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个内地单身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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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伊苏屯
过了一会,路上的形形色色使勃里杜太太忘记了愁苦,想起她出门的目的了。特洛希看着奥勋太太的信大为激动,阿迦德当然也重新看过一遍。干娘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素来老成持重,这次提到一个正在吞掉约翰·雅各·罗日财产的妇女,竟用上“姘妇”,“毒虫”这类字眼,便是罗日本人也被她称为脓包,阿迦德不免为之暗暗吃惊,寻思自己到了伊苏屯怎么能救出遗产。
约瑟这个可怜的艺术家既没有图财谋利的心,对法律也不甚了了,听着母亲叫苦,不由得担起心事来。
他道:“特洛希打发咱们去抢救遗产,事先应该把方法说清楚才对。”
阿迦德回答说:“我过去只想着腓列普在牢里或许烟都没有抽,不久又要上特别庭受审;至今我脑子昏昏沉沉,只记得小特洛希要我们收集一些材料,作为将来告他们诈欺取财的根据,假定你舅舅立的遗嘱偏袒那个……那个……那个女的。”
约瑟嚷道:“他说得好轻松,特洛希!管他!倘使我们毫无头绪,就要他亲自出马。”
阿迦德道:“干着急也没用,反正到了伊苏屯干妈会点拨我们的。”
这段话是在奥莱昂换过车,向索洛涅进发的途中说的由此可见母子俩并无能力扮演精明强干的特洛希派给他们的角色。阿迦德离开伊苏屯已有三十年,地方上风俗大起变化,我们必须大致描写一番;否则读者不容易体会到奥勋太太帮助干女儿的勇气,也难以了解约翰·雅各·罗日所处的尴尬地位。罗日医生固然叫儿子对阿迦德视同陌路,但做哥哥的三十年不给妹子通一个消息也太不近人情。这样的音信断绝必有奇怪的原因,罗日的亲属要是换了别人而不象约瑟母子,早就设法打听了。总而言之,伊苏屯当地的情形和勃里杜一家的利益的确不无关系,看了下文就知道。
伊苏屯是法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巴黎人听着可别生气。历史上指普罗巴斯皇帝为高卢的挪亚,其实是一种偏见;凯撒早就赞过香福的葡萄酒,而香福原是伊苏屯出产葡萄最好的一区。十二世纪的编年史家列高提到伊苏屯时所用的字眼,使我们对当地人口稠密,商业繁盛的情形毫无怀疑的余地。但这两个证据只指出伊苏屯比较晚近的时代,实际上城市的历史还要古老得多。当地的一位考古学家阿尔芒·班雷美先生,最近在有名的伊苏屯塔底下发掘出一所五世纪的教堂,大概在法国是独一无二的了。而教堂所用的建筑材料还有更早的文明的标记,因为教堂造在一座罗马庙堂的地基之上,还用了庙堂的石头。根据这位考古学者的研究,法国城镇的名字凡是以“屯”字为结尾的,不管用的是古体dunum或近体dun的拼法,都是土著建立的城镇。伊苏屯的起源就是这样。“屯”是高卢人的宗教所崇拜的高地,城镇取以为名就表示克尔特族曾经在此驻过军队,做过礼拜。在高卢人的“屯”下面,罗马人所造的庙可能是供奉伊西斯女神的。考古学家晓蒙认为,就因为这缘故,城的名字才叫做伊苏屯。伊苏是伊西斯的简称。
五世纪盖的基督教堂,已是那座古城改奉第三种宗教以后的建筑。盖在教堂地基上的塔毫无疑问是狮心理查造的,他还在塔内铸过货币。狮心理查保留老教堂,作为城墙最高处的一个必要的据点,再在四周筑一道封建时代的堡垄,好象替教堂披上一件外衣。狮心理查以博阿多伯爵的身分反抗他父亲英王亨利二世,亨利二世利用一般佣兵队长对付儿子;那些土匪一时声势浩大,把伊苏屯作为他们的巢穴。这个古代高卢地区的历史,本多派教士没有写,以后恐怕也不会写的了,因为本多派教士中已经没有史学家。所以我们的风俗史遇到考古学上的疑团不大弄得清楚。
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古时伊苏屯的强盛。在环城的丹沃斯河四周,一大块高地上开着一条高出地面几公尺的小运河,名叫多纳米纳。这个工程毫无疑问出于罗马人之手。此外,从古堡那边向北伸展的城关内,有一条街两千多年来一直叫做罗马街;那城关也称为罗马城关,其中的居民自称为罗马人的后代。他们的种族,血统,相貌,的确有一种特征。他们几乎全是种葡萄的庄稼人,民风特别强悍,大概是由于原来的种族关系,或者由于他们十二世纪时在夏洛斯德平原上剿灭了土匪流寇的缘故。
一八三零年革命以后,法国大局过于动荡,没有人注意到伊苏屯种葡萄的人暴动;事情闹得很激烈,只是为了某种原因,详细情形不曾公布。先是伊苏屯的布尔乔亚不许军队开进城内,他们要照中世纪的习惯,本地的事归本地人了结。当局看到他们有六七千种葡萄的做后盾,不得不让步。种葡萄的放火烧了间接税局和所有的档案,押着一个税卡的职员在大街小巷游行,走过一个路灯杆都要叫一声:“把他吊起来!”宪兵从狂怒的群众手里抢出可怜的职员带往监狱,说要治他的罪,才救了他性命。将军跟种葡萄的订了协议才能进城,也亏他胆量不小,竟敢跑进人堆;他走到市政府前面,就有一个罗马城关的居民在杆子上扎着一把大铡刀,象平日修树用的那一种,搁在将军脖子上大叫:“收税的不滚蛋决不干休!”那将军打过十六年仗,出生入死保留下来的脑袋几乎被当场砍下,幸亏有个暴动的首脑出来喝阻,官方也答应他“要求国会取消酒窖里的耗子。”
十四世纪,伊苏屯还有一方六七千人口,等于列高时代的一半。查理七世在城内有所行宫,至今还在,到十八世纪为止本地人都叫做“王上的屋子”。那时伊苏屯是羊毛买卖的中心,供应一部分的欧洲;城内大规模制造呢绒,帽子和上等小山羊皮手套。路易十四时代,伊苏屯出过蒲尔达罗和巴隆,始终被称为优美漂亮,谈吐文雅,人物高尚的城市。波巴神甫在《桑赛尔地方志》中说,伊苏屯的居民在贝利人中间特别聪明细腻,富有天趣。现在这种光彩这种才气完全看不见了。城市的面积还证明当年的地位重要,人口却只有一万二,还包括圣·巴丹尔纳,维拉德,罗马,云雀四大城关的种葡萄的在内,而四个城关简直等于四个小城。布尔乔亚的住宅象凡尔赛的一样分散在街上。经营贝利羊毛的市场仍旧保留,但是已经受到威胁,因为到处都在改良羊种而贝利人不愿意革新。伊苏屯的葡萄酒只销在两个州府之内,倘用蒲高涅和迦斯高涅的方法制造,一定成为法国名酒之一。可惜当地的规矩是样样照老辈的办法,绝对不能创新。
例如种葡萄的始终在发酵阶段让葡萄梗子留在桶里,把一种明明能开辟财源,振兴市面的酒弄得好不难吃。据说葡萄梗的涩味会随着年代而变,并且就靠这涩味,伊苏屯的酒才能保存到上百年之久!种葡萄的人说的这个理由在酿酒学上相当重要,值得公开。布勒塔尼人琪奥默在长诗《腓列比特》中就有几句诗赞扬。
可见伊苏屯的衰落是由于思想停滞到了麻痹的程度,只举一件事情就可知道。巴黎到多鲁士的公路,在维埃尔仲和夏多罗中间的一段自然应当经过伊苏屯,那比现在经过华当的路线短得多。但伊苏屯的首脑人物和市参议会,据说的确经过开会讨论,要求改道华当,理由是伊苏屯有了公路,物价会上涨,鸡可能卖到三十铜子一只。这样的例子只见之于萨台涅岛上最蛮荒的区域,也是古代人口极稠密,极富庶,而如今变为一片荒凉的地方。国王查理·亚尔倍抱着促进文明这样一个高尚的愿望,决定在岛上第二大城萨萨里和卡里阿里之间筑一条壮丽的公路,也是萨台涅大草原上唯一的公路。直接的路线应当经过鲍诺华,那个区域住着一个桀骜不训的民族,很象我国的阿拉伯部落,也是摩尔血统。鲍诺华的蛮子看到要被文明侵入了,根本不耐烦开会讨论,就表示反对。政府置之不理。不料第一个测量员去插下第一根测量棒,头上就中了一颗子弹,死在测量棒下。政府没有追究,立即改变路线,绕道三十二公里。
再说伊苏屯:只在当地销售的葡萄酒价钱越来越跌,布尔乔亚要求物价低廉的愿望固然满足了,种葡萄的却越来越受耕作成本和捐税的压迫,到了破产的地步,正如当地的羊毛买卖因为不能改良羊种而濒于绝境。乡下人在每样东西上都痛恨改革,即使觉得改了对他们有利也是如此。有个巴黎人在乡下看见一个工人一顿晚饭吃了大量的面包,乳饼,蔬菜,告诉他改吃一部分肉类可以营养更好,花钱更少,干的活更多,精力也不至于消耗太快。那贝利人承认这笔账算的对,却回答说:“可是先生,那些闲话怎么办呢?”
“什么闲话?……”
“是吗,人家看了要怎么说呢?”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地主的土地上,据那地主说:“那么一来,他会给地方上当作话柄,以为他跟布尔乔亚一样有钱;他怕公众的舆论,怕人在他背后指手划脚,怕人当他身体不行或者有病……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就是这样!”
许多布尔乔亚说到最后这句,暗里含有骄傲的意味。在乡下,农民一向没人关心,无知与守旧的风气固然牢不可破;可是伊苏屯城内也奄奄无生气。每家人家免得坐吃山空,只会拚命俭省,彼此不相往来。社会上缺乏对抗的势力,谈不上活跃的生活,不象中世纪的意大利城邦有两种力量冲突而显得生气勃勃。伊苏屯早已没有贵族。十二世纪的土匪流寇,十四世纪雅各团的农民起义,后来的宗教战争和大革命,把本地的贵族阶级整个儿消灭了。城里人对这个胜利十分得意。他们以维持物价低廉为理由,始终拒绝驻扎军队,因而得不到与军队接触的好处,和时代失去了联络。一七五六年以前,伊苏屯还是驻屯军人认为生活最愉快的一个城市。后来,特·复泼侯爵有个儿子当龙骑兵军官,为私情被杀,也许死得并不冤枉,但对方杀害的手段太卑鄙了,侯爵和区法院大法官打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官司。从那时起,伊苏屯不再驻扎军队。即使内战时期一度驻过第四十四团,那次驻军的性质也根本不能恢复居民和军人的正常关系。
每十年减少一次人口的布日也害着这种社会病。那些大城市都变得毫无生气。当然错处是在行政当局。政府本应该发见政治集团的缺陷,派些精明干练的人到有病的地方去补救。可是当局非但不这么办,反而把死气沉沉的局面当做天下太平,暗暗庆幸。再说,政府也没法派新的行政官或是能干的司法人员。今日之下,谁愿意埋没在州府中做一些没有光辉的事业?即使偶尔送去几个有雄心的外乡人,不久也被麻痹的力量征服,和可怕的内地生活打成一片。便是拿破仑吧,到了伊苏屯也难保不意志消沉。由于这种特殊情形,一八二二年代伊苏屯一府的行政长官都落在清一色的贝利人手里。官厅有等于无,或者毫无力量,除非遇到某些极难得的情形,事情太严重了,司法当局才有所行动。王家检察官摩伊隆先生跟每个人都是老表,他的助理也是本地人。法院院长在没有攀登院长宝座之前说过一句话,从此出了名,那句话的性质使说的人在内地一辈子被称为糊涂蛋。他经办一桩刑事案子,罪名可以判到死刑,预审完毕,他对被告说:“可怜的比哀,案子摆明在这里,你脑袋是保不住的了。希望能给你一个教训!”螫察局局长从王政复辟起一直做到现在,在本府境内到处都有亲戚。宗教在地方上非但没有影响,连本堂神甫也不受尊敬。一般布尔乔亚在政治上是立宪派,没有知识,只会挖苦人,讲着神甫和他老妈子之间的可笑的故事。可是孩子们照样学《教理问答》,照样经过初领圣餐的仪式;城里照样有所中学,教堂里照样做弥撒,庆祝节日;大家照章纳税,巴黎对内地的要求不过是这一点;市长也照例接受巴黎的命令;但这些社会生活都是奉行故事而已。懦弱无能的行政管理,同本地的精神气氛和知识水平非常合拍。我们这部小说有些情节要描写到那种局面所产生的后果,而那也不象大家意想中的特殊。法国许多城市,尤其在南方,都和伊苏屯不相上下。布尔乔亚的胜利在这个首府中造成的局势,将来全法国都会遭遇到,连巴黎在内,只要我国对内对外的政策继续由布尔乔亚作主。
现在再说一说地形。伊苏屯自北而南坐落在一带丘陵上,丘陵向通往夏多罗的大路带着迂回之势。当初城市兴旺的时代,为了工业的需要或者灌溉城壕之故,高地之下利用丹沃斯河的水源开了一条运河,现在称为“人工河”。过了罗马城关,人工河回入丹沃斯河;多纳米纳河和别的几条水也在那里会合。面积相当辽阔的草原全靠这些小溪和两条大河灌溉,草原四周到处矗立着黄的白的山岗,上面布满一个个黑点。一年之中七个月,伊苏屯葡萄园的景色都是这样。种葡萄的年年截去葡萄藤的枝干,低地上只留一段不用支柱的难看的根。从维埃尔仲,华当或夏多罗来的人,路上对这些景色单调的平原看厌了,一望到伊苏屯的草场不由得喜出望外。伊苏屯可以说是这一带贝利地区的绿洲,四周几十里内的蔬菜都由伊苏屯供应。罗马城关下面,广阔的沼泽地分做上下两部,叫做上巴当和下巴当,全部种着蔬菜。城外有一条又长又阔的林荫道,两边白杨树底下还有两条小路,穿过草原一直到从前的弗拉班尔修院;那儿的英国式园林在一府之中是绝无仅有的,地方上给它取着一个气概不凡的名字,叫做蒂伏里。一对对的情侣星期日都上那边谈心。
当然,细心的人自会看出伊苏屯全盛时代的遗迹,最显著的是市区的分划。古堡连同四饲的城墙,城壕,以前就是一个独立的城,如今也自成一区,保持古城的风貌:进去要走古老的城门,出来要过三座桥,桥下是两条大河的支流。有些地方,城垣露出坚固厚实的墙基,现在上面都盖了屋子。塔的地位比古堡还要高,等于守卫古堡的炮台。城市环绕在这两个要塞四周,所以要做伊苏屯的主人,塔和古堡必须一齐占领,光是拿下古堡还控制不了塔。
圣·巴丹尔纳城关从塔的另外一边伸展出去,直到草原中间,形状象画家的调色板;只要看城关的范围之大,可见古时必是伊苏屯城的原址。从中世纪起,伊苏屯象巴黎一样翻过丘陵,向塔和古堡的那一边发展。这个意见在一八二二年还有实物为证,就是建筑优美的圣·巴丹尔纳教堂。大革命时期那教堂由政府卖给私人,最近被他的后代拆毁了。那是法国一个最美的罗马式教堂的标本,大门还十分完整,可惜没有把图案描下来就毁掉了。当时只有一个人出来呼吁,要求保存古迹,但无论在本城或本州都无人响应。伊苏屯的古堡,连同周围狭小的街道和古老的房屋,的确还保持古城的特色;但伊苏屯城本身,在历史上经过好几次兵燹和火灾,尤其在十七世纪弗隆特党内战时期,全城化为灰烬以后,完全是近代面目了。街道比别的城市开阔,房屋也盖得坚固,和宙堡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使伊苏屯在某些地理书上赢得一个风景秀丽的称号。
二 逍遥骑士
在这样一个性质的城市之内,没有一点儿活动,连市面都谈不到,既不爱好艺术,也不研究学问,人人闭关自守,到一八一六年,战事停止,王政复辟的时代,青年中势必有一部分不事生产的闲汉,在没有结婚或继承遗产之前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这般年轻人在家里闷得发慌,在城里找不到一点儿娱乐,而按照本地的说法,青年总得发发野性,他们便跟地方上开玩笑。大天白日不便行动,一下子就要被人认出来;并且坏事做得多了,只要乱子闹大一些,马上会送轻罪法庭;所以他们相当聪明,只在黑夜里捣乱。
可见在过去好几种文明的废墟之上,还亮着最后一朵火焰:起哄胡闹原是古代风俗的特色。那些青年的取乐,方式象以前查理九世和他的一班近臣一样,象亨利四世和他的一批同伴一样,也象古时许多内地的市民一样。
他们为了互相支援,互相保护,也为了发明新鲜的花样,结成一个帮口;思想一经交流,凡是青年人以至于动物都有的恶作剧的本能,都发挥出来了。并且结成帮口便是经常有所勾结,偸偷摸摸,趣味无穷。他们自称为“逍遥骑士”。那些小猢狲白天装得象小圣人,个个循规踏矩,安分得不得了;而且隔夜玩过把戏,早上也起得晚。逍遥骑士开头干些最普通的淘气事儿,比如卸下铺子的招牌,把东家的挂到西家去;乱拉门铃;忘在外面没收好的酒桶给推入邻居的地窖,轰隆隆的响成一片,把主人惊醒过来,当做地雷爆炸;在伊苏屯象在许多城市一样,地窖都在屋外大门口进出,洞口盖一块厚板,钉着铰链,加上一把大锁。一八一六年年底以前,那些新兴的“无赖”开的玩笑,不外乎所有内地的青少年弄惯的一套。一八一七年正月,逍遥骑士团有了一个大头目,捣乱的事从此花样翻新,到一八二三年为止在伊苏屯城里布下一种恐怖气氛,至少叫手艺人和布尔乔亚经常提心吊胆。那头目名叫玛克桑斯·奚莱,简称为玛克斯,凭着他的年富力强和以往的经历,正有资格当这个角色。
伊苏屯人都说玛克桑斯·奚莱是按察使代办罗斯多先生的私生子。罗斯多是奥勋太太的哥哥,一生的风流事儿给人留下不少回忆,你们已经知道他为了阿迦德的出世,遭到罗日老医生仇恨。但两人没有翻脸之前,交情的密切正用得上当时当地的一句俗语,叫做样样都一鼻孔出气。因此有人认为玛克斯可能是代办的儿子,也可能是医生的儿子;其实都不是的,玛克斯的生身父是驻在布日的一个风流倜傥的龙骑兵军官。也是孩子交运,医生和代办决裂以后,两人一直争着要做孩子的父亲。
玛克斯的娘是罗马城关一个穷鞋匠的老婆,大概注定要入地狱,长得美貌惊人,而且是德朗斯丹凡尔妇女的那种美,她传给儿子的独一无二的遗产也就是这点儿漂亮。奚莱太太在一七八八年身上怀着玛克斯之前,久已巴望上帝賜福,给她一个儿子。外边的人怀着恶意把这个孩子推在两个好朋友身上,准是有心挑拨。奚莱是个酒徒,一喝就是三大碗,对老婆的放荡满不在乎,而且有默契:在下层阶级中这也不算稀罕。奚莱女人但望儿子多几个靠山,决不肯对两个自以为的父亲说明真相。在巴黎,这等女人可以挣到百万家财;在伊苏屯,她有时日子过得不错,有时穷得不堪,临了弄得大家瞧她不起。罗斯多的妹子奥勋太太每年送三四十法郎给玛克斯上学。以奥勋先生的啬刻,奥勋太太决计拿不出这样阔绰的手面;外面自然认为出钱的还是她哥哥,那时住在桑赛尔。罗日医生眼看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玛克斯却是一貌堂堂,便代他所谓的“小淘气”付中学的膳宿费,直到一八零五年他老死为止。但代办死于一八零零年,而罗日医生替玛克斯付了五年学费,很象是出于自尊心,因此玛克斯的生身父问题始终悬而不决。玛克桑斯·奚莱原是地方上说笑的资料,可是由于下面的原因,不久也没人提起了。
一八零六,罗日医生死后一年,那个似乎生来过冒险生活的小伙子,身手矫捷,勇力过人,做了一大堆淘气的事,无论什么危险都不在他心上。他已经和奥勋的孙子外孙通同一起,跟杂货商捣乱,抢收业主的果子,在围墙上随便跳进跳出。凡是剧烈的运动,没有人比得上那个小魔王,翻杠子的技术更是高人一等,还有本事捉住飞奔的野兔。眼睛象皮袜子一样尖,玛克斯早就迷着打猎,不去读书而专门打靶子。做鞋匠的老子给他一把蹩脚手枪;从医生那儿刮来的钱,他拿去买火药,买子弹。一八零六年秋天,玛克斯十七岁,无意之间犯下一桩命案:快天黑的时候他闯进人家园里偷果子,把一个怀孕的少妇吓死了。鞋匠有心打发玛克斯走路,恐吓他要上断头台,玛克斯一口气逃到布日,碰巧有一团开往西班牙的兵路过,就此进了军队。少妇的命案根本没有下文。
象玛克斯那种性格的青年必然会出人头地,果然他英勇出众,打了三仗就升到上尉,过去受的一点儿教育对他竟大有用处。一八零九,队伍在葡萄牙攻进一座英国炮台,没有守住又退出了,玛克斯受了伤,同伴当他死了,丟下不管。玛克斯做了英国人的俘虏,送往卡布累拉的水上集中营,那是所有集中营中最黑暗的一个。上司代他申请荣誉团勋章和营长的级位;但拿破仑当时在奥地利,平素只肯奖赏在他面前立功的人,又不喜欢被敌人俘虏的部下,何况他还不满意整个葡萄牙战役。
一八一零到一八一四,玛克斯关在集中营里。四年功夫,他完全堕落了。水上集中营等于苦役监,差别只在于没有犯过重罪和伤天害理的案子。首先,年轻漂亮的上尉需要保护他的自由,需要抵抗那种污辱文明人的监狱里的兽行,他在六尺见方的场子上,前后在决斗中杀了七个监狱里的恶霸,大快人心。玛克斯凭着强壮的体格,灵活的身手,高超的武艺,做了集中营的头目,也横行不法起来,也自有一般小人做他喽罗,拍他马屁。集中营原是苦难的训练所,恶劣的心绪只想着报复,胡思乱想的头脑装满了歪理,把一切坏主意都解释为公平合理;玛克斯在这个环境中完全失去了人性。他相信那般不顾一切,只图发财的人的见解,不怕犯滔天大罪,只要不留痕迹。等到战事结束,释放俘虏的时候,玛克斯受着环境熏陶,已经是个居心叵测的坏蛋,能够在上层社会当大政客,在私生活中做恶棍,看境遇而定。
回到伊苏屯,玛克斯知道父母下场很惨。正如一般贪欢纵欲,象俗语所说只图眼前快活,宁可少活几年的人一样,奚莱夫妻结果弄到贫无立锥之地,死在救济院里。不久,拿破仑在卡纳登陆的消息传遍全国。玛克斯正好趁此到巴黎去要他的勋章和营长的级位。当陆军部长的元帅记得奚莱上尉在葡萄牙的英勇,安插他在禁卫军中当上尉,凭着这个资格一上前线就是营长;但荣誉团勋章还是没有到手。
元帅告诉他说:“皇帝的意思,你一上阵就会立功,勋章不成问题。”
果然,皇帝在福履理斯一仗中注意到勇敢的上尉,当晚给了他勋章。滑铁卢战役以后,玛克斯随军退到洛阿地区。经过整编,元帅特·番尔德公爵既不承认奚莱的军阶,也不承认奚莱的勋章。这个拿破仑的旧部回到伊苏屯,失望的情绪可想而知。他一定要有营长的级位和荣誉团勋章才肯干下去。部里觉得一个没有门第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要求太过分了,这样下去,他三十岁就能升到上校。玛克斯便提出辞职。少校——拿破仑的旧部彼此都承认一八一五年上得到的军阶,——少校辞了职,连洛阿部队的军官所支的半俸也拿不到了。
伊苏屯人看见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全部家当只有二十个拿破仑,大为同情。市长在市政府里给他一个位置,薪水六百法郎。玛克斯干了六个月光景,自动离开了,后任叫做卡邦蒂埃上尉,和玛克斯一样是忠于拿破仑的人。玛克斯那时已当上逍遥团的首领,过的生活遭到城里一些旧世家的轻视,但他们从来不对他表示出来,因为他脾气暴躁,个个人见了害怕,便是象他一样不肯为波旁家服务而回到贝利来“种田”的退伍军官,也不敢惹他。按照我们以上的描写,凡是伊苏屯出身的人对波旁家当然没有多大好感。以无足重轻的城市而论,伊苏屯的拿破仑党人比别的地方更多。大家知道,拿破仑党人几乎个个自命为立宪派。伊苏屯城内城外,跟玛克斯遭遇相仿的军官有十一二个,都极喜欢玛克斯,竟奉他为领袖。可是也有例外:一个便是在市政府接玛克斯后任的卡邦蒂埃,另外一个是前禁卫军炮兵上尉弥涅南。卡邦蒂埃侥幸做到骑兵军官,回来结了婚,家庭是本地的一个大族,姓鲍尼希·埃罗。弥涅南出身高等工艺学校,隶属的兵种一向自命为高人一等。帝国部队的军人暗中分成两派。大部分军人对于布尔乔亚,对于他们所谓老百姓存着轻蔑的心,轻蔑的程度正如贵族之于平民,征服者之于被征服者。他们跟平民打交道往往不讲道德,糟蹋一顿布尔乔亚在自己人中不受批评。另外一批,尤其是炮兵,或许由于过去相信共和主义的影响,不主张把法兰西分做军人与平民两大阵营。所以罗马城关的两个军官,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对老百姓的看法同大多数军人完全一致,不管玛克斯怎么样,始终和他做朋友;弥涅南少校和卡邦蒂埃上尉却站在布尔乔亚一边,认为玛克斯的行为不象正人君子。弥涅南少校矮小干瘪,态度庄重,专门研究蒸汽机方面的问题,生活很朴素,经常和卡邦蒂埃夫妇来往。他的科学研究和安分的生活受到全城尊重。外边都说弥涅南和卡邦蒂埃完全是“另一种人”,不象卜丹少校,勒那上尉,玛克斯上尉以及出入军人咖啡馆的一帮熟客,脱不了当兵的派头和帝政时代的坏习气。
勃里杜太太回到伊苏屯的时节,玛克斯早已被布尔乔亚排斥在圈子之外。那小伙子好象也有自知之明,既不踏进那个所谓“俱乐部”的交际场所,也不抱怨被人作为反对的目标,虽则他是伊苏屯城里最漂亮,打扮最讲究的青年,平日手面阔绰,还养着一匹马,这种例外的排场在伊苏屯耸动听闻,不亚于拜伦勋爵到了维也纳。我们以后会看到,玛克斯怎样从一筹莫展的穷光蛋一变而为伊苏屯的花花公子;因为他所用的无耻手段正是循规蹈矩或信教的人瞧他不起的理由,也关涉到使阿迦德和约瑟赶到伊苏屯来的利益。看玛克斯旁若无人的态度和脸上的表情,可见他并不在乎公众的舆论,大概是存心将来再算账,叫轻视他的人俯首帖耳,并且即使布尔乔亚瞧不起玛克斯,他的性格在平民中引起的赞美也把社会上的舆论扯直了。他的勇敢,他的气派,他的决断,本来讨群众喜欢,何况群众不知道他过去的堕落,便是布尔乔亚也没想到他堕落的程度。玛克斯在伊苏屯扮演的角色,相当于《泼斯的漂亮姑娘》中的“兵器匠”,玛克斯是拿破仑党和在野派的首领。大家在紧要关头对他的期望,等于泼斯的布尔乔亚对斯密斯的期望。有一件事特别使这个“百日时期”的英雄和牺牲者显露头角。
一八一九年,到布日去换防的一营兵路过伊苏屯,营里的军官全是保王党,“红房子”出身的青年。在立宪派气息如此浓厚的城市中,军官们无聊得很,只能上军人咖啡馆消磨时间。凡是内地城市都有一家军人咖啡馆。伊苏屯的一家开在城墙脚下,面对校场,老板是个军官的寡妇。当地的拿破仑党人,退伍军官,或者赞成玛克斯的意见,由于地方上的反政府气氛而敢于把崇拜皇帝的言论随便发表的人,自然而然把那个咖啡馆作为俱乐部。从一八一六年起,伊苏屯每年举行聚餐,纪念拿破仑的加冕日。那天先来的三个保王党军官讨报纸看,特别指明要《日报》和《白旗报》。伊苏屯人,尤其是军人咖啡馆的顾客,绝对不看保王党的报纸。咖啡馆只定《商业报》,那是《立宪报》被禁以后好几年中不得不改用的名字。但创刊号上的社论一开头就说:“《商业报》主要是遵守宪法的”,大家便继续称之为《立宪报》。报馆用那句双关语暗示读者不必重视招牌,报纸是换汤不换药;订户都体会到双关语的话中带刺和强烈的反政府意味。咖啡店的胖老板娘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回答那些保王党,说他们要的报纸她没有。
三个军官之中有个上尉问道:“那末你们订的是什么报?”
