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两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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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台戈安家和罗日家
一七九二年,替伊苏屯的布尔乔亚治病的有个姓罗日的医生,出名的为人阴险。他老婆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但据某些大胆的人说,罗日待老婆很坏。说不定那女的也有点儿傻。虽然朋友们多方刺探,闲人们议论纷纷,嫉妒的人飞短流长,这个家庭的内幕,外边还是知道很少。大凡对罗日那种人,社会上一向有句老话,说“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因此罗日活着的时节,大家绝口不提他的事,见了他也客客气气。
女的姓台戈安,出嫁之前身体就很虚弱,据说医生倒是看中这一点才娶她的。她开头生一个儿子,又生一个女儿,事有凑巧,一男一女相隔十年,人家还说罗日虽是医生,也没料到会生第二个孩子。那很晚出世的女儿名叫阿迦德。这些小事太简单太平凡了,似乎不值得史家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场,但不说明在先,象罗日那种性格的人可能被认为忍心害理,灭绝人性的父亲;其实他只不过逞着坏脾气行事。许多人把这坏脾气用一句可怕的老话掩盖,说什么“男子汉非有烈性不可!”这句刚强的格言害不少女人受罪。医生的丈人丈母台戈安夫妻做的是贝利的金羊毛生意,代业主卖出,代商人买进,两面拿佣金。他们靠此营生变得又有钱又啬刻:不少人的处世之道都是这样。
台戈安的儿子,罗日太太的兄弟,不喜欢住在伊苏屯,到巴黎去另谋出路,在圣·奥诺雷街盘下一家油酒杂货铺。这一下台戈安可倒了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油酒杂货商喜欢油酒杂货的程度,同艺术家讨厌油酒杂货的程度正好相等。促成各式各样志趣的社会因素,还没有人深入研究。我们不比埃及人,儿子不一定要继承父亲的行业,那末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一个人不开面包店而开纸店呢?这是一个很有兴趣的问题。何况台戈安的志趣还受爱情推动。老板娘漂亮得很,他为之神魂颠倒,眼睛望着她,心里千思百想,其中有个念头是:“好吧,让我也来开一家杂货店!”凭着耐性跟父母寄给他的一点儿钱,他和老东家皮克西沃的寡妇结了婚。一七九二年,人家都说台戈安的营业很好。那时两老还活着,他们把羊毛生意收歇了,拿资金买进政府没收下来的产业:而这又是一种金羊毛!他们的女婿罗日医生,差不多算准自己快断弦了,把女儿送往巴黎的舅子那里,一方面让她见识见识京城,一方面对她也不怀好意。巴黎的台戈安没有儿女,台戈安太太大丈夫十二岁,身体壮健,但胖得象葡萄收割过后的画眉。狡猾的罗日医生医道还高明,料定台戈安夫妻正和童话上的说法相反,两口子尽管日子过得快活,却决不会生儿育女。他们很可能疼爱阿迦德。罗日医生存心不给女儿遗产,能送她到外地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好不得意。阿迦德是伊苏屯最美的姑娘,长得既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为了她的出世,罗日医生和他的好朋友罗斯多先生闹得友谊破裂。罗斯多过去做按察使的代办,不久以前从伊苏屯搬走。在伊苏屯那么山明水秀的地方上出生的人,看见一家人家肯脱离本乡,当然觉得奇怪透顶,要追问原因了。一般嘴皮刻薄的人说,有仇必报的罗日曾经大声嚷过,罗斯多将来一定由他送终。这话从一个医生嘴里说出来,作用跟炮弹一样。国民议会一撤消按察使代办的职位,罗斯多便离开伊苏屯,从此没有再来。
罗斯多家搬走以后,罗日太太老是在奥勋太太身边消磨日子;奥勋太太是前任按察使代办的同胞姊妹,也是阿迦德的干娘,罗日太太的苦处只向她一个人诉说。因此关于美丽的罗日太太的事,伊苏屯人所知道的一星半点全得之于好心的奥勛太太,而且是在医生死后说的。
罗日太太一听到丈夫要送阿迦德去巴黎,就说:“我从此看不见女儿了!”
老成的奥勋太太讲到这里,加上一句按语说:“唉!这话竟被她说中了。”
于是可怜的妈妈脸色黄得象木瓜。据说罗日有心用文火慢慢儿烤她;看她神气,此话倒也并非嘘谣。她的脓包子的态度叫受了冤枉的娘更加伤心。那家伙事事糊涂,父亲既不管教,或许还加以鼓励,所以儿子对娘应有的孝顺和规矩完全谈不到。约翰·雅各·罗日长相象爷,并且象他坏的方面;而医生本人,无论品行相貌都已经不大体面了。
可爱的阿迦德到了台戈安家,对舅舅并不吉利。一个星期之内,或者应当说一旬之内,因为那时已经宣布共和,夫几埃·丹维尔凭着罗伯斯比哀一句话,把台戈安抓进监狱。台戈安先是不聪明,认为当时的大饥荒是出于虚构,又糊涂透顶,相信真有什么言论自由,一边侍候主顾一边说出自己的意见。罗伯斯比哀住在一个木匠家里,木匠的女人杜北莱替伟大的公民收拾屋子。也是台戈安合该倒楣,女公民杜北莱偏偏照顾贝利佬的生意。她认为杂货店老板的想法侮辱了玛克西米里安一世。她看了台戈安夫妻俩的生活本来就不顺眼,加上她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信徒,常在群众法庭上一面打毛线一面听审,觉得台戈安女公民的姿色大有贵族意味,便把台戈安的议论搬给她的温和厚道的东家听,还添油加酱,把话说得更恶毒。杂货店老板的被捕是为了囤积,那是当时极普通的罪名。台戈安坐了牢,老婆便四下奔走营救。但她手段非常笨拙,向一般掌权的人说的话,在老于世故的人听来竟以为她有心要断送丈夫。
台戈安太太认识内政部部长洛朗手下的一位秘书,也是以后几任内政部长的得力助手,姓勃里杜。勃里杜帮她活动,救杂货店老板。按说世界上总有些了不起的傻子,真正做到一清如水,所以那廉洁的科长决不向操台戈安生杀之权的人行贿,只求他们秉公办理!无奈要求那时的人秉公办理,等于要求他们让波旁王室复辟。吉伦特党的部长正和罗伯斯比哀明争暗斗,他对勃里杜说:
“你管什么闲事呀?”
老实的科长到处说情,到处听到那句冷酷的回答:“你管什么闲事呀?”勃里杜乖乖的劝台戈安太太安静下来;可是她非但不去交结罗伯斯比哀的老妈子,反而把告密的女人恶口毒舌咒了一顿。她去见一位国民议会的议员,那议员自己还怕性命难保,嘴里却回答道:
“我会跟罗伯斯比哀说的。”
漂亮的杂货店老板娘听了,赛过吃了定心丸;那位保护人当然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其实只要送杜北莱女公民几斤糖,几瓶好烧酒,就能救出台戈安。这一点小枝节证明在革命时期为保住脑袋而请托规矩人,跟请托坏蛋一样危险:你只能靠自己。台戈安性命是完了,不过上断头台有安特莱·希尼埃做伴,也算沾到一些光荣。没有问题,杂货和诗歌那一回是破题儿第一遭在真人身上结合,因为不论过去将来,诗歌和杂货暗里始终有关系。台戈安的死比安莱特·希尼埃的死更加震动人心。直要三十年之后,大家才看出死掉安特莱·希尼埃对法兰西的损失,远过于死掉一个台戈安。罗伯斯比哀的措施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到一八三零年为止,杂货商都吓破胆子,没有敢再过问政治。台戈安铺子和罗伯斯比哀的住家近在咫尺。接手杂货铺的人营业亏本,把店基盘给有名的花粉商赛查·皮罗多。但是台戈安上断头台的晦气好象会传染似的,“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发明人也在那屋子里弄到破产。这个问题只能让占卜星相一类的学问去解答了。
内政部的科长勃里杜拜访过几回倒楣的台戈安的老婆,看了阿迦德·罗日那种恬静的,冷冰冰的,纯朴的美,印象很深。寡妇悲痛万分,没有心肠把第二个亡夫的买卖继续下去。科长去安慰寡妇,结果是不出十天,但等阿迦德的父亲一到,——而他也来的很快就把可爱的姑娘娶过去了。医生发觉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喜出望外,因为从此他的老婆变为娘家唯一的承继人了。他急忙赶到巴黎,主要不在于参加女儿的婚礼,而在于按照他的意思订立婚书。勃里杜只有一片痴情,念头不在金钱,听凭居心不良的医生一手摆布。医生如何利用女婿的盲目,看了这故事的下文就知道。
台戈安老夫妇相隔两年,先后过世。所有的动产,不动产,全归罗日太太承继,就是说归了医生。后来医生太太也敌不过丈夫,到一七九九年年初死了。罗日又有葡萄园,又买进农庄,又买进铁铺,还有羊毛出卖!他的宝贝儿子一无所能,好在老子替他安排的前途不过做个现成的业主,让他痴呆呆的在金钱堆里长大,断定孩子至少会把日子混到老死,在这方面不一定就比世界上最博学的人差到那里。一七九九年代,伊苏屯一般精明人已经派定罗日老头有三万法郎收入。老婆死后,医生照旧荒唐,不过把生活调整了一下,关起大门躲在家里作乐。一八零五年,性格那么刚强的医生死了。那时伊苏屯的布尔乔亚可不知说了他多少坏话,关于他腐败的私生活,传来传去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约翰·雅各·罗日后来被老子看出糊涂没用,管得很紧;他始终没有娶亲,没娶亲的原因很严重,我们这部小说有许多笔墨就是说明这一点。以后你们会发觉,他的独身一部分也错在医生。
现在应当看看父亲拿女儿出气的后果。他认为女儿不是自己生的,其实千真万确是他生的。生育方面有些为科学说不出所以然的怪现象,伊苏屯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阿迦德象罗日医生的母亲。一般人认为痛风症会跳过一代,由祖父传给孙子;性情脾气和痛风症一样跳一代的情形也并不少见。
例如阿迦德的大孩子相貌象娘,品性完全象外公罗日医生。这又是一个难题,还是留给二十世纪去解答吧;也许咱们的子侄辈会用一套微生物学上的好听的术语,对这个奥妙的问题跟现在的学术界写出一样多的谬论来。
二 勃里杜家
阿迦德·罗日的那种脸,象圣母玛丽亚的一样,结了婚还保持童贞的气息,所以人人称赏。她的肖像至今挂在勃里杜画室里,一张鹅蛋脸洁白无瑕,头发虽则金黄,皮肤上可没有一个红斑。额角清秀,嘴巴细巧,鼻子长得轻灵,耳朵有模有样,眼睫毛很长,深蓝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温柔,整个的脸有一股恬静的气息;今日不少艺术家看了画都要问:“勃里杜是不是临的拉斐尔?”当年科长想娶这个姑娘可以说是福至心灵。凡是内地出身,从来没离开过母亲而会当家的主妇,要算阿迦德最合乎理想了。信教而不着迷,除了教会给女人的一些知识之外,没有受过别的教育。在世俗的眼光中,她是十全十美的好妻子;另一方面,她因为不了解人生而种下的祸根也不在少数。从前一个有名的罗马女子,碑文上说她只管绣花,看守门户;这两句用来形容阿迦德的纯洁,朴素,安分的生活,再贴切没有。从执政时期起,勃里杜就死心塌地跟着拿破仑;一八零四,罗日医生过世的前一年,拿破仑升他为司长,年俸一万二千法郎,还有为数可观的津贴。有了这样的进款,虽然伊苏屯清算遗产的结果极不公平,阿迦德一个子儿没拿到,勃里杜也不放在心上。罗日老头未死之前六个月,把一部分产业卖给儿子,余下的一份也给了他;这既是儿子应得的名分,也是父亲的优先赠与。在父母双方的遗产项下,阿迦德只在立婚书的时节以预支的名义到手十万法郎。勃里杜对皇帝崇拜得五体投地,象帮口里的死党一般卖力,帮那个现代的天神实现他的壮志雄心;因为拿破仑看到法国疮痍满目,有心要百废并举。司长从来不嫌工作太多。计划书,备忘录,报告书,意见书,不管多重的差事都接受下来;能够为皇帝效劳真是太高兴了。他爱拿破仑的人品,又敬重他是国家的元首,不容许人家对元首的行事和计划有一言半语批评。一八零四至一八零八年间,司长在服尔德河滨道住着一个宽敞华丽的公寓,跟内政部和蒂勒黎宫都近在咫尺。勃里杜太太全盛时代,家里也只雇一个厨娘,一个男当差。阿迦德老是第一个起床,带着厨娘上中央菜场。男当差收拾屋子,阿迦德在厨房里料理中饭。勃里杜总得十一点左右才到部里去。他在世的时期,阿迦德始终高高兴兴的给他预备一顿精美可口的中饭,勃里杜也只有这一餐吃得称心满意。一年四季,不问天气如何,只要勃里杜出去办公,阿迦德总在窗口望着丈夫,等他在杜·巴克街上拐了弯才缩进头来。然后她亲自收拾饭桌,在各间屋里巡视一遍;然后穿扮齐整,在丈夫回家之前跟孩子们玩儿,或是带他们出去散步,或是在家接待客人。司长倘有紧急公事带回家,她便在书房里靠近他的书桌坐着,象雕像一般寂静无声,一面编毛线一面看他办公,陪他熬夜,只比他早几分钟睡觉。夫妻俩偶尔去看一次戏,坐着部里的包厢。逄到这些日子,他们就在外边吃饭;勃里杜太太象没有见识过巴黎的人一样,永远觉得饭店里的景致新鲜有趣。勃里杜在内政部主管一个部分,人家往往预备了场面阔绰的宴会请司长夫妇,勃里杜对这些应酬照样体体面面的回敬;阿迦德既不能不到场,也就按照当时的风气打扮起来;但她回家脱下华丽的衣衫,换上内地妇女朴素的装束,倒反满心欢喜。每逢星期四,勃里杜在家招待朋友;四旬斋前的星期二开一个盛大的跳舞会。以上的寥寥几句把夫妇俩的生活包括尽了,他们从头至尾只有三桩大事:先是生了两个孩子,中间隔开三年,然后是勃里杜的死。一八零八年,拿破仑正打算发表他做署长兼参议官,封他为伯爵,他却熬夜过度,辛苦不过,死了。那个时期拿破仑特别关心内政,交给勃里杜的工作特别繁重,把不辞劳苦的公务员的身体弄坏了。勃里杜从来不曾有所请求,拿破仑私下打听他的生活和财产,听说除了官俸之外一无所有,才知道他是个一清如水的廉吏,这批人都是为他的政府增光,有裨官箴的。拿破仑有心出乎勃里杜的意外,重重的赏他一下。司长想在皇帝出征西班牙以前赶完一件规模极大的工作,不料得了炎症,死了。
拿破仑回国在几天之内准备了一八零九年的战役,知道勃里杜去世,便说:“有些人出了缺就没有人补得上!”忠心耿耿的官吏不象有功的军人能得到显赫的奖赏;拿破仑发觉这一点,决意仿照为军人设立荣誉团的办法,替文官创立一个报酬优厚的勋位。勃里杜的殉职使他想起办“联合团”,但他来不及把这个贵族团体完全办成功。昙花一现的勋位早已在大众的记忆中消失,多数读者一定要问那个团的勋饰是什么:原来是蓝缎带。拿破仑称之为“联合团”,存心把西班牙王室的金羊毛勋章和奥地利的金羊毛勋章混合为一。后来有个普鲁士的外交官说:“这桩亵渎的事没有做成,也可见天意所在。”
拿破仑叫人调查勃里杜太太的境况。两个孩子都给送进帝国中学,全部教育费由皇帝的私库开支。勃里杜太太年支四千法郎抚恤金,至于两个儿子的家业,大概拿破仑打算将来再照顾。
勃里杜太太从出嫁到守寡,和伊苏屯毫无来往。她母亲死的时候,她正要生第二个儿子。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她,而父亲的过世又碰上拿破仑加冕,勃里杜忙得不可开交,阿迦德不愿离开丈夫。她的哥哥约翰·雅各·罗日,从她走出伊苏屯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阿迦德被娘家不理不睬的一脚踢开,心里很难过;但人家既把她置之脑后,她也难得想到他们了。她每年收到干娘奥勋太太一封信,她回信只写些俗套。一片好心而虔诚的老太太屡次暗示阿迦德,阿迦德从来不加考虑。
罗日医生临死以前不久,奥勋太太去信告诉干女儿,要不寄一份委托书给奥勋先生,她应得的一份父亲的遗产势必完全落空。阿迦德不忍心为难哥哥。或许勃里杜体会到侵占的行为正合乎贝利的风俗习惯,或许这个清廉正直的男人在金钱方面和妻子一样高尚,一样满不在乎,所以也不听公证人罗甘的劝告。据罗甘的意思,勃里杜大可利用自己的地位,对于父亲剥夺女儿遗产的行为提起诉讼。
可见勃里杜夫妇俩都同意当时伊苏屯的处置。但罗甘的话叫司长不能不考虑到妻子的利益,觉得她已经吃了亏。这个品性高尚的男子想着自己身后老婆生活没有保障。他查了查账,发觉罗日老人给女儿的五万现款,从一七九三到一八零五,已经被他们夫妇俩花掉三万,便把余下的二万买进公债,行市是四十法郎,阿迦德一年可以收两千法郎左右利息。
因此,勃里杜太太守寡以后有六千法郎一年收入,尽可体体面面过日子。她始终是个内地妇女,打算歇掉勃里杜的男当差,只留下厨娘,换一个公寓。但她的好朋友台戈安太太老是以舅母自居,卖掉家具,退掉屋子,搬来和阿迦德同住,把勃里杜旧时的书房改做卧室。两个寡妇拿收入合在一处,总共有一万二。这个办法似乎入情入理,再简单没有。但人生最要提防这些好象毫无问题的问题;对于非常的事故,谁都知道谨慎小心;所以象诉讼代理人,法官,医生,教士等等有经验的人,都把梃简单的事看得极重,旁人只觉得他们认真过分。不知古人就对处世之道留下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叫做鲜花之下要防毒蛇。糊涂虫倒了楣,往往对人对己辩解说:“事情太简单了,谁碰上了都要上当的!”
