃仑斯维克订婚的一年,诞生了这件可爱的、满是笑意的作品。引子从Bb阴调转到阳调,遥远的哀伤淡忘了。活泼而有飞纵跳跃之态的主句,由低音笛(basson)木笛(hautbois)与长笛(flute)高雅的对白构成的副句,流利自在的“发展”,所传达的尽是快乐之情。一阵模糊的鼓声,把开朗的心情微微搅动了一下,但不久又回到主题上来,以强烈的欢乐结束。——至于Adagio的旋律,则是徐缓的,和悦的,好似一叶扁舟在平静的水上滑过。而后是Menuet,保存着古称而加速了节拍。号角与木笛传达着缥缈的诗意。最后是Allegro ma non troppo,愉快的情调重复控制全局,好似突然露脸的阳光;强烈的生机与意志,在乐队中间作了最后一次爆发。——在这首热烈的歌曲里,贝多芬泄露了他爱情的欢欣。
全集卷六十七:《第五交响乐》(in C min.)——开首的Sol-sol-sol-mib是贝多芬特别爱好的乐旨,在《第五朔拿大》(全集卷九之一),《第三四重奏》(全集卷十八之三),《热情朔拿大》中,我们都曾见过它的轮廓。他曾对兴特勒说:“命运便是这样地来叩门的。”(命运二字的俗称即渊源于此。)它统率着全部乐曲。渺小的人得凭着意志之力和它肉搏,——在运命连续呼召之下,回答的永远是幽咽的问号。人挣扎着,抱着一腔的希望和毅力。但运命的口吻愈来愈威严,可怜的造物似乎战败了,只有悲叹之声。——之后,残酷的现实暂时隐灭了一下,(Andante)从深远的梦境内传来一支和平的旋律。胜利的主题出现了三次。接着是行军的节奏,清楚而又坚定,扫荡了一切矛盾。希望抬头了,屈服的人恢复了自信。然而Scherzo使我们重新下地去面对阴影。运命再现,可是被粗野的舞曲与诙谐的Staccati和pizziccati挡住。突然,一片黑暗,唯有隐约的鼓声,乐队延续奏着七度音程的和弦,然后迅速的crescendo唱起凯旋的调子。(这时已经到了终局。)运命虽再呼喊,(Scherzo的主题又出现了一下,)不过如恶梦的回忆,片刻即逝。胜利之歌再接再厉的响亮。意志之歌切实宣告了终篇。——在全部交响乐中,这是结构最谨严,部分最均衡,内容最凝炼的一阕。批评家说:“从未有人以这么少的材料表达过这么多的意思。”
全集卷六十八:《第六交响乐》(《田园交响乐》,in Fmaj.)——这阕交响乐是献给自然的。原稿上写着:“纪念乡居生活的田园交响乐,注重情操的表现而非绘画式的描写。”由此可见作者在本曲内并不想模仿外界,而是表现一组印象。——第一章Allegro,题为“下乡时快乐的印象”。在提琴上奏出的主句,轻快而天真,似乎从斯拉夫民歌上采来的。这个主题底冗长的“发展”,始终保持着深邃的平和,恬静的节奏,平稳的转调;全无次要乐曲的羼入。同样的乐旨和面目来回不已。这是一个人面对着一幅固定的图画悠然神往的印象。——第二章Andante,“溪畔小景”,中音弦乐(第二小提琴,次高音提琴,两架大提琴,)象征着潺泼的流水,是“逝者如斯,往者如彼,而盈虚者未尝往也”的意境。林间传出夜莺(长笛表现)、鹌鹁(木笛表现)、杜鹃(clari-nette表现)的啼声,合成一组三重奏。——第三章Scherzo,“乡人快乐的宴会”。先是三拍子的华尔兹,——乡村舞曲,继以二拍子的粗野的蒲雷舞(法国一种地方舞)。突然远处一种隐雷(低音弦乐),一阵静默……几道闪电(小提琴上短短的碎和音)。俄而是暴雨和霹雳一齐发作。然后雨散云收,青天随着C阳调的上行音阶(还有笛音点缀)重新显现。——而后是第四章Allegretto“牧歌,雷雨之后的快慰与感激”。——一切重归宁谧:潮湿的草原上发出清香,牧人们歌唱,互相应答,整个乐曲在平和与喜悦的空气中告终。——贝多芬在此忘记了忧患,心上反映着自然界的甘美与闲适,抱着泛神的观念,颂赞着田野和农夫牧子。
全集卷九十二:《第七交响乐》(in A maj.)——开首一大段引子,平静地,庄严地,气势是向上的,但是有节度的。多少的和弦似乎推动着作品前进。用长笛奏出的主题,展开了第一乐章的中心:Vivaceo活跃的节奏控制着全曲,所有的音域,所有的乐器,都由它来支配。这儿分不出主句或副句;参加着奔腾飞舞的运动的,可说有上百的乐旨,也可说只有一个。—— Allegretto却把我们突然带到另一个世界。基本主题和另一个忧郁的主题轮流出现,传出苦痛和失望之情。——然后是第三章,在戏剧化的Scherzo以后,紧接着美妙的三重奏,似乎均衡又恢复了一刹那。终局则是快乐的醉意,急促的节奏,再加一个粗犷的旋律,最后达于crescendo这紧张狂乱的高潮。——这支乐曲的特点是:一些单纯而显著的节奏产生出无数的乐旨;而其兴奋动乱的气氛,恰如华葛耐所说的,有如“祭献舞神”的乐曲。