年轻矮小的茶房穿着蓝呢上装,束着粗布围身,送上《商业报》。
“啊!这是你们的报纸!有没有别的?”
茶房道:“没有了,只有这一份。”
上尉把反对党的报纸撕做几片,摔在地下,还在报上唾了一口,说道:
“拿骨牌来!”
《商业报》平日攻击教士的时候,那种勇敢和那种锋芒,你们都知道;因此侮辱这份神圣不可侵犯的报纸等于侮辱了反对党,侮辱了立宪派。十分钟之内消息传遍大街小巷,象光线一般无孔不入;大家从这个广场议论到那个广场,众口一辞的说着:“通知玛克斯去!”玛克斯一会儿就得了消息。三个军官的一局骨牌还没有结束,玛克斯已经由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陪着走进咖啡馆;二三十个青年拥在校场上想看事情的结局。咖啡馆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玛克斯声音文文气气的问道:“茶房,我的报纸呢?”他们有心做一出戏。胖老板娘装着胆小和求情的神气,说道:“上尉,我借出去了。”
玛克斯的一个朋友叫道:“去要回来。”
茶房道:“不看也可以吧?报纸没有了。”
三个年轻军官哈哈大笑,拿眼睛瞟着在场的布尔乔亚。一个本地青年瞧着保王党上尉的脚下,叫道:“啊!报纸撕掉了!”
玛克斯眼睛火剌剌的抱着手臂站起来,大声问:“好大胆子,谁撕掉的?”
三个青年军官也站起来,瞪着玛克斯回答:“我们还唾了一口呢。”
玛克斯铁青着脸,说道:“你们侮辱了所有的伊苏屯人。”
最年轻的一个军官回答说:“侮辱了又怎么样?”
玛克斯把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打了两个巴掌,说:“看我的颜色!”那些年轻人没料到玛克斯胆子那么大,出手那么快那么灵活。
双方到弗拉班尔的走道上去厮杀,三个对三个。卜丹和勒那不肯让玛克桑斯·奚莱单独对付三个军官。玛克斯把对手杀了。卜丹少校的对手,一个好出身的子弟,受着重伤,送往医院,下一天也死了。第三个终算逃出性命,只中了一剑,还伤了勒那。部队当夜开往布日。事情轰动了贝利地区,玛克桑斯·奚莱正式成了英雄。
逍遥团的团员全是小伙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五岁,对玛克桑斯十分佩服。其中好几个非但不赞成家属的古板和对玛克斯的严厉,还羡慕玛克斯的处境,觉得他挺快活呢。在这样一个头目带领之下,帮口着实干出许多奇迹。从一八一七年正月起,没有一个星期不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乱子。玛克斯为了提高逍遥团的声价,对团员提出一些要求,定下一套帮规。那般捣蛋鬼变得象阿莫洛斯的徒弟一般敏捷,象鹞子一般凶狠,象强盗一般勇猛,灵活,样样功夫都来得。爬屋顶,穿房入户,无声无息的走路,跳上跳下,搅石灰,堵死门洞等等,技巧都很熟练。他们有一所库房,栽着绳索,梯子,各式工具和化装用具,拿恶作剧来说,逍遥团的团员不但在行动方面,而且在造意方面都达于登峰造极之境。到后来他们竟培养出一种捣乱的天才,象当年巴奴日认为最痛快的那一种,既逗人发笑,又叫受累的人出乖露丑,不敢声张。并且他们是本城的子弟,到处有内线,消息灵通,干起事来更方便。
一个大冷天的夜里,那般小魔王把人家的火炉搬往院子,加足木柴,一直烧到天亮。城里便传说某某先生有心烤暖他的院子,而这位先生原是个守财奴!
伊苏屯的大街和下街等于城里的两条动脉,许多横街都通到那儿。有时逍遥团团员全体出动,在大街或下街上打埋伏,分别躲在大路和小街小巷的拐角儿上,身子贴着墙根,伸着头,等居民刚刚睡熟的时候装着慌慌张张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叫唤:“怎么啦?一什么事啊?”不断的叫嚷把居民惊醒过来,穿着睡衣,戴着棉织品的睡帽,拿着灯火出来互相问讯,那些莫名其妙的说话和古古怪怪的嘴脸真是滑稽透了。
城里有个老年的装钉工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他象内地多数手艺人一样,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做活。逍遥团的骑士们夜里扮做魔鬼闯进去,把老头儿关进他放零料的木箱,吓得他穷嘶极喊。可怜虫吵醒了邻居,告诉他们魔鬼出现了。邻居再三向他解释也没用。那装钉工差点儿变成疯子。
有一年冬季天气奇冷,骑士们拆掉收税官办公室的壁炉,一夜之间另外砌了一座,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没有声音,也没留下痕迹。新壁炉经过特别安排,屋子里变得老是烟雾弥漫。税官受了两个月罪,才弄明白为什么一向很通风而他很满意的壁炉忽然这样捣乱,结果只能重砌。
奥勋太太有个朋友是个热心宗教的老婆子,有一天壁炉里被骑士们塞了三捆裹着硫黄的干草和浸过油的废纸。又斯文又和气的老太太早上一点火,赛过点着了一座火山。救火的来了,城里的居民都来了。救火员中有几个是逍遥团团员,把老太婆的屋子拚命浇水,弄得她才怕大火,接着又怕大水;事后病了一场。
还有一种恶作剧是给一个人写封匿名信去叫他防贼;然后半夜里一个一个沿着他家的墙根或窗口溜过去,前呼后应的吹口哨。害得主人心惊胆战,守了一夜。
他们开过一次精彩的玩笑,大家觉得有趣极了,至今还在提起。伊苏屯有个遗产可观而非常啬刻的老太太,逍遥团发信给她所有的承继人,说老太太死了,定于某日某时封存遗产,请他们准时到场。大约有八十个承继人从华当,圣·佛罗朗,维埃尔仲和四乡八镇赶来,身上戴着重孝,心里却很高兴,有的是丈夫着老婆,有的是寡妇带着儿子,孩子跟着父亲,不是赶着两轮车,便是赶着轻便的柳条车,或是破旧的大车。咱们不妨想象一下,最先到的一批和老太太的女佣人之间该是怎么一个情景!随后拥到公证人那里又是怎么个情景!那一回伊苏屯竟闹得象造反一样。
终于有一天,县长觉得这种局面太不象话了,尤其可恼的是查不出捣乱的歹徒。年轻人固然大有嫌疑,但拿不到证据;那时伊苏屯非但没有驻防军,连警察也徒有其名,一共只有八个人,没法上街巡逻。逍遥团一听到这消息,马上把县长列入黑单,当做冤家对头。
这个官儿有个习惯,中饭一定要吃两个白煮鸡子。他院子里养着鸡,他的怪脾气不仅要吃新鲜的鸡子,还得由他亲自煮。他认为他的太太,他的老妈子,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把鸡子煮得恰到好处;他眼睛望着表,自命为在这方面的手段是天下第一。他两年来煮的鸡子无不成绩卓著,被人说了许多笑话。逍遥团的骑士连续一个月,每夜拿掉他母鸡生的蛋,换上两个煮熟的。县长煮出来的全是硬透了的鸡子,弄得莫名其妙,而鸡子县长的英名也从此扫地。最后他的中饭只得换别的菜,可完全没疑心到逍遥团捣鬼,因为那把戏玩的太巧妙了。玛克斯又想出主意,在县长的火炉管子里涂一种气味恶劣的油,叫他没法在家里存身。这还不算,有一天他老婆要去望弥撒,发觉披肩被一种粘性极重的东西胶住了,无论如何拉不开,只得不用。结果是县长请求调任。这个官儿的懦弱和屈服,把逍遥团骑士暗中捣乱的势力完全肯定了。
三 高涅德酒店
那时弥尼末街和弥赛尔广场之间有一个区域,从校场起到陶器市场为止,底下是人工河的支流,上面的一段围着城墙。外观丑恶的屋子在这块不规则形的地方紧挤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小街不容许两个人并排着走。城里这个部分近乎那种“奇迹大杂院”,住户不是赤贫便是干的没出息的行业,俗话把他们的破房子形容得活龙活现,称为“独眼龙屋子”。大概那是由来已久的下等区域,地痞流氓的巢窟,内中有条巷子就叫刽子手巷。五百多年来,本地的刽子手都住在那儿一所门上涂红漆的屋子里。据说夏多罗的刽子手的副手至今住在那边,但布尔乔亚从来看不见他。只有种葡萄的庄稼汉才跟那神秘的家伙打交道,因为他世代相传会医跌打损伤和疮疖外症。当初伊苏屯还不失为通都大邑的时代,那儿也是娼妓的大本营。现在的居民有卖旧货的,摆着一些好象不会有主顾的货色;也有收破布的,堆的东西臭气冲天;另外跟每个城市的这一类区域一样,还有一帮客民,为首的多半是一两个犹太人。
从一八一五到一八二三,也许还晚一些,在那个区里比较热闹的一段,有个姓高涅德的女人在一条黑洞洞的小街上开着一家小酒店。酒店的屋子还盖的不坏,用的材料是白石,中间夹着软石跟三合土,二层楼顶上还有一个阁楼。大门上面横着一根粗大的松木,不亚于佛罗棱萨的铜梁。这记号似乎还不够醒目,门框上另外有一张蓝招贴,底下写着:“上等三月啤酒”,招贴上画一个袒胸露臂的姑娘手里托着一只杯子,一个兵提着壶给她倒出泡沫四溅的啤酒,成为一道半圆形的曲线,整个画面大可使特拉克洛阿的作品相形见绌。楼下的一大间屋子做厨房兼食堂,梁上挂着酒菜馆用的干粮杂货。食堂后面,一座又陡又窄的搂梯通上二楼;楼梯脚下有一扇门,里头是个狭长的小房间,靠院子取光,那种内地院子都又小又黑又高,象烟囱管子。小房间外边还有披屋,院子四面又有高墙遮人耳目,所以伊苏屯的无赖少年就把这屋子作为集会场所。
高涅老头表面上是在赶集的日子供应乡下人酒饭,暗里却是逍遥团的酒店掌柜。高涅老头以前替大户人家管马,后来娶了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厨娘高涅德。象意大利和波兰一样,罗马城关始终按照拉丁习惯,在丈夫的姓上加一个女性的结尾称呼他的老婆。高涅夫妻拿积蓄凑起来买下那所屋子开酒店。高涅德年纪四十上下,高大肥胖,鼻子翘得老高,古铜色的皮肤,漆黑的头发,滚圆的棕色眼睛很有精神,一张聪明面扎,动不动就笑;玛克桑斯·奚莱看中她的性格和烧菜的手段,派她做了逍遥团的雷欧娜德。身材臃肿的高涅老头大概有五十六岁,对老婆唯命是听,高涅德常常取笑他,说他用好眼睛看出来的东西无有不好,原来他一只眼是瞎的。从一八一六到一八二三那七年功夫,半夜里在他们家干的或是商量的勾当,高涅夫妻没有露过半句口风;他们对每个团员始终十分亲热;说到忠心,更没有问题;但你一想到两人的机密和感情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觉得他们的忠心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夜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骑士们闯来敲门,递个暗号,高涅老头便立刻起床,点上蜡烛,生起炉子,开门让客人进来,到地窖去拿几瓶专为逍遥团置备的酒,再由高涅德弄一顿精致的半夜餐,让他们在执行白天或隔夜的计划以前或以后大吃一顿。
勃里杜太太从奥莱昂向伊苏屯进发的途中,逍遥团团员正在排练一出精彩好戏。有个西班牙老头本是战时的俘虏,和平以后在当地小本经营做些粮食买卖;那天清早到过菜场,把一辆空车留在伊苏屯塔底下。当夜逍遥团团员恰巧约在塔下集会;玛克斯第一个先到,后来的人轻轻问他:
“今晚咱们干些什么呢?”
玛克斯回答说:“法里沃老头把大车丢在这里,险些儿撞得我鼻青眼肿;咱们先把大车弄上山顶再说。”
前面说过,查理王造的伊苏屯塔,塔基是一所教堂的废墟,教堂的地基又是罗马神庙和克尔特族祭神小丘的故址。这些废墟每个都代表几百年的时期,积起来成为一座小山,藏着克尔特文明,罗马文明和基督教文明的古迹。因此,狮心理查盖的塔坐落在一个圆椎形的尖峰上,各方面的坡度都一样陡峭,只能手脚并用的爬上去。要三言两语说明塔的形势,不妨用个比喻,说那座塔活象卢克索华表立在一个座子上。而伊苏屯塔的座子,藏有多少未开发的考古学宝物的台基,靠城市的一面有八十尺高。
不出一小时,大车给全部拆毁,分批搬上山顶放在塔下,那番功夫不亚于军队把大炮运过圣·裴尔那山隘。随后团员把大车重新装好,搬运的痕迹都消灭得干干净净,好象车子是被魔鬼弄上山顶的,或是仙女念了咒运上去的。骑士们干完大事,又饥又渴,直奔高涅德酒店,不一会都在小房间里围着桌子坐下,想着下一天十点光景法里沃找寻车子的发急样儿,先就大笑了一阵。
逍遥团当然不是每夜捣乱的。便是集中斯迦那兰尔,玛斯卡利,斯卡班的天才,一年也想不出三百六十种恶作剧。第一,形势不一定常常有利:或者月明如昼,或者上一回的把戏把一般安分的市民惹恼得太厉害了,再不然团员中有一个不愿意参加,因为耍弄的对象是他的亲戚。但那些狐群狗党即使不每夜在高渔德酒店聚会,至少白昼总在一起取乐,来一些不必避人耳目的玩艺儿,例如秋季的打猎,收割葡萄,冬天的溜冰等等。城里二十个青年结成这个帮口,等于向当地死气沉沉的社会表示抗议;其中几个和玛克斯特别亲密,或竟当他偶像一般。玛克斯那种性格往往会使青年人着迷。奧勋太太的孙子法朗梭阿·奥勋,外孙巴吕克·鲍尼希,便是玛克斯的死党。在他们心目中,玛克斯差不多是表亲,因为地方上传说玛克斯是罗斯多的私生子。奥勋老头不肯多给孙子们零用;玛克斯却十分慷慨,借钱给他们,带他们去打猎,训练他们,对他们的影响远过于他们的家属。两个青年都是孤儿,虽然成年,仍旧归爷爷奥勋先生监护,其中的原委等大名鼎鼎的奥勋先生出台的时候再叙。
那天夜里,法朗梭阿和巴吕克(为叙事明白起见,我们以后单称他们的名字),一个坐在玛克斯右首,一个坐在玛克斯左首;桌上点着四支八个铜子一斤的油蜡,光线半明半暗,直冒黑烟。在场不过十一个团员,各色葡萄酒已经喝了十四五瓶。正当大家有了酒意,谈笑风生的时候,巴吕克——这个名字说明伊苏屯还剩下一些加尔文教的影响,——对玛克斯说:“你要被人暗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玛克斯问。
“我外婆收到她干女儿勃里杜太太的信,说要带着儿子来了。外婆昨天叫人收拾好两个房间预备接待他们。”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玛克斯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回桌上,样子很滑稽。
玛克斯那时三十四岁。放在他近边的一支油蜡正好照着他威武的脸和额角,使他雪白的皮肤,火剌剌的眼睛,略微蜷曲的乌油油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脑门和太阳穴上面的头发天生的往后高耸,在额上清清楚楚画出五条黑舌,我们的祖先称之为五个尖角。玛克斯的头部虽然黑白分明,对比很强,脸孔却柔和可爱,五官的轮廓有如拉斐尔画的圣母,嘴巴细腻,嘴唇上浮着一层妩媚的笑意,——这也是玛克斯常有的表情。贝利人的皮肉本来色调很丰富,所以玛克斯更显得心情开朗。他当真笑起来,三十二只牙齿真有资格长在一个小娇娘嘴里。身高五尺四寸,不肥不瘦,比例平均。一双手又白又细,保养得挺好,两只脚却表明他是罗马城关出身,当过拿破仑手下的大兵。的确,玛克斯够得上做个师长,虎背熊腰,大有法兰西元帅的福分,开阔的胸脯挂得下全欧洲的勋章;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他的聪明。总之,玛克斯象多数私生子一样,生来风度翩翩,有他生身父的贵族气息。
当过军医而且是城里最好的医生高台的儿子,坐在桌子另外一头,嚷道:“玛克斯,难道你不晓得奥勋太太的干女儿就是罗日的妹妹么?她带着画画的儿子到这里来,准是想夺回老头儿的遗产,那你不是落空了么?”
玛克斯眉头一皱,把桌子四周的脸一张一张瞧过来,看高台儿子的话发生什么影响,接着仍旧回答说: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法朗梭阿道:“可是我觉得,倘若罗日老头取消遗嘱,而那份遗嘱真是把财产给搅水女人……”
玛克斯听到这里,打断了他那个走狗的话,说道:“亲爱的法朗梭阿,我初到这里,听见人家用着三十年来的双关语把你叫做五个奥勋之中的一个,我就板起面孔当场喝阻,从此伊苏屯没有人敢再提那种废话,至少在我面前!现在看你怎样回敬我:谁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女的,而你偏偏叫出一个瞧不起她的绰号!”
法朗梭阿提到的绰号,伊苏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但玛克斯对于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集中营出身的俘虏颇有经验,前帝国禁卫军榴截兵营的营长也明白什么叫做人格,当然懂得城里人轻视他的原因。所以关于约翰·雅各·罗日的管家婆,老成的奥勋太太直截了当称为毒虫的女人,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玛克斯从来不让人家跟他提起一个字儿。而且人人知道玛克斯的性子,他要不先开口,决不和他谈到这个问题,而他就没有开过口。惹玛克斯生气冒火未免太危险了,便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敢拿搅水女人开玩笑。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是两个和玛克斯并肩的军官,有人在他们面前谈起玛克斯跟那女孩子的关系,卜丹回答说:
“他既然是约翰·雅各·罗日的异母兄弟,干么不能住在罗日家?”
勒那上尉还说:“不但如此,那姑娘的确是块天鹅肉;就算玛克斯爱上她也没什么不好……高台儿子不是为了想娶斐希家的女儿,不怕受罪,硬着头皮爱斐希太太么?”
法朗梭阿自讨没趣受了一顿抢白,把思路打断了;一听到玛克斯声气柔和的叫他“讲下去……”,心思更乱了。
“不说了!”法朗梭阿回答。
高台儿子说:“玛克斯,你不该这样生气。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在高涅德酒店可以无话不谈么?不是出了门谁也不准把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转的念头,记在心上么?地方上都把佛洛尔·勃拉齐埃叫做搅水女人;法朗梭阿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难道算犯了帮规不成?”
玛克斯道:“不是犯帮规,而是损害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我刚才也想到这是逍遥团的集会,所以叫他讲下去。”
屋子里寂静无声。冷场的局面弄得大家很窘,玛克斯便道:“好,让我代法朗梭阿说下去(全场一震),也代你们说下去吧(全场诧异),把你们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全场大惊)。你们认为佛洛尔,搅水女人,勃拉齐埃女人,罗日老头的管家婆,——不是么,大家叫他罗日老头,这光棍是不会有儿女的了!——我知道,你们认为我回到伊苏屯之后,那女的供给我一切用度;我能每月随便花上三百法郎,常常象今天这样请你们吃喝,借钱给大家花,都是靠勃拉齐埃小姐的荷包,是不是?是啊,一点不错!(全场大惊)是这么回事!勃拉齐埃小姐看中老头儿的遗产,决心拿下来……”
高台儿子在桌子那一头插了一句:“她也是从父子两代手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玛克斯听着笑了笑,接着说:“你们以为,我存心等罗日老头死了把佛洛尔娶过来;现在来了一个妹妹一个外甥,——我还是第一回听见有这两个人呢,——我的前途就发生了危险,是不是?”
法朗梭阿叫道:“对啦!”
巴吕克道:“在座的弟兄们都是这样想的。”
玛克斯答道:“各位朋友,你们放心,俗语说得好:知道预防,一个人抵一双。现在我有句话问逍遥团的弟兄们:假定我为撵走两个巴黎人需要团里帮忙,众弟兄肯不肯出马?……”他看见大家怔了一怔,赶紧解释:“当然和平常开玩笑一样,不越出咱们规定的范围。难道我会谋害他们,毒死他们不成?……天哪,我才不那么傻呢。归根结蒂,勃里杜娘儿俩可能达到目的,佛洛尔就算只有眼前的一些,我也照样会满足的,明白没有?我对佛洛尔的爱情相当深,便是斐希小姐看中我,我还是挑选佛洛尔……”
斐希小姐是伊苏屯最有陪嫁的姑娘,高台儿子对斐希太太的痴情多半是打女儿的主意。坦白直爽最能得人心,十一个团员不约而同站起来。
“玛克斯,你真是大丈夫!”
“你的话痛快极了,玛克斯;咱们一定出来保驾。”
“勃里杜滚出去!”
“咱们来收拾勃里杜!”
“先做情人后结婚的有的是!”
“管他!罗斯多老头就爱过罗日太太;爱一个身体自由的管家婆体面多了!”
“再说,罗日医生跟玛克斯带点儿父子关系,所以这完全是家务事。”
“各人可以有各人的看法!”
“玛克斯万岁!”
“打倒伪君子!”
“为美人儿佛洛尔干一杯!”
这是十一个团员的回答,欢呼,祝贺;可见他们心目中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观念,也可见玛克斯当逍遥团大头目的好处。玛克斯一方面发明捣乱的新花样,一方面讨好大户人家的子弟,有心营私植党,日后帮他恢复名誉。当下他风度翩翩的站起来,举起一杯满满的包尔多红酒,叫大家听他发言:
“让我来一个最起码的祝颂,希望你们都找到一个和佛洛尔一样漂亮的老婆!至于那两个不速之客,那两个亲戚,暂时我毫不担心,将来怎么样等将来再说!”
“别忘了法里沃的大车!”
高台儿子道:“不用操心,保险没人偷。”
玛克斯道:“这个玩笑归我收场。你们明儿早一些上菜市,看见老头儿找车子,就来通知我。”
敲了三点钟,团员们才静悄悄的回家,一路挨着墙根,脚下穿着布底鞋,毫无声响。玛克斯慢吞吞的回圣·约翰广场,那是城里地势较高的部分,在圣·约翰门和维拉德门之间,正是有钱人的住宅区。
奚莱少校刚才是假作镇静,其实那消息的确吓了他一跳。自从他进过集中营,作假的本领训练得跟堕落的程度不相上下。的的确确,玛克斯的爱上佛洛尔·勃拉齐埃主要是看中罗日老头年收四万法郎的田产。从玛克斯平素的作风上看,显然搅水女人给了他百分之百的保证,凭着罗日老头对佛洛尔的感情,将来的财产决无问题。但名正言顺的承继人来到的消息,不免使玛克斯对于佛洛尔控制老头儿的力量发生疑问。十七年来的积蓄至今还用罗日的户名存放在外。佛洛尔说罗日送她产业的遗嘱早已写好;万一遗嘱作废,至少那笔积蓄还能抢过来,只消把产权换上勃拉齐埃小姐的名字。
玛克斯从玛摩斯街拐进阿佛尼埃街,心里正在盘算:“七年功夫,糊涂姑娘从来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外甥和妹子!七十五万法郎托十一二个公证人存放,有的在布日,有的在维埃尔仲,有的在夏多罗,决不能在一个星期之内变成现款或者改买公债;地方上闲话这么多,一有举动就会张扬。第一先要打发亲属;一朝摆脱了他们,就赶紧变卖产业。总而言之,我得仔细考虑一下才好……”
玛克斯已经没有精神。他拿百宝钥匙开了罗日家的大门,悄没声儿的上楼睡觉,心上想:
“明儿我就能把事情弄清楚。”
四 搅水女人
写到这里,应当说一说圣·约翰广场上的情妇怎么会有搅水女人的绰号,怎么能在罗日府上当家作主。
约翰·雅各和勃里杜太太的父亲罗日医生,老来发觉儿子一无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紧,满以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这个办法不知不觉把儿子训练得依头顺脑,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里,只会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无行的老头儿出诊回来,路过蒂伏里林荫道,看见草原边上有个美貌出众的小姑娘。草原上小溪回绕,从伊苏屯高处望下来,好比一件绿衣衫上钉着银色的锻带。孩子听见马蹄声,在小溪中抬起身子。医生冷不防看到一个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长相竟象画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贞女。当地的人,罗日老头没有一个不认识,可从来没见过这绝色的美女。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一条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脚呢料的花色一条白一条黄。头上用柳条系着一张硬纸当凉帽。画满笔划和圆圈的习字纸底下,盘的辫子用木梳卡着,美丽的淡黄头发会叫卖弄风情的女人看了羡慕。好看的胸部皮色乌油油的,破头巾改成的披肩勉强遮着脖子,晒黑的皮肤底下露出几处白肉。裙子从大腿中间撩上去,用大别针扣在腰里,活象游泳裤。透过溪水看得见的腿和脚,跟中世纪雕像上的一样细气。迷人的身体晒着阳光有股暗红的色调,别有风韵。脖子和胸脯有资格披上开司棉和绸缎。蓝眼睛,长睫毛,那眼神给诗人或画家看了准会拜倒在地。医生凭着他的解剖学知识,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这可爱的模特儿给田里的劳动毁了,对艺术确是极大的损失。
七十岁的老医生问道:“孩子,你是哪里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一幕发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华当人。”
隔开两百步,在溪水上游,一个面黄肌痩的男子听见城里人的声音,抬起头来叫道:
“佛洛尔,你怎么的?讲起话来,不搅水了!货色走掉啦!”
医生不理会那人的打岔,接着问:“你从华当到这儿来干什么?”
“替我这个勃拉齐埃叔叔搅水啊。”
搅水是贝利一带的土话,把动作形容得很生动,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面的枝条编成网拍那样,放在水里乱揽。大虾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玩艺儿吓昏了,往上游乱窜;钓虾的隔着相当距离放好笼子,等惊慌失措的大虾自投罗网。佛洛尔·勃拉齐埃手里拿着搅水棒,天真烂漫,可爱得很。
“你叔叔到这儿来钓大虾,有没有许可证?”
勃拉齐埃站在老地方叫道:“咱们现在不是共和政府,全国统一的么?”
“不是共和政府,是执政府,”医生回答,“我不晓得哪一条法律准许华当人到伊苏屯地界上来打鱼。——孩子,你还有娘么?”
“没有了,先生;我爹在布日救济院里;他在田里做活,头上晒着太阳,先是中暑,后来变了神经病……”
“你挣多少钱?”