一向瞒着年龄的台戈安太太,一八零九年时正好六十五岁。她当年号称为油酒美人,象那些极少数的女子一样不受岁月侵蚀,得天独厚,到老姿色不衰,不过也经不起细看了。台戈安太太中等身材,又胖又嫩,肩膀很好看,皮肤带点儿粉红。淡黄头发近乎栗色,遭了台戈安的变故还是没有花白。她非常贪吃,喜欢做些精致的菜给自己享受;除了烹饪,同时也爱看戏,还有一样谁都不让知道的嗜好,买彩票!达那伊特水桶的神话不就是指这种无底洞么?台戈安女人——对一个赌彩票的人只配这样称呼——或许在衣著上花的钱太多一些,正如一般运气好,长期不衰老的女人一样。除了这些小小的缺点,和她一起生活倒是最愉快的,她总顺着你的意思,不得罪人,老是心情欢畅,叫别人也跟着高兴。她尤其有一项巴黎人的长处能吸引退休的职员和老年的商人:就是说懂得诙谐说笑的风趣!她没有第三次嫁人多半是受时代影响。在战争频繁的帝政时期,要结婚的男人娶个年轻貌美的富家女太容易了,念头不会转到六十岁的女人身上。台戈安太太要逗勃里杜太太快活,带她上戏院,坐马车,替她做几样精致的饭菜,甚至想劝阿迦德和她的儿子结婚。她为此把她自己,她过世的丈夫和她的公证人都紧紧瞒着的秘密,告诉了阿迦德。原来年轻漂亮,自称三十六岁的台戈安女人,竟有一个三十五岁的儿子。他姓皮克西沃,已经断弦,属于战斗部队第二十一团,从少校升到上校,在特累斯顿一役中阵亡,只留下一个独生子。台戈安女人一向只敢偷偷摸摸的看孙子,对外只说是第一个丈夫的前妻生的儿子。她为了谨慎不能不向阿迦德透露秘密,因为皮克西沃上校的儿子也在帝国中学念书,有一半公费。孩子在中学里就很调皮,好捉弄人,后来成为一个素描家和绝顶聪明的人物,名气不小。阿迦德对人生已经一无留恋,只疼着两个孩子,只想为孩子而活下去;从理智上说,从她对亡夫的感情说,都不愿意再嫁。可是做良母不比做贤妻来得容易。寡妇有两个互相冲突的责任:既要做慈母,又要做严父。很少女性能懂得而且贯彻这个双重的使命。可怜的阿迦德虽然贤慧,仍旧无意之间种下不少祸根。她既不够聪明,又象好心的人一样惯于轻信人,竟做了台戈安太太的牺牲品,弄得苦不堪言。台戈安女人追着三连号的彩票,而彩票公司是不让股东赊账的。台戈安女人利用当家的机会拿日常开支的钱去做赌本,一心希望替自己的孙子皮克西沃,替她疼爱的阿迦德和两个小勃里杜发一笔财,结果是逐渐背了债。亏空到一万法郎,她下着更大的赌注,只盼望追了九年没中彩的三连号能弥补一切。从此债务很快的加上去。到了两万法郎,台戈安女人慌得没了主意,而她的三连号还是没有中彩。她想抵押自己的财产,偿还外甥女儿;可是公证人罗甘告诉她这个老实的办法行不通。罗日老头在舅子台戈安去世之后得了舅子的遗产,只在约翰·雅各·罗日的产业项下拨出一笔收益归台戈安太太零那时放一分钱的机会多得很,对于没有主权而只能收四千法郎利息的抵押品,没有一个放高利贷的肯拿出二万法郎借给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婆子。有一天台戈安女人便扑在外甥女脚下,哭哭啼啼说出真情;勃里杜太太没有半句埋怨的话,打发了男当差和厨娘,卖掉多余的家具,抛出四分之三的公债,付清所有的欠账,把屋子退租了。
三 两个倒楣的寡妇
学士院后面,从甘南谷街起到和塞纳街会合的一段玛萨里纳街,可以算得巴黎最凄凉的一个区域。红衣主教玛萨兰捐给巴黎市的四省学院和图书馆,后来便是法兰西学士院的会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墙,把这一带街道布满了冷冰冰的阴影;难得照到阳光,经常刮着尖利的北风。可怜的勃里杜寡妇破财以后,在这个潮湿,阴暗,寒冷的地区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屋子前面聶立着学士院的大厦,那时大廈里头还容纳一批凶猛的野兽,布尔乔亚称之为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叫做“拉班”。年轻人在学校里是“拉班”,毕业出来可能是国家派往罗马的留学生。每年举行会试的时节,参加竞选的学生都关进一间间的考棚,社会上也得为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阵。考试的内容是学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内用粘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学画的制作一辐画,那些作品如今都陈列在美术学校;学音乐的作一支清唱曲;学建筑的设计一个大型建筑的草图。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那动物园已经从这些阴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边很漂亮的美术宫去了。
从勃里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见装着铁栅的考棚,景色凄凉得很。学士脘的大圆顶挡住北面的远景,只有停在玛萨里纳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马车是唯一给人消遣的景致。勃里杜太太在窗下挂三只木箱,装着泥土种花;这一类的空中花园不但违犯警章,植物的繁殖还夺去人的阳光和空气。屋子坐落在玛萨里纳街和塞纳街会合的尖角上,背后另外有屋子朝着塞纳街,所以进深很浅,楼梯作螺旋形。四层楼已是最高的一层。三个窗洞,三间屋子,包括一间餐室,一间小客厅,一间卧房;楼梯台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顶上有两间单身汉的卧室和一大间空着的阁楼。勃里杜太太挑这个公寓有三个理由:一则房租便宜。每年只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订下九年租约。二则孩子上学方便,帝国中学就在附近;最后,她仍旧在住惯的区域之内。公寓内部跟屋子外表很调和。饭间壁上糊着小幅黄地绿花的纸,红的地砖并不上蜡,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张桌子,两口碗橱,六把椅子,全是从老房子搬来的。客室铺一张奥皮松的地毯,还是当初内政部换家具的时节人家送给勃里杜的礼物。勃里杜太太放进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头做装饰,绿花绸上织着白玫瑰。这是雅各·台玛忒一八零六年时大批制造的出品。
客厅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挂在长沙发上面的一幅粉笔画,那是一个朋友替勃里杜画的肖像。虽则画家的技术不大到家,无名英雄的刚毅之气却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静的气息都给表现出来了。曾经被拿破仑称为“刚强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显出的机智,即使画得不甚精彩,至少表达得很正确。我们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个始终尽职的人。共和政府颇有几个公认的清官,勃里杜的相貌就表现出那种廉洁的性格。
对面墙上,牌桌子上面,光彩奕奕的挂着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尔奈的手笔:拿破仑骑在马上匆匆忙忙走过,后面跟着卫队。阿迦德养着两大笼子鸟儿,一个笼子是金丝雀,一个笼子是热带鸟。勃里杜的死对她和对大众都是不可补救的损失,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了这种小孩子的玩艺儿。
至于寡妇的卧房,从住了三个月起,直到她又倒了楣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为止,永远乱七八糟,无论怎样描写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大靠椅变做猶儿的床铺;有时金丝雀放出笼子,把所有的家具画满标点符号。好心肠的寡妇到处放着喂鸟的粟子和菜叶。缺角的碟子里摆着猫儿的点心。衣服鞋袜四下乱丢。满屋子都是一派内地气息和追念亡人的气息。勃里杜的遗物全部郑重其事的保留下来。对于他文房用具的重视,不亚于中世纪骑士的寡妇对待亡夫的刀剑。我们单看一粧小事就能领会这个女子的心意多么动人。
池包起一支笔,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亲爱的丈夫用的最后一支笔。”他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炉架上,用玻璃罩罩着。这一类供奉遗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后还堆上睡帽和假头发。勃里杜过世之后,三十五岁的年轻寡妇就不再修饰,更没有什么女性的风韵。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爱的男人从来没有给她受过气,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对样样东西都无所谓,也不再打扮了。夫妇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风情,都放弃得干干净净。有些人为了爱情会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个人身上,失掉这个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只能为了孩子而活着,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财要害他们吃苦,心里不知有多么悲伤。她一搬到玛萨里纳街,面上另有一副凄凉的情调,令人感动。她的确对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仑除了已经帮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么力:他的私库既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还补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和外甥女一样的公寓。她出一张凭据给勃里杜太太,从她没有产权的收益项下每年拨还三千法郎。公证人罗甘把手续办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弥补损失。罗甘受着委托,替勃里杜太太恢复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归还的款子拨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俩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个又老实又懦弱的妇女雇一个只做上半天的老妈子。台戈安喜欢下厨房,夜饭由她去做。晚上有几个明友是从前勃里杜荐到部里去的公务员,来陪两个寡妇玩纸牌。台戈安女人始终追着三连号的彩票,她说那三连号闹别扭,硬是不出来。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钱能一下子还清;对两个小勃里杜比对嫡亲孙子皮克西沃还疼爱,一则害他们吃苦,觉得过意不去,二则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时候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因此约瑟和腓列普两个孩子被台戈安女人当做心肝宝贝。一个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总希望人原谅,法兰西帝国官办彩票公司的老股东不时给孩子们弄一些好菜。再过几年,约瑟和腓列普向她讨零用钱是最方便不过的:小的拿去买木炭,铅笔,纸张,版画;大的买苹果酱松饼,弹子,花绳,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着她把日常开支减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余下的钱去做赌本。
勃里杜太太为了顾到孩子,也不让生活费超过这个数目。她因为信托人吃了亏,有心惩罚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牺牲。正如一般胆小而不大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任何一种善良的心意碰了钉子而开始猜疑,便尽量发展另外一个缺点,临了那缺点竟会象德性一般坚强。她想皇帝或许会忘记勃里杜家,也难免在战场上出事;她的抚恤金又只限于她活着的时期。看到孩子们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惊胆战。罗甘向阿迦德解释,台戈安太太每年拨还的三千法郎过了七年可以买回她的公债,阿迦德听着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证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国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俭的一套。每年在抚恤金项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万,能替一个孩子挣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岁,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问题:这个办法可以给每个孩子留下一笔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两个寡妇的生活从空头的富裕变为自愿刻苦,一个是为嗜好所迫,一个是自命为从美德出发。我这个故事的取材不过是人生极普通的利害关系,但影响恐怕反而更深远;以深刻的教训而论,以上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一桩都不能忽视。现代法国画派最大的一个画家约瑟·勃里杜,小时候看到美术学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闹;潮湿的区域远景那么沉闷,只能望着天空消遣;经常接触那幅业余画家的肖像,虽则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伟大的气魄都很充沛;屋子里温暖安静,色彩丰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谐;还有吊在楼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亲对大儿子的偏心,不赞成小儿子的兴趣:总之,构成这个故事的开场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势,也许就包含着约瑟·勃里杜成为大画家的原因。
四 志趣
勃里杜两个孩子中大的一个名叫腓列普,长相跟娘一模一样。虽是淡黄头发,蓝眼睛,一副爱淘气的样子看上去倒很象活泼,勇敢。当初和勃里杜同时进内政部的克拉巴龙老人,也是晚上来陪两位寡妇打牌的一个老朋友,每个月总有几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帮,说道:
“好小子将来气魄可不小!”
孩子受着鼓励,要充好汉,越发装出一种狠巴巴的神气。他有了这个倾向,变得对一切体力活动都很拿手。中学里的打架把他锻炼得胆子很大,不怕肉体痛苦,一般所谓军人的勇敢就靠这两点养成;但对书本不消说是讨厌之极,体育与智育同时发展的难题原非学校教育所能解决。腓列普仅仅是相貌象娘,阿迦德却以为品性也跟自己一样,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会在腓列普身上出现,再加上男子的气魄,将来品格更伟大。阿迦德搬进玛萨里纳街那个凄凉的公寓的时候,腓列普十五岁,正是儿童最可爱的年龄,所以更证实了母亲的信念。
约瑟小腓列普三岁,象父亲而更难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不管怎么梳理永远乱七八糟;他哥哥虽然活泼,却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约瑟不知倒了什么楣,衣服总没法穿得干净,倒楣的次数太多了竟成为一种习惯:新衣服一上身马上变做旧衣服。腓列普可是爱面子,会当心衣著。母亲不知不觉的专门埋怨约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样。而阿迦德对两个孩子的脸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别,上学校去接他们,提到约瑟就说:
“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样了?”
这些小事叫为娘的越来越偏心。
和两个寡妇来往的杜·勃吕埃老头,克拉巴龙老头,特洛希的父亲,全是极平常的人,其中没有一个,连阿迦德的忏悔师陆罗神甫在内,发觉约瑟有喜欢观察的倾向。未来的善用色彩的画家只顾他的兴趣,对切身东西全不在意;这种气质使他小时候显得懵懵懂懂,父亲还为他担过心。脑袋大得异乎寻常,额角宽广,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脑水肿。脸孔歪歪扯扯,年轻时期的表情好象老是在生气。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现的精神,看到特色只当作丑恶。直要后来才发展的线条,在约瑟脸上好象拧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会神看东西,皮肉的抽搐更厉害。腓列普替为娘的争足面子,约瑟没有使母亲受到半句夸奖。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话,巧妙的对答,大人听了觉得孩子日后必是个出众的人物;约瑟却一声不响,只会出神。母亲断定腓列普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对约瑟完全不存希望。
启发约瑟的艺术天赋的是一桩极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复活节假期内,他跟着哥哥和台戈安太太从蒂勒黎散步回来,看见一个学生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教员的漫画,表情挖苦得厉害,约瑟看得津津有昧,竟舍不得走开。第二天,他靠着窗口看许多学生走进玛萨里纳街上的校门,便偷偷下楼溜入学士院的长天井;里面摆着不少雕像,半身像,凿了一半的云石,还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约瑟看着兴奋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觉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动起来。矮矮的一间教室,门开了一半,他闯进去,看见十来个青年正对着一座雕像描画;他们马上跟他开玩笑。
第一个发见他的学生拿面包瓤搓成小丸子丢在他身上,叫:“小家伙!小家伙!”
“谁的孩子?”
“天哪!多难看!”
一刻钟之内,约瑟在大雕塑家旭台的教室里成为众矢之的。等到学生们把他取笑够了,看他不肯走,又对他的相貌发生兴趣,便问他来干什么。约瑟回答说想学画,于是大伙儿都鼓励他。孩子听他们口气和善,又说出自己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
教室里四面八方嚷起来,说道:“噢!只要你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你就可以做个大人物了。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万岁!——你妈漂亮么?看你这副嘴脸,她也不见得出色吧。”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离开座位,过来捉弄约瑟,说道:“啊!你想做艺术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艺术家先要有狠劲,经得起折磨?有些考验会扭断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里这些癞虾蟆没有一个不受过考验的。你瞧,那家伙曾经七天不吃东西!我们来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艺术家。”
他举起约瑟一条胳膊,要他悬空擎着,拿另外一条摆做拔出拳头打人的姿势,对他说:
“这个我们叫做打电报。你要能一动不动把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就算狠将。”
另外几个学生说:“好,小孩儿,拿出勇气来。本来么,做艺术家就得吃苦。”
十三岁的约瑟一片天真的相信他们,大约支持了五分钟,所有的学生都一本正经的朝他望着。
一个说:“噢!你胳膊低下来啦。”
另外一个说:“喂,别动啊,该死的!”还有一个学生指着旭台塑的出色的拿破仑像说:“你礁,拿破仑皇帝就是这样站一个月呢。”
拿破仑拿着皇帝的杖站在那里;这座雕像作为华表的结顶再合式没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约瑟撑到十分钟,额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时走进一个矮小秃顶,脸色苍白,带点病态的男人,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肃静下来。
“喂,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啊?”他望着教室里的受难者问。
“小家伙来做我们的模特儿,”替约瑟摆姿势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回答。
“你们难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好意思么?”旭台说着放下约瑟的胳膊,亲热的拍拍他的腮帮,问道:“来了多久啦?”
“一刻钟。”
“谁带你来的?”
“我要做艺术家。”
“你住哪里?从哪儿来的?”
“从妈妈那儿。”
“嘿!妈妈!”学生都叫起来。
旭台喝道:“静下来画画!——你妈妈是干什么的?”
“她叫勃里杜太太。我爸爸死了,从前跟皇帝是朋友。您要肯教我画画,要多少钱皇帝都会拿出来的。”
旭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哦,他父亲从前是内政部的司长。——你这么小就想做艺术家了么?”
“是的,先生。”
“你喜欢来尽管来吧,他们会跟你玩儿的!——喂,给他一张纸板,几支铅笔,几张纸,让他画画。”雕塑家又道:“告诉你们,坏东西,他父亲帮过我忙。来,吊桶,去买些点心糖果来。”他把钱交给那捉弄约瑟的学生,又摸着约瑟的下巴颏儿说:“等会看你的吃相,就知道你是不是艺术家。”然后他查看每个学生的作业,孩子跟在后面看着听着,拼命想了解。糖果买来了。整个教室的学生,连他们的教授雕塑家旭台在内,都和孩子一块儿大嚼起来。刚才大家把孩子良般耍弄,现在对他百般亲热。这一幕给孩子的印象非常深刻;艺术家的感情和爱打趣的脾气,约瑟天生能领会。雕塑家旭台受着拿破仑赏识,已经开始出名,可惜中途夭折了;他那天的出现对约瑟是个极有力的暗示。孩子回家对母亲一字不提,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总在旭台教室里呆上三个钟点。台戈安女人素来对两个小宝贝百依百顺,供给约瑟各色铅笔,图画纸,画片。未来的艺术家拿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做速写的对象,把寝室的墙壁乱涂,在图画班上极其用功。中学的图画教师勒米尔不但注意到约瑟的兴趣,更奇怪他的进步之快,特意去拜访勃里杜太太,告诉她孩子的天赋。阿迦德是十足地道的内地妇女,只懂家务,不懂艺术,听了大起恐慌。勒米尔一走,寡妇哭了。
她看见台戈安女人进来,便说:“唉,我完了!我本想叫约瑟当个公务员,内政部的路子现现成成摆在那里,靠他父亲的老面子,二十五岁就好当上科长。谁知他要做画家,干一门没饭吃的行业。我早料到这孩子只会叫我伤心气恼。”台戈安太太承认她已经有好几个月纵容约瑟画画,星期日星期四偷偷去美术学校也是她给包庇的。她带约瑟上沙龙,小家伙竟会那样聚精会神的看画简直了不起。
台戈安太太对阿迦德说:“亲爱的,你家约瑟十三岁就懂得画,准是个天才。”
“是啊,你看他爸爸有了天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四十岁上就做得精疲力尽,把性命送掉了!”
秋天将尽,约瑟正要跨进第十四个年头,阿迦德不听台戈安女人劝阻,径自去见旭台,要求别带坏她的儿子。旭台穿着蓝布工作服正在塑他的最后一座雕像。从前他遇到一次难关,亏得勃里杜帮助,此刻对勃里杜的寡妇倒反不大客气。旭台元气已经动摇,苦苦挣扎的狠劲好象要把几个月都难以完成的工作在短时期内赶完;在艺术上长期摸索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他性急慌忙的挥动刀子,捏着粘土,一窍不通的阿迦德看了他的动作只当他有神经病。旭台若是换了一种心境,可能对阿迦德一笑了事;但那个做母亲的诅咒艺术,怪人家硬叫她儿子挑这个职业,要求旭台不让约瑟再进教室,旭台可动了真气,嚷道:
“我受过你丈夫好处,想报答他,鼓励他的儿子,在你的小约瑟刚踏进一个最伟大的前程的时候扶他一把。是的,太太,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讲给你听:一个大艺术家等于一个国王,比国王还强;先是他更快乐,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的过活;其次他能支配一个幻想世界。你的儿子前程远大:象他那样的天赋是少见的,只有在乔多,拉斐尔,铁相,卢本斯,牟利罗一等人身上才出现得那么早;因为我觉得他将来是画家,不是雕塑家。天哪!我要有这样一个儿子,真象拿破仑看见他儿子做到罗马国王一般高兴呢!不过孩子是你的,他的命运操在你手里。好吧,太太,你去叫他做一个俗物,做一个只会吃饭睡觉,整天钻在公文堆里的可怜虫吧!那你就是刽子手。可是我希望不管你怎么办,他还是能成功一个艺术家。志趣比一切人为的阻力都强。所谓志趣是上帝的号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会有志趣!你的反对只能使孩子痛苦!”