全集卷九十三:《第八交响乐》(in F maj.)——在贝多芬的交响乐内,这是一支小型的作品,宣泄着兴高彩烈的心情。短短的Allegro,纯是明快的喜悦,和谐而自在的游戏。——在Scherzo部分(第三章内),作者故意采用过时的menuet,来表现端庄娴雅的古典美。——到了终局的Allegro Vivace则通篇充满着笑声与平民的幽默。有人说,是“笑”产生这部作品的。我们在此可发见贝多芬的另一副面目,象儿童一般,他作着音响的游戏。
全集卷一二五:《第九交响乐》(Choral SyInphony, in D min.)——《第八》之后十一年的作品,贝多芬把他过去在音乐方面的成就作了一个综合,同时走上了一条新路。——乐曲开始时(Allegro ma non troppo),La-mi的和音,好似从远方传来的呻吟,也好似从深渊中浮起来的神秘的形象,直到第十七节,才响亮地停留在D阴调的基调上。而后是许多次要的乐旨,而后是本章的副句(Bb阳调)……《第二》、《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各交响乐里的原子,迅速地露了一下脸,回溯着他一生的经历,把贝多芬完全笼盖住的阴影,在作品中间移过。现实的命运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巨大而阴郁的画面上,只有若干简短的插曲映入些微光明。——第二章Molto Vivace,实在便是Scherzoo句读分明的节奏,在《弥撒祭乐》和《斐但丽奥序曲》内都曾应用过,表示欢畅的喜悦。在中段,clarinette与hautbois引进一支细腻的牧歌,慢慢地传递给整个的乐队,使全章都蒙上明亮的色彩。——第三章Adagio似乎使心灵远离了一下现实。短短的引子只是一个梦。接着便是庄严的旋律,虔诚的祷告逐渐感染了热诚与平和的情调。另一旋律又出现了,凄凉的,惆怅的。然后远处吹起号角,令你想起人生的战斗。可是热诚与平和未曾消灭,最后几节的pianlsslmo把我们留在甘美的凝想中。——但幻梦终于象水泡似的隐灭了,终局最初七节的Presto又卷起激情与冲突的漩涡。全曲的原素一个一个再现,全溶解在此最后一章内。从此起,贝多芬在调整你的情绪,准备接受随后的合唱了。大提琴为首,渐渐领着全乐队唱起美妙精纯的乐句,铺陈了很久;于是犷野的引子又领出那句吟诵体,但如今非复最低音提琴,而是男中音的歌唱了:“噢,朋友,毋须这些声音,且来听更美更愉快的歌声”。(这是贝多芬自作的歌词,不在席勒原作之内)。——接着,乐队与合唱同时唱起《欢乐颂歌》的“欢乐,神明底美丽的火花,天国底女儿……”——每节诗在合唱之前,先由乐队传出诗的意境。合唱是由四个独唱员和四部男女合唱组成的。欢乐的节会由远而近,然后大众唱着:“拥抱啊,千千万万的生灵……”当乐曲终了之时,乐器的演奏者和歌唱员赛似两条巨大的河流,汇合成一片音响的海。——在贝多芬的意念中,欢乐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它的使命是把习俗和刀剑分隔的人群重行结合。它的口号是友谊与博爱。它的象征是酒,是予人精力的旨酒。由于欢乐,我们方始成为不朽。所以要对天上的神明致敬,对使我们入于更苦之域的痛苦致敬。在分裂的世界之上,——一个以爱为本的神。在分裂的人群之中,欢乐是唯一的现实。爱与欢乐合为一体。这是柏拉图式的又是基督教式的爱。——除此以外,席勒的《欢乐颂歌》,在十九世纪初期对青年界有着特殊的影响。(贝多芬属意于此诗篇,前后共有二十年之久。)第一是诗中的民主与共和色彩在德国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无殊《马赛歌》之于法国人。无疑的,这也是贝多芬的感应之一。其次,席勒诗中颂扬着欢乐,友爱,夫妇之爱,都是贝多芬一生渴望而未能实现的,所以尤有共鸣作用。——最后,我们更当注意,贝多芬在此把字句放在次要地位,他的用意是要使器乐和人声打成一片,——而这人声既是他的,又是我们大众的,——使音乐从此和我们的心融和为一,好似血肉一般不可分离。