“搅水的季节五个铜子一天,我搅水一直搅到勃兰纳河。收割的时候在田里拾麦子。冬天是纺纱……”
“你大概有十二岁了吧?”
“是的,先生。”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我给你吃的好,穿的好,给你漂亮鞋子……”
叔叔勃拉齐埃向着医生和侄女走过来,说道:“不行,不行,侄女得跟着我;我在上帝面前众人面前答应抚养她的。你知道,我是她的监护人呢!”
谁见了勃拉齐埃叔叔都不免要笑出来,医生却一本正经,忍着笑容。监护人戴一顶乡下人的帽子,日晒雨淋,破得象一张虫蛀的菜叶,碎片用白线连着。帽子下面露出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嘴巴,眼睛,鼻子,看上去只是四个黑点。破烂的上衣象一块地毯,裤子是做抹布用的料子。
医生道;“我是罗日医生,住在圣·约翰广场。既然你是孩子的监护人,就带她上我家里去;你们俩都不会白跑的……”
医生不等那人回答,把马狠狠踢了一下,径奔伊苏屯,相信勃拉齐埃准会带着漂亮的搅水姑娘上门。果然,他正要上桌吃晚饭,厨娘通报说勃拉齐埃公民和勃拉齐埃女公民来了。
医生对他们俩说了声:“请坐。”
佛洛尔和她的监护人照旧赤着脚,瞪着眼睛瞧着医生的堂屋,呆住了。原因是这样的:
圣·约翰广场是一个很窄的长方形,栽着几株瘦骨伶仃的白杨。罗日医生从台戈安家承继得来的屋子,坐落在广场中部。这一带的房屋比别处建筑讲究,台戈安的一所尤其漂亮。屋子正在奥肋家对面,二层搂上临街开着三个窗洞;从底层的大门进去,先是一个院子,院子尽头有个花园。大门的环洞底下,一扇侧门通往一间极宽敞的堂屋,临街有两扇窗。堂屋后面是厨房,中间隔着通二楼和阁楼的楼梯。厨房拐角上盖着一间柴房,一个洗衣服的棚子,一个车间,一个容得下两匹马的马房;这些偏屋上面还有小阁楼,堆着燕麦,饲料,干草;医生的男佣人也睡在那里。
乡下姑娘和她叔叔看得出神的堂屋,四周都有灰色的护壁板,完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雕工。漂亮的云石壁炉架嵌着一面大镜子,四面镶上金漆雕花的边;佛洛尔对着镜子照个不停。护壁板上东一处西一处挂着几幅画,都是台沃斯,伊苏屯,圣·奚大斯;拉,泼莱,希萨·勃诺阿,圣·舒尔比斯,布日各处男女修道院的遗物;当初我们慷慨的国王和善男信女,对那些机构捐过不知多少贵重的东西和文艺复兴期最优秀的作品。台戈安老夫妇保存下来而传给罗日的图画,有阿尔巴纳的《圣家庭》,陶米尼甘的《圣·奚罗姆》,乔伐尼·贝利尼的《基督头像》,雷沃那·达·芬奇的《圣母像》,铁相的《耶稣背十字架》,——这幅画是勃拉勃尔侯爵的旧藏,勃拉勃尔是被围之后,在路易十三治下砍头的。还有保尔·凡罗纳士的《拉萨尔》,“热那亚教士”的《童贞女的婚礼》,卢本斯替教堂画的两幅画,一幅班鲁琴,那是拉斐尔临的或者是班鲁琴自己的复制品;最后还有两幅高雷琪奧和一幅安特莱·但尔·沙多。台戈安在各处教堂的三百件画里挑出这些宝物,并非知道作品的价值,而是看保存的新旧。好几幅画不但框子雕刻精工,而且还配着玻璃。台戈安看见框子美丽,又装着玻璃,以为作品必定贵重,才把画保留下来。堂屋里颇有些精致的家具,现在大家认为了不起,在当时的伊苏屯却毫无价值。壁炉架上放一对华丽的六根梗子的白银烛台,烛台之间的座钟古色古香,已经有后来蒲勒的风格。橡木雕花的大靠椅,毛线编的坐垫全部出于有身分而热心宗教的妇女之手,现在市价一定很高,因为每张椅上都雕有纹章和冠冕。两个窗洞之间摆着一只从某个古堡流出来的半桌,十分华丽,云石桌面上供一只极大的中国花盆,医生用来放烟草。医生,医生的儿子,厨娘,男当差,没有一个人知道爱惜这些宝物。做工极精的壁炉肚子,金漆嵌线还配上灰绿色的条子,大家却往里面随便吐痰。一盏富丽堂皇的吊烛台,一半是水晶的,一半是瓷器烧成的花,跟天花板一样布满黑点,可见苍蝇的猖獗。台戈安夫妇挂在窗上的织锦幔子,原是从什么收入丰厚的修道院院长床上扯下来的。门的左首,当作碗橱用的雕花柜值到好几千法郎。
医生吩咐厨娘:“芳希德,拿两个杯子来!再来一些好酒。”
贝利出身的胖老妈子芳希德,在高涅德以前出名是伊苏屯手段最好的厨娘,急急忙忙赶来侍候,那种殷勤既显出医生平日的威势,也显出厨娘的好奇。
医生给勃拉齐埃一边斟酒一边问:“你那里一个阿尔邦的葡萄园值多少钱?”
“一百银洋……”
“你要肯把侄女留在这儿当差,我出三百法郎工钱。你是监护人,三百法郎归你拿……”
“可是每年都归我拿?……”勃拉齐埃眼睛睁得象衬碟那么大。
医生回答说:“这是你的良心问题,你自己决定吧。孩子是孤儿,到十八岁为止,佛洛尔不能过问她的收入。”叔叔道:“她现在快满十二岁,到十八岁等于六个阿尔邦的葡萄园。噢!她乖得很呢,和顺得象绵羊一样,身体长得好,手脚又灵活,又听话……这好娃娃,我可怜的哥哥看着她就眼睛舒服!”
医生道:“我先付一年。”
叔叔道:“我看哪,还是先付两年,那我就把她留下了。她在你这儿比在家里好,我老婆讨厌她,打她……只有我护着她,这孩子太好了,真是一张白纸,象刚出世的小娃娃一样。”
医生听了最后一句,注意到一张白纸的话,对勃拉齐埃叔叔做个手势,同他走往院子,又从院子走往花园。堂屋的桌上已经摆着饭菜。搅水姑娘被芳希德和约翰·雅各盘问之下,把遇到医生的经过很天真的说了一遍。
勃拉齐埃叔叔回进屋子,亲着佛洛尔的额角说:“好吧,小宝贝,再见了!我安放你在这位好心的大善士家里,让你享福。你得听从先生象听从我一样乖乖的做个好孩子,先生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医生吩咐芳希德:“把我房间上面的屋子收拾起来,小佛洛尔今晚就睡在那里,——唔,她的名字起得真不错。明天咱们叫鞋匠跟裁缝来。你马上添一副刀叉,让她陪我们吃饭。”
当晚伊苏屯城里议论纷纷,只谈着罗日医生家来了个搅水姑娘的事。在一个嘴皮刻薄的地方,勃拉齐埃小姐从此背上那个绰号,不管在她得势的时期,还是在得势以前或以后。
没有问题,医生对佛洛尔存心学路易十五供养罗芒小姐的榜样,小规模的来一下;可惜他迟了一步;当时路易十五还年轻,而医生已经到了晚年。可爱的搅水姑娘从十二岁到十四岁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齐,衣衫比伊苏屯最有钱的小姐还讲究,身上挂着金表,戴着首饰,那是医生为鼓励她读书而给她的,因为她还有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无奈佛洛尔过惯乡下人的半野蛮生活,觉得读书是做苦工,厌恶透顶,医生只得适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功夫着实动人,因为大家觉得他不可能再有风流韵事;但关于医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尔乔亚仍有各种不同的说数,其实那些闲话正如关于玛克斯和阿迦德出身的谣言一样,与事实完全不符。
小城市里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种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释,群众听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内地人好比从前蒂勒黎花园中小普罗望斯的政客,对样样事情都要来一套注解,结果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每个人只关心他在事情中喜欢的一面;他看到这一面的真相,指出这真相,认为只有他的说法正确。所以小城市的生活尽管毫无隐蔽,刺探的风气很盛,真相往往暧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须等事过境迁,真相变得无关重要的时候,或者象史家和优秀人士那样取着不偏不倚的态度,站在高处观察。
搅水姑娘来了两年,有人说:“老猢狲活到这把年纪,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能有什么作为?”
有人听了这话回答:“你说得不错,他作乐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另外一个聪明人说:“朋友,你要知道医生看着儿子这么颟顸气坏了,又始终恨他的女儿阿迦德;也许为了这个僵局,他这两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将来和搅水姑娘结婚,说不定会生一个白白胖胖象玛克斯一样活剥鲜跳的漂亮儿子。”
“算了吧!一七七零到一七八七,罗日和罗斯多过的什么生活,还能在七十二岁上生育吗?那老贼看过《旧约》,哪怕仅仅用医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卫王老来怎么取……告诉你,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有的人恃别喜欢往坏处想,说道:“有人说勃拉齐埃在华当喝醉了酒,自以为敲了医生一笔竹杠,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难道伊苏屯说的还不多么?”
一八零零至一八零五,医生五年功夫栽培佛洛尔,只有乐趣,没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样的烦恼,因为据说罗芒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搅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过的日子和医生家的一比,只觉得称心受用,当然象东方的奴隶一般事事听从主人。写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业的先生们听了别生气,乡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们的顾虑纯粹从利益出发,而不是由于懂得善恶美丑。他们从小到大只看见贫穷,饥寒和终年不断的劳苦,觉得只要能跳出饥饿和苦役的地狱,什么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有例外,也为数极少。从社会的角度看,总是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而且要从教育开始。因此方圆几十里内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羡慕搅水姑娘,虽则她的行事为宗教所不容。佛洛尔生于一七八七,长大的时候正逢着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风俗极端败坏的一段时间:乡下没有教士,没有礼拜,没有神坛,没有宗教仪式,所谓结婚不过是合法的交配,革命党的宣传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苏屯这样一个有造反传统的地方。一八零二年,迦特力教的仪式只是勉强恢复。拿破仑很难找到教士。直到一八零六,法国许多小教堂还无人主持;经过屠杀和剧烈的清洗以后,教会要重新集合人马是很慢的。可见在一八零二年代,无论凭哪一点来说,我们都不能责备佛洛尔,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齐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么敌得过利益呢?
即使根据各种事实可以说医生为年龄所限,不能侵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搅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荡的名声。但医生临死前两年对她不再照顾,态度还不仅仅是冷淡;有些人认为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证据。
罗日老头医死的人不算少,当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装着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态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证人劝他给搅水姑娘一些好处,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
罗日回答说:“那末让她恢复自由吧。”
这句话活活显出老头儿的为人,他回答人家的时候连对方的职业也得找机会挖苦一下。医生惯于用聪明机智遮盖他的坏事,而地方上竟会因之加以原谅;大家觉得聪明机智永远是不错的,尤其在用来保护个人利益的场合。在公证人看来,医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风流计划受着身体限止而怨恨,因为力不从心而恼羞成怒,拿无辜的对象出气。医生的固执大致证实了这个意见;他一个钱都不给搅水姑娘,公证人第二次又劝他,他苦笑着答道:“她那份儿漂亮就是一笔大大的财产!”
医生死后,佛洛尔很伤心,约翰·雅各·罗日可一点不难过。老头儿对儿子太坏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时期,而约翰·雅各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让一个乡下小姑娘日子过得挺快活;在乡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过是物质的享受。医生下葬以后,芳希德问佛洛尔:“先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约翰·雅各却是眼睛发出亮光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气,似乎他心中有着一个念头,有着一种感情。
芳希德正在收拾饭桌,约翰·雅各对她说:“你走开。”
十七岁的佛洛尔,身段和脸相都还细气,这点儿凸出的美就是医生为之心醉而上流社会的妇女懂得保存的,在乡下妇女身上却象野花一般容易萎谢。所有漂亮的农村姑娘只要不忍饥挨饿,不在田里晒着太阳千活,几乎都会变成胖子;佛洛尔已经有此倾向。她胸部丰满,又白又肥的肩膀显出别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经叠着肉裥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调和;但面部四周的线条仍旧精炼,下巴还细腻。
“佛洛尔,你在这里住惯了吧?”约翰·雅各声音很紧张。
“是的,约翰先生。”
约翰·雅各到了吐露爱情的关头,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头调动不来了,他私忖父亲对女孩子究竟照顾到什么程度。佛洛尔眼睛望着新主人,想不到他会那么老实,只等约翰·雅各把话说下去;约翰·雅各却一声不出,弄得佛洛尔莫名其妙,走开了。不管搅水姑娘从医生那儿受的什么教育,她还要过相当时间才弄明白约翰·雅各的性格。现在我把这一段经过大概说一说。
父亲去世的时节,约翰·雅各三十七岁,他的胆小和事事听命的程度完全象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胆怯来解释。有人不承认有这种性格,不相信我这个故事;其实这情形很普通,到处都有,便是王亲国戚也难免:索菲·道斯被最后一个公台亲王看中的时候,她的遭遇比搅水姑娘还要难堪。
胆怯有两种:一种是思想方面的,一种是神经方面的;一种是肉体的胆怯,一种是精神的胆怯;两者各不相关。身体可以吓得发抖而精神仍旧很镇静,勇敢;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可以说明许多精神上的怪现象。兼有两种胆怯的人一辈子都是废料,我们通常称之为“脓包”。在这等脓包身上,往往有极好的品质受着压制不得发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这双重的残废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这种畸形状态,可能由某些尚未发现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灵的完美造成。
约翰·雅各的胆怯是由于器官有些麻痹,经过一个大教育家或者象台北兰一流的外科医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象白痴的一样,力量非常充沛,活跃,这两点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虽然他还不至于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对爱情的理想,只有一般强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胆怯。他从来不敢追求伊苏屯的女人。而象他那种青年,中等身材,一举一动怕羞得厉害,表情难看,相貌平常,即使没有凹陷的线条和苍白的皮色使他显得未老先衰,单是一双眼珠子凸出的浅绿眼睛就丑得可以,决没有什么女性肯自动和他亲近。可怜的小伙子一看见女人就发僵,觉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欲推动,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无所有的头脑把他往后拉着。两种力量正好相等,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回答人家,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发问。别人动了情欲会谈笑风生,他有了情欲却变做哑巴。约翰·雅各便孤零零的躲在一边,也只有孤独他才觉得拘束。
这种性情脾气造成的损害,罗日医生发觉得太晚了,来不及补救。他很愿意替儿子娶亲,但想到儿子一结婚就得被人抓在手里,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一个外人,一个陌生姑娘去调度么?他也知道从少女身上去正确推断她嫁后的品性多么困难。所以他一面物色一个教育或心地能给他保证的姑娘,一面带儿子走上吝啬的路。他希望尽管没出息的儿子缺少聪明,至少能发挥一种本能。他先培养约翰·雅各过惯一种机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调度进款;然后替儿子把管理田产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续办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踉佃户订着长期的租约。
精明的老头儿虽然眼光厉害,仍旧没料到后来支配脓包儿子的那件事。胆怯跟弄虚作假很象,也有那种深藏的本领。原来约翰·雅各热烈的爱着搅水姑娘。而这也不足为奇。在约翰·雅各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佛洛尔;能让他自由自在的细看,暗中欣赏,随时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个佛洛尔;有了佛洛尔,老家才有光辉;使他青年时期显得可爱的唯一的乐趣,是佛洛尔给他的,虽然佛洛尔自己并不知道。约翰·雅各非但不妒忌父亲,看到父亲教育佛洛尔反而觉得高兴:他不是需要一个唾手可得,毋须奉承巴结,苦苦追求的女人么?值得注意的是,热情必有聪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脓包心儿开窍,尤其在青年时期。便是最粗鲁的汉子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本能会坚持下去,性质和思想差不多。
佛洛尔看见主人的话开了头不说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约翰·雅各只顾在佛洛尔身边打转,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隔天的戏又演了一遍。
他问佛洛尔:“你住在这里觉得很好么?”
“很好,约翰先生。”
“那末就住下去吧。”
“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个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里,屋里寂静无声,佛洛尔偶然醒来,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气息平匀;原来约翰·雅各象狗一样睡在楼梯台上,墙壁下面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见她的卧房。佛洛尔发觉了吃了一惊。
她心上想:“原来他爱我;不过他这种玩艺儿要得关节炎的。”
第二天,佛洛尔对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声不响,几乎出于本能的爱情感动了,也不觉得可怜的傻瓜怎么难看了,虽然约翰·雅各血液不干净,脑门上和太阳穴里象生疮似的长着许多肉剌,好比戴着一个丑恶的头箍。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约翰·雅各问佛洛尔:“你不愿意回乡下去是不是?”
佛洛尔瞧着他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就是问问罢了,”罗日的脸红得象煮熟的龙虾。
“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末你要打听什么呢?总有个理由罗……”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佛洛尔问。
“你不肯告诉我的!”罗日说。
“一定告诉你,拿我的清白做担保……”
罗日吃了一惊,道:“啊!原来如此?……你是个清白的姑娘……”
“怎么不是!”
“唔,你真的肯讲么?”
“不是答应了你么?……”
“那末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你赤着脚,跟叔叔来的时候一样?”
佛洛尔红着脸回答:“这话倒问得好听!”
主人变得狼狈不堪,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佛洛尔看他听了一句极有情意的回答会这样发窘,不由得大为诧异,走开了。
过了三天,在同样的时间,因为两人都好象利用饭后点心的时间来上阵交锋,佛洛尔先开口说:
“你可有什么事不满意我啊?”
“没有,小姐,没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听说我是一个清白的姑娘,好象不大乐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可是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说:“我会老实告诉你的……”
“关于……关于我父亲,是不是你肯老实说呢?”他声音不大自然了。
佛洛尔把眼睛瞪着主人,说道:“你父亲是好人……不过喜欢开开玩笑,又没有什么!可怜的好人!他不是没有心意……不知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曾经有过意思……噢!也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常常引我发笑……不过是这样,别的没有什么……你还有话要问么?……”
约翰·雅各拿着搅水姑娘的手,说道:“那末,佛洛尔,既然你和我父亲什么都说不上……”
“你要他跟我说得上什么呢?……”佛洛尔叫起来,好象受了侮辱,生气了。
“你让我说下去啊……”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别的没有什么。唉!他很有意思跟我结婚……可是……”
罗日把佛洛尔缩回去的手重新拿着,说道:“既然他跟你什么都说不上,你就可以在这里和我住下去了?……”
“只要你愿意,”佛洛尔低下头去。
罗日道:“不,不,不是说我愿意,而是你要愿意的话,你可以……可以当家作主。家里样样归你,你替我管产业,那也等于是你的……因为我爱你,从你赤着脚进门的时候起,我一直爱着你。”
佛洛尔不回答。等到沉默的局面叫人发窘了,罗日竟想出一个好不中听的理由来:
“你说,这样不是比你回乡下去更好么?”显而易见他情绪很热烈。
佛洛尔回答:“唉,约翰先生,随你吧。”
尽管对方说了一句“随你吧”,可怜的罗日并不觉得事情有何进展。象他那种性格的人需要事实为证。他们倾吐爱情要费那么大的劲,觉得没有力量再来第二次;就因为此,才会对于第一个接受他们的女人死心塌地爱下去。我们只能从结局来推想事情的经过。父亲死了十个月,约翰-雅各居然面目一新:惨白的死灰般的脸,被长满肉刺的脑门和太阳穴弄得不成样子的脸,变得开朗,干净,红红的有了血色,流露出快乐的神气。佛洛尔逼着主人把身上仔细收拾,穿扮齐整,认为与她佛洛尔面子有关。罗日出去散步,她站在门口望着,直到望不见为止。城里个个人注意到这些变化使罗日换了一个人。
伊苏屯人彼此问讯:“听到了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
“约翰·雅各把老子样样东西都承继了,连搅水姑娘在内……”
“你不相信医生精明得很,特意给儿子留一个管家婆么?”
“外面一致的说法是罗日得了宝倒是真的。”
“她鬼得很!人也真漂亮,将来准会要罗日和她结婚。”
“这女孩子运气多好!”
“那种运气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轮得到。”
“唔,是这样么?你该听人讲过迦尼凡小姐吧?丑得象母夜叉。我叔叔鲍尼希·埃罗照样送她三千法郎一年……”
“噢!那是一七七八年的事。”
“不管怎么样,这是罗日糊涂;老子传下足足四万法郎进款,他大可以娶埃罗小姐……”
“医生打过她的主意,她不愿意,罗日太蠢了……”
“太蠢么?女人嫁了这种料子的丈夫才快活呢……”
“那末你的老婆快活么?”
伊苏屯城里传来传去的闲话无非是这一类的意思。开头大家照当地的惯例嘲笑那一对露水夫妻,后来却称赞佛洛尔,说难为她肯一片忠心照顾那可怜的汉子。以上便是佛洛尔·勃拉齐埃在罗日家,照高台儿子的说法,从爷到儿子一步一步当权的经过。现在要把她当家的情形略叙一叙,给一般单身汉做个参考。
五 丑恶而平凡的故事
伊苏屯只有芳希德一个人觉得佛洛尔·勃拉齐埃不应该在约翰·雅各家掌权,她站在礼教方面反对那种生活,认为伤风败俗;在她的年纪上,要把一个搅水女人,一个赤着脚进门的小姑娘当作女主人服侍,当然太委屈了。芳希德听着医生的话把积蓄买了公债,一年有三百法郎利息,最近老东家又送她三百法郎终身年金,她可以温饱度日,便在医生葬后九个月,一八零六年四月十五离开罗日家。这个日子,给一般细心人指出佛洛尔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
搅水姑娘相当聪明,料到芳希德迟早会走的,因为要懂得策略莫如亲自当权;她早已决心不依靠佣人。使芳希德有资格侍候一个医生的烹调技术,佛洛尔远在六个月以前就暗中留意。在讲究饮食这一点上,做医生的和主教同一等级。芳希德经过罗日点拨,手段更加高明。内地生活单调,无所事事,心思就转到烹饪上去。他们吃饭不象巴黎奢侈,但吃得更实惠;每样菜都经过思索,经过推敲。偏僻的内地,女人之中颇有些卡兰末一流的无名天才,会把普通的一盘刀豆做得叫人频频点头,象洛西尼听到完美的演奏一般。罗日医生是在巴黎得的学位,听过罗埃的化学课,还记得一些化学知识能在烹饪方面应用。他有几项改良在伊苏屯非常出名,贝利地区以外很少人知道。他发现要炒鸡子的味道特别好,就不能把蛋黄蛋青混在一起,象一般厨娘那样使劲乱打;他要人先把蛋青打成泡沫,再逐渐加入蛋黄;炒的时候不能用平底锅,而要用瓷器或陶器的“卡涅”。卡涅是一种料子极厚的锅子,下面有四只脚,放在灶上有空气流通,不至于爆裂。卡涅在都兰一带叫做“高葛玛”。记得拉伯雷讲起用“谷葛玛尔”煮龙肝凤脯,足见这样东西来历很古。罗日医生还有一个秘方去掉暗黄沙司的涩味,可惜限于他一家知道,没有传下来。
佛洛尔生来会炸会烤,这两项本领不是靠苦功或观察能学会的,不久超过了芳希德。她有了做菜的好手段,就想叫约翰·雅各吃得称心满意;不过老实说,她自己也很好吃。她既没受什么教育,脑子一无所用,只能用在家务上头。屋子里样样干净,家具擦得湛亮,不亚于荷兰人家。她指挥被褥桌布的洗涤,以及弄得家里象发洪水一般的大扫除;这种工作内地人照例一年只做三次。佛洛尔用管家婆的眼光检查内衣被服,随时缝补。接着她一步一步参透管理财产的秘诀,居然把罗日所知道的一点儿调度银钱的方法全部学会,又借着和罗日老医生的公证人埃罗先生谈话的机会,得到一些新知识,替她的“小宝贝”约翰·雅各出的主意也就十分高明。佛洛尔知道自己当家会永远当下去的,所以关切罗日的利益象对自己的事一样热心,一样迫切。佛洛尔不用怕她的叔叔需索;勃拉齐埃交运以后老在小酒店过活,医生去世前两个月,从酒店出来摔了一跤,死了。佛洛尔的父亲也早已不在。举目无亲的孤儿有了一个家,对人生感到了兴趣,自然说不尽的快活,肯一片忠心的服侍主人了。
那个时期约翰·雅各好比进了天堂,只管吃喝睡觉,无忧无虑过着动物一般的生活,日常起居跟修道院一样有规则,这一点总算比动物略胜一筹。他早上起的很迟。佛洛尔大清早上街买菜或者在家做杂务,到她算好主人梳洗完毕,正好吃中饭的时间,才去叫醒他。吃过中饭,约翰·雅各十一点光景出门散步,遇到什么人就谈谈天,三点钟回家看报,一份是本州的,一份是巴黎的,到他手里和出版的日子已经隔着三天,有二三十个人看过,报上沾着油腻,鼻烟,在多少人家的桌上摆得颜色发黄了。独身汉把时间混到吃晚饭,吃晚饭的时间又尽量拖长。佛洛尔给他讲城里的新闻,讲许多传来传去而被她听来的闲话。八点左右,屋子里就熄灯。为了节省油蜡柴火而老早睡觉是内地极普遍的习惯;可是在床上的时间太多了,一般人变得更迟钝。过度的睡眠会使头脑懵懂,生锈。
这是两人九年之间的生活,又充实又空虚;可称为大事的只是到布日,维埃尔仲,夏多罗的儿次旅行,遇到这几处的公证人和埃罗先生都没有放款的机会时,也去过更远的地方。按照罗日的条件,不曾向别处抵押过的抵押品,一律五厘起息,倘使债务人已经结婚,还得用妻子的产权做担保。借出的金额从不超过抵押品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债务人开给他的约期票必须在本利以外多出二厘五,在借款期内分期支付。这些都是他父亲告诉他非遵守不可的规则。
农民素来受着重利盘剥,雄心无从发展。七厘半的利率算十分公道的了,约翰·雅各对借款的户头尽可挑精拣肥;公证人替人借到利息这样低的钱,有优厚的佣金可拿,自会把机会通知罗日。
九年之间,佛洛尔不知不觉的,也是出于无心的,把主人完全抓在手里了。她先是对约翰·雅各非常随便;后来虽不表示轻视,但她的聪明,魄力和别的长处没有一样不超过主人,使主人对女佣人唯命是听。这个受制于人的局面原是那大孩子甘心情愿,自己讨来的。他让佛洛尔照顾的事太多了,佛洛尔对他仿佛娘对儿子。临了,约翰·雅各看待佛洛尔的心理也象孩子离不开娘一样。况且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些紧密的关系。首先,佛洛尔管着财产和家务。约翰·雅各事无大小都靠她管理,没有她,约翰·雅各的生活非但难以应付,简直是不能应付。其次,这女人变了他的命根子:他的嗜好,佛洛尔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样一样给他满足。他喜欢看见那张快活的脸老是对他堆着笑容;世界上只有这张脸会对他笑,也只有这张脸应当对他露出笑意!佛洛尔的快活多多少少反映约翰·雅各的快活:这种纯粹物质方面的快乐一方面表现在她美丽的脸上,一方面表现在她常用的字眼上,贝利人家的日常谈话骨子里也不过是这一套。佛洛尔一不高兴沉下脸来,约翰·雅各就吓得手足无措,可见那女的威势之大。她为了肯定自己的威势,特意把威势使用出来。而这等女人的所谓使用,实际总是滥用。家庭中的私生活都有些隐藏的戏剧,奥特韦在悲剧《得救的威尼斯》中,曾经用参政员和阿几里斯之间的一场写出一个典型,把人生的丑恶面描写得非常精彩。毫无问题,搅水女人叫主人也演过这一类的戏。也是她和单身汉合该倒楣,佛洛尔对自己的势力太有把握了,竟不想要约翰·雅各和她结婚。
一八一五年年终,佛洛尔二十七岁,浑身的漂亮全部显出来了。又胖又嫩,象倍桑一带的农场主妇;在我们祖先所谓的“俏婆娘”中间算得上理想人物。她的美属于乡村客店的漂亮侍女一类,只有个子更大,油水充足,除了没有帝政时代的高贵气度以外,很象全盛时期的乔治小姐。一双滚圆的胳膊光彩奕奕,身段丰满,皮肤象缎子,轮廓妩媚,但没有乔治小姐的威严。佛洛尔的表情只有温柔与和顺。她的眼风叫人笑逐颜开,皆大欢喜,不象从拉辛以后在法兰西剧院登台的最美丽的阿格里比纳那样,令人肃然起敬。
一八一六,揽水女人看到玛克斯,一见生情。她心上中了那支爱神的箭。希腊人这个比喻把一个人情不自禁的现象表现得非常贴切,因为从基督教产生的骑士式的,理想的,忧郁的爱情,在希腊人心目中根本不存在。那时佛洛尔娇艳无比,玛克斯决不会无动于衷。搅水女人因此在二十八岁上尝到了真正的爱情,狂热的,无穷无尽的爱情,从曼杜拉到葛奈尔,各种爱的方式都包括在内了。一文不名的退伍军官打听出佛洛尔和约翰·雅各之间的局面,觉得勾搭搅水女人比普通的私情实惠得多。玛克斯发见单身汉懦弱无用,便巴不得住到罗日家去,将来好有条出路。
佛洛尔的痴情势必影响到约翰·雅各的生活和心境。一个月之内,单身汉特别情虚胆怯,只看见平日笑容可掏,知疼着热的佛洛尔铁青着脸,神气阴森森的十分可怕。佛洛尔有心呕气,叫罗日受罪,正如做老婆的不安于室,故意折磨丈夫。等到可怜的单身汉受到最难堪的冷淡,大着胆子问她缘故的时候,佛洛尔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说话恶狠狠的充满轻蔑的声调,可怜的罗日从来没听见过,也没受到过。
她说:“哼!你既没有心肝,也没有灵性。我在这里过了十六年青春,竟没发觉你这儿有块石头!”她拍拍自己的胸口。“两个月到现在,你眼看城里来了那个出色的少校,吃着波旁家的亏,天生好当将军的人偏偏落了难,搁浅在这么一个小地方,给他散步都不配。他不能不整天在市政府里坐冷板凳,为了……为了该死的六百法郎!你,你先生存起六十五万九千法郎,有六万法郎收入,靠我的调度,每年开支不超过三千,一应在内,连我的衣衫裙子都包括了,你却不想让他住到这里来。明明全部三层楼空着,你宁可给耗子做窠,不肯安插一个人,而那个人还是你父亲一向当儿子看待的呢!你是怎么样的人,你知道没有?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是个谋害亲兄弟的凶手!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看见我关切他,心里难过!看你这样蠢,肚里倒比疙瘩最多的人还疙瘩……唔,是的,我是关心他的,非常的关心他!”