他把多余的粘土往桶里使劲一扔,吩咐他的模特儿说:“今天不做了。”
阿迦德抬起眼睛,看见教室的一角坐着一个裸体女人;阿迦德刚才没有朝那边望,当下吓了一跳,抽身就走。
旭台对学生们说:“以后你们不能再招留小勃里杜,免得他母亲生气。”
阿迦德带上教室的门,学生都一片声的“嘘”起来。
可怜的妈妈觉得所见所闻可怕极了,心上想:“约瑟竟然到这种地方来!”
各个雕塑班和油画班上的学生一知道勃里杜太太反对儿子学艺术,就把勾引约瑟到他们教室去当作开心事儿。孩子被母亲逼着,答应不再上学士院,但仍旧常常溜进勒饶的教室,在大家鼓励之下画起油画来。寡妇跑去抗议,旭台的学生回答说,勒饶先生的事跟旭台先生不相干,她也没有把小少爷托他们看管,诸如此类挖苦的话说了一大堆。缺德的“拉班”还拿勃里杜太太做题目,编了一支一百三十七节的歌谣。
阿迦德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不愿意打牌,坐在大靠椅上只顾伤心,美丽的眼睛不时还冒出眼泪。
克拉巴龙老人问道:“勃里杜太太,你怎么啦?”
台戈安女人回答说:“她以为儿子学了画将来没有饭吃了。我家皮克西沃前妻生的儿子也热心画画,我可不替他发愁,男人天生会打天下的。”
古板的特洛希虽然能干,始终没当上副科长;他接口道:“这话不错。我还算运气,只生一个儿子;要不然我薪水只有一千八,我女人代卖官契的铺子勉强收入一千二,叫我怎么得了?我把孩子送到诉讼代理人事务所去当小书记,每月拿二十五法郎,还管一顿中饭;我再补贴他二十五法郎;晚饭在家吃,睡也睡在家里:这就行啦。他非这样不可,将来他会出头的!我给他安排不少工作,即使在学校里念书也不过如此;日后他好当个诉讼代理人。我偶尔让他看—回戏,他就乐死了,过来拥抱我。嘿!我管他才管得紧呢,零用都要报账。你对两个孩子心太软。我看你的儿子要是愿意喝西北风,尽管由他;他会成个角色的。”
新近退休的老司长杜·勃吕埃说道:“我的孩子只有十六岁,他妈妈宠得厉害。可是出现得这样早的志趣用不着当真,只是小孩儿的空想,一时的兴致,慢慢会淡下去的。我的意思,男孩子应当由大人指导……”
阿迦德说:“唉,先生,你有钱,又是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
克拉巴龙接口道:“我觉得孩子是我们的魔王,(我说的是心啊!)我那个宝贝把我气坏了,弄得我变了穷光蛋,临了只能撒手不管。谁知他反而高兴,我也乐得清静,(好,独立!)他可怜的妈一半是被他气死的。如今他做了掮客,正好配他胄口;他回家脚还没跨进门,已经想出去了,老是静不下来,一样都不肯学。我只求老天别让他在我活着的时候出乖露丑,丢我的脸!没有儿女的人不知有儿女之乐,可是也不会尝到有儿女之苦。”
“这些都算是做父亲的呢!”阿迦德心里这样想着,又哭了。
“亲爱的勃里杜太太,我跟你那么说,无非劝你让孩子去画画;要不然,你只有白费时间……”
生性严厉的特洛希说:“你要是能管教,我就劝你反对他的兴趣;不过看你对他们这样软弱,还是让他去东涂西抹吧。”
“完蛋啦!”克拉巴龙道。
“怎么完蛋啦?”可怜的母亲直嚷起来。
“是啊,我这一手独立的红心完蛋啦;要命的特洛希老是叫我倒楣。”
台戈安女人道:“阿迦德,别发愁,约瑟将来准是个大人物。”
那次讨论和所有的讨论差不多,寡妇的朋友们临了都意见一致,而这个意见并没能使寡妇安心。他们劝阿迦德让约瑟发展他的志趣。
对阿迦德特别殷勤的杜·勃吕埃道:“如果他不是天才,再叫他当公务员还来得及。”
台戈安女人送三个老公务员到楼梯台上,说他们出的主意挺好,把他们叫做希腊的哲人。
杜·勃吕埃道:“她这是自寻烦恼。”
克拉巴龙还说:“儿子自愿拣一条路走,她正应该高兴才对。”
特洛希道:“只要上帝保佑皇帝多活几年,他自会提拔约瑟的。急什么?”
台戈安女人回答:“为着孩子,她样样害怕。”——“好孩子,”她回到屋内对阿迦德说,“你瞧,他们都是一样说法;你干么还要哭?”
“啊!换了腓列普,我就不操心啦。你才不知道画室是怎么回事呢!艺术家竟然招留裸体的女人。”
台戈安女人道:“他们总该生个火吧,我想。”
五 家庭中的大人物
过了几天,从莫斯科溃退的倒楣事儿发生了。拿破仑回国组织新军,向法兰西再要一批人马去做牺牲品。可怜的母亲便另有一番烦恼。腓列普早就不乐意念中学,一心要投军,替皇帝出力。拿破仑在蒂勒黎举行最后一次检阅,腓列普看了兴奋得如醉若狂。那个时代,军队的烜赫的场面,军人的服装,肩章的威风,对某些青年有一股不可抵抗的魔力。腓列普自以为在军事方面的天陚不亚于兄弟在艺术方面的天陚,瞒着母亲写了一份申请书给皇帝:
陛下,我是陛下旧臣勃里杜的儿子,今年一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脚腿轻健,身体结实,愿意替陛下当一名小兵。伏望陛下成全,准予入伍……
二十四小时以内,皇帝把腓列普从帝国中学调往圣·西尔军校;过了半年,一八一三年十一月,拿破仑把他编入一个骑兵团,军阶是少尉。当年冬天,腓列普在后方留了一个时期,等到学会了骑马,立即兴高彩烈的出发。在联军侵入法国的几仗中有一次前哨战,腓列普奋不顾身救出他的团长,因此升到中尉。在番尔·香北诺阿士一役中,皇帝提升他为上尉,派充御前传令官。腓列普受到这样的提拔,又在蒙德罗一仗立了功,得了奖章。他参加了拿破仑在枫丹白露的告别式,万分感动,不愿意替波旁家服务。一八一四年七月回到家中,发觉母亲生活成了问题。约瑟的公费在暑假里被取消了;勃里杜太太的抚恤金原归皇帝私库支拨,现在要求内政部拨付,不得批准。
约瑟对绘画越来越入迷,遭到这些变故反觉高兴,央求母亲让他进勒饶教室,说不久就能自立。他自认为二年级的成绩很好,毋需再进文学班。
腓列普十九岁,已经当了上尉,得了勋章,在两次战役中做过皇帝的传令官,大大的满足了母亲的虚荣心。因此他虽然举动粗俗,爱吵闹,除了大兵的血气之勇别无长处,但在为娘的心目中到底是个天才;不象约瑟个子矮小,身体虚弱,老是可怜巴巴,一面孔的孤独相,只求清静,梦想着艺术家的荣誉,在母亲说来,只会叫她烦恼和操心。
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的冬天,约瑟运气不错:台戈安女人和她的孙子皮克西沃私下帮着他;皮克西沃拜在葛罗门下,把约瑟也介绍去了。那个有名的画室培养出不少面目不同的人材,约瑟在那边交上希奈,和他很亲密。三月二十的事件爆发了,勃里杜上尉到里昂去迎接皇帝,跟他回蒂勒黎,当上禁卫军的龙骑兵营营长。滑铁卢一仗,他受了伤,虽则伤势轻微,也得到荣誉团四等勋章。事后他随同达胡元帅驻扎在圣·但尼,没有参加洛阿部队;他的军阶和荣誉团勋章,靠着达胡元帅的力量都给保留下来,不过变了退伍将校。
那个时期,约瑟着急自己的前途,拚命用功,在大局变动最剧烈的期间病倒过好几次。
阿迦德对台戈安太太说:“他的病都是颜料的气味害他的。那一行对他身体这样不相宜,应该放弃才对。”
当时阿迦德牵肠挂肚,全是为了那个当中校的儿子。一八一六,他回到家里。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营长的薪水一年大约有九千法郎,退伍以后减到三百法郎一月;母亲拿出一部分积蓄,装修厨房顶上的阁搂,安顿儿子。腓列普经常出入朗布兰咖啡馆,成为最顽强的拿破仑党人;那个咖啡馆原是立宪派的培奥提。腓列普在那儿染上退伍军人的习惯,态度,作风和生活,并且和所有二十一岁的青年一样做得更过火,对波旁家真的咬牙切齿,没有妥协的余地;有过几次机会可以保持中校的军衔进常备军,他都拒绝了。在母亲眼中,这是大义凛然的表现。
她说:“他父亲遇到这种情形也不过如此。”
退伍军人的薪俸尽够腓列普花用,不破费家里一个钱;约瑟的生活却完全靠两个寡妇支持。
从那时起,阿迦德对腓列普的偏心流露出来了。过去她的偏袒还藏在心里;可是眼看一个对皇帝赤胆忠心的人遭到迫害,想起疼爱的儿子受的伤,而他对眼前的逆境又处之泰然,虽则逆境是他自己造成的,阿迦德却觉得那是腓列普人格高尚的表现:在这种种情形之下,怎么能叫母亲不格外怜惜呢?“他多倒楣”这句话,说明对这个儿子样样该多照顾一些。约瑟是艺术家,而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心地都特别单纯,他又从小佩服哥哥,所以对母亲的偏心非但不生气,还认为理所当然;对一个在两次战役中替拿破仑传过命令的英雄,在滑铁卢受过伤的战士,他和母亲同样的崇拜。约瑟亲眼看见过腓列普穿着禁卫军龙骑兵绿色铺金的漂亮军服,带着队伍站在五月广场上:怎么会不相信这个老大哥的确高人一等呢?
再说,阿迦德尽管偏心,毕竟是个慈爱的妈妈:她也疼约瑟,只是不盲目罢了,不了解他罢了。约瑟非常爱母亲,腓列普只是让母亲爱他。龙骑兵在母亲面前固然把大兵的粗鲁收敛一些,但并不掩饰他对约瑟的轻视,不过是用的亲热的方式。看着兄弟脑袋那么大,用功得把身体都磨痩了,到了十七岁还虚弱得很,腓列普把他叫做“小家伙”。要不是艺术家生生就一副满不在乎的脾气,哥哥那种卖老的样子真会叫人难堪;约瑟却以为当兵的总不免急躁蛮横,心肠是挺好的。可怜这孩子还不知道真有才干的军人跟别的优秀人物一样和善,一样有礼。行业尽管不同,天才的品德并无分别。
腓列普对母亲提起兄弟,总说:“可怜的孩子!别难为他,让他玩玩吧。”
这种轻蔑的口吻,母亲听了只当是手足的情谊。
她想:“腓列普永远会疼兄弟,照顾兄弟的。”
一八一六年,母亲答应约瑟把他卧房隔壁的阁楼改做画室。台戈安女人给他一些钱置办画家必不可少的“吃饭家伙”;在两个寡妇的心目中,绘画不过是一门手艺。约瑟既有天赋,也有热情和巧思,寒伧的画室样样由他亲手布置。业主被台戈安太太说通了,派人在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约瑟把大房间漆成巧克力色,壁上挂几张画稿;阿迦德心里很勉强的给他一只生铁火炉。这样,约瑟就能在家工作,同时在葛罗和希奈那儿学习。
立宪派当时特别受到退伍军校和拿破仑党人拥护;尽管谁也不想要什么宪章,立宪派却以维护宪章为名常在国会附近闹事,还搞过几次阴谋。腓列普混在中间,遭到逮捕,又因证据不足而释放;但陆军部长取消了他的半俸作为惩戒。腓列普在法国住不下去了,迟早会被暗探煽动,落入圈套的。关于暗探煽动的事,外边有很多传说。腓列普在人品混杂的咖啡馆里打弹子,经常用各种烧酒来消磨时间;阿迦德却为着家中这位大人物提心吊胆,吓得要死。三位希腊的哲人天天晚上走着老路,踏上两个寡妇家的楼梯,着她们俩等着他们,急于打听当天的局势:这一切都成了习惯,没法戒掉,所以他们老是到那间绿色小客厅里来打牌。内政部经过一八一六年的改组,没有开掉克拉巴龙的差事。他跟有些人一样胆小如鼠,轻声轻气的告诉你一些政府公报上的消息,可马上补充一句:“千万别连累我!”特洛希在杜·勃吕埃老人退休以后,不久也被勒令告老,还在争养老金。三位朋友看见阿迦德急得无可奈何,劝她打发上校出门。
“大家说有人想造反,凭你儿子那种性格,准会卷进什么案子去做牺牲品。私通敌人的奸细有的是。”
“嘿!他那种料在皇帝手里可以做到。”大元帅杜·勃吕埃老人低声说着,向四周望了望。“他不应该丢开本行。不如劝他到东方或者印度的军队里去……”
阿迦德道:“我们能不顾他身体么?”
特洛希老头道:“干么他不谋个职位呢?此刻私人兴办的事业不知有多少!我但等养老金解决了,就进一家保险公司去当主任。”
“腓列普是军人,只喜欢打仗,”阿迦德忽然有了尚武精神。
“那他就该安分守己,申请服役……”
“替这般人服役么?”寡妇叫起来。“我才不劝他呢。”
杜·勃吕埃接口道;“太太,你错了。我的儿子新近由特·拿华兰公爵安插了一个位置。对于真心归附的人,波旁家倒也很慷慨。你的儿子有希望以中校资格进部队。”台戈安女人道:“骑兵部队只欢迎贵族;他要进去,永远升不到上校。”
阿迦德心里怕得厉害,竭力劝腓列普上国外去投军;外国对一个当过拿破仑传令官的人决不亏待。
腓列普气愤愤的叫道:“要我替外国人当差么?”
阿迦德听着大为感动,拥抱着儿子说:
“真象他爸爸。”
约瑟道:“他说得不错。法国人是有骨气的,决不肯到国外去卖身投靠。况且拿破仑还会回来也说不定。”
腓列普讨好母亲,想出一个好主意,预备上美洲去投奔拉勒芒将军,参加“海外居留地”的建设。海外居留地原是一个从来未有的大骗局,为了向全国筹募基金出名的。阿迦德拿出一万法郎积蓄,又花掉一千法郎送儿子到勒阿弗尔港上船。一八一七年年底,阿迦德只靠六百法郎的公债利息过活;但她念头转得不错,马上把剩下的一万积蓄存入国库,一年多了七百法郎收入。
约瑟看见母亲牺牲,也想从旁出一把力:他衣服穿得象执达吏的助手,粗皮鞋,蓝袜子,不戴手套;在家只烧泥炭,只吃面包,牛奶和勃里乳饼。可怜的孩子只得到台戈安老妈妈和皮克西沃两人鼓励。皮克西沃是他中学同学,也是画室里的同学,在某个部里当个小差使,画的漫画很精彩。
后来约瑟·勃里杜讲起当年的艰苦,常说:“一八一八年的夏天来到的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天气暖和了,用不着再买煤炭。”
那时他用色彩的本领已经和葛罗不相上下,再去看老师不过是请他批评批评。他凭着充沛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有心和古典画派决裂,冲破希腊传统的束缚,把整个现实作为艺术的园地。因此约瑟养精蓄锐,准备未来的斗争;而从一八二三年他的作品选入沙龙的时候起,那个斗争就没有停过。
那一年情形特别恶劣:台戈安太太和勃里杜太太的公证人罗甘逃走了;七年来台戈安女人拨还的款子已经可以收两千法郎利息,被罗甘吞没了。这桩乱子才出了三天,纽约寄来一张腓列普上校的一千法郎借票,要母亲归还。可怜的小伙子和许多人一样受了骗,在“居留地”把钱弄得精光。腓列普在信中说起在纽约欠的债还是一般遭难的同胞做的保人。阿迦德,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念了信直掉眼泪。
“当初是我逼他上船的呀。”可怜的母亲很天真的把儿子的过失揽在自己身上。
台戈安老妈妈对外甥女说:“以后你可别叫他常常作这一类的旅行了。”
台戈安太太真讲义气,每年照旧给勃里杜太太三千法郎,但始终追着她的三连号,从一七九九年起一直没有中过。那时她也有些怀疑彩票公司作弊了,她埋怨政府,认为政府说不定在摇彩箱中取消那三个号码,叫买彩票的人越追越狠。两个寡妇匆匆算了算账,觉得不出卖一部分公债决计筹不出一千法郎;她们打算抵押银器,一部分被褥或多余的桌椅。
约瑟听到这个计划慌起来,把情形告诉日拉。那位大画家向内廷事务部托了人情,叫约瑟临两张路易十八的肖像,每张五百法郎。手面不大阔绰的葛罗也带着学生上颜料店,吩咐把约瑟用的颜色记在他账上。但是一千法郎要交出临画才到手。约瑟就花十天功夫赶出四幅小画卖给画商,得了一千法郎交与母亲还债。过了八天,上校又来一封信,报告他立即动身回来,船长答应路费到法国再付。腓列普说在勒阿弗尔港至少还要一千法郎才能上岸。
“行!”约瑟对母亲说。“那时我的肖像临好了,你可以带一千法郎去。”
阿迦德流着泪拥抱他,叫道:“亲爱的约瑟!上帝保佑你。那末你也是疼他的了?可怜他受尽欺侮。他是咱们的光荣,咱们将来全靠他一个人。年纪这么轻,这么勇敢,运气这么坏!样样都对他不利。咱们三个人至少得一齐帮助他。”
约瑟道:“你瞧,画画毕竟还有点儿用处吧?”他因为母亲终于允许他做一个大艺术家,快活极了。
勃里杜太太赶去接她的宝贝儿子腓列普上校。她在勒阿弗尔天天到法朗梭阿一世造的圆塔外面去等那条美国客船,越来越牵肠挂肚,担着沉重的心事。这一类的苦恼会怎样的激起母爱,只有为娘的知道。一八一九年十月,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客船靠岸了,一路风平浪静,没有受到一点儿损害。呼吸到本国的空气,见着亲娘的面,便是最凶横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尤其在外边落魄以后。因此腓列普热情洋溢,阿迦德看了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啊!”不幸那军官在世界上只爱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德克萨斯吃了苦,在纽约流浪过一个时期,眼看那儿的投机事业和个人主义发展到最高峰,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养成一种毫无廉耻的人生观,每个人处在孤独无助的环境中,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凡事没有公道,都得自己出头,人与人间毫无礼貌可言;总之,外面大大小小的经历把当兵的坏倾向在腓列普身上尽量发展:他变得蛮横,自私,无礼;他纵酒,抽烟,生活的潦倒和肉体的痛苦使他完全堕落了。并且上校还自以为受着欺侮。有了这种想法,没有头脑的人更变得胸襟狭窄,只想折磨别人。
在腓列普看来,世界的范围只从他的脑袋开始,到他脚底为止,太阳只为他一个人发光。纽约的形形色色,被他这个专讲实际的人一解释,使他在道德方面再没有一丝一毫顾虑。这等人只会走两条路:或者信宗教,或者不信宗教,或者一丝不苟,规矩到极点,或者不顾一切,只问需要;而他们惯于把极细微的利益和心血来潮的欲望一齐当做生活的必需。凭着这个作风,他们可以无所不为。上校单单在面上保留着军人的爽直,坦白,随便。所以他是危险透顶的人物:外貌象儿童一般天真,骨子里只想着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先盘算过怎么应付,象精明的检察官遇到被告耍诡计一样;他说话不当一回事,只要你相信,他指天誓日,发多少愿都可以。上校打枪的本领一等,击剑的技术比得过最高明的武术教师,加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格外镇静。他言行不一致的时候,若是你冒冒失失胆敢不接受他的解释,他为一句不大客气的话就会向你算账。平日他已经有一副随时会动武,动过武还不肯干休的神气。雄赳赳的躯干,腰围粗起来了,脸孔在德克萨斯晒成古铜色;说话简短,口气斩钉截铁:在纽约要人忌惮,非如此不可。腓列普这种外表,朴素的衣著,因为吃过苦而受了锻炼的身体,在母亲眼中活脱是个英雄;其实他是变了平民嘴里的所谓“浪人”。勃里杜太太看见心疼的儿子吃尽当光,大吃一惊,在勒阿弗尔替他做起里里外外的衣服来。听他讲着落难的情形,阿迦德没有勇气阻止他拿出从“海外居留地”回来的派头大吃大喝,尽量玩儿。当时叫帝国部队的残兵剩卒去开发德克萨斯,当然是极好的主意;事业的失败不在于缺少物资而在于不得其人;否则今日的德克萨斯怎会在别人手里成为一个前程远大的共和邦呢?在王政复辟的时代,那次进步党人的实验充分证明他们是为了自私,而不是为了民族的利益,心目中只有政权没有别的。那时既不缺少人材,也不缺少土地,不缺少想象力,不缺少忠诚,就是得不到那个骗人的政党援助,他们有的是大宗款子,偏偏对开拓一个殖民地那样的事业一毛不拔。
象阿迦德一类的家庭妇女自有她们的本能,会看破这种政治骗局。可怜的妈妈根据儿子的叙述,窥见了事情的真相。在他流亡国外的时期,阿迦德为了关心儿子,曾经听过立宪派报纸大吹大擂的宣传,注意那次赫赫有名的筹募基金运动;原来需要五六百万,结果勉强筹到十五万。进步党的首脑们很快的发觉,把咱们烜赫一世的军队的残余送往国外,等于帮路易十八的忙;他们便放弃计划,把一般最忠实,最热情,第一批参加海外居留地的人丢开不管。腓列普不是受迫害,而是受欺骗;但阿迦德不会向儿子解释这个道理。她一味相信她的偶像,只怪自己不懂事,认为腓列普受了时代的打击。不错,至此为止,腓列普的吃苦不是他的过失,而是由于他的刚强果敢,由于皇帝的下台,由于进步党人的欺骗,波旁家对拿破仑党徒的仇恨,拿他做了牺牲品。母子俩在勒阿弗尔住了一星期,开支浩大;当下阿迦德也不敢劝儿子归附王室,去见陆军部部长。等到她只剩下路费的时候,想法要儿子离开勒阿弗尔回巴黎,已经大费周折了。
六 玛丽埃德
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在王家驿车公司的院子里接流亡的腓列普回家,发见阿迦德脸色大变,暗暗吃惊。
正在彼此拥抱,等车上卸下两口箱子的时节,台戈安女人对约瑟说:“你娘两个月功夫老了十岁。”
“台戈安老太婆,你好,”算是上校招呼杂货店老板娘的好听话儿,约瑟却一向很亲热的叫她“台戈安姥姥”。
阿迦德声音悲戚戚的说道:“我们没有钱雇马车了。”
青年画家回答说:“我有。”他见了腓列普,赞道:“哥哥皮色好看极了!”