六 宗教音乐
全集卷一二三:《D调弥撒祭乐》(Missa Solemnis,inD)——这件作品始于一八一七,成于一八二三。当初是为奥皇太子洛道夫兼任大主教的典礼写的,结果非但失去了时效,作品的重要也远远地超过了酬应的性质。贝多芬自己说这是他一生最完满的作品。——以他的宗教观而论,虽然生长在基督旧教的家庭里,他的信念可不完全合于基督教义。他心目之中的上帝是富有人间气息的。他相信精神不死须要凭着战斗,受苦、与创造,和纯以皈依、服从、忏悔为主的基督教哲学相去甚远。在这一点上他与弥盖朗琪罗有些相似。他把人间与教会的篱垣撤去了,他要证明“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与哲学更高的启示”。在写作这件作品时,他又说:“从我的心里流出来,流到大众的心里。”
全曲依照弥撒祭典礼的程序,分成五大颂曲:(一)吾主怜我(Kyrie);(二)荣耀归主(Gloria);(三)我信我主(Credo);(四)圣哉圣哉(Sanctus);(五)神之羔羊(AgnusDei)。——第一部以热诚的祈祷开始,继以andante奏出“怜我怜我”的悲欢之声,对基督的呼吁,在各部合唱上轮流唱出。(五大部每部皆如朔拿大式分成数章,兹不详解。)——第二部表示人类俯伏卑恭,颂赞上帝,歌颂主荣,感谢恩赐。——第三部,贝多芬流露出独有的口吻了。开始时的庄严巨大的主题,表现他坚决的信心。结实的节奏,特殊的色彩,trompette的运用,作者把全部乐器的机能用来证实他的意念。他的神是胜利的英雄,是半世纪后尼采所宣扬的“力”的神。贝多芬在耶稣的苦难上发见了他自身的苦难。在受难、下葬等壮烈悲哀的曲调以后,接着是复活的呼声,英雄的神明胜利了!——第四部,贝多芬参见了神明,从天国回到人间,散布一片温柔的情绪。然后如《第九交响乐》一般,是欢乐与轻快底爆发。紧接着祈祷,苍茫的,神秘的。虔诚的信徒匍匐着,已经蒙到主的眷顾。——第五部,他又代表着遭劫的人类祈求着“神之羔羊”,祈求“内的和平与外的和平”,象他自己所说。
七 其他
全集卷一三八之三:《雷奥诺前奏曲第三》(Ouverture de Leonore, no.3)〔本事〕脚本出于一极乎庸的作家,贝多芬所根据的乃是原作的德译本。事述西班牙人弗洛雷斯当向法官唐·法尔南控告毕萨尔之罪,而反被诬陷,蒙冤下狱。弗妻雷奥诺化名斐但丽奥(西班牙文,意为忠贞)入狱救援,终获释放。故此剧初演时,戏名下另加小标题;“一名夫妇之爱”。——序曲开始时(Adagio),为弗洛雷斯当忧伤的怨叹。继而引入Allegroo在trompette宣告释放的信号(法官登场一场)之后,雷奥诺与弗洛雷斯当先后表示希望、感激、快慰等各阶段的情绪。结束一节,尤暗示全剧明快的空气。
在贝多芬之前,格吕克与莫扎尔德,固已在序曲与歌剧之间建立密切的关系;但把戏剧的性格,发展的路线归纳起来,而把序曲构成交响乐式的作品,确从《雷奥诺》开始。以后韦白,舒芒,华葛耐等在歌剧方面,列兹在交响诗方面,皆受到极大的影响,称《雷奥诺》为“近世抒情剧之父”。它在乐剧史上的重要,正不下于《第五交响乐》之于交响乐史。
附录:
(一)贝多芬另有两支迄今知名的前奏曲:一是《高里奥朗前奏曲》(Ouverture de Coriolan)把两个主题作成强有力的对比:一方面是母亲的哀求,一方面是儿子的固执。同时描写这顽强的英雄在内心的争斗。——另一支是《哀格蒙前奏曲》(Ouverture d’Egmont)描写一个英雄与一个民族为自由而争战、而高歌胜利。
(二)在贝多芬所作的声乐内,当以歌(Lied)为最著名。如《悲哀底快感》,传达亲切深刻的诗意;如《吻》充满着幽默;如《鹌鹑之歌》,纯是写景之作。——至于《弥侬)、(歌德原作)底热烈的情调,尤与诗人原作吻合。此外尚有《致久别的爱人》(全集卷九十八),四部合唱的《挽歌》(全集卷一一八),与以歌德的诗谱成的《平静的海》与《快乐的旅行》等,均为知名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