“哎,佛洛尔……”
“呸!一百个哎,佛洛尔也当不得真!你去另外找一个佛洛尔吧,只要你找得着!我要不把你的家撒手不管,就叫这杯酒变成毒药把我毒死。真是天晓得!要不是我在这里住十二年,不花你一个钱,看你能不能凭着这么一点儿开销享福!象我这样什么活儿都干,哪个地方吃不到饭?又是洗衣服,又是烫衣服,又管大扫除,又上菜市,又下厨房,你的事哪一件不要我操心,从早到晚累得要死……谁知道落得这样的报答!”
“哎,佛洛尔……”
“对啊,佛洛尔……你还可以有好几个佛洛尔呢,凭你五十一岁的年纪,身体这么不行,近来的老态简直可怕,我才知道得清楚呢!再说你这人也不好玩……”
“哎,佛洛尔……”
“别跟我烦!”
她出去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满屋子都是回声,好象屋基都震动了。罗日轻手轻脚开门出去,轻手轻脚走进厨房,佛洛尔还在那里咕噜。
糊涂虫说道:“哎,佛洛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有这个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呢?”
佛洛尔回答说:“先是屋里需要一个男人。外边知道你家里现放着一两万法郎!倘使有个贼来,准会把咱们杀死。我么,我才不打算有朝一日醒过来给人割做四块,象那个可怜的女佣人一样,她就是发傻去救她东家,白送了一条性命!咱们要有一个象凯撒一般狠巴巴的男人,有个英雄好汉的话……玛克斯一眨眼就能干掉三个强盗……那我睡觉也放心多了。说不定有人对你胡说乱道……什么我爱他罗,喜欢他罗……你该怎么回答,你知道么?你告诉他们你样样知道,还是你父亲临死把可怜的玛克斯托付你的。那大家就没有话讲了,伊苏屯谁不知道老头儿给他付过学费?我吃你的饭吃了九年了……”
“佛洛尔……佛洛尔……”
“城里追求我的人可不止一个,哼!有的要送我金链条,有的要送我金表……对我说:我的小佛洛尔,只要你肯离开那个脓包罗日——人家对我就是这样称呼你。你知道我怎么回答?我说:叫我离开他,我怎么下得了手呢?这样忠厚的人!叫他怎么过日子啊?不行,不行,羊缚在什么地方,就得吃什么地方的草。”
“对啊,佛洛尔,我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我真幸福……孩子,只要你觉得快活,就让玛克桑斯·奚莱住进来,跟咱们一块儿过日子……”
“本来么,我就希望这样。”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
“只要能养活一个,也就能养活两个,”她笑着回答。“小宝贝,你真要讨我喜欢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四点光景你到市政府近边去散步,想法碰到奚莱少校,请他来吃饭。他要是客气,你就说他来了会使我高兴,他懂得对女太太们的礼貌,不会再拒绝。等他来了,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他要是提起他吃的苦,提起集中营,一你也该有这点儿聪明逗他讲,——你就请他搬到这儿来住……他要是推三阻四。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叫他答应……”
单身汉慢吞吞的在巴隆环城道上踱过去,绞尽脑汁把事情考虑了一番。倘若跟佛洛尔分手……(想到这里,他脑子糊涂了),还能找到怎么样的女人呢?……结婚么?……到了这年纪,即使有人嫁他也不过看中他的家私;名正言顺的老婆把他折磨起来比佛洛尔只会更凶。并且一想到要丧失眼前的温情,尽管这温情是虚假的,他先就痛苦得受不住。因此他对奚莱少校竭力表示殷勤。他按照佛洛尔的意旨,吃饭也当着别人的面邀请,让玛克桑斯面上好看一些。
佛洛尔跟主人讲和了。可是从那天起,约翰·雅各发觉有些微妙的区别,证明搅水女人对他的情意完全不同了。半个月之内,佛洛尔·勃拉齐埃在经常买东西的铺子里,在菜市上,在和她一向东拉西扯惯的娘儿们面前,怨罗日先生行事霸道,家里招了一个说是异母兄弟的汉子。这个假惺惺的把戏,当然个个人看得雪亮,觉得佛洛尔刁猾透了。
罗日老头有玛克斯在家中分庭抗礼,倒很高兴,因为从此有人对他态度自自然然的献点儿小殷勤。奚莱和罗日老头聊天,谈政治,偶尔也和他一同散步。退伍军官一进门,佛洛尔就不愿意再下厨房,说她好好一双手要糟蹋了。高涅德奉逍遥团大头目之命,介绍她亲戚中的一个老姑娘到罗日家来,原来的东家是个新近过世的神甫,一个钱都没有留给她;她做的一手好菜,保险对佛洛尔和玛克斯赤胆忠心。高涅德代两位阔人向她的亲戚许愿,只要巴结,谨慎,老实,做满十年可以有三百法郎年金到手。范提女人六十岁,一脸大麻子,相貌丑得可以。范提一到差,搅水女人马上变为“勃拉齐埃太太”。她穿起紧身马甲,衣衫不是绸的便是上等呢料或棉料,看季节而定。她买起高价的颈围,包头布,绣花睡帽,挑花衣领,穿上半高统的靴子,打扮得又漂亮又阔气,显得更年轻了。她好比一颗粗糙的钻石,经过首饰匠的琢磨镶嵌,全部妙处都显了出来。她要使玛克斯面上好看。第一年年终,一八一七,佛洛尔叫人从布日弄来一匹马,名为英国种,因为可怜的少校走路走得厌烦了。玛克斯在近郊物色到一个姓科斯基的波兰人,当过帝国禁卫军的枪骑兵,正是潦倒不堪,巴不得到罗日先生府上去侍候少校。科斯基对玛克斯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在玛克斯和三个保王党军官决斗以后。从一八一七年起,罗日家的人口变了五个,三个是主人,一年的开销增加到八千法郎。
正当勃里杜太太回到伊苏屯,象代理人特洛希所谓“去抢救一笔受着严重损害的遗产”的时候,罗日老头的生活已经逐渐进入行尸走肉的阶段。从玛克斯住进来喧宾夺主以后,勃拉齐埃小姐把饭菜弄得和主教家里一样考究。罗日贪图口腹,范提女人做的菜又特别可口,他就东西越吃越多。但尽管菜肴精美,营养丰富,他吃下去竟不长肉,反而一天一天的软弱,也许是消化工作太累了;眼睛四周还深深的围着一个黑圈。可是散步的当口有人问起他的身体,他总回答说“从来没有这么硬朗过”。人家一向知道他低能,也就不觉得他的脑力不断衰退。使他能在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感情只有对佛洛尔的爱,靠着佛洛尔,他才算活着,所以对佛洛尔百依百顺,只要佛洛尔飞个眼风就赶紧服从;他窥探婆娘的举动好比狗窥探主人的举动。总而言之,照奥勋太太的说法,五十七岁的罗日看来比八十开外的奥勋先生还要老。
六 法里沃的大车
每个人都会有根有据的猜想到,玛克斯的卧房决不辱没漂亮哥儿的身分。六年之间,少校为他自己,同时也为了佛洛尔,把卧室布置得一年比一年舒脤,没有一个小地方不是漂漂亮亮的。但他的设备不过是伊苏屯的一套:上颜色的地砖,好看的糊壁纸,桃花心木的家具,四边金漆的镜子,红边的纱窗帘,有顶盖有帐帷的床,正如内地的家具商替有钱的新娘布置的,当时算阔气到极点,但通俗版画上触目皆是,平凡得很,巴黎的零售商娶亲已经不要这种床了。还有一样骇人听闻的东西在伊苏屯喧传一时,就是楼梯上铺着草席,目的当然是减轻脚声;所以玛克斯半夜三更回来决不吵醒人。罗日也从来不疑心逍遥团骑士的夜间作业有他的客人参与。
那天八点光景,佛洛尔披一件上等棉料的粉红细条子睡衣,戴一顶镶镂空花边的睡帽,脚上穿一双鞋口钉兽皮的软鞋,轻轻推开玛克斯的房门,看见玛克斯睡着,就在床边站定,自言自语的说起话来:“他回家多晚,已经三点半了!要不是人强马壮,怎吃得消这样的玩艺儿!看他身体多棒,这好宝贝!不知昨天夜里又干什么来着。”
玛克斯醒来说道:“咦,小佛洛尔,你来啦?”打仗的时候局势千变万化,军人都养成一种习惯,无论怎样出其不意的惊醒,头脑总是清楚冷静的。
“你还睡着,我走啦……”
“你别走,有要紧事呢……”
“昨天夜里是不是又捣乱了?”
“唔!是的……不过我说的是咱们跟老混蛋的事。你好奇怪,从来没和我提起他的家属……现在家属来了,准是来找咱们麻烦的……”
佛洛尔道:“好!让我去请问他。”
玛克斯一本正经说道:“小姐,事情重大,莽撞不得。你先叫人端咖啡来,我在床上一边喝一边想一想该怎么办……你九点钟再来,咱们再谈。眼前你只装没有事儿。”佛洛尔听着心里一惊,丢下玛克斯替他烧咖啡去了。过了一刻钟,巴吕克急急忙忙赶来报告大头目:
“法里沃找他的大车了!”
不出五分钟,玛克斯穿好衣服下楼,装着闲荡的样子踱到塔底下,看见已经挤满了人。
玛克斯穿过人堆,挨到西班牙人身边问:“什么事啊?”又矮又干瘪的法里沃,奇丑的相貌颇象西班牙的王公大臣。火剌剌的眼睛仿佛钻子钻出来的,跟鼻子离得那么近,倘在那不勒斯,倒象一个念咒作法的巫术师。矮子动作安详,缓慢,严肃,看上去性子和顺,人家也叫他老实的法里沃;但除非是粗心大意的人,有眼光的自会看出他的和顺跟麸皮面包般的皮色底下,藏着格累内达农民的半摩尔血统的性格,只是没受剌激才显得懒洋洋的很冷静。
玛克斯听完粮食贩子的诉苦,问道:“你没有记错么,车子可是的确放在这儿的?谢天谢地,伊苏屯一向没有贼。”
“车子明明在这儿的”
“倘若车上套着马,会不会给马拖着走开呢?”
“这不是我的马么?……”法里沃指着牲口回答;他的马鞍辔俱全,就在二三十步以外。
玛克斯一本正经的走近马去,从那边一抬头就能望到塔的底基;看热闹的人都站在下面。众人跟着玛克斯走过去,正合乎促狭鬼的心意。
法朗梭阿嚷道:“可有人粗心大意把车子放进口袋啊?”巴吕克道:“大家在身上找一找吧!”
四下里哄起一片笑声。法里沃赌起咒来。西班牙人一赌咒,表示他火气已经大到极点了。
玛克斯问:“你的车子很轻吧?”
法里沃答道:“很轻!这些笑我的人只要脚上给我大车压一下,包他们再也不会觉得鸡眼痛。”
“不过我看你的车子真是轻得出奇,”玛克斯指着塔说,“要不然怎么会飞上土丘呢?”
一听这话,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菜市上顿时乱哄哄的象造反一样。个个人指着飞在土丘上的大车,七嘴八舌闹成一片。
法里沃楞住了。高台儿子对他说:“大概小客店的老板都不怕入地狱,家里供着魔鬼;魔鬼看你把车子丢在街上,不寄放到店里去,有心给你一个警告。”
高台儿子的话才说完,就有人怪声嘘叫,原来法里沃出名是个吝啬鬼。
玛克斯道:“喂,好家伙,别泄气。咱们一同到塔底下看看车子怎么上去的。我们帮你出把力。——巴吕克,你来么?”又凑着法朗梭阿的耳朵瞩咐:“我们一到上面,你就得留心招呼,山脚下不能有人。”
法里沃,玛克斯,巴吕克和帮口里另外三个人,爬上土丘。玛克斯和法里沃一边冒险登山,一边留神察看,坡上竟没有一点车子过的痕迹,也没撞坏什么。法里沃以为当真有鬼,吓得魂灵出窍。几个人到了上面细细一看,事情的确离奇。
“车子怎么弄下去呢?”西班牙人说着,小黑眼睛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气,似乎永远不会变色的瘦黄脸也发了白。
玛克斯道:“这又不难罗……”
他趁粮食贩子发楞的当口,伸出结实的胳膊握着车辕子推了几步,没松手先提高嗓子叫一声:“底下小心啊!”
底下倒是毫无危险;群众由法朗悛阿提醒了,又是好奇心切,都退在广场靠后面望得见山顶的地方。大车滚下来粉身碎骨,不知变了多少块,情景着实好玩。
巴吕克道:“这不是下去了么?”
“强盗!流氓!”法里沃叫起来,“大概就是你们把大车弄上来的……”
玛克斯,巴吕克和三个同党,听了西班牙人的咒骂哈哈大笑。
玛克斯道:“我们好心帮忙,你那该死的车子几乎把我一块儿拖下去,你倒说出这种话来谢我们!你是什么地方人?这样不识好歹!”
法里沃气得发抖,回答说:“我那个地方的人吃了亏永远不会忘记。我的车给你坐了去见麋鬼……除非……”他忽然和顺得象绵羊,“除非你愿意赔我一辆新的?”
玛克斯一边下坡一边说:“等会再谈。”
他们到了平地,才走近第一批哄笑的群众,玛克斯便拉着法里沃上衣的钮扣说道:“行,法里沃老头,我送你一辆出色的大车,只要你给我二百五十法郎;可是我不担保新车也能爬上塔去。”
法里沃听到这句笑话,脸色顿时冰冷,仿佛要成交一笔生意似的。
他回答说:“嘿!你要肯赔我这辆破车,决不算浪费罗日老头的钱!”
玛克斯铁青着脸,朝着法里沃举起狠巴巴的拳头;巴吕克知道这一拳打下去不仅打着法里沃一个人,赶紧象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法里沃提过一边,轻轻的对玛克斯道:
“别胡闹!”
一句话提醍了玛克斯,他立刻哈哈大笑,回答法里沃说:“就算我不小心打烂你的车子,你说话也糟蹋了我,咱们俩扯直了。”
法里沃咕噜道:“还没有呢!可是我很高兴知道我的大车值多少钱。”
一个不是逍遥团帮口里的人说:“啊!玛克斯,你碰到对手了!”
“再见了,奚莱先生;你帮我的忙,我还没有谢你呢,”粮食贩子说着,跨上马,在众人喝彩声中走了。
一个车匠跑来瞧了一眼粉碎的大车,对法里沃叫道:“车轮上的铁箍,我给你收着。”
一根车辕子笔直的插在地上,象一株树。西班牙人的话直刺到玛克斯心里,他站在那儿面色发白,闷闷不乐。关于法里沃的大车,伊苏屯城里谈论了五天。高台儿子说得不错,大车应该是跑码头的:整个贝利地区传遍玛克斯和巴吕克开的玩笑。西班牙人觉得最难堪的是,过了八天三个州府的人还当他作话柄,所有的闲话还拿他做题目。但法里沃为了泄愤而说的狠毒的话,也引起人对玛克斯和搅水女人发表了各式各种议论,在伊苏屯是交头接耳的说的,在布日,华当,维埃尔仲,夏多罗,是敞开着喉咙说的。玛克桑斯·奚莱熟悉地方上的风气,自然猜到这些话只会越传越难听。
他想:“人家说话是拦不住的。啊,这一下算我做错了。”
“喂,玛克斯法朗梭阿抓着他的胳膊说他们今天晚上要到了……”
“谁?”
“勃里杜他们!我祖母才接到她干女儿的信。”
玛克斯咬着法朗梭阿的耳朵说:“告诉你,孩子,这件事我细细考虑过了。我跟佛洛尔都不能出头露面和勃里杜娘儿俩过不去。要他们离开伊苏屯,只能由你们奥勋家的人打发。你先研究一下两个巴黎人。等我把他们打量过了,明儿晚上在高绳德店里再商量怎样对付,怎样使他们跟你爷爷翻……”
巴吕克和法朗梭阿回到爷爷家,看他们的朋友走进对面屋子,巴吕克对表兄说:“今天玛克斯被西班牙人打中要害了。”
玛克斯在外边干事的时候,佛洛尔虽然受过情人嘱咐,一肚子火气还是按捺不住,不管对他们的计划有利还是有害,先对可怜的单身汉发起威来。约翰·雅各一触犯女佣人,所有的照顾体贴以及他最喜欢的那套肉麻的亲昵,马上取消。这是佛洛尔对主人的惩罚。平日娇声娇气,加上或多或少的温柔的眼风,说的一些体己话儿,什么我的小猫咪啦,我的大哈叭狗啦,心肝啦,肉儿啦,一下子全听不见了。只有一个又冷又斩截的“您”字,尊敬之间带着挖苦的味儿,象尖刀一般直剌到可怜的罗日心里。这“您”字等于开仗的信号。佛洛尔不再侍候罗日老头起身,不再替他拿衣服,凑合他的意思,用一切女性都会表现的那种欣赏不置的神气瞧着他,那种欣赏表现得越俗气,越讨人喜欢,嘴里说着:“哎唷!你好鲜嫩啊,真象一朵玫瑰!——真的,你精神好极了!我的约翰,你真漂亮!”总之,佛洛尔不再在罗日起床的时候装疯作傻,说些野话叫他开心,而是让他一个人穿扮。万一罗日叫唤搅水女人,搅水女人就在楼梯底下回答:“唉!我一个人不能同时做几桩事呀,又要给你弄中饭,又要在房里服侍你。难道你长了这么大,还不会自己穿衣么?”
那天老头儿要剃胡子的热水,就碰到这一类钉子,他想:“天哪!我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
佛洛尔叫道:“范提,给先生提热水上去。”
老头儿觉得佛洛尔的脾气已经发到他头上来了,迷迷惚惚的问道:“范提……范提,太太今天怎么啦?”
佛洛尔·勃拉齐埃要她的东家,要范提,科斯基,玛克斯,个个人称她太太。
范提哭丧着脸回答:“大概您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被她发觉了。先生,您这是不对的。我是个老妈子,您可以骂我不应该管您的事;可是您尽管象圣经上那个国王一样,找遍天下也找不出一个象太太这样的人……她走过的每个脚印,您都该扑在地下亲吻才对……真的,您伤她的心就是伤您自己的心!她眼泪汪汪,难过死了。”
范提丢下东家走了。可怜虫失魂落魄倒在靠椅上,两眼朝天,象无缘无故发愁的疯子,连剃胡子都忘了。这低能的家伙只对爱情有知觉,佛洛尔的忽而亲热忽而冷淡,好比把他的肉体突然从赤道搬到两极。他精神上受的折磨和生病没有分别。世界上只有佛洛尔能给罗日这种影响;因为只有在佛洛尔面前,罗日软心的程度才跟愚蠢的程度相等。
佛洛尔站在房门口说:“怎么,还没有剃胡子?”
罗日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又不敢抱怨,惨白而狼狈的脸顿时涨得绯红。
“中饭开出来了!好在没人奉陪,你尽可以穿着睡衣拖着软鞋下楼。”
佛洛尔不等他回答,说完就走。让老头儿一个人独吃是折磨老头儿最凶的惩罚。他喜欢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罗日走到楼梯脚下,心里紧张,触动了粘膜炎,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啊!咳啊!”佛洛尔在厨房里说着,不管主人听不听见,“哼!没人操心,老昏蛋倒也撑得下去。要他咳出灵魂来,恐怕还比我们迟一步呢……”
搅水女人一发火,就是这样对待罗日。可怜虫在堂屋里郁郁闷闷坐在饭桌的一头,望着他古老的家具,古老的图画,神气好不凄惨。
佛洛尔闯进来说:“哼!领带都不戴一条!你这种脖子叫人看了舒服么?比火鸡脖子还要红,还要皱得厉害!”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他大着胆子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绿眼睛,望着佛洛尔冰冷的脸。
佛洛尔道:“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真会假惺惺!你的妹子阿迦德跟你,照你父亲说来,好比我和伊苏屯塔一样毫无关系,一她带着一个没出息的画画的儿子从巴黎来了,来看你了……”
罗日听着大为诧异,说道:“我的妹子和外甥到伊苏屯来?……”
“好,好,你假装奇怪,表示你没写信叫他们来,是不是?这种把戏真叫做白线缝黑布,骗得了谁?放心,我们决不打搅你的巴黎客人;等不到他们进来,我们先滚蛋。玛克斯和我从此一去不回了。我要当你的面把遗嘱撕做两半,听见没有?……你把家私给你的亲人去吧,我们不是你的亲人。你等着瞧吧,三十年没见面的人,从来也没见过你一面的人,看他们爱你的钱还是爱你的人!看你妹子能不能代替我!只晓得吃斋念经的酸老太婆!”
罗日道:“就为这个么,小佛洛尔?妹子也好,外甥也好,我一概不见……我发誓,他们要来的消息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明明是酸老太婆奥勋太太出的鬼主意……”
玛克斯在门外听见罗日老头的回答,突然闯进来用着主人的口气问:“什么事啊?……”
玛克斯和佛洛尔有约在先,逢到事情他总站在罗日方面。罗日当下巴不得他来解围,忙说:“我的好玛克斯,我可以赌神发咒,这消息我是刚刚听到,我从来没写信给妹子。我父亲要我答应一个子儿都不给她,宁可捐给教会……再说,我决不招待阿迦德,也不招待外甥。”
玛克斯答道:“亲爱的约翰·雅各,你父亲错了,勃拉齐埃太太更其错了。你父亲有你父亲的理由;他死了,他的仇恨也得跟着一笔勾销。妹妹总是妹妹,外甥总是外甥。你为你自己,也为着我们,正应当客客气气招待他们。你想,外人要怎么说呢?……该死!我已经背了不少好名声,差一点没说我们把你软禁啦,你失去自由啦,我们撺掇你和承继人作对啦,骗你的遗产啦……嘿!再要听见第二句糟蹋人的话,我不滚蛋就不是人!难听的话一句就够了。好,吃饭吧。”
佛洛尔又变得象鼬鼠一般和顺起来,帮着范提摆刀叉。罗日老头对玛克斯佩服极了,拉着他的手走到窗洞底下,轻轻说道:
“啊!玛克斯,我便是爱亲生儿子也不会象爱你这样。佛洛尔说得好,你们两个便是我的亲人……你人格高尚,玛克斯,刚才的话都说得很对。”
玛克斯趁此截住他的话,说道:“你该好好款待你的妹妹和外甥,可是处置财产的办法决不更动。这样,你服从了父亲,也堵住了众人的嘴……”
佛洛尔声音高高兴兴的叫道:“两个小宝贝啊,红烩野味快凉了。”又笑嘻嘻的招呼约翰·雅各:“来,好人儿,给你一只翅膀。”
老头儿听着这一句,马脸上死灰般的颜色褪下去了,往下直挂的嘴唇浮起一副鸦片烟鬼式的笑容;但是又来了一阵咳呛,皇恩大赦和罚入冷宫的刺激一样猛烈。佛洛尔站起身子,从肩上扯下小小的开司棉披肩,裹着老头儿的脖子当领带,说道:
“你蠢不蠢,为着一点儿小事急成这样!戴上吧,老糊涂!还是从我心口拿下来的,包你舒服……”
佛洛尔看见罗日那个差不多秃顶的脑袋没有戴帽子,特意去拿黑丝绒便帽;罗日趁她不在,对玛克斯道:“你瞧她多好!”
玛克斯答道:“又好又漂亮;不过性子急一些,心直口快的人都是这样。”
或许有人责备我的描写太露骨,认为搅水女人性格中那些真实的成分,做书的人应当放在暗角落里才对。可是这一幕反复搬演,各有巧妙不同的戏确是一个典型,不过这儿表现得粗俗,真实的程度极尽丑恶罢了。上下三等所有的女性,假使为着某种利害关系,离开了服从的本分,抓到了大权,都拿得出这一手。她们和大政治家一样,觉得只要达到目的,一切手段都行。在佛洛尔·勃拉齐埃和公爵夫人之间,在公爵夫人和有钱的布尔乔亚妇女之间,在良家妇女和享用奢华的外室之间,差别只在于所受的教育和所处的环境。搅水女人表现得泼辣无赖,换了贵族太太就变做别扭呕气。在每个社会阶层上,挖苦的笑话,俏皮的讥讽,高傲的冷淡,假哭假笑,无理取闹,效果都和这位伊苏屯的埃佛拉太太粗俗的谈吐一样。
玛克斯滑稽突梯,讲着法里沃的故事,引得老头儿哈哈大笑。范提和科斯基在走道里听着,也笑开了。佛洛尔更是乐不可支。吃过中饭,约翰·雅各开始看报,那时家里订着《立宪报》和《邦陶尔戏报》。玛克斯趁此把佛洛尔带到房里问:“你是不是有把握,自从他指定你做承继人以后,没有立过别的遗嘱?”