“是呀,我变了老枪,黑不溜秋的象烟膏。小家伙,你倒没有变。”
约瑟二十一岁,已经有几个朋友赏识他,在艰苦的日子中得到他们支持,他对自己的力量和才能也颇有自信。当时有一般献身于科学,文学,政治和哲学的青年,组成一个小团体,约瑟在小团体中代表绘画。所以哥哥的轻蔑的口吻使他很难堪,何况腓列普还有举动表现出来:拧着他的耳朵,当他小娃娃看待!阿迦德发觉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开头一片热情,后来倒反冷淡了,便提起腓列普流亡在外,受尽苦楚的话,把局面挽回过来。台戈安女人背后轻轻的把腓列普叫做浪子;她有心在浪子回家那天热闹一下,想尽办法做好一顿讲究的夜饭,请了克拉巴龙和特洛希两个老头儿。晚上所有的朋友都要来,而且都来了。约瑟约了小团体里的朋友:雷翁·奚罗,大丹士,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费尔扬斯·里达,皮安训。台戈安女人告诉她所谓亡夫前妻的儿子皮克西沃,等会小伙子们凑一局“调牌”。特洛希的儿子在严父督促之下已经考取法学士,也来参加晚会。杜·勃吕埃,克拉巴龙,特洛希和陆罗神甫打量腓列普,觉得他的眼神,粗野的态度举动,因为酗酒而发嗄的声音,不登大雅的谈吐,都很可怕。约瑟忙着布置牌桌,几个最贴心的朋友围着阿迦德问:“你打算叫腓列普干什么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还是不肯替波旁家当差。”
杜·勃吕埃老人道:“要在国内找个位置很不容易。倘若他不回部队,一时可进不了机关。听他谈话,就知道他不象我儿子能靠编戏剧吃饭。”
看阿迦德望着他们的眼神,大家明白她为腓列普的前途多么着急;朋友中既没有人拿得出办法,也就不作声了。腓列普,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三人凑了一桌“调牌”,当时最风行的玩艺儿。
约瑟走到热心的台戈安女人身边,咬着她耳朵说:“姥姥,哥哥没有赌本呀。”
王家彩票公司的老主顾去拿了二十法郎给约瑟,约瑟偷偷递给他哥哥。客人到齐了。一共有两桌“波斯顿”,场面热闹起来。腓列普赌品很坏。他先是大赢,后来输了,到十一点光景欠着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五十法郎。波斯顿桌上一般安静的客人都在暗中留意腓列普,“调牌”桌上的喧闹和争执好几次传到他们耳朵里。流亡归来的家伙表现的品性恶劣透顶,最后和小特洛希吵起来,他也不是好脾气。特洛希老头明知道儿子没有错,仍旧派他不是,不许他再赌。台戈安女人也叫孙子皮克西沃退出。皮克西沃已经在挖苦腓列普了,但是话说得很巧妙,腓列普竟没有听懂;要是那些带刺的箭有一支射进了上校迟钝的脑袋,嘴皮刻薄的皮克西沃说不定要吃大亏呢。
阿迦德凑在腓列普耳边说:“你累了,去睡觉吧。”
上校和勃里杜太太一走开,皮克西沃微笑着说:“青年人出过门就成熟了。”
约瑟起得早,睡得早,没有看见晚会的结局。第二天早上,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穿堂里弄早饭,心里都在想,倘若腓列普照台戈安女人的说法老是玩这一套,夜晚的开销可不得了啦。
台戈安老太太那时七十六岁,提议出卖自己的家具,退掉三楼的公寓,房东也还求之不得呢;她打算睡在阿迦德的客厅里,把穿堂改为客厅兼饭间。这样省下来的七百法郎,可以在腓列普赋闲期间供给他五十法郎一月。阿迦德接受了这个牺牲。
上校下楼来,母亲问他睡的小房间怎么样。两个寡妇吿诉他家里的境况。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的收入一共有五千三,其中四千法郎是台戈安女人终身年金的利息。半年来台戈安女人已经承认皮克西沃是她的孙子;她每年给孙子六百法郎津贴,也给约瑟六百法郎;余下的进款和阿迦德的收入都作为全家的开支和生活费。过去的积蓄已经花完了。
中校说:“放心,我想法去谋个差事,不会要你们负担的;眼前只求吃一口饭,有一个窝。”
阿迦德拥抱了儿子;台戈安女人塞给腓列普一百法郎还隔夜的赌账。出售家具,退还公寓,调动阿迦德家的房间等等,十天之内一齐办妥了;只有在巴黎事情才干得这样快。那十天中间,腓列普总是吃过中饭出去,回来吃晚饭,晚上又出去,半夜才回家睡觉。
陚闲的军官不知不觉养成一些习惯,很快的生了根:他出门不走艺术桥,省下两个子儿在新桥附近擦靴子;擦完靴子上王宫市场,一边看报一边喝两盅烧酒,捱到中午;然后穿过维维安纳街,踅往进步党人的活动场所,弥纳佛咖啡馆,和一些退伍军官打弹子,不论胜负如何,总得陆续灌下三四盅各色烧酒,在街上来回闲荡的当口还得抽上十支雪茄。晚上他先在荷兰烟馆抽几筒板烟;十点光景上赌场,茶房给他一张纸板,一支针,他向老资格的赌客问了问红与黑中彩的情形,候着机会押十法郎,输也罢,赢也罢,只赌三次。他差不多老是赢的,那就叫一碗杂合酒,喝了回阁楼睡觉,一路上自言自语,说要揍死保王党,揍死王上的卫队,在楼梯上唱着《保卫帝国》。可怜的妈妈听了,说道:“腓列普今晚兴致很好。”
她走上阁楼拥抱儿子,闻到一股杂合酒,烧酒和烟草的臭味,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正月将尽,腓列普说:“好妈妈,你该对我满意了吧?我过着世界上最有规律的生活。”
腓列普和旧时的弟兄们在饭店里吃过五顿饭。据说有人正在造一艘潜水艇预备救出皇帝。他们谈论这个计划的希望,也谈着各人的私事。在久别重逢的弟兄中,腓列普最喜欢禁卫军龙骑兵营的一个老上尉,姓奚罗多,腓列普最初就编在他的队伍里。那龙骑兵替腓列普在烧酒,雪茄,赌钱之外又加上女色一门:拉伯雷所谓魔鬼的装配,这一下算是色色俱全了。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奚罗多和腓列普吃过夜饭,上快乐剧场。奚罗多的外甥斐诺办着一份小型戏报,奚罗多在报馆里管账,办文书,填写和梭对定户的地址;小报馆在快乐剧场有一个不出钱的包厢。两人按照立宪派拿破仑党人的款式,穿一件方领大腰身的外套,钮子一直扣到下巴颏儿,衣摆拖到脚跟,胸前钉着一颗红星,铅球结顶的藤杖系着一根辫子式的皮带吊在手里;两个大兵照他们的说法“塞饱了肚子”,一边跋进包厢,一边说着知心话儿。奚罗多灌了多少瓶葡萄酒和多少盅烧酒之后,醉眼矇昽,指着台上一个矮矮胖胖,动作灵活的跑龙套叫腓列普看。她名叫佛洛朗蒂纳,奚罗多得到她的好感和看白戏的包厢一样是靠报纸的力量。
腓列普道:“她对一个象你这样头发花白的老兵,能多情到什么程度呢?”
奚罗多道:“嘿!咱们这个英名盖世的部队有个老规矩,我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两个子儿。”
“怎么?”腓列普一个手指遮着左眼,眯着右眼向台上细看。
奚罗多道:“一点不假。可是老实告诉你,这些事多还靠报纸。明儿我们在文章里带上一笔,要经理让佛洛朗蒂纳单独来个节目。真的,亲爱的孩子,我受用得很呢。”腓列普心上想:“老成的奚罗多年纪已经四十八,脑袋跟我的膝盖儿一样光滑,挺着个大肚子,脸象个种葡萄的,鼻子长得象番薯,连他都交上一个跑龙套,我还不该弄一个巴黎的名角儿么?”接着问奚罗多:“上哪儿去找呢?”
“今晚我带你去看看佛洛朗蒂纳的家。我的杜西南在戏脘里只拿五十法郎一月,可是有个从前做丝绸生意的加陶每月送她五百法郎,所以还穿的光鲜。”
腓列普好不眼红,说道:“可是……”
奚罗多道:“哎!真正的爱情都是盲目的啊。”
看完戏,奚罗多带腓列普去看佛洛朗蒂纳;她住在克吕索街,离戏院只有几步路。
“咱们要放正经一些,”奚罗多吩咐他。“佛洛朗蒂纳还有娘;你知道我没力量养一个老婆子去管束她,所以那女的是她真正的娘,看门出身,人还聪明,叫做加皮洛尔。她要人叫她太太,你就叫她太太吧。”
那天晚上佛洛朗蒂纳有个女朋友在家,名叫玛丽·高特夏,跟天使一样的美,跟舞女一样的冷,原是凡斯德利的学生,凡斯德利预言玛丽将来准是舞蹈明星。高特夏小姐想用玛丽埃德做戏名在全景剧场下海;还预备找一个内廷侍从长做靠山,凡斯德利早就答应替她介绍了。那时凡斯德利还精神健旺,认为学生的舞艺还不够高深。野心勃勃的玛丽·高特夏,后来竟把玛丽埃德这个名字弄得妇孺皆知;但她的用意着实令人佩服。她有个兄弟在但尔维事务所当书记。姊弟俩没爷没娘,穷得要命,可是两人相亲相爱,在巴黎尝过人生的滋味。兄弟只花十个铜子一天过活,立志要当诉讼代理人,替姊姊挣一份陪嫁;姊姊却胸有成竹,决心进戏院当舞女,一方面靠两条大腿,一方面靠姿色,替兄弟盘进一个事务所。除了手足之情,除了他们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他们象古时的罗马人和希伯来人一样,对其余的东西都不看在眼里,不放在心上,甚至抱着敌意。这股出于至诚而始终如一的友爱,可以使熟悉玛丽埃德的人对她有所了解。
姊弟俩在修院街住一个九层楼面。玛丽埃德从十岁起学跳舞,现在十六岁:披着一条兔子毛披肩,穿着打铁掌的鞋子,印花布的衣衫七零八落。因为没有打扮,她的含苞未放的姿色只有专找女工和落难美女的巴黎人才能辨别。
腓列普爱上了玛丽埃德。在玛丽埃德眼中,腓列普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堂堂禁卫军龙骑兵营的营长,皇帝的传令官,显然比奚罗多高出一等,可见她玛丽埃德的身价也高出佛洛朗蒂纳,她为此暗暗得意。奚罗多和佛洛朗蒂纳,一个是要朋友快活,一个是要替朋友找个保护人,都撺掇玛丽埃德和腓列普结个“露水夫妻”,这句巴黎俗话的意思和形容帝王们降低身分的婚姻差不多。腓列普到了门外把自己的窘况告诉奚罗多。奚罗多那个老风流大大安慰了他一番。
“我托外甥斐诺替你想办法,”奚罗多说。“告诉你,腓列普,如今是平民的天下,是咬文嚼字的世界,咱们得顺着潮流走。现在样样靠文字。墨水代替了火药,说话代替了子弹。老实讲,那些当编辑的癩虾蟆心思巧得很,人也挺随和。明儿你上报馆来着我,我先跟外甥谈谈你的情形。不消几天,包你在一家报馆里弄到一个位置。你别做梦,玛丽埃德这时肯要你,因为她一无所有,既没有主顾,也登不了台,而且我对她说过,你不久就要象我一样进报馆。回头玛丽埃德说真心爱你,你准会相信!可是我劝你照我的办法,只让她当个跑龙套,越长久越好!当初我爱得昏天黑地,听见佛洛朗蒂纳说一声想独当一面,我就要斐诺跟戏院去说。”斐诺回答:“‘她舞艺高强是不是?那末好极了,一朝她正式上了台,就会把你一脚踢开。’斐诺这个人就是这样。好家伙精明得很,明儿你自己瞧吧。”
第二天下午四点光景,腓列普到了小径街,看见奚罗多在小小的中层楼上赛过猛兽关在一个开着小洞的鸡笼里。屋内摆着一只小火炉,一张小桌子,两把小椅子,一堆木柴。房门上漆着“订报处”几个黑字,作用和魔术师念的咒语差不多;铁丝网上挂一张手写的纸板,写着“账房”两字。上尉办公处的对面,靠壁有一条长覺,一个锅掉一只胳膊的残废军人正在那儿吃饭,奚罗多叫他“苦葫芦”,大概因为他皮色象埃及人。
腓列普打量着房间,说道:“唔,漂亮得很!你是当年跟夏倍上校在埃洛打过冲锋的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该死!真该死!没想到一个上级军官落到这个田地!”
“对啦对啦!——上级军宫在这里写订报收条,”奚罗多说着,按了按他的黑绸小帽,“不但如此,我还是这些捣乱东西的发行人呢,”他指着报纸说。
残废军人道:“还有我呢,我到过埃及,如今却要我上印花税局去完税。”
奚罗多喝道:“苦葫芦,别多嘴,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蒙米拉伊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呢。”
苦葫芦答道:“是,上尉!——我的胳膊也是在那儿受伤的。”
“苦葫芦,别走开;我看外甥去。”
两个退伍军人走上五楼,在甬道尽头的一间阁楼里看见一个青年人,眼色惨白,眼神冷冰冰的,躺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见了客人并不起身,只给了舅舅和舅舅的朋友每人一支雪前。
奚罗多低声下气的说道:“朋友,这位就是帝国禁卫军的营长,我跟你提过的。”
“唔?”斐诺把腓列普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腓列普对着新闻界中的外交家,和奚罗多一样失去了威风。
“亲爱的孩子,”奚罗多尽量想拿出舅舅面孔,“上校才从德克萨斯回来。”
“啊!你也相信德克萨斯那一套,相信那海外居留地么?你年纪轻轻,不象一个回家种田的老军人啊。”
回家种田的老军人正好说明拿破仑和他手下一般好汉的命运;采用这个题材的版画,屏风,时钟,铜像,石膏像,曾经泛滥全国,最后还给编了好几本戏。能回想到这种情形的人才懂得斐诺的话挖苦得多厉害。那个题材至少给人做了一百万生意。现在还能在偏僻的向地看见糊壁纸上画着归田的老兵。说话的青年要不是奚罗多的外甥,腓列普准会打他两个嘴巴。
腓列普勉强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我也相信了,送掉一万二千法郎,还白白糟蹋了我的时间。”
斐诺道:“你现在还拥护皇帝么?”
腓列普回答:“他是我的上帝。”
“你可同情进步党?”
“我永远站在反对政府的一面。噢!福阿!玛奴埃!拉斐德!才是真正的人!他们会把跟着外国人回来的混账东西赶走的。”
斐诺冷冷的说道:“倒了楣就该想法翻本,你上了进步党的当,知道不知道?你要是愿意,喜欢进步思想也没关系;可是得威吓进步党,说要揭发他们德克萨斯的荒唐事儿。国内募的基金,你一个小钱都没拿到,是不是?那你就占着上风,要他们公布基金的账目。你知道威吓的结果怎么样?有些左派议员正在筹备一份反对政府的报;你可以进报馆当出纳员,三千法郎一年薪水,这个饭碗永远丢不了。你只消张罗两万保证金,有了两万法郎,八天之内就能把位置弄到手。我会劝他们给你差事,堵住你嘴巴;可是你非嚷不可,嚷得越凶越好!”