她回答说:“他连纸笔都没有。”
玛克斯道:“他可以嘴里念出来,叫公证人代笔的。即使他现在没有做,也得防他这一着。咱们一方面要殷勤招待勃里杜娘儿两个,一方面赶紧把所有的押款变成现钱。公证人巴不得我们调动,好多挣几个钱去吃喝。公债天天上涨;我们要征服西班牙,帮斐迪南七世摆脱国会;明年行市说不定会超过票面。眼前市价是八十九法郎,拿老头儿的七十五万本钱买进公债准是一笔好生意!不过得想法要他写上你的名字。那末不管怎么样,这笔钱反正捞进了!”
佛洛尔道:“这个主意好极了!”
“再说,既然五万利息需要八十九万资本,现在只有七十五万,咱们叫老头儿向外边借十四万,为期两年,先还一半。两年之内,咱们可以在巴黎收到十万,这儿拿到九万,那就万无一失了。”
佛洛尔道:“我的好玛克斯,没有你,我们怎么得了呢?”
“明天晚上,我们见过了巴黎人,在高涅德酒店聚会,我会想法就叫奥勋他们打发巴黎人走路。”
“你多聪明,我的天使!真的,你是个招人疼的好宝贝。”
七 五个奥勋
穿过圣·约翰广场的街,上面一段叫做大那兰德,底下一段叫做小那兰德。在贝利地区“那兰德”的意思等于热那亚方言中的“萨利塔”,专指坡度陡峭的街道。从圣·约翰广场到维拉德门的那兰德陡得非常厉害。奥勋老先生的屋子和约翰·雅各·罗日的屋子遥遥相对。逢着对面挑起窗帘或是打开大门的时候,在奥勋太太起坐的堂屋里可以从窗中望见罗日家的动静;反过来也一样。两所屋子没有什么分别,大概出于同一建筑师之手。奥勋生在伊苏屯,早年在贝利的赛尔地方当所得税和产业税的征收员,后来跟伊苏屯的征收员对调位置,回到本乡娶了按察使助理风流罗斯多的妹妹。奥勋在一七八六年上退休,没有受到大革命的风浪;而他也完全拥护大革命的原则,一切“守本分的人”总是跟着胜利者摇旗呐喊的。奧勋先生号称为大吝啬鬼,绝对不是盗窃虚名。可是要描写他,说话未免重复。有一桩使奥勋出名的啬刻事儿,足以说明奥勋先生的全部作风。
他的过世的女儿当初嫁给鲍尼希家的时节,奥勋家请鲍尼希家吃饭。女婿本有大宗遗产可得,因为做买卖失败,尤其父母不肯接济,郁郁闷闷死了。那时鲍尼希家的两老还在,看见奥勋先生为保护女儿的陪嫁,自愿做外孙的监护人,非常高兴。且说奥勋小姐签订婚约那天,双方家长在堂屋里会齐,一边是奥勛一家,一边是鲍尼希一家,都穿得齐齐整整。年轻的公证人埃隆正在郑重其事的宣读婚约,忽然厨娘闯进来向奥勋先生讨绳子扎火鸡,火鸡原是当天的正菜。前任征收员从大氅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大概已经扎过小包裹之类,交给厨娘;厨娘还没走出堂屋门,奥勋先生就高声吩咐:“葛丽德,用过了就还我!”
你们从此可以懂得奥勋先生的为人,也可以懂得地方上为什么挖苦他,把他老夫妻俩和三个孩子称为五个奥勋。
老奥勋的脾气变得一年比一年烦琐,越来越在小事情上认真,而他那时已经八十五岁了!象他那种人,在街上谈天谈得最有劲的当口,会弯下身去一捡支别针,拿来扣在翻袖上,嘴里说:“女人家要做一天呢!”他会怪怨现在的呢绒质地太差,说他的大氅只能穿到十年。奥勋是高个子,又瘦又干,皮色发黄,很少说话,很少看书报,不肯让自己辛苦;他象东方人一样讲究规矩,家里的伙食。清淡之极,每个人的口粮都由他亲自过秤。他一家的人口也不少,除了老婆,外孙巴吕克,外孙女阿陶斐纳,这两个都是鲍尼希家的承继人,还有自己的孙子法朗梭阿·奥勋。
一八一三年的大征兵把以前逃过兵役的青年都抽去编成所谓“荣誉禁卫军”;奥勋的大儿子那一次也被征发,在哈瑙一仗中送了命。这个早就指定的承继人为了逃避兵役,年纪轻轻娶了一个有钱的老婆;但他料到自己寿命不长,把老婆的财产花得精光。老婆远远的跟着军队移动,一八一四年死在斯特拉斯堡,丢下一身的债,老奥勋始终不认账,拿旧时的判例回答债主,说妇女等于未成年的人,不能借债。
既然这份人家包括两个老的和三个孙子孙女,仍然可称为五个奧勋,那句笑话也就始终存在,因为内地的笑话从来不会过时。葛丽德那时六十岁,家里的杂务归她一个人包办。
屋子虽则很大,家具并不多。但三楼的两间卧房尽可以安顿约瑟和勃里杜太太。奥勋老人这才后悔不迭,当初不该在每间房内留着一张床,附带一把花绸面子的白木旧靠椅,一张胡桃木桌子,上面放一只蓝边面盆,盆里摆一个阔嘴的水壶。老头儿平时在地下铺着干草,堆放苹果,山楂,木瓜,冬天的梨子;老鼠经常在此打架:两间房都有一股水果和耗子的气昧。奥勋太太叫人把地方打扫干净;有几处脱胶的糊壁纸用浆糊粘好;从自己的旧镂空纱衫上剪下几小块做窗帘。丈夫不肯买小草席,她便把自己床前的脚毯给她的小阿迦德用。尽管阿迦德已经四十七足岁,儿子都那么大了,在奥勋太太嘴里始终是个“小可怜儿!”奥勋太太向鲍尼希家借来两张床几,又向高涅德酒店隔壁的旧货商大胆租了两口铜拉手的旧五斗柜。她藏着两对木料贵重的烛台,还是她喜欢做车工的爸爸亲手做的。一七七零至一七八零之间,有钱的人玩一样手艺原是一种风气:路易十六学做铜匠,上一代的罗斯多,前税务衙门的小官儿,学的是车工。装饰两对烛台的箍有花梨树根的,有桃树根的,有杏树根的。奥勋太太居然连这两件传家之宝也拿出了!奥勋先生看了这些布置和这种牺牲,越发沉着脸,心里可还不信勃里杜母子当真会来。
就在法里沃被人捉弄的那天,奥勋太太吃过中饭对丈夫说:
“奥觔,希望你对我干女儿勃里杜太太客气一些。”
等她料定孙子们都出去了,又道:“我的一份产业归我自由支配;别逼着我因为亏待了阿迦德,将来在遗嘱上给她补偿。”
奥勋先生声气柔和的答道:“太太,你认为我活了这把年纪,连一些起码规矩都不懂么?……”
“老狐狸,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得好好看承咱们的客人,别忘了我多么喜欢阿迦德……”
“玛克桑斯·奚莱想抢你心爱的阿迦德的遗产,可是你也喜欢奚莱啊!你自己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不过话又说回来,罗日的家私反正落在罗斯多的后代手里。”
这句话暗指大家私下猜想的阿迦德和玛克斯的出身,奥勋说完,打算出门。奥勋太太虽然干瘪,还是身体笔直,脸上扑着粉,戴一顶大蝴蝶结的圆顶睡帽,穿一条闪光绉纱裙,一件窄袖子的上衣,脚下套一双露出后跟的软底鞋,她把鼻烟壶望小几上一放,说道:
“奥勋先生,我真不懂,象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跟着人家胡说乱道:我可怜的老朋友就为那句话不得安宁,我的干女儿也为此得不到她爹的家私。玛克桑斯·奚莱不是我哥哥生的,我当初切切实实劝过他不要浪费金钱。至于罗日太太,你和我一样知道她一生清白……”
“有这样的娘才有这样的女儿,我觉得她好不糊涂。家私弄得精光,还把孩子教育成这样:一个牵入贝尔东式的案子,关在牢里,等贵族院审判;另外一个更糟,竟是个画画的!你庇护的两个小辈,倘若打算在这儿住到把脓包罗日从搅水女人和奚莱掌心里解救出来,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呢。”
“别多说了,奥勋先生;但愿他们不论头尾翅膀,多少到手一些……”
奧勋先生拿着帽子和象牙球柄的手杖,出门了,心里对太太那句斩钉截铁的话暗暗吃惊,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决。奥勋太太拿起祈祷本子念她的弥撤课;她年纪大了,不能天天上教堂,逢着星期日和节日去一次已经够累了。她收到阿迦德的回信以后,在日常祷告之外又加上一节,求上帝点醒约翰·雅各·罗日,祝福阿迦德,使她听着干娘的话到这儿来干的事能够成功。她认为孙子外孙目无神明,便瞒着他们托本堂神甫在念“九日经”期内做几台弥撒,派外孙女阿陶斐纳·鲍尼希代表她上教堂去做祷告。
阿陶斐纳从七岁起就在这所冷冷清清,生活刻板单调的屋子里陪外婆做活;她那时十八岁,很高兴去念九日经,希望能感应约瑟对她有些情意。奥勋先生不了解艺术家,说了那巴黎青年许多坏话,引得外孙女儿对约瑟越发兴趣浓厚。
凡是老年纪的,守本分的,做家长的,在地方上可以算作首脑的,无不赞成奥勋太太的做法。他们巴望她干女儿和干女儿的孩子们成功的心思,和他们多年来看不起玛克斯行为不端的心思完全一致。因此罗日的姝子和外甥来到的消息把伊苏屯分成两派:一派是上层的和家世古老的布尔乔亚,只会私下发发愿心,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来相助的;一派是逍遥团的团员和袒护玛克斯的人,会千方百计阴损两个巴黎人的。
那天下午三点,阿迦德和约瑟在弥赛尔广场运输公司门前下了车。勃里杜太太虽则旅途劳顿,看到故乡也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走在街上随处想起童年的往事和印象。在伊苏屯当时的情形之下,十分钟之内四面八方都传遍巴黎人来到的消息。奥勋太太到大门口迎接阿迦德,拥抱阿迦德,赛过阿迦德是她的亲生女儿。老人家过了七十二年空虚单调的生活,葬过三个儿女,而且都死得可怜;她的母性只能发泄在另外一个小辈身上,聊以自慰;她常说她把干女儿抱过整整十六个年头呢。在凄凉寂寞的内地,她老是怀念这番深厚的交情,怀念阿迦德的童年,仿佛阿迦德就在面前。因为这缘故,她对勃里杜家的利益特别热心。她把阿迦德当做贵宾似的带进堂屋,威严的奥勋先生冷冰冰的干娘对干女儿说:“奥勋先生在这里呢,你觉得他神气怎么样?”
阿迦德道:“跟我离开他的时候一点没有分别。”老人道:“你一开口就显出你是巴黎来的,嘴巴真甜。”
家里人一个一个介绍过来:个子高大的外孙巴吕克·鲍尼希,二十二岁;孙子法朗梭阿·奥勋,二十四岁;还有外孙女阿德斐纳;她红着脸,两条胳膊没处安放,尤其一双眼睛不知望哪里好,因为不愿意叫人看出她注意约瑟·勃里杜。两个年轻人和奥勋老头都在聚精会神打量约瑟,但观点各各不同。
吝啬鬼心上想:“他好象刚出医院,一定饿得发慌,象个复原的病人!”
两个年轻人心上想:“强盗坯!看他这副长相!倒要我们费一番手脚呢。”
阿迦德指着艺术家道:“这是画画的约瑟,我的好儿子!”
阿迦德勉强说出这个“好”字的口气,表明她的心老是在卢森堡监狱。
奥勋太太道:“他面色不大好,长得也不象你……”
约瑟凭着艺术家的天真率直,回答说:“是吗,我象父亲,而且象他丑的方面!”
奥勋太太本来握着阿迦德的手,这时又捏了她一把,瞧了她一眼,意思是说:“啊!孩子,怪不得你要偏心,喜欢下流的腓列普。”
她接着回答约瑟:“亲爱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你父亲;可是只要是你妈妈生的,我都喜欢。过世的台戈安太太还在信里说你有才气呢;你们家里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和我通通消息。”
艺术家道:“才气还谈不到!不过耐着性子干下去,过几年也许能有一些名气,挣一份家私。”
“靠画画么?……”奥勋先生的口吻挖苦得厉害。
奥勋太太道:“阿陶斐纳,上厨房去照顾夜饭。”
约瑟道:“妈妈,我们的行李来了,我想去安放停当。”
祖母吩咐法朗梭阿:“奥勋,带勃里杜先生上他们房里去。”
晚饭要四点钟才开,那时只有三点半,巴吕克趁此到城里去报告勃里杜母子的新闻,形容阿迦德的穿扮,尤其着重描写约瑟。约瑟那张疲劳过度,带着病态,非常有特色的脸,很象一般人想象中的强盗。那天每个家庭的谈话都离不开约瑟。
“大概罗日老头的妹子怀孕的时期看了猢狲;她的儿子活脱是只猿。——他脸孔象强盗,眼睛象毒眼蛇。——听说那家伙样子好古怪,丑得可怕!——巴黎的艺术家全是这样的。——他们象红毛驴一样凶,象猴子一样坏。——他们那一行本来如此。——我刚才碰到鲍西埃先生,他说真不敢半夜三更在树林里遇到他;他在班车上就看见了巴黎人。——他眼睛上面有个凹洼象马一样,指手划脚,动作赛过疯子。——那家伙看上去什么事都做得出;他哥哥倒是又高又大的漂亮哥儿,说不定就是这个兄弟害他走上邪路的。——可怜的勃里杜太太和小儿子住在一起,神气并不快活。——趁他在这里,咱们叫他画张像怎么样?”
这些意见仿佛被一阵风在城里吹开去,大大的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平素和奥勋家有来往的都决定当晚就去拜访,细细的瞧一瞧巴黎人。死气沉沉的伊苏屯来了两个外客,等于癞虾蟆塘里掉进了一根椽子。
约瑟在两间顶楼上安顿好自己的和母亲的东西,打量一下房间,看了看静悄悄的屋子:墙壁,楼梯,护壁板,没有一点儿装饰品,只是寒气逼人;除了必不可少的用具,屋里一无所有。于是约瑟感觉到从充满诗意的巴黎跑到静默枯燥的内地来,转变太突兀了。他下楼看见奥勋先生亲自在切每个人的面包,才生平第一次了解莫里哀的阿巴公。他想:“我们原是住旅馆的好。”
一看晚饭的场面,约瑟的疑虑完全证实了。稀薄的汤先就说明主人家重量不重质。一盘白煮牛肉,四周的芹菜堆得老高。蔬菜盛在另外一个盘里,也算一道。白煮牛肉供在桌子中央,旁边还有三样:一样是酸菜作底的白煮鸡子,摆在蔬菜对面;一样是核桃油拌生菜;一样是小罐头的奶油,奶油里的香草用炒焦燕麦代替,味道象香草,正如羼菊莴苣的咖啡味道象莫卡。桌子两头放着两大碟牛油和金钱萝卜;还有两样是黑金钱萝卜和小黄瓜。这个席面总算得到奥勋太太赞成。好心的老人家看见丈夫至少在第一天上还供应得象样,也就满意的点点头。奥勋先生却朝她瞟了一眼,耸耸肩膀,意思明明是说:“你瞧,你叫我浪费了多少钱!”
奥勋先生分配的白煮牛肉,切得象薄底靴的鞋底;牛肉吃完,紧跟着端上三只鸽子。葡萄酒是一八一一年的本地出品。阿陶斐纳听了外婆的话,在饭桌两头供着两瓶鲜花。
艺术家瞧着饭菜,暗暗想道:“事到临头,好歹得对付过去!”
他只有清早六点在维埃尔仲喝过一杯怪难吃的咖啡,当然肚子饿了。他吃完他的一份面包要添,奥勋先生只得站起身来,慢吞吞的在大氅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背后的柜子,拿出十二斤重的面包上的零头,郑重其事的切下一段,分做两半,放在一只碟子里横过桌子递给约瑟,不声不响,镇静非凡,活象一个老兵在上阵的时候暗暗发愿:“好,今天我就把老命拼了吧!”约瑟拿了半块,心里明白以后不能再要了。这种派头在约瑟眼中显得多么不近人情,本家的人可没有一个看了奇怪。大家照常谈话。阿迦德听说她出生的屋子,她父亲没有继承台戈安家之前的产业,被鲍尼希家买去了;她表示想去看看。
干娘道:“当然可以;鲍尼希今晚会来的,等会城里所有的人要来打量你呢,”她朝着约瑟说,“会请你们上他们家去的。”
女佣人端来的饭后点心是都兰和贝利一带有名的羊乳软饼,衬着葡萄叶,叶上的纹缕在乳饼上印得清清楚楚,照理镂版艺术应该在都兰发明才对。在小块的乳饼两旁,葛丽德还象煞有介事放着些核桃和咬不动的饼干。
奥勋太太道:“葛丽德,拿水果来!”
葛丽德道:“太太,烂的没有了。”
约瑟好象在画室里和朋友们在一起,大声笑了出来;他忽然明白,为了免得糟蹋而先吃坏水果,在内地竟变为一种习惯。他存心要吃,兴致又好,便嘻嘻哈哈的说道:“我们就吃不烂的吧。”
老太太嚷道:“你去拿哬,奥勋先生!”
奥勋先生听了艺术家的话心里很气,去拿了些桃子,梨子,圣凯塞琳枣子来。
奥勋太太吩咐外孙女:“阿陶斐纳,替我们摘些葡萄来。”
约瑟望着两个年轻人,神气似乎说:“你们满面红光,难道是这种饮食调养出来的么?”巴吕克懂得这道尖利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只微微一笑;他和法朗梭阿态度都很谨慎。在高涅德酒店一星期吃三回宵夜的人,家里的生活本来关系不大。饭前巴吕克得到通知,大头目半夜里召开全体大会,预备请他们好酒奸菜吃一顿,还要他们助他一臂之力。这一餐奥勋老人替两位远客接风的饭,说明两个精壮结实,一个牙齿都不缺的青年,多么需要高涅德酒店的夜宴补充营养。
“饭后酒咱们到客厅去喝吧,”奥勋太太说着站起来,向约瑟做个手势要他搀扶。
她第一个走出饭厅,趁此机会对画家说:
“唉,可怜的孩子,这顿饭你吃了决不会消化不良;可是我争来也不容易呢。你在这儿只能勉强吃饱肚子,就算守斋吧。就是这么回事。你吃饭还是耐性一些……”
爽直的老太太心地朴实,肯这样批评自己,艺术家看了很喜欢。
“我踉这位先生相处了五十年,荷包里从来不曾有过二十法郎。要不是替你们抢救一笔财产,我才不叫你娘儿俩到我这监狱里来呢。”
“那末你怎么活到如今呢?”画家很天真的问。法国的艺术家素来有这种风趣。
她回答说:“啊!告诉你,我就是祈祷。”
约瑟听着微微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老太太变得伟大起来,退后几步端相她的脸,只见她容光焕发,心平气和,慈爱得了不得,便道:“让我替你画张肖像吧!”
她说:“不,不,我活得厌烦透了,不愿意画成肖像再留在世界上!”
这句凄凉的话,她是快快活活说的,一边打开拒子拿出—小瓶复盆子酒,那是她按照有名的女修士们的秘方自己做的。那些女修士还会做一种伊苏屯糕饼,法国糖食中最了不起的一样创作,任何伙食房领班,厨子,点心司务,糖果司务,都仿造不出。我国驻君士但丁堡的大使李维埃先生,每年要定一大批拿去供应穆罕默德的后宫。阿陶斐纳托着一个漆盘,摆满四面刻花,边上描金的古式酒盅;外婆斟一盅,阿陶斐纳拿去敬一盅。
阿迦德看到这老规矩,想起童年,不由得高兴起来,叫道:“一个圈子敬过来,爸爸照样来一杯!”
老太太轻轻告诉阿迦德:“等会奥勋要上倶乐部去看报,咱们好痛痛快快谈一会。”
果然,十分钟以后,客厅里只剩下约瑟和三个女的。客厅里的地板只扫不擦,边线有凹有凸的橡木框子嵌着挂毡,所有那些简单而灰暗的家具,在勃里杜太太眼中和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法国从君主政体到大革命,到拿破仑称帝,到王政复辟,大半东西都淘汰了,偏偏这间堂屋原封未动,各个朝代的兴旺与衰败没有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
勃里杜太太发觉一切照旧,想不到她从前看见活着的金丝雀也做成标本保存着,供在壁炉架上的一座老钟,一对铜蜡签,一对银烛台中间;她说:“干妈,跟你相比,我的生活真是动荡得厉害。”
老太太回答说:“孩子,一个人的风浪是在心里。越需要退让,退让的事情越大,我们跟自己的斗争就越多。别谈我的,谈你的正经吧。”她远远指着罗日家的堂屋说:“你正坐在你敌人对面。”
阿陶斐纳说:“他们坐下来吃饭了。”
这姑娘过着近乎修院式的生活,老在窗里张望,只想对外人加在奚莱,搅水女人和约翰·雅各头上的丑名声看到一星半点的事实。家里人一提到他们总叫她走开,但她耳朵里也不免刮进几句。那时老太太又吩咐外孙女走出去,等外客上门时再来。
奥勋太太望着两个巴黎人说:“伊苏屯的一本账都在我肚里,今晚咱们要有十批到十二批客人来看热闹。”
奥勋太太随即把搅水女人和奚莱弄得约翰·雅各服服帖帖的许多事实细说了一遍,可不象我们以上的叙述用综合方法,而是插进本地多嘴和贫嘴的人的无数的议论,描写和推测。她才讲完,阿陶斐纳就来说鲍尼希家,鲍西埃家,罗斯多·帕朗扬家,斐希家,高台·埃罗家的人,一共十四个,已经远远的出现了。
老太太结束的时候说:“亲爱的,你看,要从虎口里抢出这笔家私可不是件小事情。”
约瑟回答说:“照你的描写,一个是无恶不作的光棍,一个是不要脸的婆娘,跟这种人交手非但不容易,简直不可能。我们至少要在伊苏屯住上一年,才能消除他们的影响,推翻他们控制我舅舅的势力……为一笔财产,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劲,何况还要降低自己的人格,使出种种卑鄙的手段。我母亲只有十五天假期,她的位置是靠得住的,不能轻易丢掉……至于我,希奈代我约好,十月里到一个贵族院议员府上去画画,工作很重要……太太,你瞧,我的家业是要靠我一支笔去挣来的。”
这番话叫人听着十分诧异。奥勋太太虽然比当地人高明,究竟也不相信画画有什么前途。她望着干女儿,又握了一下她的手。
约瑟咬着母亲耳朵说:“这个玛克斯竟是腓列普的翻版,不过手段更厉害,更有气派罢了。”接着又高声说道:“好吧,太太,我们打搅奥勋先生的日子不会太长的!”
老太太道:“唉!你年轻,不懂得人情世故!半个月之内,稍稍用些手腕,多少能得出一些结果来;你还是听我的主意,照我的话做去吧。”
约瑟道:“行,我一定听从你。应付人事,我是饭桶;比如说,明儿舅舅要不见我们,哪怕特洛希亲自出马,我也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计策来。”
鲍尼希太太,高台·埃罗太太,鲍西埃太太,罗斯多·帕朗扬太太,斐希太太,由她们的丈夫陪着进来了。照例的寒暄过后,十四个人一齐坐下,奥勋太太少不得向他们介绍勃里杜太太和约瑟。约瑟坐在一张靠椅上只顾冷眼旁观,端相那六十张脸;他事后对母亲说,他们倒象在五点半到九点之间跑来替他当义务模特儿。约瑟在伊苏屯各位长老面前的态度,并没使小城里的人对他的看法有所改变:每个人都注意到他嘲弄的眼神,对他的笑容感到不安,或者看着他的脸觉得害怕;他们不识得天才的相貌奇特,只当做狰狞可怖。
十点钟,大家都睡了,干娘留干女儿在卧房里一直坐到半夜。没有旁人在场,两个女的把一生的悲伤,各自的苦处,互相诉说了一番。阿迦德看到象奥勋太太这样一个无人赏识,胸怀高洁的女子,所处的环境简直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沙漠,精力完全没有用处;听见那个虚度一世的人发出最后一些呼声,听到她心中的痛苦,知道她的慈悲和慷慨从来没有施展的机会;阿迦德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并非世界上最苦恼的人,巴黎的生活还有多少消遣和小小的乐趣,在上天给她的辛酸痛苦之中给她一些调剂。
“干妈,你信仰很深,请你告诉我,我犯了什么罪孽,上帝要惩罚我?”
“孩子,他这是磨炼我们,”老太太这么回答的时候,钟上已经敲十二点了。
八 马基雅弗利式的玛克桑斯
半夜里,逍遥团骑士一个一个象影子似的溜到巴隆环城道上,在树荫底下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谈话。
每走近一个人,第一句话总是:“咱们干些什么呢?”法朗梭阿道:“我想玛克斯不过是请我们吃一顿。”
“不会的;对他和搅水女人来说,眼前的形势太严重了。他准是想好什么计策对付巴黎人……”
“把他们赶跑倒也很好玩呢。”
巴吕克道:“我外公看见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已经着了慌,一定很高兴借机会……”
“喂,弟兄们,”玛克斯走过来轻轻叫道,“望着天上的星星干么?又不会给我们斟出杂合酒来。走,上高涅德酒店!”
“走,上高涅德酒店!”
众人那一阵叫喊传到城里象军队的冲锋喊杀,叫人听着毛骨悚然;随后又寂静无声,什么都没有了。第二天好几个人问邻居:
“半夜一点光景,你有没有听见一阵可怕的叫喊?我当着什么地方起火来着。”
帮口的全班人马都出席了;高涅德备下一顿名不虚传的半夜餐,叫二十二双眼睛看了就舒服。清早两点,正当众人象逍遥团的辞汇说的“抿嘴咂舌”,小口小口的品赏好酒的时候,玛克斯发言了:“亲爱的弟兄们,今天早上为了跟法里沃开一次大可纪念的玩笑,你们的大统领受到低三下四的粮食商侮辱,再加是个西班牙人……叫我想起集中营来……他大大的损害了我名誉,我非向这混账东西报仇不可,当然不越出咱们寻开心的范围。我想了整整一天,想出一条妙计,准会叫西班牙人急得发疯。这计策一方面能报我个人的仇,也就是报我们逍遥团的仇;另一方面也賑济了埃及人敬重的小动物,它们同样是上帝造的,却受着人类无理的迫害。善生恶,恶生善,善恶相生原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命令全体弟兄——可不能违背你们大统领的意旨!——每个人用极秘密的方式搜集二十只耗子,或是二十只怀胎的老鼠,假如可能的话。捉来的耗子要关三天。能捉得更多当然欢迎。你们把那些高明的破坏分子收在一边,不让它们吃到一点儿东西,最要紧是叫这些小宝贝饿得发慌。小老鼠和田鼠,一律照收。二十二个人每人捉二十只,咱们就有四百多党羽,放进法里沃储藏麦子的卡波桑老教堂,会报销不少粮食。但是咱们手脚要快!八天之内,法里沃就得送出一大批货色;他如今在四乡接洽买卖,我要他回来的时候仓库损失浩大。”玛克斯看见众人一致表示钦佩,便说:“诸位,想出这条妙计不能算我的功劳。凯撤的东西总是凯撒的,上帝的东西总是上帝的。我是抄袭《圣经》上萨姆逊捉放狐狸的故智。萨姆逊当初放火,未免不讲人道;咱们的作风却象婆罗门教徒,保护被迫害的弱小民族。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已经把全部老鼠笼打开,我的得力助手科斯基正在捉田鼠。我的话完了。”高台儿子道:“我能找到一样动物,一只抵得上四十只耗子。”
“什么东西?”
“松鼠。”
一个新加入的团员说:“我贡献一只小猴子,它会把麦子吃得不亦乐乎。”
玛克斯道:“不行!这些东西都查得出来历。”
鲍西埃家的儿子说道:“咱们可以到近边农庄上去捉鸽子,每个鸽棚捉一只,夜里把教堂屋顶开个窟窿放进去,不久就会招来几千只。”
玛克斯对高个子的鲍西埃儿子笑了笑,说道:“一个星期之内,咱们夜里就拿法里沃的仓库做目标。你们知道圣·巴丹尔纳一带的人起身很早。要不倒穿着布底鞋,一个人都不能去。鲍西埃骑士既然发明鸽子的玩艺儿,就专管鸽子。报销麦子的事归我负责。你们个个人都得替耗子当一下管家。要是看守仓库的伙计睡在教堂里,弟兄们就得用些手段把他灌醉,调虎离山,好让耗子们大开筵席。”
高台儿子道:“你不跟我们提巴黎人么?”
玛克斯道:“噢!还得把他们研究一下。我先出一个赏格:我有一支皇帝钦赐的超等猎枪,凡尔赛厂制造的精品,值两千法郎;谁要想出一个捉弄巴黎人的办法,使他们跟奥勋先生奥勋太太闹得不欢,给两位老人打发走,或者自动滚蛋,当然不能太损害我两位朋友巴吕克和法朗梭阿的祖宗,我就把猎枪奉送。”
“行!让我去想,”高台儿子说;他是最喜欢打猎的。
玛克斯又道:“出计策的人要不愿意得我的枪,我就把我的马奉送。”
吃过那顿宵夜,二十个脑子用足苦功,要想出一个跟阿迦德母子捣乱的计划。可是附带的条件太严格了,事情太难了,除非魔鬼或者机会凑巧才能成功。
第二天早上十点前一会儿,阿迦德和约瑟下楼预备吃第二顿早饭。所谓第一顿早饭是在床上或一下床就吃的一块牛油面包,一杯咖啡牛奶。奥勋太太虽然上了年纪,梳洗的周到仍不亚于路易十五时代的公爵夫人;大家正在等她下来。约瑟忽然看见约翰·雅各·罗日站在对面大门口,便指给母亲看;母亲看了竟认不得,她哥哥和她离开的时候模样儿差得太远了。
阿陶斐纳扶着外婆下楼,对阿迦德说:“看见没有,你哥哥出来啦!”
约瑟叫道:“一副蠢相!”
阿迦德合着手,望着天,说道:“想不到他给人摆布到这个田地!我的天哪,怎么还象一个五十七岁的人呢?”
她想细瞧一下哥哥,不料佛洛尔·勃拉齐埃就站在老头儿背后,光着头,镶花边的纱围巾底下露出雪白的背脊,耀眼的胸脯,收拾得象个有钱的交际花,窄腰身羊蹄袖的薄绸衫是当时最时行的一种绸料子,腕上戴着华丽的手镯。搅水女人胸口挂着一条湛亮的金项链,正在拿一顶黑舞便帽递给罗日,防他伤风:这一幕显见是有心做给外人看的。
约瑟叫道:“好一个美女!难得难得!照我们的说法,她是天生‘上画’的!那种肉色!调子多美!那个分界的部分,那种丰满,还有那肩膀!真是了不起的柱子上的人像!画起铁相一派的维纳斯来,的确是最理想的模特儿。”
阿陶斐纳和奥肋太太好象听人说着外国话;阿迦德站在儿子背后向她们俩做手势,表示这种行话她是听惯的。
奥勋太太道:“那个婆娘抢了你家私,你还觉得她好看么?”
“那不相干,反正是个出色的模特儿!肥得恰到好处,并没破坏身段……”
阿迦德道:“孩子,这儿不是你的画室,况且还有阿陶斐纳在场……”
“对,我忘了;可是从巴黎到此地,一路看见的女人都是丑八怪……”
阿迦德道:“亲爱的干妈,哥哥和这个女的在一起,叫我怎么能去看他呢?……”
约瑟道:“噢!我愿意去……既然他会欣赏一个铁相的维纳斯,我倒不觉得他怎么蠢了。”
奥勋先生闯过来说:“他要不糊涂,早已安安分分娶了亲,生了孩子,轮不到你们来得遗产了。这也叫做有弊必有利。”
奥勋太太道:“约瑟的主意不错,让他先去看舅舅,要罗日明白你上门的时节不能有别人在场。”
奥肋先生道:“你们不怕得罪勃拉齐埃小姐么?……不行,不行,太太;还是忍着这口气吧……你要得不到遗产,至少想法弄一笔小小的赠与……”
奥勋夫妇不是玛克桑斯·奚莱的对手。这儿中饭吃到一半,科斯基奉主人罗日先生之命给勃里杜太太送来一封信。奥勋太太叫丈夫念出来:
“亲爱的妹妹:
我从外人嘴里知道你到了伊苏屯。你不住在我家而住在奥勋先生府上的理由,我猜想得到;但要是你来看我,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招待。我身体不好,不能出门,否则先来看你了。为此我向你道歉。我请外甥今天来吃晚饭,我很乐意见见他,年轻人对于同桌的人不象妇女们挑剔。希望他由巴吕克·鲍尼希和法朗梭阿·奥勋两位先生陪着一同来。
你的哥哥约翰·雅各·罗日”
奥勋先生吩咐女佣人说:“告诉来人,说我们在吃饭,勃里杜太太等会写回信。勃里杜先生准定过去吃晚饭。”
老头儿举起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叫大家别开口。他万万没想到孙子外孙和玛克桑斯有交情,大门一关上,便对老婆和阿迦德飞了一个挺俏皮的眼风,说道:“他写这封信好比我肯拿出二十五块金洋……我们这是跟军人通信。”
奥勋太太道:“这话有什么意思?管他怎样,我们回信就是了。至于你,”她望着画家说,“你尽管去吃饭;万一……”
老太太被丈夫瞅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奥勋老人发觉老婆着实喜欢阿迦德,生怕将来干女儿遗产完全落空,她自己会送干女儿一笔钱。吝啬鬼虽则比老婆大十五岁,还指望承继她的产业,有朝一日把两份家私合并起来。他念念不忘存着这个心。奥勋太太用订立遗嘱的话威吓他,逼他作某些让步,办法的确想得不错。所以奥勋先生决意站在客人一边。况且牵涉的是笔极大的遗产;为了主张公道,他也愿意这笔遗产落在合法的承继人手里,不让低三下四的外人抢走。再说,问题早一天解决,客人也早一天动身。至此为止,抢家私的人和承继人之间的斗争不过是奥勋太太心里的一种计划,一朝成了事实,奥勋先生活跃的头脑也摆脱了内地生活的麻痹,觉醒过来。奥勋太太当天早上听见丈夫提到她干女儿,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觉得这个又内行又精明的帮手已经偏向勃里杜这一边,不由得喜出望外。
到了中午,奥勋先生,奥勋太太,阿迦德和约瑟,四个人把各自的聪明智慧拼凑起来,写成一封特意给佛洛尔和玛克桑斯看的回信;约瑟母子没想到两个老人家字斟句酌,对措辞那么认真:
“亲爱的哥哥:
我三十年没有回来,没有和本乡任何人来往,甚至和你也不通音信:这不但要怪父亲对我抱着古怪而错误的成见,还得怪我在巴黎所受的苦和所享的福。我做妻子的时期固然蒙上帝保佑,做母亲的阶段却受了打击。你想必知道我的儿子,你的外甥腓列普,为了效忠皇帝背着一个极大的罪名。想你也不会奇怪,听到一个寡妇不得不在一家彩票行里当个待遇微薄的差使,以资糊口,同时跑到看见她出生的人身边来,求些安慰和帮助。陪我来的儿子,干的一行职业需要极大的才能,极大的牺牲,极大的苦功,才能有所收获。他那一行,往往名誉比财富先来。就是说将来约瑟替我们一家増光的时候,他还不会有钱。亲爱的约翰·雅各,你的妹妹对于父亲冤枉她的后果尽可默然忍受;但是请你原谅,以我做母亲的地位,不能不提醒你有两个外甥,一个在蒙德罗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带领禁卫军在滑铁卢打过仗,如今关在牢里;另外一个从十三岁起凭着志趣挑了一项艰苦的,但是光荣的职业。因此我诚心诚意的感谢你的来信,既为我自己道谢,也为约瑟道谢,他等会一定遵命赴约。亲爱的约翰·雅各,有了病一切都可原谅,我会去看你的。妹妹在哥哥家里决不会感到委屈,不管哥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亲亲热热的拥抱你。
阿迦德·罗日”
奥勋先生对勃里杜太太道,“事情就这样开场了。你去的时候尽可明明白白跟他提到两个外甥……”
葛丽德送过信去,十分钟后回来,照内地习惯把她听到的看到的一齐报告主人。
她说:“太太,从昨天晚上起,屋子全部打扫过了,太太本来……”
“哪个太太?”奥勋老人问。
葛丽德回答说:“他们一家都把搅水女人叫做太太。她本来把堂屋和所有罗日先生的东西弄得不象样子,从昨天起,屋子跟玛克桑斯先生没来以前一个样了,金光灿亮,连面孔都照得出来。范提告诉我,科斯基今天早上五点骑着马出去,九点钟带回许多菜。晚饭讲究得不得了,赛过请布日的总主教。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都搬出来了,摆满一厨房。老头儿样样事情要人回报,他说:——我要好好的款待一下外甥。——看样子罗日一家看着信很高兴……太太亲自对我的……噢!她那副装扮啊!真是难画难描!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副独粒钻的耳环子,范提说每颗要值到三千法郎;还有镂空花边!手上戴着戒指,腕上戴着手镯,赛过教堂里放圣物的百宝箱;衣衫的绸料子象祭坛上的桌围一好看……她还对我说:——先生因为他妹妹脾气这样随和,快活极了。我希望能好好款待她,尽尽我们的礼数。但愿我们接待她儿子的场面使得她对我们另眼相看……先生心里急煎煎的只想见他的外甥。——太太脚上穿着小小的黑缎鞋,还有那双丝袜……哎啊,说不出有多么好看!上面好象有花儿,还有象镂空花边似的小眼儿,连粉红的肉都看得见。一句话:她装扮得象神仙一般!胸前束着一条小小的围裙,真漂亮,范提说光是这条围裙就抵到我们两年工钱……”
艺术家笑道:“那末去的客人也得打扮一下罗。”
等葛丽德出去了,老太太问:“喂,奥勋先生,你在想什么啊?……”
奥勋太太指着丈夫叫干女儿看:他胳膊搁在椅子的靠手上,两手捧着脑袋,正想得出神。
老人说:“你们的对手好厉害呢!”又望着约瑟道:“小伙子,凭你这点儿聪明决计斗不过玛克桑斯·奚莱那样一个老江湖。我再嘱咐你也没用,你临时照样会做出傻事来;不过今天晚上你至少应该把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你自己的行动,统统讲给我听。好吧!只有靠上帝保佑了!想法单独见你舅舅。倘若你用尽心思而做不到,那也多少透露出他们的计划;倘有机会单独和舅舅谈话,当然不让人听见罗……就得逗他说出他的处境,你要知道他日子并不好过,同时你也该替母亲说话……”
四点钟,约瑟跨过那分隔奥勋和罗日两家的土峡;圣·约翰广场好比给人散步的走道,种着可怜巴巴的白杨,一共有二百尺长,和大那兰德一样阔。外甥上门,科斯基穿着雪亮的靴子,黑呢长裤,白背心,黑衣服,走在前面通报。堂屋里已经摆好席面。约瑟一眼就认出舅舅,过去拥抱他,又向佛洛尔和玛克桑斯行了礼。
画家高高兴兴的说:“亲爱的舅舅,从我出世到现在,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迟一步见面总比不见面好。”
老人呆呆的望着外甥,说道:“朋友,欢迎,欢迎。”约瑟逞着艺术家的兴致对佛洛尔说:“太太,今天早上我己经羡慕舅舅有福气,能天天欣赏你。”
“她真美,是不是?”老头儿暗淡的眼睛差不多有了光彩。
“有资格当画家的模特儿。”
佛洛尔拿胳膊碰了碰罗日,罗日便道:“外甥,这一位是玛克桑斯·奚莱先生,和你哥哥一样在禁卫军里替皇帝当过差。”
约瑟站起来弯了弯腰。
玛克桑斯说:“大概令兄是属于龙骑兵营,我是步兵营的。”
佛洛尔说:“不管马上马下,反正是性命相搏!”
约瑟打量玛克斯,和玛克斯打量约瑟一样仔细。玛克斯的穿扮完全是当年一般漂亮哥儿的款式,衣服是巴黎做的。一条天蓝呢长裤,褶裥很阔,一双脚只露出带着踢马剌的靴尖。刻花金钮扣的白背心紧紧裹着他的腰,背后系着带子代替腰带。钮子一直扣到颈围的背心勾勒出他开阔的胸脯·,黑缎子的衣领使他不能不昂着头,显出一副军人气派。窄腰身的黑大氅裁剪非常合式。扁薄的表在背心口袋里略微露出一点,金链条吊在外面。他把勃勒甘新近发明的所谓蚱蜢式的钥匙拿在手里祜来拈去玩弄。
“这汉子长得挺不错,”约瑟心上想;他用画家的眼光欣赏那精神饱满的脸,威武的神态,还有玛克斯象他贵族父亲的一双清秀的灰色眼睛。“舅舅准是个厌物,俏婆娘不免找点儿补偿。一望而知他们过着三角式的生活!”
这时巴吕克和佛朗梭阿来了。
佛洛尔问约瑟:“你还没有看过伊苏屯的塔么?晚饭还得等一个钟点,愿不愿意散散步,让我们带你去瞧瞧本地的名胜?……”
“好吧”,艺术家回答,他完全不觉得散步有什么害处。
佛洛尔上楼去戴帽子,手套,开司棉披肩。约瑟忽然看见图画,象中了妖法似的霍的站了起来。
他瞧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一幅,说道:“唷!舅舅,你还收藏画呢!”
老头儿回答说:“是的,那是台戈安家传下来的。大革命时期,他们在贝利的教堂和修道院里买下一些破东西。”约瑟不听他的,只顾把画一幅一幅欣赏过来,嘴里嚷着:
“妙极了!噢!这才叫作品……这一幅也不错!哎哟,越来越精彩了,竟象看尼高莱的杂耍一样……”
玛克桑斯道:“还有很大的七八幅放在阁楼上,因为框子好才留下的。”
艺术家道:“咱们瞧瞧去!”
玛克桑斯把他带上阎楼。
约瑟回到楼下兴奋极了。玛克斯在搅水女人耳边说了一句,搅水女人立即拉罗日到窗洞底下轻轻说话,但有心让约瑟听见。
她道:“你外甥是画家,你放着这些画反正没用,还是送给他吧,表示你的好意。”
约瑟正瞧着一幅阿尔巴纳出神,老头儿叫佛洛尔扶着走过来,说道:“听说,听说你是画家……”
约瑟道:“还不过是个拉班呢。”
佛洛尔问:“什么叫做拉班?”
约瑟道:“就是学徒。”
约翰·雅各道:“倘若这些画对你的行业有用,我就送给你……可是不带框子。框子是金漆的,样子也好玩;我可以装上……”
约瑟好不快活,叫道:“嗨,舅舅,我照原来的尺寸替你把画临下来,你的框子可以装我的临画。”
佛洛尔道:“那要花费你时间,画布,颜料……你还得花一笔钱……喂,罗日老头,我看你还是送外甥一百法郎一张临画,这儿二十七幅……阁楼上大概还有十一幅,尺寸挺大,应该加倍送钱……一共作四千法郎吧……一是吗,你舅舅既然留下框子,就应当送你四千法郎临画费。你将来还得自己配新框子,听说框子比画值钱,上面有金子呢!”佛洛尔摇着老头儿的胳膊说:“喂,先生,怎么样?……外甥拿你四千法郎替你把旧画换上新画,价钱不贵啊……”她又咬着罗日耳朵说:“这样送他四千法郎,不露一点痕迹,我觉得他并不十分精明……”
“好吧,外甥,你替我临画,我送你四千法郎……”老实的约瑟道:“不,不,送了画再加四千法郎,太多了;因为你知道,原画是值钱的呢…”
佛洛尔道:“哎!你收下吧,傻瓜!既然是你舅舅……”
“那末我就收下了,”约瑟得了这些宝物有点飘飘然,他认出其中还有一幅班鲁琴。
因此,约瑟眉飞色舞,搀着搅水女人上街,对玛克斯来说是正中下怀。别说佛洛尔,罗日,玛克斯,便是整个伊苏屯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古画的价值;狡猾的玛克斯自以为拿废物换来佛洛尔的胜利,使她能在大众面前得意洋洋让主人的外甥搀着散步,一路和他十分投机,叫城里人都看着呆住了。大家跑到门口来看搅水女人怎样占着罗日家属的上风。不出玛克斯所料,这桩怪事把地方上轰动了。五点左右,舅舅和外甥回家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人同罗日的外甥如何如何融洽。送画和四千法郎的故事也传出去了。罗日请的陪客有地方法院推事罗斯多先生和伊苏屯的市长。席面讲究极了,完全是内地式的酒席,一顿饭要吃到五小时。极品的葡萄酒喝下去越发令人谈笑风生。约瑟坐在舅舅对面,一边是佛洛尔,一边是玛克斯;九点钟吃到饭后点心,他跟退伍军人差不多已经称兄道弟,觉得他脾气再好没有。约瑟十一点钟回去,几乎醉倒了。罗日老头更是烂醉如泥,由科斯基抱上床去;他吃得象赶集的戏子,酒喝得象沙漠中的沙土。
半夜里只有玛克斯和佛洛尔两个人的时候,玛克斯说:“你瞧,这样不是比对他们噘起嘴巴生气好多么?好好的款待勃里杜娘儿两个,送他们一些小小的礼物:他们受了优待,自会说咱们好话,心平气和的回巴黎去,让咱们过太平日子。明儿早上,我们跟科斯基把画卸下来送过去,让画家睡醒就看到;框子搬上阁楼,堂屋壁上另外糊一种印泰雷玛克故事的花纸,我在摩伊隆先生家看见过的。”
佛洛尔叫道:“好啊,那漂亮多了。”
第二天,约瑟到中午才醒,在床上就看到叠做一堆的古画,根本没听见送进来。他把作品复看了一遍,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寻他们的签名,断定张张都是杰作。那时他母亲被奥勋老人催着,过去拜访哥哥,向他道谢。老人知道画家隔夜做了许多傻事,不免替勃里杜家十分着急。
他说:“你们的对手狡猾透顶。我一辈子没见过象那个大兵一样的手法:看来打仗真能训练年轻人。约瑟落了他的圈套!竟会搀着搅水女人出去散步!他们把他灌饱了酒,送他破破烂烂的画,又送他四千法郎,堵住了他的嘴。你的艺术家没有叫玛克桑斯破费多少。”
精明的老人指点阿迦德,劝她迎合玛克桑斯的心意奉承佛洛尔,想法拉拢她,以便有机会和约翰·雅各单独谈几句。勃里杜太太过去,她哥哥听着佛洛尔的吩咐待她很殷勤。老头儿隔夜吃喝过度,病在床上。阿迦德不能一开头就谈正经,玛克斯以为乐得大方,让兄妹俩单独在一起。这个估计完全正确。可怜的阿迦德瞧着哥哥浑身不舒服,不忍心让他没有勃拉齐埃太太服侍。
她对老单身汉说:“那位使哥哥幸福的人,我很想见见她。”
老头儿听着显然很高兴,打铃叫勃拉齐埃太太。不难想象,佛洛尔就在近边等着。两个对立的妇女彼此招呼了。搅水女人尽量对罗日巴结讨好,温存体贴:她认为先生的枕头太低了,重新垫过,服侍的周到不亚于新娶的太太,弄得老单身汉感动得不得了。
阿迦德道:“你多年来对我哥哥尽心出力,想尽办法使他日子过得快活,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老头儿道:“是啊,亲爱的阿迦德,有了她,我才尝到幸福的滋味;再说,她这个人的好处才多呢。”
“所以哥哥,你怎样报答小姐也不算过分,你应该和她结婚。我信仰上帝,不能不希望你服从宗教的训诫。你们俩要不跟法律和道德抵触,良心上可以更平安。哥哥,我这回来是抱着万分痛苦的心情求你帮助的;可是别认为我们对你支配财产的方式有什么异议。”
佛洛尔道:“太太,我们知道当初老先生对你不公平。你哥哥可以告诉你”,她把眼睛瞪着她的俘虏,“我们之间没有别的争执,除非为你的问题。我向先生提出,我的老恩人没有给你的一份财产,做哥哥的应该还你;——说起老先生,他的确是我的大恩人,(她说到这儿带着哭声),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过太太,你哥哥也明白过来了……”
罗日说:“是的,我立起遗嘱来决不忘记你们……”
“哥哥,别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你妹妹的性格呢。”这样一开场,第一次拜访的结果很容易猜想得到。罗日请妹子后天吃饭。
那三天之内,逍遥团团员捉了大批老鼠田鼠,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夜里放进谷仓,总共四百三十六只,都是饿极了的,其中还有不少怀胎的母鼠。骑士们送了法里沃这些食客还不满足,又把卡波桑教堂的屋顶开一个窟窿,放进从十个不同的庄园上捉来的十几只鸽子。这些动物尽可以太太乎平的大开筵席,替法里沃看守仓库的伙计被一个坏蛋勾引出去,从早到晚喝得烂醉,完全不管老板的粮食。
勃里杜太太和奥勋老人的意见相反,认为哥哥还没有立遗嘱;她打算一有机会单独和哥哥出去散步,就问他将来怎么处置勃拉齐埃小姐,因为佛洛尔和玛克斯一直给她抱着与哥哥单独谈话的希望而始终不让实现。
逍遥团团员个个都在搜索枯肠,想用什么办法吓走巴黎人,但想来想去,无计可施。
九 戳了一刀
过了一星期,两个巴黎人在伊苏屯作客的时期去了一半,他们的形势仍旧和第一天一样,没有丝毫进展。
奧勋老人对勃里杜太太道:“你的诉讼代理人不了解内地的情形。你到这儿来干的事,不是十五天,也不是十五个月办得了的。你得守在哥哥身边,灌输他宗教观念。佛洛尔和玛克桑斯的堡垒只有教士攻得下。这是我的意见;你们也该马上着手了。”
奥勋太太对丈夫说:“你对教会的看法太古怪了。”老人道:“噢!你们这些热心宗教的妇女就是想不通!”勃里杜太太道:“亵渎神明的事不会得到上帝保佑。利用宗教来做这一类……我们岂不比佛洛尔罪过更大?……”这番话是吃中饭的时候说的,法朗梭阿和巴吕克都聚精会神听着。
老奥勋道:“什么亵渎神明!把你哥哥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让他醒悟过来忏悔罪孽,把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打发掉,另外给她一条出路;叫罗日明白为了良心平安,应该捐一笔年收几千法郎的基金给总主教办的小修院,把家产传给自己的家属:这有什么不好?……假如有个慈悲的神甫知道你的难处,决不认为这样办是亵渎神明,我认得几个教士着实聪明呢……”
老吝啬鬼要儿女依头顺脑的规矩一直传到孙子一辈,加上老头儿是他们的监护人,常说他关心他们的利益象关心他自己的一样,正在替他们攒一份丰厚的家私,巴吕克和法朗梭阿自然不敢露出半点诧异和反对的表情;可是他们俩彼此瞧了一眼,认为这个主意对玛克斯的利益威胁很大,的确是个致命的打击。
巴吕克道:“真的,太太,你想得你哥哥的遗产,只有这个办法最稳;你必须在伊苏屯住下去才能……”
约瑟道:“妈妈,你不如把这些情形写信告诉特洛希。至于我,除了舅舅自愿给我的东西之外,不想再多要一分一毫……”
约瑟断定三十九幅古画极有价值,小心翼翼从木架子上卸下,每幅画粘着一张纸,叠做一处,装进一口大箱子,托运输行带往巴黎交给特洛希,预备另外写封信通知他。这箱贵重的货色上一天已经运走了。
奥勋先生道:“你吃到一块糖就满足了。”
“到手十五万法郎的画对我也没有害处啊。”
“真是画家的想法!”奥勋先生说着,神气很特别的瞧着约瑟。
约瑟对母亲说:“好吧,我去写信给特洛希,告诉他这里的的情形。特洛希要是劝你留下,你就留下。至于巴黎的差事,将来再找一个也不难……”
奥勋太太离开饭桌时对约瑟说:“我不知道你舅舅藏的画怎么样,但是看画的来历,应该是好东西。即使每幅值一千法郎,总共值到四万,你也一句别告诉人。虽则我的孙子外孙都有教养,都很谨慎,也难免无意之间把你得了宝贝的话漏出去,给所有的伊苏屯人知道,而这是不应该让咱们的敌人发觉的。你行事真象小孩子!”
果然,到中午的时候,伊苏屯已有不少人知道约瑟的估价,尤其是玛克桑斯·奚莱。大家把忘怀已久的旧画一齐找出来,所有不堪入目的作品都拣显著的地位高高挂起。玛克斯因为劝老头儿送了画,后悔不迭;听到老奥勋的计策,再加象他自己说的做了一桩糊涂事儿,对承继人愈加恼恨。一个懦弱无用的人只怕宗教来影响他。所以两个朋友报告的消息更加强玛克斯的决心,就是把罗日放出去的款子统统变做现金,叫他再用产业去押一笔钱,趁早买进公债;但更急迫的是要轰走两个巴黎人。可惜连玛斯卡利和斯卡班那样的天才也不容易解决这难题。
佛洛尔按照玛克斯的指示,扬言罗日先生散步太辛苦了,以他的年纪,出门应当有车马代步。表面上这样推托,底子里是为了调动存款,罗日,佛洛尔,玛克斯不能不瞒着外人亲自上布日,维埃尔仲,夏多罗,华当和别的地方去那个星期快完的时候,整个伊苏屯很诧异的听说罗日老头上布日买车子去了。逍遥团的团员都认为他应该买车,还借此机会说了搅水女人好话。佛洛尔和罗日买下一辆怕人的四轮车,玻璃窗徒有其名,皮的卷帘都开裂了,用过二十二年,经过九次战役,是一个上校去世以后拍卖出来的。那上校是拿破仑的忠实伙计裴德朗元帅的好友,曾经在元帅出门的时期代管他贝利一带的产业。绿漆的轿车很象篷车,车辕子经过改动,可以只套一匹马。因为社会上一般人都不及从前有钱,这一类的车辆当时很流行,名字也老老实实叫做“小康车”。这辆小康车原是当篷车出卖的;车厢糊的呢料已经蛀了,铺绣盘花的部分活象伤兵的袖章;走在路上声音象一堆废铁;价钱只要四百五十法郎。玛克斯在驻扎布日的军营里买了一匹整编出来的肥壮的小牝马拉车。他叫人把车漆成咖啡色,又买到一副旧鞍辔,货色不坏。于是伊苏屯从上到下轰动起来,等着瞧罗日老头的车马。
老头儿第一回坐车上街,家家户户听见声音都跑出来,没有一个窗洞没有看热闹的人。第二次,单身汉坐车到布日;他听着佛洛尔的劝告或者说奉着佛洛尔的命令所要办的事,手续相当繁,他免得自己操心,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签下一份委托书给玛克桑斯·奚莱,凡是委托书上指明的借款合同都托玛克桑斯变成现金。在伊苏屯和伊苏屯四乡的放款,由佛洛尔帮着主人料理。罗日拜访了布日最重要的一个公证人,托他借十四万法郎,用产业作抵。这许多事办得十分机密,巧妙,没有一点风声传到伊苏屯。玛克斯骑马本领高强,尽可在早上五点和下午五点之间到布日去打个来回。佛洛尔却专门守着老单身汉,寸步不离。佛洛尔提出的调度银钱的办法,老头儿一口答应,独独对于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只肯作为勃拉齐埃小姐的终身利益登记,产权仍用他罗日的户名。这件事暗中引起争执,老头儿的态度竟顽强到底,玛克斯看着很焦心,觉得罗日见了亲人的面已经受到影响了。
玛克桑斯忙着干这些大事,又要逃过城里人的耳目,一时忘记了粮食贩子。法里沃在各处走了一转,做过一番手脚刺激粮价上涨,预备交货了。回来第二天,他看见卡波桑教堂顶上黑压压的全是鸽子,因为他就住在对面。他骂自己粗心,事先没有察看屋顶,赶紧跑进仓库,发觉粮食已经消耗一半。东一处西一处无数的老鼠粪,说明他损失的第二个原因。教堂变做挪亚的方舟。西班牙人正在查看损失和破坏的范围,又发见底下的麦子几乎全部发芽,原来玛克斯用白铁管子通到粮食堆里,灌了不少水进去,气得西班牙人脸孔象一张白纸。鸽子和老鼠跑来作践,还可说是动物的本能,象灌水这样的恶毒事儿明明是人干的了。法里沃坐在一间小圣堂祭坛的石级上,两手托着脑袋思索了半个钟点,忽然看见高台儿子硬要送来寄饭的松鼠,沿着屋子的正梁玩自己的尾巴。西班牙人冷冷的站起来,替他守仓库的伙计只见他声色不动象阿拉伯人。法里沃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回家雇了几个工人把好麦子装袋,拿浸湿的放在太阳里晒,尽量抢救。随后他忙着交货,估计麦子损失到五分之三。粮价已经被他抬高,向外挪亚奉上帝之命造了一只方舟,载上全家人口和各种动物,边补进五分之三又吃了亏,总共蚀掉一半以上。
西班牙人既没有别的冤家,也就一猜就中,认定是奚莱向他报复。他觉得证据确凿,准是玛克斯和别的几个夜里的捣乱分子把他的大车搬上山顶,又来害他倾家荡产以为笑乐。法里沃的确损失三千法郎,从和平以后辛辛苦苦攒起来的本钱差不多一扫而光。那家伙存心报复,做起暗探来,那种恒心和聪明好象有人出了重大的赏格似的。他夜里在伊苏屯打着埋伏,逍遥团团员的胡作非为终究被他拿到真凭实据:他亲眼看见他们,点清他们的人数,刺探他们在高涅德酒店的约会和吃喝;又躲在暗中想看一次他们的把戏,摸清他们半夜三更的行动。
玛克桑斯尽管跑来跑去忙着正经事,仍不愿荒废夜里的娱乐,第一免得人看出罗日老头的产业有重大的调动,其次不能让弟兄们的经常锻炼中断。逍遥团有些捣乱过了几年还有人提到,那时正在筹备的恶作剧就属于这一类;他们要在一夜之间把城内和城关区的狗统统毒死。法里沃听见他们从高涅德酒店出来自夸自赞,得意洋洋的预言这个玩笑开得多么精彩,这一场“无辜的屠杀”准会引起普遍的震惊。人家守夜的狗遭到暗算,就是大祸将临的预兆,要不吓得心惊胆战才怪!