腓列普连连道谢,告辞下楼;奚罗多故意落后几步,对外甥说:
“喂,这算哪一门呢?……你把我留在这儿只拿一千二百法郎……”
斐诺道:“那份报撑不到一年的。我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腓列普对奚罗多说:“你外甥的确不是俊瓜。我倒没想到利用我的处境。”
当晚腓列普上校在朗布兰咖啡馆,弥纳佛咖啡馆大骂进步党,说进步党到处募捐,把人送往德克萨斯,假仁假义的宣传什么退伍归田等等,让一般英雄好汉在外边潦倒,见死不救,还吞没他们两万法郎,叫他们白白奔波了两年。
“我要跟他们算居留地的基金账,”他对弥纳佛咖啡馆的一个常客说,常客把话告诉了左派的新闻记者。
腓列普当夜不回玛萨里纳街,跑去报告玛丽埃德,说不久要进一家报馆,报纸有一万订户,玛丽埃德想在跳舞界出头,一定能得到热烈的支持。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家等他,吓得心惊肉跳,那天特·贝利公爵正好遇刺身死。第二天,吃过中饭不久,上校回家看见母亲一脸焦急的神气,不由得冒起火来,质问母亲他算不算成年了。
“岂有此理!我来报告你好消息,你却哭丧着脸象个棺材罩。你不是说特·贝利公爵死了么?再好没有!总算去掉了一个。我么,我要进报馆去当出纳,一年三千法郎薪水,从此不拖累你了。”
阿迦德道:“真的么?”
“真的,假如你能给我两万法郎保证金。你只消把公债券押在报馆里,每季利息照样拿。”
两个月来,两个寡妇千方百计打听腓列普在外边的行动,寻思怎样替他找事,上哪儿去找;现在看到这远景快活极了,竟忘了时局的险恶。晚上,杜·勃吕埃老人,身体快撑不下去的克拉巴龙,性格刚强的特洛希,三个希腊的哲人异口同声劝寡妇替儿子作保。那份报幸亏是在特·贝利公爵被刺以前组织的,逃过了特卡士对报界的打击。勃里杜寡妇拿一千三百法郎利息的公债作为保证金;腓列普当上了出纳。好儿子立即答应每月给两个寡妇一百法郎房饭钱;大家认为他是孝子贤孙。说过他不长进的人向阿迦德道喜,说道:
“我们把他看错了。”
可怜的约瑟不愿落在哥哥之后,想法自立,居然办到了。上校能吃能喝,一个人的胃口抵得上几个,自以为出了饭钱,多方挑剔,两个寡妇为此不得不增加买菜的钱。三个月过去了,上校没有掏出一个子儿。母亲和台戈安女人顾他面子,不愿提起他说过的话。高士兰有一句深刻的话,把钱叫做“五个爪子的老虎”;一年终了,腓列普口袋里的五个爪子的老虎没有派过家用。并且上校也不必为此觉得亏心,因为他难得在家吃夜饭。
母亲说:“他终究快活了,安分了,有了一个差事!”
皮克西沃,斐诺和奚罗多的朋友中有个凡尔奴,主编一份报纸的副刊;玛丽埃德靠这副刊撑腰,进了戏院,但不是前景剧场而是圣·马丁门戏院,跟在贝格朗后面红起来了。戏院的几位经理中间有一个爱摆阔的富翁,将官出身,迷着一个女演员,为了她而去当戏院经理。巴黎老是有人迷着女演员,女舞蹈家,女歌唱家,为了爱情而做戏院经理。那将军认识腓列普和奚罗多。有了斐诺和腓列普的两份小报做后盾,玛丽埃德下海的事在三个军人之间很快的安排定当;只要为了痴情,彼此都痛痒相关,乐于帮忙。
刁钻促狭的皮克西沃不久告诉他的祖母和生活严肃的阿迦德,说出纳员腓列普,顶天立地的好汉,爱上了圣·马丁门戏院的红舞女玛丽埃德。这桩过时的新闻对两个寡妇好比晴天霹雳。先是阿迦德热心宗教,觉得凡是女戏子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其次她们俩认为那种女人吃的是黄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们败光的。
“怎么!”约瑟对母亲说,“你以为哥哥是傻瓜,会送钱给玛丽埃德么?只有财主才会在这种女人身上倾家荡产。”
皮克西沃道:“外边已经传说歌剧院要聘请玛丽埃德了。勃里杜太太,你别担心,外交界常去圣·马丁门戏院,那美人儿和你儿子要好的日子不会长的。听说有位大使迷上了玛丽埃德。——还有一桩新闻!克拉巴龙死了,明天下葬;他儿子做了银行家,在金银堆里打滚,只给老子定了最起码的丧礼。这家伙真没有教育。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事!”
腓列普看见玛丽埃德生财有道,起了贪心,提议和她结婚;但高特夏小姐快进歌剧院,把他一口回绝了,或许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许觉得为了前途,身体必须自由。那年最后一个时期,腓列普每月至多回家两次,看看母亲。他在哪儿呢?在报馆里呢?在戏院里呢?还是在玛丽埃德身边?玛萨里纳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动。奚罗多,斐诺,皮克西沃,凡尔奴,罗斯多,只看见腓列普优哉游哉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在歌剧院挂头牌的多丽阿,在圣·马丁门戏院补玛丽埃德缺的佛洛朗蒂纳,佛洛丽纳和玛蒂法,高拉莉和加缪索等等有什么局面,腓列普无有不到。他从下午四点离开报馆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会,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约好的。那时腓列普真是如鱼得水。但十八个月的狂欢节中间也不是没有心事。美人儿玛丽埃德—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剧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宫廷中一个最有头脸的公爵。腓列普竭力跟公爵斗法。虽然有时赌运不错,到了四月初头,为爱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报馆的公款了。五月中,他亏空到一万一。在这个倒楣的月里,歌剧院在勒·班勒蒂埃街的旭阿水府中盖临时剧场,玛丽埃德趁此机会上伦敦向爵士们敲竹杠去了。伤心的腓列普象某些男人一样,虽则玛丽埃德公然对他不忠实,倒是真正爱上了玛丽埃德。玛丽埃德却一向当他是个粗鲁的军人,毫无风趣,只好作为进身之阶,暂时利用一下。她料到腓列普的钱快花完了,早已交结好一般报界的朋友,毋须再依靠腓列普。不过象玛丽埃德这等女人,对于第一个帮她们在可怕的戏剧生涯中冲破难关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
七 腓列普顺手牵羊
眼看威势十足的情妇上伦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只得象他自己所说的“缩回营里过冬”,回到玛萨里纳街的阁楼上。他起身和睡觉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郁闷闷的念头。他觉得要改变一年来的生活是办不到的。玛丽埃德家的享用,各处的饭局和半夜餐,在戏院后台的鬼混,风雅人物和记者们的豪兴,四周围闹哄哄的声音,感官和虚荣心在这种环境中所得到的满足:这种为巴黎所独有而每天不无新鲜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仅成为习惯,而且象他的烟草和烧酒一般绝对戒不掉了。没有那些终年不断的享乐,他觉得活不下去。他脑子里浮起自杀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怕人发觉他挪用公款,而是因为不能和玛丽埃德在一起,不能象上年那样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着一肚子这一类的苦闷,破题儿第一遭踏进兄弟的画室,发见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正在替画商临一张古画。
腓列普搭讪道:“画画原来是这样的?”
约瑟回答说:“这不是画画,是临画。”
“人家给你多少报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只给二百五十法郞。不过我借此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学到不少东西,得到画画的诀窍。”他拿画笔指着一张颜色还没干的稿图,说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现在你一年能进账多少?”
“可怜我只在画家圈子里有人知道。希奈给我撑腰,帮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画件,十月里我要去画些图案,壁上的框框,室内的装饰;特·赛里齐伯爵肯出高价。靠着这种起码作品和画商们的定货,从今以后,除去开销一年能挣到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等下一届展览会,我拿这幅画去出品,要是受到赏识,我就出头了;朋友们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我可是全盘外行,”腓列普的声音特别柔和,约瑟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见哥哥脸色发白,便问他:
“什么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画一张像要多少时间。”
“一口气画下去,遇到晴天,光线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妈妈多爱我,我想留一张肖像给她。既然这样,不谈了。”
“怎么?难道你又要出门了?”
“这一去可永远不回来了,”腓列普假装嘻嘻哈哈的神气。
“哎哟!腓列普,你怎么啦?要有什么大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脓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没有问题。”
“真的么?”
“拿人格担保。”
“对谁都不说么?”
“对谁都不说。”
“那末告诉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决斗么?”
“不是决斗,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我在报馆银箱里拿了一万一千法郎,明儿就要交账。我的保证金得赔掉一半;可怜的妈妈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这还不要紧,将来我能挣一笔家私来还她。可是我名誉扫地,怎么还能活在世界上!”
“还了钱就没有什么不名誉;不过你丢了差事,只剩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津贴,五百法郎也能过日子啊。”
腓列普不愿再听,说了声再见,急急忙忙走了。
约瑟离开画室,下搂到母亲屋里吃中饭;可是听过腓列普的心腹话,饭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边,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把手里的牛奶锅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过来。你一声哎哟,他一声唉啊,倒楣事儿终于给母亲知道了。
“他!他不老实!勃里杜的儿子会盗用公款!”
寡妇四肢发抖,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下来直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嚷:“他上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授了塞纳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别这么难过。可怜的孩子碰上了坏女人,把他带坏了;我的天!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国之前遭了多少难,没有快活过,也得不到女人的爱,难怪他迷上这个婆娘。一个人对无论什么东西着了迷,都要乱来的!这一类的毛病,我也犯过一次,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是规矩人!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
阿迦德伤心绝望,受的打击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过失说得轻一些,告诉她无论哪个家庭都免不了这一类的事。
阿迦德叫道:“他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小孩子啦。”
这句沉痛的话说明她对儿子的行为左思右想,转过不知多少念头了。
约瑟道:“妈妈,他现在只想着你的痛苦,觉得对不起你。”
“噢!天哪!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样样原谅他!”可怜的妈妈叫着,脑子里看见腓列普的尸身从水里捞起来的样子,凄慘极了。
屋子里阴森森的静了一会。整整一天在提心吊胆中过去。听见一点儿声响,三个人一齐扑向客室的窗口,作着种种猜测。全家正在那里焦急,腓列普却不慌不忙结清账目,交上去的时候竟敢说为了防意外,一万一千法郎存在他家里。下午四点,坏东西又拿了银箱里五百法郎,若无其事的踱进赌场,自从有了职业,他没有去过,因为他很明白当出纳员的人不能出入赌场。这家伙心计很深,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他性格象外公罗日而不象他一生清白的父亲。在军队里他或许有资格做一个很好的将军,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极阴险的坏蛋,会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属的包庇,遮盖他的阴谋和丑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掷的时候非常镇静。他先赢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动,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面一下子解决。听说轮盘一连出了十六次黑,就离开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在红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随即把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丢在黑上,贏了。他虽则碰巧着了一下,脑子已经疲倦,他自己也感觉到,但偏偏要赌下去。赌客往往依靠闪电似的触机,而腓列普的那个看门路的器官已经迟钝。这个器官的机能只要略微停顿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志和太阳的光线一般,只有笔直照下去固定在一点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绝对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则瞬息万变的形势马上叫你头脑糊涂。腓列普把钱输光了。经过这样剧烈的刺激,任凭你多么冷静多么勇猛,也不免精神涣散。腓列普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说过要自杀的话,尤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杀。他既不想到丢了饭碗,也不想到保证金受到损失,既不想到母亲,也不想到他的祸根玛丽埃德,只是象木头人一样往前走着。他一进家门,淌眼抹泪的母亲,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一齐扑上来勾着他的脖子,亲啊吻啊,如获至宝似的拉他到火炉旁边。
他暗暗想道:“呦!预告有了效果啦。”
没有心肝的禽兽在赌场里受过大风浪,正好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妈妈看见狠心的宝贝儿子面无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拿来按着自己胸口,眼泪汪汪的对他瞧上半天。
“腓列普,”她呜呜咽咽的说道,“答应我不要自杀;所有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兄弟在旁边动着感情,台戈安女人含着一包眼泪;腓列普看了,心上想:
“他们都是老实人!”
于是他搂着母亲,扶她起来坐在膝上,紧紧的抱着,一边亲她一边咬着她耳朵说:
“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
台戈安女人想尽办法弄了一顿好饭,加上两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好烧酒,还是她以前铺子里的老存底。
吃到饭后点心,台戈安女人说:“阿迦德,让他抽一支雪茄吧!”
她给了腓列普雪茄。
两个可怜的妇女以为让腓列普称心象意,就会呆在家里不出去,因此她们对于平素痛恨的雪茄烟味也硬叫自己习惯。这么重大的牺牲,腓列普根本没有发觉。——第二天,阿迦德老了十岁。惊慌过后,不能不转念头,可怜她愁肠百转,一夜不曾合眼。赔了腓列普的亏空,她的公债利息只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象所有贪吃的胖子一样,老是咳个不停,手脚已经笨重,走在楼梯上的脚声赛过劈柴;她随时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着完结。再说,指望这笔收入也太可笑了。那末怎么办呢?将来怎么了局呢?
阿迦德宁可出去看护病人,不愿叫孩子们负担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着急。可是腓列普单靠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怎么过得了呢?十一年来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债已经差不多加倍还清,而她还继续拿孙子的利益为勃里杜家牺牲。一丝不苟的阿迦德固然对腓列普闯的祸感到痛心,但还是想:“可怜的孩子,这能派他不是么?他对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让他结婚是不应该的。我要替他娶了亲,他就不会搭上那个跳舞女人了。他身体多强壮!”
做买卖出身的老太太夜里也在想怎么挽救一家的名誉,天一亮便起来,到阿迦德房里对她说:
“这件尴尬事儿不能由你或者腓列普去办。咱们的两个老朋友杜·勃吕埃和克拉巴龙固然死了,但还有特洛希老头,他头脑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特洛希可以说,腓列普上了一个朋友的当;他有轻信别人的缺点,不相宜做出纳员。今天出的事难保将来不再发生。腓列普宁愿辞职。这样他就不是被人开差了。”
阿迦德觉得这套好听的谎话至少在外人眼中顾全了儿子的名誉,拥抱了台戈安女人。台戈安女人便出去料理桩丑事。腓列普却是心安理得,睡得象死人一般。
阿迦德向儿子解释为什么中饭误了时间,腓列普听着笑道:“老太婆倒机灵得很!”
特洛希老人是两个妇女的最后一个朋友了,他虽然生性严厉,可始终没忘了自己的差事当初是勃里杜荐的,便拿出老练的外交象手腕,把台戈安女人交给他的疙瘩事儿办妥了。他到勃里杜家来吃晚饭,通知阿迦德下一天到维维安纳街的国库去签字,把一部分公债过户,同时领回六百法郎息金的凭据。家里的人都很难过;老公务员临走以前叫腓列普签了一份申请书,要求陆军部把他重新编入部队。特洛希答应两个女的想法叫陆军部的科室公事办得快一些,再利用那位公爵在玛丽埃德身边占了腓列普上风,要他大人帮忙。
“不出三个月,腓列普可以迸特·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团部当个中校,那时你们就脱累了。”
两个女的和约瑟千恩万谢送走了特洛希。那份报纸不出斐诺所料,两个月以后就停刊。所以腓列普出的乱子在外边毫无影响。只是阿迦德那颗为娘的心大大的受了伤害。她对儿子一失去信心,就老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只有看到心中害怕的事没有发生才松一口气。
象腓列普那样肉体方面很勇敢,精神上却极其懦弱卑鄙的人,眼看自己做下一桩丧尽人格的事而过后一切照常,家属或朋友的宽容对他们就等于一种鼓励了。他们有恃无恐,以为永远能逍遥法外:思想走上了邪路,情欲得到了满足,他们便进一步研究社会的法网是怎样被他们逃过的,从此变得奸刁恶毒,手段更巧妙。过了半个月,腓列普又象从前一样有闲,无聊,自然而然恢复了他的咖啡馆生活,东灌几盅,西灌几盅,老半天的打着弹子,喝着杂合酒,夜里混在赌场里,候机会下一笔小小的赌注,贏几个钱来供他挥霍。他表面上很俭省,为了要母亲和台戈安女人信任,故意戴着滑腻腻的帽子,四周和边缘的绒毛都倒下去了,穿着补过的靴子,破旧的外套,纽孔上的荣誉团红星日子久了变成棕色,加上烧酒和咖啡的污迹,几乎看不见了;似蓝非蓝的麂皮手套不知要戴多久,缎子衣领直要只剩了一簇毛才换新的。他只爱过玛丽埃德一个女人,舞女丢了他倒反使他心肠硬了许多。偶尔在赌场里赢了一笔意外的钱,或者和老伙计奚罗多一同吃过宵夜,腓列普只照顾一般马路天使,而且态度粗暴,摆出一副瞧不起女性的神气。平时他很有规则,总在家里吃中饭,吃晚饭,半夜一点左右回来。可怜的阿迦德看他过了三个月这种腐败生活,倒略微放心了一些。
约瑟正在制作他日后因之出名的那幅画,整天呆在画室里。台戈安女人相信孙子的话,认为约瑟必有成名的一天,对他象对儿子一般,早上把中饭端给他,代他跑腿,擦靴子。画家只有吃晚饭才露面,晚上和小团体的朋友们在一起。他也看很多书,真正求一些切实而高深的学问;那种学问本来只能靠自己,一切有才能的人在二十岁至三十岁间都用过这番功夫的。阿迦德难得见到约瑟,对他又毋须操心,所以只为腓列普一个人活着,只有腓列普使她忽而担惊,忽而放心,好歹也算一种感情生活,那对母爱跟对男女之爱同样是必不可少的养料。特洛希大约每星期来看一次老上司兼老朋友的寡妇,带给她一些希望: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已经要求把腓列普派到他团部去,陆军部长叫人打了一份报告;警察局和法院的案卷中都不曾有过腓列普的名字,大概腓列普下一年年初会得到批准,重新入伍。特洛希为这件事托遍所有的熟人;他在警察总署打听到腓列普每夜进赌场,觉得应当把消息通知台戈安女人,要她监视未来的中校,免得出了乱子,前功尽弃。眼前陆军部长不会问到腓列普是否爱赌钱;可是一朝回到部队,中校因为无聊而染上的那个嗜好,非戒掉不可。阿迦德晚上再没有客人上门,坐在火炉旁边念经;台戈安女人用纸牌起课,详梦,拿巫术的一套应用在彩票上。这个固执的赌客从来没错过一次开彩的机会。她还在追她的始终没出过的三连号。那三连号快满二十一岁,要成年了。彩票公司的老股东觉得这个重要关头大有希望。有一个数目字从彩票公司创办起就留在匦子底里没有动,因此台戈安女人对这个数字,以及三个数字配搭起来的所有的门子都押着重注。老太婆床上最下面的一条褥子是她储藏积蓄的地方:她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金洋用纸包妥,拆开褥子放进去,重新缝好。她打算等那年巴黎最后一次摇彩,把全部积蓄拿去博她喜欢的三连号和那个三连号配搭出来的门子。对于彩票的风魔,到处有人谴责,从来没人加以研究。谁也没看出那是穷人的鸦片。彩票不是世界上最有神通的仙女,能给人最美好的希望么?轮盘的转动固然叫赌客看到金山银矿,其乐无穷,但时间只有电光似的一闪;彩票那道五色斑斓的闪光却亮到五天之久。试问今日之下,社会上有哪一种力量,能让你花上四十铜子快活五天,做着好梦享尽文明世界之福?烟草专卖的不道德远过于赌场,又伤害身体,又摧残智力,使整个民族痴呆迟钝。这一类的害处,彩票一样都没有。况且对彩票的风魔还受到约束,每次开彩都隔着一些日子,买彩票的主顾又各有各的专匦。台戈安女人只买巴黎的彩票。她只盼望抚育了二十年的三连号中奖,平时拚命刻苦,以便凑足本钱买当年最后一期的彩票。她做的梦并非每一个都扯得上彩票的数字,但有了奇妙的梦就去告诉约瑟。只有约瑟一个人愿意听她的,非但不埋怨她,还对她说些中听的话,艺术家往往会这样安慰人的痴心梦想。一切伟大的天才对于真正的痴情都肯尊重,都能理解,认为根源不是在于思想方面,便是在于感情方面,不难解释。在约瑟眼里,哥哥爱烟酒,妈妈爱上帝,台戈安姥姥爱三连号,小特洛希爱打官司,特洛希老头爱钓鱼;据他说,个个人都有所爱好。他自己呢,他在每样东西上爱理想的美:爱拜伦的诗,日里戈的画,洛西尼的音乐,华尔特·司各特的小说。
他说:“姥姥,各有各的嗜好。不过你那个三连号推三阻四,时间拖得太久了。”
“我的三连号一定会出来,那你就有钱了,我的小皮克西沃也有钱了!”