高台儿子道:“这么一来,也许人家会把法里沃大车的事给忘了!”
法里沃用不着这句话来证实他的猜疑,而且他主意早已打定。
阿迦德住了三星期,终于和奥肋太太一样不能不承认老吝啬鬼说得有理:要消灭搅水女人和玛克斯控制她哥哥的力量,非好几年功夫不行。阿迦德从来不能和哥哥单独相见,一点得不到他的信任。相反,勃拉齐埃小姐倒是处处把家属压倒,带阿迦德出去兜风,和她两人在车厢里占着正座,让舅舅和外甥坐在倒座上。母子俩给特洛希写去一封机密的信,急煎煎的等着回音。逍遥团毒死狗的上一天,在伊苏屯百无聊赖的约瑟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大画家希奈的;因为年龄关系,约瑟和他的友谊比着对他们共同的老师葛罗更密切;第二封是特洛希写来的。
下面是第一封信,盖着奥阿士河上的蒲蒙的邮戳:
“亲爱的约瑟:
我替特·赛里齐伯爵把普雷斯勒古堡的主要作品完工了,给你留下四面的镶边和装饰画。在伯爵面前,在建筑师葛兰杜面前,我都郑重介绍过你,你只消拿着画笔动身就是了。讲妥的酬报一定会使你满意。明儿我和内人上意大利;因此你可以把弥斯蒂格里带走,做你助手。这小子很有才气,我把他交给你了,由你支配。他想到能在普霄斯勒古堡玩儿,已经蹦蹦跳跳,象麻雀一样。再见了,亲爰的约瑟。我不在巴黎,不在下一届展览会展出作品,可是有你做代表也行了!朋友,我肯定你那幅画是杰作,只是浪漫派看了会大惊小怪,你得准备受一阵罪,好比魔鬼跌进了圣水缸。反正生活是挨打,象弥斯蒂格里说的;他专门把一切成语改头换面或者改成谐音的笑话。你在伊苏屯干些什么呢?再会了。
你的朋友希奈”
下面是特洛希的信:
“亲爱的约瑟:
我觉得奥勋先生明白事理,提出的办法使我很佩服:他的看法完全正确。你既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劝你母亲留在伊苏屯,住在奥勋太太府上,贴她一些饭钱,比如说四百法郎一年吧。据我看来,勃里杜太太应该完全听奥勋先生指点。你母亲为人厚道,良心上顾虑太多,对方却肆无忌惮,做起事情来纵横捭阖,颇有大策略家的作风。玛克桑斯这家伙很可怕,你说的不错,我也觉得他和腓列普异曲同工。那坏蛋利用腐化生活来起家发迹,便是寻欢作乐也有目的,不象你哥哥的荒唐没有一点儿用处。你告诉我的种种情形使我害怕,叫我到伊苏屯来也无能为力。奥勋先生躲在你母亲背后比我有用多了。至于你,你尽可回来。这件事需要从头到底集中精神,需要细致的观察,处处留神,不怕降低身分,说话要慎重,一举一动要会作假,这些都与艺术家的气质格格不入,所以你不能有什么作为。人家告诉你还没有立遗嘱,其实早已立了,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但遗嘱可以推翻;而只要你的脓包舅舅活着,她始终免不了内疚,逃不过宗教的影响。你们的财产将来要靠教会和搅水女人斗争得来。早晚有一天,那女的对老头儿会毫无作用,让宗教来支配一切。只消你舅舅在世的时候没有作什么赠与,也没有改变财产的性质,那末一朝宗教占了上风,什么都好办。你应当请奥勋先生尽量注意你舅舅的财产情况。我们需要知道他的产业是否抵押出去,存款用什么方式,用谁的名义。老年人把家私送给外人之后格外怕死;承继人只要有点儿小聪明,就能在侵占行为才开始的阶段加以阻拦可是象你母亲这样不了解世情,不以利益为重,宗教观念十分浓厚的人,能不能贯彻这一类的计划呢?……总之,我只能提供意见。至此为止,你们的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也许他们已经在办手续了!”
奥勋先生说道:“这才够得上称为法律顾问的意见。”他受到一个巴黎诉讼代理人的赏识,心中很高兴。
约瑟答道:“噢!特洛希是很厉害的。”
老吝啬鬼道:“这封信应该让两位太太念一念。”
艺术家把信递给老人,说道:“好吧。我明儿就走,现在向舅舅去辞行。”
奥勋先生道:“啊!特洛希信后加着一句,要你把信烧掉。”
画家道:“你给我母亲看过了烧吧。”
约瑟打扮齐整,穿过小小的广场到舅舅家去,舅舅正好吃完中饭。玛克斯和佛洛尔还在饭桌上。
“舅舅,你请坐着,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你走啦?”玛克斯说着,跟佛洛尔两人挤了挤眼睛。“是的,我要到特·赛里齐先生的古堡去工作;伯爵门路很多,能在贵族院帮我可怜的哥哥的忙,所以我更急于要去。”
“那末,就去工作吧,”罗日老头说话的神气象傻子,约瑟觉得他改变得非常厉害。罗日又说:“应当工作……可是我倒不愿意你就走呢……”
约瑟道:“噢!我母亲还要住一些时候。”
玛克斯把嘴唇一抿,佛洛尔懂得他的意思是说:“巴吕克报告我的计划,他们打算实行了。”
约瑟道:“我这一次来很高兴,我见到了舅舅,又承蒙舅舅使我多了一批收藏……”
搅水女人接口道:“是啊,据说那批画值十多万法郎,你不告诉舅舅价值,急急忙忙把画寄到巴黎去了。可怜他这个老好人,真象小孩儿一样!布日有人告诉我们,那些画里有一小幅波莱怎么说的?叫波桑是不是?大革命以前挂在大教堂的唱诗坛上的,单单那一幅就值三万!”
玛克斯背着约瑟向老头儿递个暗号,老头儿便说:“外甥,你这是不对的。”
军人笑道:“喂,老老实实,你凭良心讲,那些画值多少钱?嘿!你敲了舅舅一笔竹杠,那也是你的权利,做舅舅的生来是给外甥讹诈的。可惜我没有舅舅;要是有的话,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佛洛尔对罗日道:“先生,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些画值多少钱?……——你说过多少啊,约瑟先生?”
约瑟脸孔象红萝卜,答道:“不错,画是值钱的。”
佛洛尔道:“听说你在奥勋先生面前估到十五万,这话可是真的?”
“真的,”画家老实得象孩子。
佛洛尔问老头儿:“你可有意思送外甥十五万法郎?”
老人被佛洛尔拿眼睛瞪着,回答说:“没有这意思!绝对没有!”
画家道:“舅舅,我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把画送还给你。”
老人道:“不用,不用,你留着吧!”
玛克斯和佛洛尔带着轻侮的意味一声不出,把约瑟气坏了,他说:“舅舅,我一定把画寄还给你。靠我一支画笔,我尽可挣一份家私,用不到沾人家一点儿光,也不必讨舅舅的便宜……——小姐,再会。——先生,再会……”
约瑟穿过广场时的气恼,凡是艺术家都不难想象。奥勋全家在客厅里,看见约瑟指手划脚,自言自语,便问他什么缘故。画家心直口快,当着巴吕克和法郎梭阿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不出两小时,这件事就变做地方上谈话的资料,每人还添油加酱,把当时的局面形容得挺滑稽。有人说画家受了玛克斯一顿奚落;另外一些人说约瑟对勃拉齐埃小姐无礼,被玛克斯撵出大门。
奥勋对勃里杜太太道:“你的约瑟真是个小娃娃!人家早预备好,等他去辞行跟他吵一架,你家傻小子中了他们的计。那批画的价值,玛克斯和搅水女人半个月之前就知道,何必等今天发作!只怪约瑟糊涂,不该当着我孙子们说出旧画值多少钱,他们俩听了自然心痒难熬,逢人便说。你的艺术家要不别而行就好了。”
阿迦德道:“画要是值那么多钱,我儿子送回去是对的。”
奥勋道:“倘若真象他说的值二十万,那么弄到非还不可的地步真是太胡闹了;因为你们在遗产项下至少还到手这一部分;否则照目前的趋势,你们临了会一无所得!”
“你哥哥大可借此机会从此不理睬你……”
半夜十二点和一点之间,逍遥团的团员分发食物,请城里的狗白吃一顿。那件惊人大事到清早三点半干完;接着一般无赖上高涅德酒店吃宵夜;四点半,快天亮了,才各自回家。玛克斯从阿佛尼埃街拐进大街,法里沃伏在一个凹洼里,跳出来对准他心口戳了一刀,沿着维拉德城壕逃走,用手帕抹过刀子,在人工河里洗了手帕,若无其事的回圣·巴丹尔纳。他从一扇虚掩的窗里跳进屋子,纳头便睡;新雇的伙计早晨来叫他,看见他还在呼呼大睡。
玛克斯倒下去惨叫一声,听见的人都知道出了事了。
十 刑事案子
前按察使代办的远亲,当地一位推事的儿子罗斯多·帕朗扬,和住在大街下段的高台儿子,一边往上奔一边说:
“玛克斯遭人暗算了!救人啊!”
可是一条狗都不叫,居民怕夜里的恶作剧,也没有一个起床。两个团员赶到,玛克斯已经昏迷。只能去叫醒高台的老子。玛克斯认出行凶的是法里沃,但早上五点醒过来看见身边围着好几个人,又觉得自己的伤并不凶险,忽然想利用这件凶杀案,便装着哭声说道:
“我看见一双眼睛和一张脸,好象就是那该死的画家……”
罗斯多·帕朗扬听着,马上回去找他做预审推事的父亲。高涅老头和高台儿子,另外又叫醒两个人,把玛克斯放在一张床垫上,下面缚着两根棍子抬回去;高涅德和高台老子在旁跟着。高台医生定要玛克斯睡上床才肯动手。等科斯基起来开门的当口,抬送的人朝奥勋的大门望了望,看见女佣人在门口扫地。在老人家里,正如多数内地人家一样,老早就开门的。因为玛克斯说过的话引起疑心,高台老子便招呼葛丽德:
“他四点半就出门了,在房里踱了一夜,不知为什么。”
这两句天真的回答叫人听着毛骨悚然,有的叽叽咕咕,有的大呼小叫;葛丽德也跟着过来,她本想看看送到罗日家来的是什么东西。
“哼!你们的画家做的好事!”有人对她说。
一伙人进了屋子,葛丽德站在门外愣住了。她看见玛克斯躺在床垫上,衬衫上全是血,好象快死的样子。
约瑟心上排遣不开,整夜烦躁的原因,艺术家们都猜想得到:他在伊苏屯的布尔乔亚嘴里成了话柄;一心想做一个光明正大的汉子,做一个本分的艺术家,偏偏被人当作扒儿手!他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回巴黎,拿舅舅的画扔在玛克斯前面,要是能这样,他连牺牲自己的作品都愿意。遇上了强盗,倒反被指为强盗!真是笑话奇谈!因此他一清早走到通往蒂伏里去的林荫道,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这无辜的青年为了安慰自己,正在暗暗发誓永远不再到伊苏屯来,玛克斯却替他预备好一场奇耻大辱,伤害这个敏感的人。高台老子看过伤口的深浅,发见刀子幸好戳着一只小皮夹,往旁边偏了过去,但仍旧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伤。高台跟所有的内地医生一样,尤其是外科医生,有心自命不凡,表示情形还不能保险。他替狡猾的军人包扎完毕,出来把他的意见通知搅水女人,罗日,科斯基和范提。搅水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回到她亲爱的玛克斯身边?科斯基和范提出去告诉门外的闲人,说少校差不多没有救了。这个消息又招来两百多闲人,拥在圣·约翰广场和两条那兰德街上。
玛克斯对搅水女人说:“我只消躺个把月就好了,我也知道是谁干的事。可是咱们要借此机会赶走巴黎人。我已经向人说过好象认出那个画家;你只当我快死了,想法叫人逮捕约瑟·勃里杜,让他坐两天牢。我看准那个做娘的性格,一定带着画家往巴黎拔脚就跑。这样,就不用担心有什么教士来进攻咱们的老糊涂了。”
佛洛尔·勃拉齐埃下楼去,发觉群众的情绪正好让她挑拨,便淌眼抹泪,抽抽噎噎的诉说,脸相那么怕人的画家,上一天为了从罗日老头手里骗去的画,和玛克斯大吵过一场。
“那个强盗,看他那副嘴脸就不是个好东西,他想害死了玛克斯,得舅舅的家当。他以为兄弟倒不如外甥来得亲!玛克斯的确是罗日医生的儿子,老人临死之前跟我说的。”
有一个逍遥团团员说:“啊!他想临走下一记毒手,明明是预先算计好的,他今天要动身了。”
另外一个说:“玛克斯在伊苏屯一个冤家都没有。”
搅水女人道:“况且玛克斯认出是那个画画的。”
有人嚷道:“他在哪儿呢,该死的巴黎人?……把他找来!”
有人回答:“找来么?……天才亮,他就走出了奥勋先生的屋子。”
一个逍遥团团员立刻奔去找摩伊隆先生。人越来越多,声势汹汹,东一堆西一堆塞满了整条大那兰德。还有几批站在圣·约翰教堂前面。小那兰德尽头,维拉德城门那儿,也围着一大帮人。圣·约翰广场的上段下段变得水泄不通,仿佛排着迎神赛会的队伍。罗斯多·帕朗扬先生,摩伊隆先生,警察局局长,宪兵队认长,宪兵队队副以及两个跟随的宪兵,好不容易才走到圣·约翰广场!他们穿过人丛,听见两边的叫喊,知道大众对巴黎人是怎么样的情绪。可见约瑟虽则受了冤枉,各方面的形势的确对他不利。
几个官儿和玛克斯谈过话,摩伊隆先生派警察局长和宪兵队副,带着一名宪兵去察勘检察官所谓犯罪的现场。然后,摩伊隆先生和罗斯多·帕朗扬先生由宪兵队长陪着,从罗日家到奥勋家来。两个宪兵守着奥勋家的大门,另外两名把守花园的围墙。街上的人不断増加。所有的居民拥在大街上闹成一片。
葛丽德早已慌慌张张冲进主人卧房,说道:“先生,不好了,人家要来抢东西了!城里造反啦!玛克桑斯先生被人暗杀,快断气了……说是约瑟先生干的事!”
奥勋先生急忙穿好衣服下楼;一看群众象发疯一般,马上缩进来锁上大门。他问过葛丽德,知道约瑟烦躁了一夜,清早出去没有回来;他吃了一惊,跑到奥勛太太房里。奥勋太太才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丈夫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说不管消息是真是假,反正把整个伊苏屯的人引到圣·约翰广场来了。
奥勋太太道:“没有问题,事情跟约瑟是不相干的!”
“不过在证明他不相干以前,人家会闯进来抢东西的呀,”奥勋先生说着,脸色发白,因为他地窖里藏着金子。
“阿迦德怎么样了?”
“她还睡得人事不知呢!”
奥勋太太道:“那还好;但愿她等事情弄明白了再醒。这样的打击,小可怜儿是吃不消的!”
可是阿迦德也醒了,没有完全穿好衣服就下楼,因为问过葛丽德,看她吞吞吐吐,越发心慌意乱。奥勋太太面无人色,含着眼泪,在堂屋里和丈夫站在一扇窗子底下,见了阿迦德就说:“孩子,勇敢一些!这是上帝磨炼我们。人家指控约瑟……”
“指控什么?……”
“说他做了一件他决不会做的坏事,”奥勋太太回答。
听到这句,又看见宪兵队长,摩伊隆先生和罗斯多·帕朗扬先生进来,阿迦德晕过去了。
奥勋先生吩咐老婆和葛丽德:“把勃里杜太太扶出去;碰到这种情形,女人家在场只会添麻烦……你们俩陪她待在房里……”奥勋又回头招呼客人:“诸位先生,请坐。你们今天光临完全是出于误会,我希望事情很快会弄清楚。”
摩伊隆先生道:“就算是误会吧,群众那么冲动,火气那么大,我很替嫌疑犯担心……我想留他在法院里平平大众的气。”
罗斯多·帕朗扬道:“大众对玛克桑斯·奚莱先生的好感没有怀疑的余地……”
宪兵队队长说:“我手下的人刚才来报告,罗马城关有一千二百人出动,叫叫嚷嚷,说要凶手抵命。”
摩伊隆先生问道:“你的客人在哪儿呢?”
“大概到田野里散步去了……”
预审推事板着脸说道:“把葛丽德叫来;我真希望勃里杜先生在你家里,没有出过门。你不会不知道吧,天快亮的时候,案子就出在这儿附近。”
奧勋先生出去唤葛丽德,三个官儿彼此意味深长的望了几眼。
宪兵队长对摩伊隆先生道:“画家的脸我再也记不起来。”
推事看见葛丽德进来,问道:“听说你早上看见约瑟·勃里杜先生出去,是不是?”
“是的,先生。”葛丽德身体抖得象张树叶。
“几点钟呢?”
“我才起来的时候。他在房里踱了一夜,我下楼,他衣服已经穿好了。”
“天亮了没有?”
“才亮。”
“他神气激动么?……”
“哎哟!火气好大啊。”
罗斯多·帕朗扬吩咐宪兵队长:“叫人去找我的书记,要他带着逮捕状到这儿来……”
奥勋先生道:“天哪!别这么急。那年轻人的激动另有原因,不能说是预谋犯罪:他今天要回巴黎,因为有件事奚莱和勃拉齐埃小姐疑心他不老实。”
摩伊隆道:“对,为了那批古画,昨天他们狠狠的吵了一架,艺术家本来象俗语说的动不动会怒发冲冠。”
罗斯多道:“请问伊苏屯有哪一个人伤害了玛克桑斯有好处?既没有吃醋的丈夫,也没有别的什么人,这小伙子从来没损害过谁。”
奥勋道:“可是奚莱先生清早四点半在伊苏屯街上干什么呢?”
摩伊隆答道:“奥勋先生,你别管我们的事;你还没全部知道呢,玛克斯认出是你们的画家……”
那时,一阵喧闹的声音远远的象打雷一般沿着大那兰德传过来,越来越响。
“瞧啊!瞧啊!人抓住了!”
在人声鼎沸,调子低沉的叫喊中间,清清楚楚听得出这两句话。约瑟正安安静静打朗特洛磨坊赶回来,预备回家吃早点,到弥赛尔广场就被四面八方的群众看见了。幸亏两个宪兵奔上去把约瑟从罗马城关的居民手里抢下,他们已经动手动脚楸着约瑟,嚷着要他抵命了。
“让开!让开!”两个宪兵一边叫一边唤来两个同事,一前一后把勃里杜夹在中间。
抓着约瑟的一个宪兵对他说:“你瞧,先生,我们跟你—样冒着性命危险。为了奚莱上校被刺,地方上造反了;不管你有罪没罪,我们得保护你不受群众攻击;他们不但说你犯嫌疑,还一口咬定你是凶手。他们太喜欢奚莱了,神气竟想自己动手替奚莱拫仇!我们见过他们一八三零年上怎么对待税卡上的职员,可不是好玩的呢!”
约瑟脸如死灰,迸足气力预备走路,嘴里说:
“好在我没有犯罪,行,走吧!”
艺术家就象耶稣背着十字架游行一样。从弥赛尔广场到圣·约翰广场,一路受尽吆喝辱骂,还有许多人大叫大嚷要他抵命。愤怒的群众扔着石子,宪兵差点儿受伤,不得不拔出腰刀来示威。约瑟腿上,肩上,帽子上,都着了几下。
宪兵走进奥勛家的堂屋说道:“报告队长,我们来了!可不容易啊。”
队长对两位法官说:“现在要叫集合的人散开,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勃里杜先生夹在你们中间,带往法院,我和所有的宪兵围在你们四周。碰上六千个暴跳如雷的人,什么都不能保险……”
奥勋先生道:“你说得不错。”他始终担心自己的藏金。约瑟道:“清白无辜的人在伊苏屯需要这样保护,不知道对伊苏屯是不是体面。我已经险些儿给石子砸死了”
宪兵队队长道:“你可愿意让群众冲进你主人家里抢劫吗?象潮水一般的人,憋着一肚子怒火起哄,不知道什么叫法律手续,岂是我们几把腰刀抵挡得住的?……”
“好,走吧,事情等会儿再谈,”约瑟说着,又冷静下来。“朋友们,让我们走啊!”宪兵队队长叫着。“人抓住了,我们带他上法院去!”
摩伊隆道:“喂,大家尊重法律啊!”
一个宪兵对一群声势汹汹的人说:“你们不想送他上断头台么?”
一个狂怒的家伙叫道:“好!好!送他上断头台!”
一些妇女跟着喊:“送他上断头台了。”
大那兰德尽头,众人议论纷纷,说着:
“——现在送他砍头去了,行凶的刀也搜出来了!——噢!强盗!——这些巴黎人!——那家伙明明是一副强盗面孔!”
约瑟虽则十分愤慨,从圣·约翰广场到法院的路上仍表现得非常冷静,勇敢;但是进了罗斯多·帕朗扬先生的办公室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对摩伊隆先生,罗斯多·帕朗扬先生和书记官说:“诸位,我不必跟你们说我无罪,只请求你们帮助,证明我的无罪。我根本不知道这桩事。”
法官把约瑟犯的嫌疑分析了一遍,最后又说出玛克斯的指控,约瑟听着呆住了。
他说:“我是五点过后出门的;我穿过大街,五点半的时候望着你们圣·西尔教堂的门面,和打钟的人谈了几句,他正要去打做早课的钟,我问他教堂的建筑,因为我觉得式样特别,好象没有完工似的。接着我经过蔬菜市场,场上已经有些妇女了;我走弥赛尔广场,过阿纳桥,在朗特洛磨坊静静的看了五六分钟鸭子,有些磨坊司务可能注意到我。几个女的到河边去洗衣服,也许此刻还没走呢;她们笑我,说我长的难看;我回答说别看我脸丑,胸中却有锦绣。从那儿我上林荫道散步,一直到蒂伏里,和园丁谈了话……这些事实请你们去查对,也不必把我拘禁,我用名誉担保,一定留在你们办公室里,直到你们相信我无罪为止。”
这番入情入理的话,从头至尾一口气说完,毫无情虚胆怯的样子,几个法官听了印象不坏。
摩伊隆道:“要把那些人统统找出来,传到这儿讯问,不是一天之内办得了的。为你的安全着想,还是打定主意躲在法院里吧。”
“行,只要你们让我写信给母亲安她的心,可怜她要急死了……当然,信先给你们过目。”
这个要求完全合理,不能不答应;约瑟便写了一个条子:
“亲爱的母亲,你一点不用着急:我无辜受累的误会很容易弄清楚,我已经提供了办法。明天,也许今天晚上我就能恢复自由。我拥抱你;请你告诉奥勋先生和奥勋太太,连累他们担了一场虚惊,我非常抱歉,虽然事情与我毫不相干而完全出于偶然,究竟是怎样的阴错阳差,我还不明白呢。”
信到的时候,勃里杜太太正在死去活来,大发肝阳;高台医生给她喝的药水毫无效力。儿子的信对她倒是一帖止痛药。阿迦德发作了几阵,软瘫了;这是发过肝阳以后常有的情形。等到高台第二次来看病,她正在后悔不该离开巴黎。
她含着眼泪说:“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亲爱的干妈,我应该信托上帝,对哥哥的遗产听天由命……”
奥勋先生凑在她耳边说:“太太,既然你儿子是冤柱的,可见玛克斯是个阴险恶毒的小人;我们在这桩事情上不是他的敌手;你还是回巴黎去吧。”
奥勋太太问高台医生:“奚莱先生情形怎么样?”
“伤势虽然严重,可没有性命之忧。调养一个月就会好的。”高台又对病人说:“我刚才走的时候,他正要写信给摩伊隆先生,要求他释放你儿子。噢!玛克斯是个好人。我把你的病情告诉了他,他便想起凶手的衣著有一点证明不是你的儿子;凶手穿着布鞋,而约瑟先生明明是穿着靴子出门的。”
“啊!他给我的痛苦,求上帝原谅了他吧!”
快天黑的时候,有人送一封信给玛克斯,写的字是印刷体,内容是这样的:
“奚莱上尉不该冤枉一个好人吃官司。倘使奚莱先生放出约瑟·勃里杜而不指出真凶来,做这件事的人答应以后不再动手。”
玛克斯看完信,烧了,随手写信给摩伊隆先生;提出上面高台医生说过的理由,要求释放约瑟,还请摩伊隆先生去看他,让他说明原委。信送到摩伊隆手里时,罗斯多·帕朗扬已经问过教堂里打钟的,一个卖菜女人,几个洗衣妇,朗特洛磨坊的司务,弗拉班尔的园丁,知道约瑟的话一点不假;玛克斯的信更证明被告无罪。摩伊隆亲自送约瑟回奥勋家。可怜的约瑟在家里一向不受赏识,这番回去母亲对他百般怜爱,倒反受宠若惊,象拉封丹寓言中的丈夫感谢窃贼一样,认为妈妈的亲热还是无妄之灾赐给他的。
摩伊隆先生装出精明能干的样子说道:“噢!在愤怒的群众面前,我瞧你的神气就知道事情与你不相干。不过尽管我那样相信,凡是熟悉伊苏屯的人都知道,要保护你最好就象刚才那样把你带走。啊!你那个态度真了不起!”