“统统给你的孙子好了,”约瑟回答。“不过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只要中彩,数目大得很,个个人都分得到。先是你,你可以有一个漂亮的画室,不必为了付模特儿的工钱和颜料账,不上意大利剧脘了。”她又道:“可是,孩子,你叫我在这幅画上扮的角色并不体面啊。”
约瑟画一个老太婆送一个年轻的妓女去给威尼斯的参政员。那是近代绘画的一幅杰作,连葛罗都承认比得上铁相,正好使一般青年画家在一八二三年的沙龙中肯定约瑟的才能,承认他比别人高明。约瑟为了省钱,叫台戈安女人做了模特儿。
他笑嘻嘻的答道:“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认识你的人,你又何必计较?”
台戈安女人近十年来皮色熟透,好比复活节前后的癩皮苹果。丰满的肉起着皱裥,变成冷冰冰的,软绵绵的。生气蓬勃的眼睛似乎还受着一股年轻活泼的精神鼓动,看上去象贪心,因为爱赌的人总免不了一个贪字。厚敦敦的脸上有一种城府很深,藏着什么心事的痕迹。她对彩票的风魔本来需要保守秘密。嘴唇的动作流露出她的贪嘴。因此你尽管知道她规矩老实,是个一等好人,一眼之间仍会错看她的;而约瑟想在画上表现的老婆子,用她做模特儿也再合式没有。勃里杜那幅画的造意,得之于一个姿容绝世的女演员高拉莉,她是勃里杜的朋友诗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的情妇,年纪轻轻就死了。人家指责这件优秀的作品,说是模仿古人,其实是三幅肖像的绝妙的配合。小团体中另外一个青年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相貌象共和党人,做了参政员的模特儿;但约瑟既加强台戈安女人的表情,也把克雷斯蒂安的脸画得更成熟些。
这幅大画后来引起许多争论,替约瑟招来许多仇恨,许多嫉妒和许多赞美,那时已勾好稿子,但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给画商临些古画,借此也学到许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为一个技巧最精湛的画家。他凭着艺术家的直觉,不让母亲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来的收入,觉得她们俩都有一个无底洞,一个是腓列普,一个是彩票。约瑟眼看当兵出身的家伙闯了祸那么镇静,又打听出他假装自杀而背后还有计谋,想起了他犯了许多过失,丢了他不应丢的本行,总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约瑟的眼睛。画家多半眼光深刻:整天守在静悄悄的画室里,工作的性质给思想还有一些自由活动的余地,他们近乎女人,脑子会在生活琐事上打转,辨别出隐藏的意义。
约瑟早先买进一口旧雕花柜,制作极精,当时那一类东西还无人赏识;约瑟放在画室的一角做陈设,闪烁的阳光照着柜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纪工艺美术杰作的美。柜内有个隐蔽的地方,约瑟藏着一笔小小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柜子的搁板上摆一个骷髅,里头放他每个月的零用。真正的艺术家都不会提防人。但从哥哥回家以后,骷髅里的钱老是与约瑟的开支不符。每月规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只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髅里就空无所有,他破题儿第一遭想道:
“莫非我的钱生了翅膀飞了?”
第二回约瑟记着用掉的数目,可是数来数去象戏文里的劳贝·玛盖尔一样,十六加五得二十三;他弄糊涂了。第三回差的数目更大,便把这难堪的事告诉台戈安姥姥。他觉得台戈安对他象慈母一般,温柔,热烈,绝对相信他;母亲虽好,却缺少这种爱,而一个初出道的艺术家正需要这种感情,好比羽毛未丰的小鸡不能缺少老母鸡的照顾。他的极不愉快的猜疑只能向台戈安姥姥诉说。他的朋友个个规矩老实,台戈安姥姥又决不会拿他的钱去赌彩票。姥姥听了他的话,搓着手紧张起来:只有腓列普会在家里干这种小偷的勾当。
“他干么不向我开口呢?”约瑟一边说一边在调色板上蘸颜色,不知不觉把所有的色调搅成一团糟,“难道我会不肯么?”
台戈安太太满面怒容,叫道:“这简直是抢劫小孩子!”约瑟道:“那倒不能这样说,他可以拿,他是我哥哥,我的钱就是他的钱,但也该和我说一声啊。”
台戈安女人道:“你再放几个钱,不要动用;我会知道谁进你画室。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来过,事情就明白了。”
下一天早上,约瑟就证实了哥哥的不告而取。腓列普趁约瑟不在,走进画室拿了那个小数目。约瑟想到自己另外藏的钱,不由得心里发慌。
他对台戈安女人笑着说:“好!让我来捉住他,这家伙!”
“对,对;咱们得教训他一下,我的钱有时也数目不符。不过可怜的孩子要抽烟,他上了瘾啦。”
约瑟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倒差不多跟费尔扬斯和皮克西沃一般想法:腓列普时时刻刻拉我们的后腿;一会儿参加暴动,要送他上美洲,花了妈妈一万二;他在新大陆的丛林里什么也没捞到,回家的钱花得和出门一样多。腓列普借口替拿破仑向什么将军传过两句话,自以为了不起的军人,非向波旁家装腔作势不可。可是他做了些什么来着?玩儿,旅行,游历;什么落难吃苦,一派花言巧语,我才不信呢。看他那副神气,还不是到处享福!好好荐了他一个差事,他却跟一个歌剧院的舞女花天酒地,挪用报馆的公款,叫咱们妈妈又损失一万二。我么,我不在乎这些;但腓列普将来会叫妈妈睡草垫呢。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为我不曾当过禁卫军的龙骑兵!哼!可怜的好妈妈说不定老来还得我来养呢;至于他这个大兵,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个下场。皮克西沃和我说:你哥哥真会捣乱!唉,你孙子的话一点不错:腓列普准会干出一些混账事儿,丢我们的脸,还得再给他张罗一万或是一万二法郎!他没有一夜不进赌场,有几回醉得人事不知,回来把记轮盘红黑的纸板掉在楼梯上。特洛希老头四处奔走,想让腓列普回部队,可是我敢打赌,腓列普心里还一百个不愿意呢。好好一个小伙子,蓝眼睛多秀气,多明净,神气活象巴耶骑士,谁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下流!”
腓列普连本带利滚上去的赌注,虽则押得小心谨慎,非常冷静,也常遇到赌鬼所谓“赤脚”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赌本不可,腓列普便在家里掳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亲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没有收起的零钱。已经有过一次,可怜的阿迦德才睡着,亲眼看见一桩痛心的事。腓列普走进卧房把她衣袋里的钱掏空了。阿迦德假装睡着,过后哭到天亮。现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说:“做错一次算不得堕落”;但经常干着坏事不是堕落是什么?阿迦德不能不承认,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既没有心肝,也没有廉耻。发觉了那桩丑事的第二天,吃过中饭,阿迦德在腓列普出门之前拉他到房内,用央求的口气叫他要钱尽管向她开口。从此他接二连三的开口,过了半个月,阿迦德的积蓄给榨干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几个黄昏用什么方法挣钱。可怜的母亲已经上百货商店讨挑绣的活儿,一天大概可以挣二十铜子。想靠女红挣钱的理由,虽然外甥女绝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着。先是阿迦德脸上的变化瞒不过人:娇嫩的脸蛋干瘪了,太阳穴和腮帮上只看见骨头,脑门上起着皱裥,眼神不明朗了:显见她心里有一股火在烧,常常在夜里哭;但最伤身体的是不能把痛苦和忧虑说出来。只要腓列普没有回家,阿迦德就睡不着觉,还上街去等。她研究儿子口音和脚步的变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表情;她样样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腓列普醉到什么程度,听见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楼梯上摔跤,阿迦德捡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腓列普倘若喝醉了,贏了钱,就声音发嗄,手杖在地下拖着;赌输的日子,脚步便干脆,急促,火气很大,唱起歌来嗓子嘹亮,把手杖举在空中象士兵行敬礼。赢了钱,下一天吃中饭就高兴,对人也近乎亲热了,说笑打趣,态度粗野,但总算跟母亲,跟约瑟,跟台戈安女人有说有笑;赌输了就相反:沉着脸,说话简短,暴躁,眼睛恶狠狠的带着郁闷的神气,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习惯,从前多么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变了。脸上布满血筋,线条粗糖,眼睛干巴巴的,眼睫毛逐渐脱落。再加腓列普身上不再收拾,发出一股小咖啡馆里的臭气和靴子沾满烂泥的味儿,陌生人一闻就知道他生活腐化。
十二月初有一天,台戈安女人对腓列普说:“你的衣服从头到脚该重新做过了。”
“谁给钱呢?”腓列普的口气充满了牢骚。“可怜的妈妈没有钱;我一年只有五百法郎。做衣服要花我一年津贴,而我已经把三年的津贴押出去了……”
“为什么押呢?”约瑟问。
“还债吆。奚罗多向佛洛郎蒂纳拿了一千法朗借给我。我身上穿的不光鲜,我知道;不过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还卖银器过日子,那末对他赤胆忠心的军人光着脚走路也是应该的了。”他说着跷起没有后跟的靴子。
然后他出去了。
阿迦德道:“这孩子其实不坏,心肠还很好呢。”
约瑟道:“对皇帝忠心不一定要衣衫不整。他要是收拾一下,穿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象个瘪三了!”
阿迦德道:“约瑟,对你哥哥该担待一些。你,你爱怎么就怎么,他可是挂在空中,没有着落。”
约瑟道:“他有他的位置,为什么离开呢?只要国旗是法国料子,管他绣的是路易十八的臭虫,还是拿破仑的布谷鸟!法国总是法国!我么,要我替魔鬼画画也行。真正的军人只晓得打仗,只爱他的本行。他要安安分分留在军队里,早已做到将官了。”
阿迦德道:“你这话对他不公平。你父亲是崇拜皇帝的,他在世的话,准会赞成腓列普的行动。再说,腓列普已经答应回部队;还觉得对不起拿破仑,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呢。”约瑟站起身来预备回画室,阿迦德抓着他的手说:“你该哀怜你哥哥,他多倒楣!”
台戈安女人跟在约瑟后面劝他别刺激妈妈,说她近来脸色大变,可见她内心多痛苦。他们走进画室看见腓列普,不由得大为奇怪。
腓列普漫不经意的说道:“约瑟,我手头紧得厉害。真要命!我欠了烟店三十法郎雪茄,不付清不敢再走过那该死的铺子。我已经约期约了十来次了。”
约瑟道:“你这样,我才痛快;就在骷髅里拿吧。”
“昨天吃过夜饭我都拿了。”
“总共有四十五法郎呢……”
“是啊,我就需要这个数目,我就拿了”,腓列普回答。“这算我不对么?”
约瑟道:“哪里哪里;你要有钱,我照样拿;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声对你合式不合式。”
腓列普道:“要开口多难为情。我宁可你象我一样不声不响的拿,更显得不分彼此。部队里一个弟兄快死了,穿着双好靴子,你自己靴子破了,就跟他换一双。”
“对,不过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拿他的。”
“噢!这样斤斤计较,多小气!”腓列普耸耸肩膀。“那末你是没有钱了?”
约瑟不愿泄露他藏钱的地方,回答说:“没有了。”台戈安女人道:“再过几天,咱们就有钱了。”
腓列普道:“啊!你,你相信你的三连号二十五日会在巴黎中彩。你要我们个个人都发财,还得放上一大笔本钱呢。”
“二百法郎单押一门三连号,中了就是三百万,两连号和别的附奖还不算在内。”
腓列普叫道:“一赔一万五,不错,你正需要押两百法郎!”
台戈安女人咬咬嘴唇,知道自己一不留神露了口风。
八 为娘的心怎么冷下来的
果然,腓列普走在楼梯上想道:“老妖怪买彩票的钱藏在哪儿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给我派用场多好!五十法郎一道,连本带利博下去,可以羸到二十万!还不是比中三连号有把握一些?”
他在心里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钱的地方。节日上一天,阿迦德在教堂里耽的时间特别长久,大概在忏悔,预备领圣餐。那天正是圣诞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买半夜餐的食品,说不定同时去买彩票。全国一共有五个摇彩匦,分设在包尔多,里昂,里尔,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个地方的摇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开彩,彩票卖到二十四日半夜为止。腓列普把这些情形全部考虑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钥匙也带走了。这可容易得很。腓列普推说忘掉东西,烦看门女人到近边甘纳谷街找铜匠来开了门。大兵的第一个念头是床铺:他抖开被窝,不敲床柱,先试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条,摸出了纸包的洋钱。他赶紧拆开包布,拿到二十个拿破仑,不耐烦再缝褥子,只把被单仔细铺好,不让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迹。
赌鬼脚腿轻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赌三次,中间隔三小时,每次只赌十分钟。从一七八六年赌场成立起,真正的赌客,精明的赌客,从来不用第二个办法;用赌场的术语说,他们就是这样“吃到”庄家的钱,叫赌场老板害怕的。但直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学到这个经验。庄家稳赢的道理是在于他的银箱始终不受赌局影响,点数相同还能吃进一半赌注,政府允许庄家不公道,或吃或赔都有机动性。总而言之,赌博的玩艺儿不吃大户,不吃头脑冷静的赌客,单吃那些固执愚蠢,卷在漩涡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上,发牌的人动作差不多和轮盘一样快。腓列普总算学到了大将的冷静,尽管大风大浪,照旧眼睛雪亮,头脑清楚。凡是神经相当强,每天晚上望着悬崖峭壁不会头晕,因此能靠赌吃饭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个,都有一套高明的赌经;腓列普也到了这个程度。他那天决意要凭四百法郎发一笔大财;二百法郎藏在靴统里作后备军,二百法郎放在口袋里。下午三点他走进赌场。庄家都在那儿备足本钱等着,地方就是现在的王宫剧场。过了半小时,腓列普走出来,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佛洛朗蒂纳家还掉五百法郎,约她散了戏上仙岩饭店吃宵夜;回来走小径街,到报馆去通知朋友奚罗多参加饭局。六点钟,腓列普羸到二万五,按照预定的时间,赌了十分钟就离开。晚上十点,他赢到七万五。吃过菜肴丰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里又回到赌场,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规则,赌了一小时,羸的钱加了一倍。几个庄家被他用这种方式刮去十五万,用好奇的目光瞧着他,彼此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看他走还是不走?不走就完啦。”
腓列普自以为手气极旺,呆下去了。早上三点光景,十五万法郎又回进赌场的银箱。他一边赌一边大喝柠檬烧酒,已经醉得不成模样,走到街上冲着寒气,马上倒下。赌场里的一个当差跟在后面,扶他起来,送往门灯上写着“宿夜”二字的那种恶心地方。腓列普身上分文不剩,当差付了寄宿费,把他和衣放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圣诞节夜晚。赌场经理对常客和豪客素来有这点儿照顾。腓列普下午七点醒来,满嘴腻答答的好不难过,脸孔虚肿,发着神经性的高烧。他仗着身体结实,居然还能走回家;家里却已经被他无意中布满了伤心,绝望,穷困和死亡的阴影。
上一天下午,晚饭端整好了,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差不多等了腓列普两小时,到七点才吃夜饭。阿迦德平日十点睡觉,那天要望半夜弥撒,吃过夜饭立即上床。派作各种用场的小客厅里,只有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两个坐着烤火。老太太要约瑟代她算一算,这一回对三连号下的空前的,惊人的大赌注,可以赢到多少钱。她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除开三连号,还要押两连号和别的小彩。她为这一下的大赌特赌着实得意了一番,向她心疼的孩子形容发财以后的美景,把做过的梦一个一个告诉他,证明这一回必中无疑,她只怕受不住中彩的快乐,从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十点的心焦等等。约瑟听来听去只不知道四百法郎的赌本在哪儿,忍不住问她。老太太堆着笑容,带他到以前的客厅,她现在的卧房,嘴里说:“你等着瞧吧!”
台戈安女人急匆匆的抖开被窝,找好剪刀预备拆线;她戴上眼镜,一看褥子已经拆开,便放了手。约瑟只听见她胸口升起一股气,叹了一声,好似淤血冲心,就赶紧张开手臂,把彩票公司的老主顾放倒在椅子上,一边嚷着叫母亲。台戈安女人昏过去了。阿迦德披着睡衣赶来,借着油蜡的光来一套照例的急救,用科隆水擦太阳穴,在脑门上泼凉水,凑着她鼻孔烧了一根羽毛,台戈安女人终于醒过来了。
她说:“今天早上还在;是他拿的,这畜生!”
约瑟道:“你说什么?”
“我褥子里藏着二十金洋,我两年功夫的积蓄。除了腓列普,没人拿的……”
可怜的母亲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拿的呢?他吃了中饭没有回来过。”
老太太嚷道:“但愿我是冤枉他。不过今天早上,我在约瑟画室里提到买彩票的钱,就觉得预兆不好;只怪我没有当场拿了钱交出去。我本是这样想的,不知被什么事岔开了。噢!天哪,我是去买雪茄送他的!”
约瑟道:“可是家里的门是锁上的啊。再说,事情太卑鄙了,我没法相信。要说腓列普剌探你的行动,拆开你的褥子,样样出于预谋……那不会的!”