艺术家很朴实的回答说:“我那时想着别的事。我认识一个军官,他告诉我在达尔马西亚遇到过差不多同样的情形,也是早上散步回来,被一群起哄的老百姓抓住……我在路上一心一意作着比较,看着众人的脸,打算画一幅一七九三年的平民示威……我还骂自己:混蛋!这是你活该,谁叫你不在画室里画画,跑来想得遗产?……”
检察官道:“如果你允许我出个主意,我劝你今晚十一点就动身,向车行老板租一辆车,赶到布日搭班车回巴黎。”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奥勋先生说着,巴不得客人快走。
“我只想马上离开伊苏屯,就是舍不得我独一无二的朋友,”阿迦德一边说一边亲着奥勋太太的手。“什么时候再能看见你呢?……”
奥勋太太道:“唉!孩子,只能在天上相会的了!”她又凑着阿迦德的耳朵说:“我们在世界上受罪受得不少了,上帝一定会可怜我们……”
一会儿,摩伊隆先生和玛克斯谈过话,葛丽德通报说罗日先生来了,奥勋夫妇,阿迦德,约瑟,阿陶斐纳,都觉得很诧异。约翰·雅各来和妹子告别,愿意用自己的车送她。
阿迦德道:“哎哟!你的画害得我们好苦啊!”
老头儿答道:“妹妹,你留着吧。”他还不信那些画真的值钱。
奥勋先生道:“告诉你,邻居,我们最好的朋友,最靠得住的保护人,莫过于至亲骨肉,尤其象你妹妹阿迦德和你外甥约瑟这样的人。”
老头儿愣头傻脑的回答说:“那也可能!”
奥勋太太道:“年纪大了,生活要象个基督徒才对。”
阿迦德道:“唉!约翰·雅各,今天这一天可不好过啊!”罗日问:“要不要坐我的车子走?”
阿迦德答道:“不用,哥哥,谢谢你,希望你身体健康!”
罗日让妹子和外甥拥抱了,淡淡的说了声再会,走了。巴吕克奉外公之命赶到车行。晚上十一点,马夫套着一辆柳条的两轮车,给两个巴黎人坐着离开伊苏屯。阿陶斐纳和奥勋太太眼泪汪汪:只有她们俩舍不得阿迦德和约瑟。
法朗梭阿·奥勛和搅水女人走进玛克斯卧房,说道:“他们走了。”
“戏法也变过了,”玛克斯回答。他身上发着烧,疲倦得很。
法朗梭阿问他:“你对摩伊隆老头怎么说的?”
“我说我的凶手不是无缘无故在街上等我的;案子一逼紧,那家伙发起性来,等不到你抓他,就会把我杀死。我要求摩伊隆和帕朗杨只可虚张声势,千万不能惊动真凶,除非他们不顾我的死活。”
佛洛尔道:“玛克斯,希望你晚上安静一阵吧。”
玛克斯道:“反正巴黎人给轰走了!那家伙没想到把我戳了一刀,反而帮了我一次大忙。”
尽管两个巴黎人是被可叹的误会逼走的,第二天只有非常安分非常持重的人才跟奥勋夫妇意见相同,其余的都觉得内地打败了巴黎,高兴得很。有几个玛克斯的朋友说起勃里杜母子,口气相当刻薄。
“哼,这些巴黎人当我们傻瓜,满以为一伸手,遗产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们跑来找羊毛,反而被人剪了毛回去;听说外甥根本不对舅舅胃口。”
“还有一个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做他们军师呢……”
“哦!他们还定了计划么?”
“当然罗,他们想把罗日老头抓在手里;可惜巴黎人没有这能耐,诉讼代理人也休想摆布我们贝利人……”
“你不觉得他们可恶透顶么?”
“这就叫做巴黎人……”
“搅水女人受到攻击,起来还手了。”
“好啊,应该还手……”
地方上只晓得勃里杜娘儿俩是巴黎人,外方人;比较起来,还是玛克斯和佛洛尔讨人喜欢。
十一 腓列普在伊苏屯
不难想象,阿迦德和约瑟经过这场风波,回到玛萨里纳街的小屋子只觉得心满意足。为了被捕和二十小时的幽禁,艺术家一度心绪恶劣,回家的路上兴致又恢复了,可是没法排遣母亲的愁闷。贵族院特别法庭快要开审军人叛乱案,所以阿迦德的情绪更难平复。固然辩护律师很能干,又有特洛希帮着出主意,但腓列普的行径使人觉得他的品质大可怀疑。案子要审问二十天,约瑟只求耳根清净,把伊苏屯的一切情形讲给特洛希听了,急忙带着弥斯蒂格里上赛里齐伯爵的古堡。
属于当代历史的事实不必在此多叙。腓列普或许是扮演他预先承担的角色,或许就是泄漏机密的人中间的一个,判了五年管制,限令释放当天就动身上奥登,警察总监指定他在那儿住五年。这个办法等于一种拘禁,不过凭着犯人的保证,不关在牢里而关在一个城里罢了。特·赛里齐伯爵被国会派充特别法庭的预审推事,另一方面又雇用约瑟在普雷斯勒古堡画装饰画:特洛希便去拜访这位国务大臣;碰巧伯爵也见过约瑟,对他印象很好。特洛希说明两兄弟的经济情况,提到他们的父亲为国家出过多少力,王政复辟以后完全被遗忘了。
特洛希道:“大人,这种不公平的事经常造成怨望和不满的情绪。您当初认识他们的父亲,希望让他的后辈至少有条生路!”
他把勃里杜家在伊苏屯的家务纠纷简单扼要的说了一遍,要求声势烜赫的参事院副院长向警察总监疏通,把腓列普的居留地奥登改为伊苏屯。特洛希又说到腓列普一贫如洗,请陆军部顾着体统,把一个退伍中校应得的六十法郎月俸照发。
国务大臣回答说:“你的要求都很合理,我照办就是了。”
三天以后,特洛希拿着必要的证件到特别庭监狱接出腓列普,带往贝蒂齐街,他自己家里。年轻的诉讼代理人训了一顿混账军官,不让他有辩解的余地。凡是诉讼代理人真正关切主顾而肯埋怨他们的话,都会从骨子里看事情,用赤裸裸的字眼估计当事人的行为,分析他们的心理,挖出他们的老根。特洛希责备腓列普毫无道理的挥霍,害苦了母亲,送了台戈安姥姥的性命,说得皇帝的传令宫哑口无言;然后讲到伊苏屯的情形,用他诉讼代理人的一套方式指点腓列普,把玛克桑斯·奚莱和搅水女人的品性和计划看得通明雪亮。
那政治犯天生对这一类的事情领会很快,觉得特洛希后半段的教训比前半段中听得多。
特洛希道:“在这个情形之下,你对你仁至义尽的亲人的损害,能挽回的地方还可以挽回过来,被你害死的老太太固然不能复活,但只有你能够……”
腓列普问道:“叫我怎么办呢?”
“经我请求,上面已经把你的居留地改为伊苏屯了。”腓列普害过病,吃过苦,面黄肌瘦,叫人看了害怕,听了这话忽然脸上露出一点儿快乐的光彩。
特洛希接着说:“真的,只有你能救出舅舅的遗产,说不定一半已经落入那个姓奚莱的虎口。细节你全知道了,你可以相机行事。我不替你定什么计划,我也没有一定的主意;情形随时会变。对方又狠又刁滑,看他想夺回你舅舅送给约瑟的画,耍的是什么手段,说你兄弟杀人,心肠何等狠毒,就可见你的敌人是样样做得出的。你要小心谨慎才好;即使你生就脾气,不能安分守己,也得为了事业而安分守己。我已经把画寄给奥勋先生,要他交在你手里;这个话我没有告诉约瑟,艺术家有艺术家的傲气,听了会受不住的。玛克桑斯·奚莱那家伙勇敢得很……”
腓列普道,“再好没有,一定要他勇敢,我才能成功;只怕碰上个胆怯鬼,偷偷的离开伊苏屯。”
“再说,你别忘了母亲,她对你的慈爱真正了不起;也不能忘了你兄弟,你把他也剥削得够了。”
腓列普叫道:“怎么!他跟你讲了那些无聊的事么?……”
“得啦得啦咱们不是老世交么?难道我知道你的事不比他们更多?”
腓列普道:“你知道什么?”
“你出卖了你的弟兄们……”
腓列普听着嚷起来:“我!我!做过皇帝传令官的人出卖弟兄们?……胡说八道!贵族院,法院,政府,上上下下都被我们蒙在鼓里。王上手下的人一个都摸不着底!”
特洛希道:“要是这样就很好了。不过波旁家是推翻不了的,全欧洲都给他们撑腰,你得想法跟陆军部讲和……噢!将来你有了身家准会靠拢政府。你弟兄俩想发财,非抓住你舅舅不可。这件事需要多少手腕,谨慎,耐性;要功德圆满,你在伊苏屯住五年也不嫌时间太多……”
腓列普道:“不行,不行,得赶快下手才好;奚莱可能变卖舅舅的产业,过户到那个婆娘名下,那就完啦。”
“还有,奥勋先生有见识,有眼光,你可以向他讨教。你上路的证件领到了,奥莱昂驿车的座儿也定好了,今晚七点半动身,诸事齐备,咱们去吃饭吧。”
“我只有随身衣服,”腓列普解开他破旧的蓝大氅,“我还缺少三样东西:我的腰刀,我的剑和我的手枪,请你托斐诺的舅舅,我的朋友奚罗多给我寄来。”
代理人打量着腓列普的衣著,只觉得恶心,说道:“你还不止缺少这几样呢。你有三个月过期的薪水可领,应当做一套象样的衣服。”
腓列普发觉特洛希的首席帮办就是玛丽埃德的兄弟,便道:“嚷!高特夏,你在这里!”
“是啊,我跟着特洛希先生有两个月了。”
特洛希道:“我希望他没盘进事务所以前在这儿待下去。”
“玛丽埃德怎么样了?”腓列普想起旧情,不免有所感触。
“她等新盖的歌剧院开幕。”
腓列普道:“她满不在乎把我打发了……也好,随她吧!”
特洛希管着首席帮办的伙食,只能请腓列普吃一顿菲薄的夜饭;随后两个吃公事饭的送腓列普上班车,祝他诸事顺利。
十一月二日亡人节,腓列普·勃里杜向伊苏屯警察局局长报到,请他在文件上签证。腓列普遵照局长的指示,到阿佛尼埃街找个地方住下。伊苏屯马上传出消息:一个在最近一次叛国案中犯嫌疑的军官流放到本地来了,而这军官又是受过天大冤枉的画家的哥哥,越发激动人心。玛克桑斯·奚莱的伤口完全好了;把罗日老头放出去的款子变成现钱,买进公债等等的麻烦事儿,手续都已办妥。老头儿用产业作抵,借了十四万法郎,在地方上大为轰动,因为内地没有一件事瞒得了人。奥勋先生为着勃里杜家的利益,看到事情恶化,心里着急,向罗日的公证人埃隆先生打听调动财产的目的。
埃隆道:“要是罗日老头将来改变主意,他的亲属真该重重酬谢我呢。要不是我,老头儿早已把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写上玛克桑斯·奚莱的名字了……我劝勃拉齐埃小姐最好以遗嘱为准,否则各方面的调动留下不少证据,难免有侵占的嫌疑弄出一场官司来。为了拖延时间,我劝玛克桑斯和他的情妇让事情冷一冷;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更产业的性质,不象老头儿平时的作风。”
奥勋恨玛克斯上回把他吓得魂灵出窍,怕人抢劫,当下对埃隆先生说:“你帮帮勃里杜家的忙吧,他们手里一无所有。”
玛克桑斯·奚莱和佛洛尔·勃拉齐埃自以为高枕无忧了,听见来了罗日老头的第二个外甥,只是打哈哈。他们知道万一腓列普叫人担心,只消让罗日签一份委托书,把公债转到玛克桑斯名下或是佛洛尔名下就行。即使将来遗嘱作废,每年有五万法郎进款到手也是一笔很可观的补偿了,尤其罗日为了借十四万现款,已经把不动产押出一部分。
腓列普到后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去拜访舅舅,有心给人看到衣衫褴褛的怕人样子。九死一生从南方医院出来的病人,关过卢森堡监狱的囚犯走进堂屋,一副丑相叫佛洛尔·勃拉齐埃心里直打寒噤。奚莱的头脑和神经也受到震动;我们遇到潜伏的冤仇或未来的危险,往往有这种出于本能的预感。腓列普新近落过难,脸上有股说不出的阴森森的神气,加上那衣著更显得可怕。可怜巴巴的蓝大氅,为了不便说明的理由,按照军人款式钮子一直扣到衣领,可是想遮盖也遮盖不了什么。裤子下半截象残废军人穿的一样破旧,可见他穷到什么程度。靴底开着裂缝,渗出的泥浆在地下留着水印。拿在手里的灰色帽子,滑腻腻的叫人看了恶心,油漆落尽的藤杖在巴黎咖啡馆的每个屋角都逗留过,弯曲的头子浸过不知多少泥浆。露出硬纸板的丝绒领上面,一副嘴脸活象腓特烈·勒曼德尔在《赌鬼的一生》的最后一幕中的化装:黄铜色的皮肤有些地方发青,年富力强的汉子精力已经衰退。凡是生活荒唐,常在赌台上熬夜的人,都是这一类皮色:眼睛围着一个黑圈,眼皮发红,可并非血气旺盛的表现;皱纹密布的脑门有副凶相。腓列普大病初愈,腮帮高一块低一块,差不多陷下去了。光秃的头上只有脑后到耳朵边还剩几绺头发。本来那么明亮,蓝得那么澄净的眼睛,变得寒光闪闪,象钢铁一般。
他嗄着嗓子说道:“舅舅,你好;我是你的外甥腓列普·勃里杜。你看波旁家怎样对待一个中校,一个帝国禁卫军的老兵,在蒙德罗当过皇帝的传令官的人。在小姐面前,我真不好意思敞开大褂。归根到底,也是运气不好。我们想翻本,结果又输了。我奉着警察局的命令住在你们城里,拿六十法郎一月的高薪。因此地方上不用担心我会使食物涨价。我看你倒有漂亮人物陪着呢。”
约翰·雅各道:“唷!你是我外甥么?”
佛洛尔道:“你该请中校吃饭啊。”
“不,太太,谢谢你,”腓列普回答。“我吃过了。城里为着我兄弟和母亲闹过事,我宁可饿死也不要舅舅一块面包—个生丁……只是住在伊苏屯而不隔些时候过来向舅舅请安,也不成体统。”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拿舅舅的手握了一下。“再说,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有一点儿意见,只要不损害勃里杜家的名誉……”
腓列普故意眼睛不朝奚莱望,奚莱尽可自由自在的打量腓列普。玛克斯虽然憋着一肚子火,但事情重大,不能不象大政治家那样小心谨慎,宁可显得懦弱而不逞着青年人的血性随便发作;因此他装做若无其事,冷静得很。
佛洛尔道:“先生,你舅舅每年有四万法郎进款,眼看你只靠六十法郎一月过活,太不象话了。何况你舅舅对他有血统关系的亲属奚莱少校一这一位就是……——手面这样大方……”
老头儿接口说:“是啊,腓列普,咱们以后看情形吧……”
经过佛洛尔的介绍,腓列普和奚莱彼此行了礼,腓列普好象有点胆怯的样子。
“舅舅,我有一批画要还你,目前存在奥勋先生家;随便哪一天劳驾你过去点收。”
腓列普·勃里杜口气生硬,说完这几句走了。初见那个怕人的大兵,佛洛尔和奚莱已经吃了一惊,大兵访问的结果,他们俩心情更加沉重。腓列普带上堂屋的门,势头的猛烈说明他是个被人剥夺遗产的承继人。门一关上,佛洛尔和奚莱躲在窗帘后面瞧着腓列普从舅舅家走往奥勋家。
“活脱是个瘪三!”佛洛尔说着眼睛望着奚莱,打着问号。
奚莱道:“是啊,说来可叹,皇帝的部队里就有这样的人;我在水上集中营干掉了七个。”
佛洛尔道:“玛克斯,你千万别跟这个家伙吵架。”
玛克斯答道:“噢!这个吗,”又朝着罗日老头说:“是条癞皮狗,只想讨根骨头吃。他舅舅要是相信我的话,还是拿出一笔钱来打发他。要不然,罗日老头,他不让你太平的。”老头儿道:“我闻到他的烟草味道。”
“他却闻到你的洋钱味道”,佛洛尔斩钉截铁的说,“我看你还是不再见他的好。”
罗日道:“那我求之不得呢。”
奥勋一家吃过中饭都在堂屋里,葛丽德进去通报,说道:“先生,你们说起的那个勃里杜先生来了。”
腓列普文文雅雅走进去,大家存着好奇心,声息全无。一看到害阿迦德吃了多少苦,把忠厚的台戈安女人送命的人,奥勋太太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阿陶斐纳也有些害怕。巴吕克和法朗梭阿彼此望了一眼表示惊讶。奥勋老人不动声色,请勃里杜太太的儿子坐下。
腓列普道:“先生,我特意来请你照顾;我要在这儿住五年,政府只给六十法郎一个月,得想个办法活下去。”
八十多岁的老人回答说:“好吧。”
腓列普态度一本正经,谈些不相干的事。他把老太太的内侄,新闻记者罗斯多说做了不起的角色;老太太听见罗斯多这个姓将来会出名,不禁对腓列普有了好感。腓列普毫不迟疑,承认过去的错误。奥勋太太放低声音,很婉转的埋怨了他一句,他就说他在监狱里想过很多,决定重新做人。
奥勋先生听着腓列普的暗示,陪他上街。吝啬鬼和军人在巴隆环城道上走到没人听见的地方,上校才说:“先生,要是你相信我的话,咱们以后绝对不谈正经,也不提到一个人,除非到田野去散步的时候,或者在没人听见的地方。闲言闲语在小城市中的影响,特洛希先生和我解释得很清楚。虽然特洛希劝我向你请教,我也希望你不吝指教,但是不能让人疑心你出计划策,帮我的忙。咱们的敌人非同小可,要打倒他不能有一点儿疏忽。我先请你原谅以后不再来看你。咱们之间冷淡一些,我的行事就扯不到你身上来。需要和你商量的话,我会在九点半光景走过广场,在你们刚吃过中饭的时候。要是我的手杖搁在肩头,就表示我要同你见面,你先指定一个地方,到时只做是偶尔碰上的。”
老人道:“听你这番话,我觉得你很谨慎,决心要成功。”
“我一定成功,先生。第一,请你告诉我本地有哪些军人是帝国部队出身,不是玛克斯的党羽,可以让我结交的。”
“有一个禁卫军的炮兵上尉,姓弥涅南,高等工艺学校出身,年纪有四十岁,生活很俭朴。这个人极重道德,公开反对玛克斯,认为他的行事不配称为真正的军人。”
“好!”
奥勋先生接着说:“这种品质的军人为数不多,我只想到还有一个退伍的骑兵上尉。”
腓列普道:“那和我是同一个兵种了,可是禁卫军呢?”奥勋道:“是的。一八一零年卡邦蒂埃是龙骑兵团的班长;在作战部队中当的是排长,一直升到上尉。”
腓列普私忖道:“说不定奚罗多认识他的。”
“那卡邦蒂埃在市政府担任的差事就是玛克桑斯放弃的,他和弥涅南少校是朋友。”
“这儿可有什么工作让我混口饭吃呢?”
“听说希尔州要在此地设一个保险公司的办事处,你可以谋个位置;不过顶多只有五十法郎一个月……”
“那也够了。”
一个星期以后,腓列普有了新做的一件大氅,一条裤子,一件背心,全是埃尔伯甫出品的上等呢料,用赊账的方式按月付款。此外还赊了一双靴子,一副麂皮手套和一顶帽子。奚罗多把他的内衣和武器从巴黎寄来了,附着一封给卡邦蒂埃的介绍信,卡邦蒂埃在龙骑兵团里原是奚罗多的老部下。一这封信使卡邦蒂埃一片热心的帮助腓列普,把他当做人才出众,极有义气的人介绍给弥捏南少校。关于最近结束的叛国案,腓列普吐露出一些内情,两个正直的军官听了对他格外敬仰。大家知道,那次阴谋是帝国部队想推翻波旁家的最后一次尝试,拉·洛希尔的四班长案不算在内,因为政治意义完全不同。
从一八二二年起,鉴于一八二零年八月十九的阴谋案和(一八二一一二二)贝尔东·卡隆事件的下场,军人们只能静待时机。腓列普参加的一粧是八月十九日案的余波,也就是那个事变的死灰复燃,不过主持的换了一些更优秀的分子。和前面的案子一样,这件阴谋也不曾被政府摸清底细。事情一泄露,首脑们马上设法缩小范围,好象只是军营里的兵变。实际上却有好几个骑兵团,步兵团,炮兵团参加,以法国北部为中心,准备一举占领边界上的重镇。他们和比利时军队结成密约,一朝成功,比利时立即脱离神圣同盟,和法国成立联邦,把一八一五年的和约作为废纸。旋风过处,两个王座可以同时倒台。事发之后,这个由雄才大略之士拟定而有政府要人参与的大计划,完全给隐瞒起来,只向贵族院供出一些枝节。案子的泄露或者是有人出卖,或者是由于偶然;但一开场首脑们就销声匿迹,他们身在国会,原来只答应在政府内部帮助事情成功。腓列普·勃里杜愿意给领袖们做掩护。一八三零年以后,立宪派已经公开透露这个计划的内幕,以及牵涉到四方八面,而下面的党徒毫不知情的细节;我再来叙述未免僭越历史的范围,而且离题太远了。上面一些大概情形尽够说明腓列普所担任的双重角色。他负责在巴黎起事,目的是为真正的阴谋作掩护,在北方大举发动的时候使政府的注意力集中在京城里。如今腓列普奉令把两桩阴谋的关系割断,只招供一些次要的秘密。他的衣著和健康情况证明他穷极无聊,他犯的案子在当局眼中也就显得并不重要。这种使命,对于一个毫无道德观念,生活没有着落的投机分子,再合适没有。狡猾的腓列普知道自己脚踏两头船,一方面在政府面前做好人,一方面受到党内领袖的重视,打算以后看哪条路好处更多,再作决定。腓列普向卡邦蒂埃和弥涅南透露出阴谋真正的规模,说出特别法庭的某些推事也暗中与闻,卡邦蒂埃和弥涅南便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认为他的忠诚不愧为大政治家,比得上国民议会的黄金时代的人物。所以不多几天,狡猾的拿破仑党徒就成为两个军官的朋友,他们俩在地方上的声誉也给他沾了光。经过两人推荐,腓列普马上谋到奥勋先生说起的位置,进了希尔州保险公司的办事处,象税局的职员一样掌管簿册,填写保险单,把印好的信填上姓名金额寄出去,每天只有三小时工作。弥涅南和卡邦蒂埃介绍他进倶乐部,他的态度举动,同弥捏南和卡邦蒂埃称道这个造反头目的长处完全相符,博得一般人的敬重;他们本来只会以貌取人,不知道外表往往是靠不住的。
腓列普这一回的行事完全出于深谋远虑,他在监狱里思索过一番,觉得长此荒唐也没有好处。所以用不着特洛希教训,他已经懂得必须过一种安分,得体,规矩的生活,博取布尔乔亚的敬意。他很高兴学着弥涅南的做人之道,相形之下使玛克斯的短处更加显著。同时他要玛克斯看错他的性格,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故意做得象个傻子,慷慨大方,不在乎金钱,暗里却包围敌人,垂涎舅舅的遗产。他的母亲和兄弟,和兄弟,真正不在乎金钱,真正慷慨而高尚的人,因为行事天真朴实,倒反被认为存心要夺家私。奥勋先生在腓列普面前把舅舅的财产算过细账,愈加引起腓列普的贪心。他第一次和老人密谈,两人就一致同意绝对不能让玛克斯起疑;万一佛洛尔和玛克斯把他们的俘虏带走,哪怕只带往布日吧,腓列普就完事大吉。
腓列普的晚饭每星期在弥涅南上尉家吃一顿,在卡邦蒂埃家吃一顿,星期四在奥勋家吃一顿。不久又有两份人家邀请;住到三星期,自己只消管一顿中饭了。无论什么地方,除非打听他兄弟和母亲在伊苏屯作客的情形,他绝口不提舅舅,搅水女人和奚莱。得过勋章的军官当地只有弥涅南,卡邦蒂埃和腓列普三个,而腓列普还得着荣誉团勋章,在外省更显得高人一等。三个人总在晚饭之前一同散步,成为俗语说的“另外一帮”。这种态度,这种谨慎和安分的作风,给伊苏屯人的印象很好。
拥戴玛克斯的人把腓列普看做“老粗”,军人对有勇无谋而不配当统领的高级军官,往往用这个称呼。
高台的老子在玛克斯面前提到腓列普,说道:“他那个人品质很好。”
玛克斯回答说:“哼!看他在贵族院特别庭上的行径,不是上人家的当便是公家的暗探。他要不是个蠢东西,决不会受投机政客的愚弄。”
腓列普谋到差事以后,怕地方上闲话多,有些事尽量不让外人知道。他在圣·巴丹尔纳城关尽头住着一所有大花园的屋子,和卡邦蒂埃两人偷偷的练功夫;卡邦蒂埃未进禁卫军以前,在作战部队里当过剑术教师。腓列普暗中恢复了原有的武艺,又向卡邦蒂埃学到一些诀窍,足够应付第一流的对手。然后他同弥涅南和卡邦蒂埃用手枪打靶子,表面上只说是消遣,其实要叫玛克桑斯相信他万一决斗,主要是用手枪。腓列普碰到奚莱,总等奚莱先招呼,他只在帽子边上略微碰一碰,态度的随便象上校向小兵回礼。玛克桑斯·奚莱从来没有受不了或者生气的表示,在高涅德酒店也一字不提。他仍在那儿吃宵夜,但从法里沃戳了一刀以后,夜里的恶作剧暂时停止。过了一阵,除开巴吕克,法朗梭阿和其他三四个跟玛克斯特别亲密的人,其余的逍遥团团员都承认勃里杜中校轻视奚莱营长是事实,经常在背后谈论。玛克斯素来脾气暴躁,性情激烈,这一回竟如此谨慎,大家都看了诧异。伊苏屯没有一个人,连卜丹和勒那在内,敢向奚莱提及这件微妙的事。卜丹觉得两个禁卫军出身的好汉公开不和非常可惜,但玛克斯很可能安下什么计策,让腓列普自投罗网。据卜丹说,事情随时会有新发展,但看玛克斯撵走腓列普的母亲和兄弟的手法就可知道;因为法里沃的案子那时已是公开的秘密。奥勋先生当然不肯把奚莱的恶辣手段不讲给城里的老辈听。被城里一向当作话抦的摩伊隆先生,也私下说出行刺奚莱的人的姓名,大约为了追究法里沃与玛克斯结仇的原因,司法当局不能不注意以后的事故。
城里人早已断定腓列普和玛克斯是对头,谈着这个敌对的局面,猜测将来的结杲。腓列普用足心思探听兄弟被捕的详情,奚莱和搅水女人的来历,终究和他的街坊法里沃有了相当交情。腓列普把西班牙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这种性格的人大可信托。两人的仇恨既完全一致,法里沃也就自愿听腓列普差遣,把他所知道的有关逍遥团的事统统讲了。腓列普又许下愿心,倘若将来能在舅舅身边代替玛克斯掌权,一定偿还法里沃的损失,法里沃便成了腓列普的死党。
可见玛克斯有了一个可怕的敌人,照当地的说法是“碰上了对手”。伊苏屯城里议论纷纷,料定两个冤家将来必有一场恶斗。