“今天吃过中饭铺床,我还摸过的呢,”台戈安女人重复了一遍。
阿迦德失魂落魄的下楼,查问腓列普白天是否回来过,看门女人把腓列普编的故事告诉了她。为娘的心上重重的挨了一棍,回到楼上模样儿全变了。脸象她衬衫一样白,走路的姿势好比我们想象中的鬼魂,声息全无,脚步很慢,象有股神秘的力量把她推着,动作几乎象木头人。手里的蜡烛劈面照着她,照着她那双吓得一动不动的眼睛。她的手无意之间在脑门上抹了一下,披头散发的样子在凄厉中显出一种悲壮的美。她变了一座表现悔恨,恐怖和绝望的石像,约瑟看着怔住了。
她说:“舅母,我有六副刀叉,你拿去吧,正好抵你的数目。你的钱是我拿了给腓列普的,本想不等你发觉就归还原处。噢!我难过死了!”
她说完了坐下来。干巴巴的发呆的眼睛,这时才凄凄惶惶的转动了一下。
台戈安女人轻轻对约瑟说:“事情到底是他干的。”
阿迦德抢着回答:“不是的,不是的。你把我的刀叉拿去卖了吧,我用不着了,我们可以用你的。”
她到房里去拿刀叉匣,觉得很轻,打开一看,只有一张当票。可怜的母亲不禁惨叫一声。约瑟和台戈安女人赶来,望了望匣子,做娘的那个了不起的谎话当场拆穿。三个人一声不出,彼此望都不敢望一下。阿迦德象疯子似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求保守秘密,事实上也没有人愿意泄漏。他们回到客室的火炉旁边。
台戈安女人说道:“孩子们,这一下我受了致命伤了。我的三连号一定中彩;我是有把握的。我现在不想我自己,只想到你们两个!”她对外甥女说:“腓列普是个禽兽,你为他作了多少牺牲,他心中却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你再不提防,那混蛋一定叫你穷得没有饭吃。你得答应我把你的公债卖掉,改作终身年金。约瑟干的那一行是有出息的,他能够活命。孩子,你把钱这样调度好了,将来不至于拖累约瑟。特洛希要帮他儿子成家立业;小特洛希今年二十六岁,已经找到一个事务所,他会收下你的一万二千法郎做终身年金。”约瑟抓起母亲的烛台急急忙忙回到画室,捧着三百法郎下楼。
“台戈安姥姥,”他把自己的积蓄送到她面前,说道,“我们不管你的钱派什么用场,反正我们欠了你,现在还你一个差不多的数目。”
“叫我拿你这份小家当么?你为了攒这几个钱,苦熬苦省,我看了心里多难受,还能收你的么?约瑟,你别发疯!”法国王家彩票公司的老股东显然矛盾得很,一方面死心塌地相信她的三连号,一方面觉得拿约瑟的钱去赌彩票简直是忍心害理。
阿迦德看见自己真正的儿子有这个举动,不禁冒出眼泪来;她对舅母说:“是你的钱,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台戈安女人捧着约瑟的头,亲着他的额角,说道:“孩子,别引诱我了。唉,我还不是把钱白白送掉?什么彩票!完全是骗人!”
一般家庭里尽管有些隐秘的戏剧,可从来没人说过这样悲壮的话。这岂不是感情战胜了根深蒂固的嗜好么?那时半夜弥撒的钟声响了。
“况且时间也来不及了。”台戈安女人补上一句。
约瑟道:“噢!号码在这里。”
热心的艺术家抓起单子,奔下楼梯去买彩票。约瑟一走,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都哭了。
台戈安女人道:“好孩子,他竟去了。不过钱是他的,中的奖也得全部归他。”
不幸得很,约瑟不知道卖彩票的铺子在哪里。当时巴黎只有老主顾才认得彩票行,正如现在只有抽烟的才知道哪儿有烟店。约瑟象傻子一般看着一盏盏的门灯。他问过路人,说是关门了,只有王宫市场的贝隆行有时收市晚一些。艺术家飞也似的奔到王宫市场,可是也关了。
市场门前本有一批兜销现成彩票的小贩,直着嗓子叫:“两法郎变一千二!”其中一个小贩对约瑟说:“早两分钟就赶上了。”
约瑟借着街灯和圆顶咖啡馆的灯火,翻了翻小贩手里的现成彩票,看是否碰巧有台戈安姥姥要的号码,结果一个都没有。为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约瑟把自己所能尽到的力量都尽了,可是没用,只得万分懊丧的回家,把不顺利的情形告诉老人。
阿迦德和舅母俩上圣·日耳曼·台·泼莱教堂望半夜弥撒。约瑟上楼睡觉。半夜餐没有吃。台戈安女人是气糊涂了,阿迦德心上开了一个永远不会好的伤口。下一天,两个女的起床很晚。过了十点,台戈安女人才勉强起来弄中饭,十一点半才弄好。那时彩票行门上挂出长方牌子,中彩的号码揭晓了。台戈安女人倘若买到票子,九点半就会上小田园街去听消息。摇彩在财政部隔壁一所屋子里举行,现在一部分做了戏院,一部分变于王达杜广场。每逢开彩的日子,屋子门口总挤着一群老婆子,厨娘,老头儿,形形色色,跟发放公债利息的日子排在国库前面的队伍一样有意思。
台戈安女人正在津津有味喝她的最后一口咖啡,特洛希老头闯进来嚷着:“哦,你这一下可大大的发财了!”
阿迦德叫道:“怎么?”
“她的三连号出来啦,”特洛希老头把写着号码的小纸条递过去。这一类号码单,伙计们在彩票行柜台上的木碗里放好一大堆呢。
约瑟看了单子,阿迦德也看了单子。台戈安女人没有看,却象中了霹雳一样。特洛希老人和约瑟看她脸色不对,又听见她的叫声,立刻抱她上床。阿迦德忙着去请医生。可怜的老婆子得了中风,昏迷了,到下午四点才醒。她的老医生奥特莱说,尽管她神气好一些,还是应当预备后事和宗教仪式。她只开口说了一句:
“三百万!”
特洛希老头从约瑟嘴里知道了经过情形,当然一部分还瞒着他;他讲出好几个例子,都是买彩票的不知怎么忘记了付款,错过了财运,但特洛希也懂得,一个连续追了二十年彩票的人是受不住这个打击的。五点钟,小公禽里寂静无声,约瑟和母亲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脚,守着病人;特洛希老头通知皮克西沃去了,病人正等着她的孙子,楼梯上忽然晌起腓列普的脚步和手杖的声音。
“是他!是他!”台戈安女人猛的坐起来,瘫痪的舌头居然能活动了。
病人气愤到浑身激动的样子,阿迦德和约瑟看了大吃一惊。他们等腓列普回家的时候心里已经说不出的难过,如今腓列普的形景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歪歪扯扯的脸颜色发青,走路晃来晃去,眼睛围着一个很深的黑圈,黯淡无神,却又闪出一道凶光;身上发着高热,直打哆嗦,牙齿也在打战。
他嚷道:“简直象流落在普鲁士!面包,面条,一样都没有,我喉咙干得象火烧。——喂,怎么啦?家里老是出鬼么?台戈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对我直瞪眼睛,张得象碟子那么大。”
阿迦德站起来喝道:“别说了,先生,闯了祸至少态度放尊重些。”
“噢!先生?……”他瞪着母亲说。“我的小妈妈,你这是不对的呀,难道你不爱儿子了么?”
“你配么?你昨天做的好事,难道忘了不成?你另外找个地方去,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她又补上两句:“从明天起,因为看你这副样子,没法……”
腓列普接口说:“没法马上赶走,是不是?啊!你们在做戏?做一出《逐子》?哦!哦!原来你们是这样看事情的。告诉你,你们都是糊涂蛋。我做错了什么事?我把老太婆的褥子清理了一下。钱不作兴塞在羊毛堆里。我拿了出来有什么大逆不道?她还不是拿过你两万法郎?我们不是她的债主么?我不过讨还一部分债,有什么大不了?……”
“天哪!天哪!”快死的老婆子只会合着手祷告。
“住嘴!”约瑟叫着,冲过去拿手堵着哥哥的嘴。
“左转弯,开步走!你这小子!”腓列普举起重甸甸的手抓着约瑟的肩膀,推着他打了一个转身,倒在一张大靠椅上。“你好大胆,对一个帝国禁卫军龙骑兵营的营长,竟敢随便捋他的胡子!”
阿迦德站起来,满面怒容的叫道:“她欠我的钱都还清了。而且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害了她性命。你出去”,她使尽气力做了一个手势,“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你是个畜生。”
“我害了她性命?”
约瑟道:“你偷了她买彩票的钱,她的三连号出来了!”醉鬼道:“那末她送命是因为错过了三连号,怪不得我。”
阿迦德道:“你还不走!你把我气死了。你做尽了坏事!……天哪,这还能算我的儿子么?”
台戈安女人喉咙里隐隐有痰厥的声音,阿迦德听着更气愤。
腓列普回答说:“我处处倒楣,祸根全在你一个人身上;我还当你亲娘,还爱你呢。你却在圣诞节上赶我出门,还说圣诞节是……是……那个人叫什么?……叫耶穌,还说是耶稣的生日!你对外公罗日,你自己的爹,做了什么事,惹得他赶你出来,不给你家私的?你要不得罪你爸爸,我们不是有钱了么?我又怎么会这样潦倒?你自命清白,你对你爹做了什么事来着?你明知道我可以好好做人,偏偏赶我出去,忘了我是一家的光荣。”
“是耻辱!”台戈安女人叫道。
“你要不走就杀了我吧!”约瑟大喝一声,象狮子般向腓列普猛扑过去。
“天哪!天哪!”阿迦德叫着,站起来想把弟兄俩扯开。皮克西沃和奥特莱医生正好进门。约瑟制服了腓列普,把他按在地下,说道:
“真是只野兽。不许开口,要不就……”
腓列普象牛叫似的吼道:“好!我记得你。”
皮克西沃道:“家务纠纷,是不是?”
“扶他起来,”医生说,“他跟老太太病得差不多呢。替他脱掉衣服,打发他去睡觉,把靴子脱下。”
皮克西沃道:“哼!说说容易;腿肿成这样,怎么脱靴子?”
阿迦德拿了剪刀来。当时的款式,男人都把窄腰身裤子的裤脚管塞在靴统里。阿迦德剪开靴统,掉出十块金洋在地砖上骨碌碌的打滚。
“噢!噢!这不是她的钱么?”腓列普咕噜着说,“怪我糊涂,忘了还有一笔准备金。好好一个发财机会,我也错过了!”
腓列普热度升高,胡言乱语,失去了理性。特洛希老头刚好赶来,帮约瑟和皮克西沃把混账东西抬进卧房。腓列普说的热话越来越凶,再加暴跳如雷,人家怕他自杀;奥特莱医生写条子给普善医院,借来一件制服疯人的硬衬衫给腓列普穿上。晚上九点,屋子里安静下来。陆罗神甫和特洛希竭力安慰阿迦德,阿迦德坐在舅母床头哭个不停,听着人家的劝慰只顾摇头,一句话都不说。她内心的伤口,只有约瑟和台戈安女人知道那个深度和范围。
特洛希老头和皮克西沃走了;约瑟说:“妈妈,他会改好的。”
阿迦德回答:“腓列普说的不错:我受过父亲的诅咒,没有资格教训儿子……”她把约瑟的三百法郎和在腓列普身上找到的二百法郎合在一起,对台戈安女人说:“你的钱在这里。”又吩咐约瑟,“去看看你哥哥要不要喝水。”
台戈安女人觉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对阿迦德说:“你对一个临死的人许的愿,将来能做到么?”
“一定做到,舅母。”
“那末我要你发誓,把你的资金存在小特洛希那儿做终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听你刚才的口气,你每个小钱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
“我就对你起誓,舅母。”
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从特洛希老头无意之间给了她打击起,刚好五天。家里仅有的五百法郎勉强抵当了丧葬费。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银器和家具,勃里杜太太卖了钱交给她的孙子。
小特洛希决定盘进一个“光头的”,就是说没有主顾的事务所,收下阿迦德的一万二千法郎,给她八百法郎一年终身年金。阿迦德把四层楼退还房东,卖掉多余的家具。过了一个月,腓列普开始复原,阿迦德冷着心肠告诉他,现钱在他病中用完了;她从此只能靠做活糊口;她苦口婆心劝儿子回军队,想法自立。
腓列普满不在乎,冷冷的瞧着母亲回答:“你这套说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爱我了。现在我变了一个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
可怜的母亲听了痛彻心肺,说道:“只要你争气,好好做人,将来我们还是会爱你的。”
“废话少说!”腓列普打断了娘的话。
他拿起手杖,歪戴着四边脱毛的帽子,吹着唿哨下楼。
母亲忍不住掉着眼泪叫道:“腓列普,你身边没有钱,上哪儿去呀?……来!”
她伸着手托着一个纸包,里头是一百法郎金洋;腓列普回上几步接了钱。
“怎么,不来拥抱我么?”阿迦德说着,眼泪簌落落的直掉下来。
他抱了抱母亲,一点没有感情流露,只做了个亲吻的形式。
阿迦德问:“你上哪儿去呢?”
“找奚罗多的相好佛洛朗蒂纳去。那才是朋友!”腓列普恶狠狠的回答。
他下楼了。阿迦德回进屋子,两腿抖个不停,眼睛发黑,胸口揪紧。她扑在地下祷告,求上帝保佑这个毫无天性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为娘的重担。
九 腓列普的最后几手
一八二二年二月,勃里杜太太把从前厨房顶上腓列普的卧房改做自己的寝室。楼梯台对面是约瑟的房间和画室。约瑟看见母亲落到这个地步,想尽量使她舒服一些;哥哥走后,他帮母亲布置阁楼,多少留下些艺术家的气息。房内铺一张地毯;床铺弄得简单,大方,象修道院一般朴素。壁上糊着廉价的布,可是挑得很好,颜色跟翻新过的木器刚好调和,房间因此更显得干净素雅。约瑟在楼梯台上装了门,里面又加一扇小门。窗外装着遮阳,光线柔和。可怜的母亲过的是巴黎女子最寒伧的生活,但靠着约瑟的力量,至少比同样境况的人舒服得多。约瑟免得母亲为家务中最麻烦的事操心,每天晚上带她到蒲纳街去吃包饭,每月花九十法郎饭钱;那边的主顾全是上等妇女,国会议员和有头衔的男人。
阿迦德只管一顿中饭,和儿子同住以后恢复了她从前陪丈夫的习惯。晚饭要花到上百法郎一月,约瑟为了孝心,瞒着母亲,但后来她也知道,觉得这笔开支太大,又想不到儿子画些裸体女人会挣到很多钱,便托她的忏悔师陆罗神甫谋到一个差事。从前鸱枭党的一个头目的寡妇,鲍望伯爵夫人手里有一个彩票行,阿迦德到她行里去做事,一年支七百法郎薪水。
凡是有大佬帮忙的寡妇往往能弄到一个彩票行,代售彩票的利润一般都能养活一个家。王政复辟时代,替王室出过力的人都需要酬劳,而立宪制的政府并没许多位置安插,所以对某些清寒的贵族妇女不止分派一个彩票行,而是分派两个,大约有六千到一万法郎收入。在这个情形之下,一个将军或贵族的寡妇没法亲自照管,必须出钱另请掌柜。掌柜倘是单身汉,他又不能不再雇一个伙计;因为彩票行从早上开到半夜,财政部规定的文件表格又数量极多。鲍望伯爵夫人听陆罗神甫讲了勃里杜寡妇的遭遇,答应一朝掌柜出缺,把勃里杜太太补上去,眼前先要她的掌柜给阿迦德六百法郎薪水。阿迦德早上十点上班,连吃夜饭的时间都很局促;晚上七点回彩票行,要半夜才下班。两年之内,约瑟没有一晚不去接母孝回玛萨里纳街,有时还去接她吃晚饭;不论在歌剧院,意大利剧院,还是什么人才济济的交际场所,朋友们老是看见约瑟中途退席,在半夜以前赶到维维安纳街。
不久,阿迦德的单调而有规律的生活成了习惯。受过剧烈痛苦的人精神上多半靠这种生活做依傍。早上她收拾自己的卧房,鸟儿猫儿那时全没有了;在壁炉架旁边弄好中饭,端到画室去和儿子同吃;然后打扫儿于的卧室,把自己屋里屋里的火熄掉,到画室里坐在生铁火炉旁边做活,约瑟有朋友或模特儿来了,她就走开零虽然她对于艺术和制作方法一窍不通,却很喜欢画室的清静。她在艺术方面毫无进步,也不冒充风雅假装懂得;听人家对色彩,构图,素描那么重视,只觉得非常奇怪。遇到小团体里的朋友或是和约瑟来往的画家,如希奈,比哀·葛拉苏,雷翁·特·洛拉,那时还是很年轻的“拉班”,绰号叫弥斯蒂格里,遇到这班人辩论,阿迦德往往过来把作品细瞧,可始终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值得张大其辞,争得这么热烈。她替儿子缝内衣,补袜子,甚至洗画板,收集揩画笔的破布,收拾画室,样样弄得整整齐齐。约瑟看见母亲关心这些小事,也对她格外体贴。母子俩在艺术方面尽管隔膜,感情却很融洽。原来母亲自有母亲的计划。
等到阿迦德把儿子笼络好了,有一天早上约瑟正在起稿画一幅大画,画成以后不受了解的作品,母亲故意大声自言自语:“天哪!他在干什么呢?”
“谁?”
“腓列普!”
“嘿!这家伙喝西北风也过得了日子。他会锻炼出来的。”
“他已经落魄过了,说不定就因为潦倒才变的。要是他生活安乐,一定是个好人……”
“好妈妈,你以为他在国外吃苦么?你想错了,他在纽约跟在国内一样寻欢作乐。”
“不过他在我们身边吃苦,我总觉得难受……”
约瑟道:“要我给他一些钱倒还愿意,就是不愿意见他。可怜台戈安姥姥一条命就送在他手里。”
阿迦德道:“这样说来,你是不愿意画他的像了?”
“为了你,妈妈,我就受一次罪吧。我可以忘了一切,只想到他是我哥哥。”
“可是画他骑在马上,穿着龙骑兵营营长的装束么?”
“行,我这里有一匹出色的马,照葛罗的那匹定做的,正没处用。”
“那末你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怎么样了。”
“好,我去罢。”
阿迦德站起身子,把剪刀等等一齐掉在地下,过去抱着约瑟的头亲吻,还落了两滴眼泪在他头发里。
约瑟道:“你一片痴心就在这家伙身上;咱们都想不开,各有各痴心的对象。”
下午四点左右,约瑟到小径街找到了腓列普,他在那里填补奚罗多的缺。龙骑兵营的老上尉替外甥办的一份周报当出纳员去了。原来的小报仍是斐诺的产业,虽则改成公司,所有的股票都操在他手里,出面的老板和总编辑是斐诺的一个朋友,姓罗斯多。他的父亲便是从前伊苏屯按察使的代办,勃里杜的外公要找他出气的;因此这罗斯多也就是奧勋太太的内侄。
斐诺碍于舅舅的情面,把位置给了腓列普,但薪水减去一半;每天下午五点还得由奚罗多去查账,把当天的收入带走。残废军人苦葫芦仍在报馆当差,跑腿,暗中也防着腓列普。那时腓列普行为还不错。六百法郎薪水,加上五百法郎荣誉团津贴,尽可以过活:白天不用生炉子,晚上凭着送票在戏院消磨,他只消管吃住两项就行了。约瑟走进去,苦葫芦头上顶着一叠印花税票正要出门,腓列普刷着他的绿布套袖。
他见了兄弟,说道:“咦!小家伙来了。好吧,咱们一块儿去吃晚饭,吃过晚饭上歌剧院。佛洛丽纳和佛洛郎蒂纳有包厢。我同奚罗多一起去,你也来,我替你介绍拿当。”
他拿起铅球柄的手杖,嘴里衔上一支雪茄。
约瑟道:“不行;我要去接妈妈,我们在外边吃包饭。”
“可怜的老人家怎么样?”
约瑟回答:“还不坏。我把父亲的像和台戈安舅婆的像重新画过了,我的自画像才完工,想画一张你穿着龙骑兵军装的像送给妈妈。”
“行!”
“不过要你来做模特儿的……”
“我每天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得守在这个鸡棚里……”
“只要两个星期日就够了。”
“好,小家伙,”当年拿破仑的传令官说着,在门房的灯上点雪茄。
约瑟搀着母亲上蒲纳街吃晚饭,告诉她腓列普的情形,觉得母亲听了胳膊微微发抖,憔悴的脸上放出一点快乐的光彩。可怜的阿迦德好象放下了千斤重担,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她心中高兴,又感激约瑟,对他特别亲热,买了些花插在画室里,又送约瑟一对花盆架。
腓列普让兄弟画像的第一个星期日,阿迦德在画室里备下一顿精致的中饭,几道菜一齐放在桌上,还摆着半小瓶烧酒。她在屏风上戳了一个窟窿,躲在后面。退伍的龙骑兵上一天叫人先把军服送来,阿迦德抱着军服连连亲吻。等到腓列普穿扮齐整,骑上约瑟向马鞍匠租来的干草扎的假马,阿迦德只能趁两兄弟谈天的当口轻轻落几滴眼泪,免得腓列普听见。饭前饭后,腓列普一共让约瑟画了四小时。下午三点,龙骑兵换上便服,抽着雪茄,又约兄弟到王宫市场去吃夜饭,把袋里的金洋抖的铛铛响。
约瑟道:“我不去。看你有钱,我就害怕。”
上校敞开宏亮的嗓子叫道:“啊,怎么!你们还是不放心我?难道我不能有积蓄么?”
“不是的,不是的,”阿迦德说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拥抱儿子。“约瑟,咱们去吧。”
约瑟不敢埋怨母亲,只得穿起衣服。腓列普带他们到蒙多葛伊街仙岩饭店,叫了一桌讲究的菜,花到近一百法郎。
约瑟看着大不放心,说道:“怪了!你象白衣太太里的邦夏一样,只有一千一百法郎收入,积蓄的钱竟可以买田买地!”
龙骑兵灌饱了老酒,回答说:“这一阵我手气好呀!”
阿迦德听着忏悔师的吩咐,看戏只看杂技,因此腓列普请母亲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他们走出饭店正要上车,约瑟听了腓列普的回答,在母亲臂上提了一把,母亲马上推说不舒服,不去看戏了。腓列普送他们回玛萨里纳街。上了阁楼,阿迦德在约瑟面前闷声不响,一句话都没有。
下星期日,腓列普又来让兄弟画像。这回母亲不再回避。她开出中饭来,向儿子问长问短,从他嘴里听到她母亲的老朋友奥勋太太的内侄,在文坛上已有相当地位。腓列普和他的朋友奚罗多来往的全是一般新闻记者,女演员,出版商,他们俩以报馆出纳员的身分受到重视。腓列普饭后一边让约瑟画像,一边尽喝杂合酒,话愈来愈多。他自命不久又能扬眉吐气,做个头面人物了。但约瑟问到腓列普的经济来源,腓列普就默不作声。碰巧第二天是节日,报纸休刊,腓列普为了早些结束,提议明天就来让兄弟画完,约瑟说展览会日期近了,他有两张画要展出,没有钱配框子,正在替画商玛古斯临一幅卢本斯。原作是一个瑞士银行家的,只借十天,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腓列普的像只能等下星期日再画。
卢本斯的原作摆在一个画架上,腓列普瞧着问:“就是这一幅么?”
“是的,”约瑟回答。“那要值到两万法郎。你瞧,天才就有这本事。还有些作品值到几十万呢。”
龙骑兵道:“我倒更喜欢你临的一幅。”
约瑟笑道:“因为更新鲜呀;不过我的临画只值一千法郎。明儿还得花一天时间按照原画的色调加工,做旧,叫人看不出是临的。”
“再见了,妈妈,”腓列普拥抱着母亲说,“我下星期日再来。”
下一天,埃里·玛古斯早约好要来拿临好的画。约瑟的朋友比哀·葛拉苏也在替那个画商工作,想来看看约瑟的临本。作品已经完工,还涂了一层特殊的油。约瑟听见朋友敲门,有心开玩笑,临时把卢本斯的原作和自己的临本对调位置。比哀·葛拉苏完全被他蒙住了,佩服他临画的本领了不起。
他说:“你可骗得过玛古斯么?”
约瑟说:“等会儿瞧吧。”
可是画商没有来,时间已经不早。特洛希老人最近过世,阿迦德在特洛希太太家吃饭。约瑟就邀葛拉苏一同去吃包饭,下楼照例把画室的钥匙交给门房。
过了一小时,腓列普跑来对看门女人说:“今晚约瑟替我画像,他一忽儿就来,让我先到画室去等。”
看门的交出钥匙。腓列普上楼拿了临画,只当是卢本斯的真迹,下楼把钥匙交还门房,推说忘了东西,去去就来。他把那幅卢本斯卖了三千法郎。他想得周到,事先冒着兄弟的名通知玛古斯,约他下一天去画室。晚上,约瑟在特洛希寡妇家接母亲回来,门房告诉他腓列普好不古怪,才上去就下来了。
约瑟猜到他偷了画,说道:“要是他狠一狠心,不单单拿走我的临本,就要我的命了。”
他三脚两步奔上四搂,冲进画室,叫道:“还好,谢天谢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永远是个下流东西!”
阿迦德跟在后面,不懂约瑟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到约瑟说明了,她呆呆的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那末我只有一个儿子了!”
约瑟道:“我们在外人面前素来顾他面子,现在可是要吩咐门房不让他进门了。咱们的钥匙随身带走。他那张该死的脸,我单凭记忆也能画完,只消再添几笔就行。”
母亲回答:“丢开算啦,我看着受不住。”她痛心之极,想不到腓列普会这样卑鄙。
腓列普明知道兄弟临画的钱作什么用场,也明知道这一下要把兄弟逼得走投无路,但还是不顾一切。出了这件事,阿迦德不再提腓列普了,满脸绝望的表情显得又辛酸,又抑郁,永远化不开,老是有个念头在折磨她。
“终有一天会看到勃里杜上法庭的!”她心上想。
两个月以后,阿迦德快要进彩票行做事的时节,有一天正和约瑟吃中饭,忽然一个老军人上门来看勃里杜太太,自称为腓列普的朋友,有要紧事儿。
奚罗多报出姓名,母子俩就浑身一震,尤其那老龙骑兵的长相很象一个凶横的水手。一双黯淡的灰色眼睛,花白胡子,脑壳颜色象新鲜牛油,四周剩一圈乱七八糟的头发,有股说不出的淫乱的神气。旧灰外套上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衣襟不容易合拢,挺着厨子一般的大肚子,阔嘴巴几乎跟耳朵相连,肩膀扎实:这些外貌倒很相称,但两条腿又瘦又细。绯红的颧骨说明他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腮帮下部叠起粗大的内裥,拥在破旧的黑丝绒领外面。老龙骑兵除了别的装饰品,耳上还戴一副其大无比的金耳环。
约瑟看着他想道:“真是个酒色俱全的烂料!”这句俗话那时已经流行到画家圈子里。
斐诺的舅舅兼出纳员说道:“太太,你儿子的情形太可怜了,一般朋友为他的负担也太重了,不能不要求你分担一部分。他不能再在报馆做事,圣·马丁门戏院的佛洛朗蒂纳小姐安置他在王杜姆街一个破烂的阁楼上。腓列普病得不轻,倘若他兄弟和你不付医药费,我们为了治他的病,只得送他进南方医院。只要有三百法郎,我们就能把他留下。他非有人看护不可。佛洛朗蒂纳小姐晚上到戏院去了,腓列普就往外溜,喝刺激的东西,对他的病和治疗都很不好。我们因为喜欢他,看他这样更难过。可怜的腓列普把荣誉团的三年津贴都抵押了,又支不到报馆的薪水,事情暂时由别人代管。太太,要不送他进丟蒲阿医生的疗养院,腓列普就性命难保。那个上等医院一天收费十法郎。我跟佛洛朗蒂纳小姐负担一半,另外一半你来吧……最多不过两个月!”
阿迦德回答说:“做母亲的看到你们这样待她儿子,的确十分感激,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可是我心上已经没有这个儿子;至于钱,我拿不出。你看我这个小儿子,真正值得母亲心疼的儿子,日夜不停的拼命工作;我因为不要他负担生活,后天进一家彩票行去当伙计。你看我活了一把年纪落到这个地步!”
老兵回头问约瑟:“那末你呢,小伙子?一个圣·马丁门戏院的穷舞女,一个老军人,都在帮忙,难道你不能为哥哥出一分力么?”
约瑟好不耐烦,回答说:“你今天到这儿来,用我们艺术家的口头禅说,目的是想钓鱼!”
“那末你哥哥明儿就得进南方医院。”
约瑟道:“他住医院决不吃苦。我一朝碰上这种情形,我就会去!”
奚罗多大失所望,走了;要把一个在蒙德罗战役中当过皇帝传令官的人送南方医院,奚罗多心里的确很委屈。
过了三个月,七月将尽,一天上午阿迦德到彩票行去办公;她要省艺术桥的过桥费,向来走新桥,再沿着学校河滨道的石栏杆向前。那天河滨道对面开铺子的一边,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阿迦德看了眼睛一花,觉得有点象腓列普。按照那人的装束,他应当在穷人中间列入第二等。巴黎人的穷可以分做三大类。第一类是撑着场面而有前途的人的穷,例如青年人的穷,艺术家的穷,上流社会中暂时遭难的人的穷。这种穷的迹象,唯有老经验的观察家象显微镜似的眼光才看得出。他们可以说是贫穷中的贵族,进出还有车马。第二类是老年人的穷,他们觉得样样都无所谓了,荣誉团的红星六月里还钉在粗呢大衣上。其中有靠利息过活的老头儿,有住在圣·贝里纳的老公务员,对衣著的外表满不在乎。最后是衣衫褴褛的穷,是平民的穷,也是最富于诗意的穷;卡洛,荷迦斯,牟利罗,夏莱,拉番,迦华尔尼,曼索尼埃等等一般画家版画家,以及整个艺术界所喜爱而尽量表现的,尤其在狂欢节中间,就是这一类的穷。
阿迦德觉得象她儿子的那个人,正介乎最后两类贫穷之间。衣衫破得不成模样,帽子百孔千疮,一补再补的靴子后踉脱落了,经纬毕露的大氅上,布包的钮子只剰空壳,有的张着嘴,有的反卷着,跟破烂的口袋和油腻的领围正好相配。大氅上的绒毛磨得精光,除了吃饱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灰色裤子到处脱线,从裤袋里伸出来的手跟工人的一般黑。大氅里面一件手织的毛线衫,年深月久变成棕色,袖子露在大氅的袖口外面,底下一段盖着裤腰,大概是代替衬衣的。
腓列普额上用铜丝系着一个绿绸的太阳罩。他的皮色,苍白的脸,头发几乎全秃的脑袋,都说明他才从可怕的南方医院出来。四边发白的绿大氅上还扣着荣誉团的红星。走路人带着又诧异又怜悯的目光瞧着他,以为这“好汉”一定吃了政府的亏;因为那红星叫人看了心里起疙瘩,最凶悍的保王党还会因此怀疑荣誉团勋章的价值。其实政府虽则有心滥发勋章,贬低荣誉团的声价,那个时期全国受勋的人还不到五万三。当下阿迦德心中大为震动。她固然不可能再爱这个儿子,但要她不为之肝肠寸断也办不到。当年何等威风的御前传令官,正要跨进烟店去买雪茄,忽然在门口站住,在口袋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阿迦德看到这里又动了慈母的心,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她急忙穿过河滨道,拿钱袋塞在腓列普手里,赶紧溜走,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回去两天吃不下饭,儿子在巴黎快饿死的惨状始终在眼前。
她想:“我给他的钱用完了,谁给他呢?可见奚罗多不是骗人,腓列普才出医院。”
腓列普害了舅婆的性命,倾家荡产,偷自己人的钱,狂赌,酗酒,腐化堕落:阿迦德忘得干干净净,只看见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饿着肚子,抽烟的人没有烟抽。她才四十七岁,已经象七十岁的老婆子;老是流泪,祈祷,弄得两眼无神。
但这还不是儿子给她的最后打击,她的最可怕的预感竟成了事实。部队里破获一件军官谋反的案子,官报上登出逮捕的详情,报贩编成一段摘要在街上叫喊。
阿迦德在维维安纳街彩票行里听见腓列普·勃里杜的姓名,当场晕倒。经理了解她的痛苦,知道她需要四出营救,给了她半个月假期。
她一边上床一边对约瑟说:“唉!只怪我们太严厉了,逼他走上这条路。”
约瑟道:“我找特洛希去。”
特洛希那时在巴黎出名是个极精明极狡猾的诉讼代理人,也帮过好几个要人的忙,其中一个是某部的秘书长台·吕卜克斯。约瑟把哥哥的案子交给特洛希办,奚罗多却到他家里去看勃里杜太太;这一回勃里杜太太相信他了。
奚罗多说:“太太,想法凑一万二千法郎,你儿子就能因证据不足而当场开释。主要是买通两个证人,叫他们不开口。”
“我一定去弄来,”可怜的母亲回答,既不知道向哪儿设法,也不知道怎么设法。
可是她情急智生,写信给干妈奥勋太太,托她向约翰·雅各·罗日商量一万二千法郎来救腓列普。倘若罗日不肯,就请奥勋太太借给她,两年之内必定归还。一封信去,一封信来,回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孩子,尽管你哥哥确确实实一年有四万进款,还有十七年的积蓄,据奥勋先生估计,应当在六十万以上,他可决不肯破费一个钱给他从未见面的外甥。在我这方面,你不知道只要我丈夫活着,我连六个法郎都调动不了。奥勋是伊苏屯第一个吝啬鬼;我不晓得他的钱作什么用,他每年给孙子们的零用从来不超过二十法郎;要我向人借,必须得到他的同意,而他是决不同意的。我根本不想向你哥哥开口,他家里养着一个姘妇,对她百依百顺。可怜他有的是嫡亲妹子嫡亲外甥,却在家中受尽欺负,叫人看了难过。我过去一再给你暗示,要你到伊苏屯来救你的哥哥,替你两个孩子抢救一笔财产,不让那条毒蛇吞没四万,甚至于六万法郎的收入。可是你置之不理,又象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今天写信不能再拐弯抹角的说话了。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除了同情,我一筹莫展。让我把不能帮助你的原因说给你听:奥勋年纪八十五,一天还吃四顿,晚上照旧吃硬鸡子拌生菜,跑起路来跟兔子一样快,我的墓碑将来还得他来写呢;因此我到死荷包里拿不出二十法郎的了。倘你愿意回伊苏屯,把你哥哥从姘妇手里救出来,罗日有他不能招留你的苦衷;那时要我得到丈夫同意,让你住在我家,也得花我很大气力。不过你尽管来,奥勋在这一点上会依我的。我有个法宝可以制服他,就是跟他提起我的遗嘱。这个手段叫人太难堪了,我从来没用过!可是为了你也顾不得了。希望你的腓列普太平无事,只要能请一个高明的律师。但你应当到伊苏屯来,愈早愈好。你该想到,你那五十七岁的脓包哥哥比奥勋还要老态龙钟:可见形势紧急。外边谣传说他已经立下一份遗嘱,不给你遗产;但奥勋认为遗嘱随时好推翻。再会了,我的小阿迦德,但愿上帝保佑你!疼你的干妈也会尽她的一份力量。
玛克西米里安纳·奥勋,本姓罗斯多。
附笔:
我的内侄埃蒂安纳常在报上写文章,听说认识你的腓列普。他有没有去问候过你?他的事等你来面谈吧。”
阿迦德为这封信转了许多念头。她不能不给约瑟看信,也不能不把奚罗多出的主意告诉约瑟。约瑟遇到有关哥哥的事变得非常小心,向母亲说应当全部通知特洛希。
母亲觉得很对,下一天清早六点带着儿子上皮西街去看特洛希。这位诉讼代理人和他过世的父亲一样刚强,声音尖厉,皮色难看,眼睛冷冰冰的,一张貂鼠脸,象吃过小鸡似的嘴唇血红。他一听奚罗多上门来说的话,象老虎一般直跳起来,逼尖着喉咙叫道:“哎啊!勃里杜妈妈,你上你混账儿子的当要上到什么时候?一个钱都不能给!腓列普归我负责,我让他去受贵族院特别法庭审判,就是顾着他的前途。你怕他判刑,他的律师才不让庭上这样判呢!你还是到伊苏屯去抢救你两个孩子的财产吧。要是你无能为力,要是你哥哥立的遗嘱偏袒那个女的而你不能叫他取消……至少可以收集一些材料,将来好告他们诈欺取财,案子归我来办。不过你太忠厚了,未必能为这一类的官司打好根基。暑假里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要是有时间的话。”
“我亲自上伊苏屯走一遭”这句话,约瑟听着吃惊。特洛希向约瑟挤挤眼睛,要他让母亲先走一步,特洛希另外有话告诉他。
“你哥哥卑鄙透顶,不管有意无意,反正是在他身上破案的;这家伙诡计多端,我们还弄不清真相。不是傻瓜便是奸细,他究竟是哪一种,你自己去决定吧。他的案子判下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受警察局管制罢了。放心,他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快快陪母亲上伊苏屯,你是聪明人,你该想法救出遗产”,约瑟在楼梯上追上母亲,说道:“妈妈,特洛希说得不错。我才卖出两张画,你有十五天假期,咱们动身到贝利去吧。”
阿迦德写信给奥勋太太报告行期,第二天傍晚就带着约瑟上路,丢下腓列普听天由命。班车从唐番街往奥莱昂大道前进;腓列普那时已经移送卢森堡监狱,车子在前面经过,阿迦德忍不住说:“要没有各国的同盟军,他不会在这里的!”
车子前廂只有约瑟母子两人。换了别的孩子,听着母亲这句话或许会不耐烦,耸耸肩膀一笑置之;约瑟却紧紧搂着母亲说:“好妈妈,你这个母亲等于画家之中的拉斐尔!而且永远是个糊涂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